只見銀狐全身“格格”作響,似是骨節相互碰撞一般,厲聲道:“是誰?”
那人淡淡笑道:“你們不是在找我麼?”
方歌吟返頭望去,一時為之怔。
那離開丈餘遠的一棵大樹,大樹有一枝橫椏,橫椏上有葉子濃密的地方,有葉子稀疏的地方,在葉子稀疏的地方,閒閒地生了兩個人,閒淡得就像坐在那兒聊天一般,坐的地方就像他家裏的凳椅。
方歌吟眼睛卻是一亮。
那坐在右方是穿水紅衣飾,遠遠望過去,像一朵鮮花叫暮色頓佳:方歌吟才知道此刻是燦燦洵麗的黃昏時分了。而這少女,正是桑小娥。
她身邊有一個微笑的中年人,儒生長袍,淡青衣,三絡長鬚,被晚風吹得好不悠閒,並向方歌吟點了點頭。
這樹幹離地足有二、三十尺高,兩人坐在那邊,樹椏微幌,就像湯揪千一樣。方歌吟一時不知如何回禮,也點了點頭。
只聽一聲怒吼,劃破了這一切宵靜。
“你是誰?”問的人是餓狼。
那中年人微笑,緩緩將手置於胸前,只見他白而修長的手,姆指朝內貼心,四指微曲,指尖抑仍朝天,只聽鐵狼銀狐於聲驚叫道“長空神指桑書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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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歌吟的頭“轟”了一聲,抬頭再望,夕陽照得他的眼睛五彩燦爛,只見一抹亮金、一抹豔紅、一抹紫藍,一時也淆不清楚。
只聽那嬌柔的聲音道:“爹,就是他救了我。你救他一次,我們就兩不相欠。”
卻聽鐵狼怒嘶道:“你是桑書雲?”
這一聲震得方歌吟耳朵嗡嗡作向,桑小娥的笑容也凝住了,桑書雲卻微笑道:“鐵狼兄,你一大把年紀了,這那麼急的性子,不是把兩位小輩嚇壞嗎?”
他説説,也不知是怎麼的,一飄就飄了下來,閒閒淡淡的,就站在鐵狼銀狐的面前。
鐵狼銀狐倒嚇了一跳,退了四五步。
銀狐尖聲道:“桑書雲,你聽好了,咱夫婦鐵狼銀狐,今日要會會你的長空神指!”
桑書雲笑道:“是了是了,我尊此候教便是。”
銀狐怒道:“老匹夫,你少賣狂!”
一撲而上,出手一抓。
這一撲,比剛才撲向方歌吟的第三撲還快。
這二爪,抓到半途,忽然分為三爪。分抓桑書雲土、中、下三路。
桑書雲向方歌吟微笑道:“令師可好?”
一面説出,一面隨便點出三指。
這三指,恰巧戮向銀狐的掌心,等於銀狐把手掌遞過去給桑書雲點中。
銀狐怒嘯一聲,猛地一縮,疾地退同原地。
這一退甚快,但桑書雲收指亦快,輕鬆平淡,就像完全沒出過指一樣。
方歌吟看得心神振奮,此番方知武學一道,如此淵博精深,奧妙無窮,也忘了身上的傷,朗聲道:“家師祝幽,身體安好,有勞前輩關念。”
桑書雲側首奇道:“你師父不是宋老弟麼?”
這一下子,銀狐又一聲尖嘯,霍地衝近,上三抓,中三抓,下三抓,一共九爪,還有側二抓,分攻桑書雲側身,方歌吟看得心頭一窒,不敢發言、怕影響分心。
桑書雲笑道:“你儘量説話便可,不妨礙我。”
他話説到一半,銀狐已怪叫疾退出去,原來她一共十一爪,每一爪遞至一半,要衝時都有一根手指在等她的掌心,她每一爪只要抓下去,掌心首先便得穿一個洞。
銀狐疾退的時候,全身上下無不是爪影,以防桑書雲追擊。
桑書雲卻不追擊。
方歌吟大是放心,道:“宋先生是晚輩師伯。”
桑書雲頷首道:“難怪你天羽奇劍使得不十分對,但天資確是很好,確是很好。”
方歌吟臉上一熱,銀狐狂叫一聲,三度撲來,這一次她披頭散髮,十分可怖,顯然是傾力而出!
鐵狼忍無可忍,大喝一聲,竟向方歌吟一掌拍來!
銀狐衝到一半,桑書雲忽然一標!
一標就到了銀狐身前,一指就穿過銀狐護身雙爪之間,點了進去。
銀狐及時側了側身,但覺“膻中穴”一麻,端的坐倒。
桑書雲一招得手,立時倒飛。
鐵狼一掌拍下去,擊至一半,發現一根指頭在等他。
鐵狼武功畢竟不弱,收掌,翻身,退出丈遠,回首一望,看見銀狐已坐倒地上,忙一掠身,飛了過去,桑書雲笑道:“我點的是“膻中穴”。”
鐵狼三兩下拍活了銀狐的穴道,兩人對望了一眼,忽然又發出了一聲厲呼,撲了過來。
這兩人一個是飛掠,一個就在地上打滾,到了桑書雲身前,飛掠的卻忽然變成打滾,打滾的忽然變成飛掠。
銀狐飛掠,她雙指直插桑書雲面門,鐵狼打滾,雙掌直拍桑書雲“跳環穴”。
桑書雲青袖一揚,右腳一踏,恰巧卷向銀狐脈門,踩向鐵狼手腕。只要脈門被卷,銀狐一定被震飛出去,只要手腕被踏,鐵狼必不能動彈,如何能攻擊桑書雲下盤。
這兩招看來是隨意用的,但桑書雲的武功,實已到了登峯造極,無一招無一式不含有極大的智慧。
方歌吟不禁叫了一聲:“妙!”
就在這剎那間,忽然又大變,鐵狼在地上一拍;猛地掠起,銀狐身子一沉,變成鐵狼雙指,戟向桑書雲雙目,銀狐雙爪,抓向桑書雲足踝。
這變化極快,方歌吟想發出警告,但連出聲都來不及只是下一個變化更快,桑書雲忽然跨出一步,這隨隨便便約一步,突然到了鐵狼銀狐的背後。
這剎那間,鐵狼銀狐已抓了個空,背門卻賣了給人家。方歌吟忍不住叫了一聲:
“好!”
他眼見鐵狼銀狐變招極快,這一變換,已無招可破,不料桑書雲輕描淡寫的跨出一步,馬上便反客為主,看得他神采飛揚,恨不得一一都記在心頭。
就在這時,場中又大變。
銀狐鐵狼,挾厲嘯,竟翻轉過來。
這翻轉是頭下腳上,鯉魚打挺!變成一上一下,然而頭都往下,四手同時往桑書雲上、下部抓出,連抓四個完全不同的穴道。
這一下十分冒險,因全身翻轉,在轉落剎那出手,自己也空門大開,只是對手又怎騰得出手來制敵呢!
但是這剎那間,桑書雲也有了驚人的變化!
他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他一倒下去,鐵狼擊空,而桑書雲雙手卻閃電一般扣住了銀狐雙爪脈門,一扣住便是一甩,這一甩不是甩出去,而是甩得往上一升,“砰”地撞中鐵狼,兩人正在翻身剎那,無法聚氣,哇地叫了一聲,兩人跌跌撞撞,蹌踉了十幾步方才立得足樁腳。
這一招使用之妙,招式之好,連方歌吟他不知如何叫好。
要是桑書雲趁勝追擊,鐵狼銀狐那有命在?鐵狼銀狐相覷一眼,臉色十分難看。桑書雲琅拍了拍身上泥塵,笑道“兩位確有一番驚人藝業。佩服佩服,近年來,逼得在下在地上翻滾者,唯閣下二人也”這一番話,説得十分客氣,原是替鐵狼銀狐保留了顏面,但銀狐、鐵狼又對望一眼,突然各自發出一聲尖嘯,鐵狼一躬,身子澎漲,宛若蛤膜。銀狐卻呼地跳上了他的背,全身骨頭“格格”作響,方歌吟叫道:“桑前輩,他們用“天殺地絕”……”
桑書雲臉色一凝,夕陽下,只見他左手貼胸,姆指內屈,四指微彎,手指在輕輕抖動,但臉色卻白了下來。微風吹來,桑書雲長鬚拂動,衣袂盡飄。方歌吟一抬頭,夕陽已不那麼眩人,桑小娥的水紅色沫衫,在嫩綠的葉子上飄飛,凝視看她的父親,似有無限信心。只見她柔水般的長髮,在夕陽間更趁得一片金黑,因為揹着臉光,臉容抑看不甚清楚,卻聽那清脆的聲音道:“呆子,你看什麼啦你?爹使的正是“長空神指”。”
方歌吟臉一紅,回頭一看,只見鐵狼銀狐一步步向桑書雲走來,形狀十分古怪可笑;但向桑書雲看去,卻甚是專神凝肅,嶽峙雲僚,十分端重,跟剛才笑談間擊退三大高手之言態,又十不相同。
只見鐵狼銀狐,繞桑書雲不停的走,越走越快,快到最後,只見影子,已分不清鐵狼銀狐,桑書雲單手貼胸,右手長垂,依樣紋風不動,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就在此時,忽然漫天葉子飛旋,鐵狼銀狐驟然一停,兩人推出雙掌!
昏鴉驚起,所有的殺氣都凝聚於一點,這一點極鉅的、無匹的氣閻,直撞向桑書雲,整個空氣都像凝結了一般。
然而這凝結的空氣忽然破了。
只見桑書雲食指,中指、無名指、尾指都彈動一下,然後是無名指、中指、食指又動了一下,長空裏忽然充滿了極其尖鋭,又極其渾厚的“絲絲”之聲,七道指風,劃破狂風,鐵狼銀狐的臉色立時變了。
兩人發出一聲長、一聲短的尖嘯,漫天勁風,一沒而盡,鐵狼、銀狐返身就奔,轉眼就消失在林子裏。
地上卻多了兩行鮮血。
長空神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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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了一會,桑書雲回頭,又恢復了他正常的臉色,道:“這兩者的武功不錯?只是手段陰毒一點,要是不往陰狠走,這“天殺地絕”神功足有一番境地呢。”
方歌吟見桑書雲舉手間以七指破去“天殺地絕”,從容不迫,心中敬佩不已,心想:要是自己亦能練得這般神功,還怕誰來?但想起長空神指與長空幫,都是桑書雲自己力創的,桑書雲有這等志魄,為何自己不能。
想到這裏,豪倩萬丈,正待發話,桑小娥卻一躍而下,噘了噘嘴唇,道:“你救我一次,我也央爹救你一次,我們扯平了。”因為背夕陽,方歌吟依然看不清楚。
桑小娥説完便扯桑書雲的衣袖,道:“爹,咱們去看辛叔叔好不好,他一定找我找急了。”
桑書雲向方歌吟笑道:“小女自小傍我寵慣了,方世侄不要見怪。幫中確然有事,我要去料理一下,就此別過。”説罷伸手一挽,青衣一飄,兩人已入林中不見。
方歌吟本擬向桑書雲道謝,但給桑小娥一番搶白,不禁為之語塞,桑書雲説走就走,但見夕陽西下,昏鴉回巢,彩霞殘暉,美得悽豔,方歌吟心裏卻一陣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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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落霞亂飛,方歌吟遠眺過去,可以看見夕陽外,青山隱隱,才醒覺自己已近林邊,陡地金芒一閃,照耀得讓人睜不開來,方歌吟在指縫間望去了只見夕陽恰好自一些雲朵薄霧中沉下來,一切都是眼前一亮,然而都是古舊的,歷盡蒼桑,所以褪了色的,除開夕陽本身之外,一切都不是新鮮的事兒,方歌吟心裏抽痛了一下,想到“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這兩句詞。
眼前又亮金了一陣,原來夕照臨盡時時也如此洵爛奪麗,方歌吟怔了一怔,只覺彩霞亂舞,金暉羣飛,其中彷佛有精意,方歌吟不禁用手去比劃了一下,又劃不出什麼所以然來,猛地心裏像掠過一些什麼東西,正有所悟時,忽聽一聲冷哼。
方歌吟霍地轉身,只見鋤暗的樹林子裏,走出了兩個人。
兩個發已亂了,但目光陰狠的老人。
方歌吟登時心都涼了。
鐵狼銀狐!
鐵狼銀狐末走。
他們倆人精心苦練的“天殺地絕”,敵不住桑書雲“長空神指”一擊,他們負傷、敗退,但仍潛伏於林中,等待桑書雲走後,把這唯一的目擊證人殺死,以兔這一敗之恥,傳揚江湖。
桑書雲果然走了,他們又等了一會,才敢出來。
這次他們出來要的是方歌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