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承不承認或服不服氣,我應該是個平凡的人。
因為我有一張大眾臉。
有次到離家兩條街的麵攤吃飯,剛走進店門還沒坐下,老闆便説:
「好一陣子沒看見你了,最近好嗎?」
雖然我常經過這家店,但卻是第一次進來吃飯。
『還好。』我只能這麼説。
老闆不斷找話題閒聊,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結帳時老闆還熱情地拍拍我肩膀,要我以後常來。
又有一次在麥當勞門口,十公尺外一個男子向我招手後立刻跑近我。
「哇!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他説,「最近好嗎?」
『還好。』我只能這麼説。
然後他滔滔不絕説起以前在學校時的往事,但我一點印象也沒。
最後他因為趕時間只好跟我道別,臨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
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我根本想不起來他是小學同學?國中?高中?
還是大學同學?
最倒楣的一次是在餐廳吃飯時,有個女孩突然出現在桌旁。
我見她雙眼直盯著我,我很納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她説。
『小姐。我……』
「啪」的一聲,我話還沒説完,右臉便捱了一記耳光。
「你竟然叫我『小姐』!才幾年不見,你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嗎?」
『我……』
「不要再説了。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
「你現在無話可説了吧?」
『是你叫我……』
「你還想解釋什麼?」
『我……』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真的都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我……』
「啪」的一聲,我左臉又捱了一記耳光。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她雙手掩面,大哭跑走,
「不管你再説什麼,我都不會當真,也都不能再傷害我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撫摸著火辣辣的雙頰,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
從頭到尾,我連一句話都沒説完,卻捱了兩記耳光。
小姐,是你傷害我耶。
有人説這世上有三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實在無法相信這種事。
即使有,我也不相信會這麼湊巧發生在我身上。
又不是寫小説或拍電影,哪來那麼多巧合?
最合邏輯的解釋,應該就是我有一張大眾臉。
所以我提醒自己,下次如果再碰到這些狀況,為了避免發生慘案,
一定要趕緊説出自己並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人。
不知道世上其他兩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在做什麼,但我還滿平凡的。
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兵,退伍後先到台北工作。
由於始終覺得台北很陌生,三個月後便回台南工作,一直做到現在。
算了算已經六年了。
我目前還是單身,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
生活簡單,交往單純,沒什麼特殊的興趣或癖好。
如果硬要説出我的特別之處,記性不太好大概勉強可以算是。
我的記性不好。
我説過了嗎?
可能我説過了,但我真的忘了我是否説過?
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嫌煩,請容許我再説一遍:
我的記性不好。
我並非天生如此,事實上我小時候還挺聰明的。
雖然不太用功唸書,但考試成績很好,可見我那時的記性應該不錯。
直到國二發生意外後,我的記性才開始變差。
其實也不算是「意外」,只是一場打架事件而已。
説起來有些丟臉,我不是單挑惡少,也不是一羣人打混仗;
而是跟個兇巴巴的女孩打了一架。
過程中我的頭撞到桌角,但怎麼撞的我記不清了。
因為我的記性不好。
我説過了嗎?
雖然記性不好,但離健忘症還有一段距離。
只是偶爾剛起牀時會想不起來昨天在哪、做了什麼?
是否殺了人或剛從火星歸來,一點也記不起來。
不知道你是否有類似的經驗,有時剛從夢裡醒來時會記得夢的細節,
但下牀刷完牙後便只記得夢的輪廓,吃完早餐後夢境就會完全忘光。
只知道曾經作了一場夢。
説到作夢,從國二到現在,我倒是常作一種夢。
夢裡有個女孩總會問我:「痛嗎?」
然後緩緩伸出手似乎想撫摸我的頭,但手總是伸到一半便放下。
在夢裡她臉蛋的輪廓是模糊的,我只清楚看見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專注卻帶點悲傷,有時還會泛著淚光。
不管作了多少次夢,夢裡那個女孩問「痛嗎?」的聲音和語氣,
都一模一樣,可見應該是同一個女孩。
但我對她毫無印象。
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會作這種夢,而且一作就是這麼多年。
我最納悶的是,為什麼她總是問我:「痛嗎?」
説到「痛」,我倒是想起一個女孩,她叫莉芸。
你可曾想過在煙灰缸捻熄煙頭時,煙灰缸會痛?
如果穿上刺了繡的衣服,你會感覺到衣服的痛?
莉芸就是那種覺得煙灰缸被燙傷、衣服被刺傷的人。
我住在一棟公寓社區內,這社區由A、B、C三棟20層大樓組成,
有兩百多户住家,我住C棟17樓。
莉芸在A棟一樓開了間簡餐店,但我並非在她的店裡認識她。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社區管委會所舉辦的烤肉活動上。
那次烤肉的地點在湖邊,社區內的居民約100人蔘加。
我和莉芸剛好同組。
烤肉總是這樣的,具有捨己為人胸懷的會忙著烤肉,
童年過得不快樂的人通常只負責吃。
我是屬於那種童年過得特別不快樂的人。
「你知道人們都是怎麼殺豬的嗎?」
我停止咀嚼口中的肉片,轉過頭正好面對莉芸。
我對莉芸的第一個印象是乾淨,不論是穿著或長相。
好像飄在晴朗天空中的雲又被白雪公主洗過一樣。
我不太確定她是跟我説話,只好微微一笑,繼續咬牙切齒。
「通常是一把很尖的利刃,猛然刺進心窩,豬又驚又痛,嚎叫多時,
最後留下一地鮮血而死。」她注視著我,淡淡地説。
我確定她是在跟我説話,但實在很難回答她的深奧問題,只好裝死。
然後又在烤肉架上挑起一塊米血。
「這塊米血上面的血,你知道是怎麼來的嗎?」她又説。
『大概是那所謂的一地鮮血吧。』我説。
她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説:「你能感覺到豬的悲憤嗎?」
『你非得現在説這些?』悲憤的是我的語氣。
她望了望我,臉上似笑非笑,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兩圈,説: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我把手中的米血放回烤肉架上,然後手指跳過香腸,
拿起一根玉米,説:『這樣你就沒話説了吧。』
她沒接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基於男性的自尊,我也沒開口另闢戰場。
時間隨著玉米粒流逝到我的肚裡,終於只剩光禿禿的玉米杆。
我站起身,假裝隨興四處走走,但視線隨時溜回烤肉架,
打算在她不注意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奪取烤肉架上任何可能曾經哀嚎的東西。
等了許久,她依然坐在烤肉架旁。我苦無下手的機會,只好問:
『你為什麼想跟我説話?』
「因為你總是望著遠方。」她回答。
『望著遠方?』我很疑惑,『這樣犯法嗎?』
「不。」她説,「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努力試著記起曾遺忘的事。」
她微抬起頭,視線像貼著水面飛翔的鳥,穿過湖面到達對岸的樹。
『上禮拜公司安排員工做了次健康檢查。』我笑了笑,
『醫生説我眼壓過高,要我避免長時間看書,並多看遠處的綠。』
「原來如此。」
『那麼你還想跟我説話嗎?』
「這不是問題。」她説,「問題是,你還想跟我説話嗎?」
『為什麼不?』
「你不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
『不會啊。』
「説謊會短命的。」
『你是個奇怪的人。』我馬上改口。
「跟你聊天很愉快。」她説。
『愉快?』
「嗯。」她點點頭,「收穫也很多。」
『竟然還有收穫?』
「總之,我很高興能跟你聊天。」
『説謊會短命的。』
「真的很高興。」她笑了。
我伸手往烤肉架,猶豫了三秒,在心裡嘆口氣後,還是拿了根玉米。
「其實玉米也會痛的。」她説。
『喂,你到底想怎樣?』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幫個忙。』我説,『如果你想跟我聊天,千萬別找話題。』
「那該怎麼辦?」
『你只要説:我想跟你説話。』
「瞭解。」她又笑了。
『你也吃點東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會痛的。
「我不餓。」她搖搖頭,「我是吃過後才來的。」
『啊?』我很納悶,『那你為什麼要參加這次烤肉活動?』
「我是來重新開始。」她説。
『重新開始?』
「嗯。」她點點頭。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開始之間的邏輯關係,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説的話。」她説。
『嗯?』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
初秋時節,天氣還很熱,烤肉快結束了,大夥都坐在樹蔭下閒聊。
我挑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才剛坐下,抬頭便看見她站在身前。
「很涼爽吧?」她説。
『是啊。』我説,『幸好有這些樹。』
「但你有沒有想過,樹木直接承受太陽的照射,會很痛。」
『不。』我説,『我聽到樹木説: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隨即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該找話題。」她説,「我想跟你説話。」
我稍微往左挪了點位置,她説了聲謝謝後,便在我右手邊坐下。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紙輕輕擦拭額頭的汗,
「我在社區一樓開了間簡餐店。」
『是剛開幕嗎?』我問,『我不記得社區一樓有簡餐店。』
「已經開兩個月了。」
『啊?』
「你走出社區大門時,通常往右走。」她説,「而我的店在左邊。」
『原來如此。』
「這兩個月來,你總共只經過我的店門口6次。」
『6次?』我很納悶,『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店門口的樹,有兩次你放慢腳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沒回答我的疑問,臉上掛著微笑接著説:
「剩下的三次,你的腳步和視線都是向前。」
『啊?』我更納悶了,『你……』
「我叫蘇莉芸。」她説,「你對這個名字沒有特殊的感覺嗎?」
『沒有。』我搖搖頭,『不過你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你應該
很適合種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許你認識我呢。」
她注視著我,眼神雖然温柔,卻帶著一點期待甚至是緊張。
『我有一張大眾臉。』我想起之前的經驗,趕緊用雙手護住臉頰,
『不管你把我當成誰,我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人。』
她依然注視著我,過了一會,似乎淡淡嘆了口氣。
「有空歡迎常到我店裡坐坐。」她説。
『嗯。』我點點頭,雙手依然護住臉頰。
她站起身離去,走了三步後回頭朝我笑了笑,再轉頭走開。
上車回家時,莉芸和我同一輛遊覽車。
我看見她跟很多人熱情談笑,人緣應該很好;
不像我,獨自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窗邊裝孤僻。
車子回到社區時,我也是最後一個下車。
左腳才剛踏上地面,瞥見莉芸站在車門旁。
「記得要來哦。」她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