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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克(7)

    朋友勸我們考慮是否該棄養米克?因為狗是很會嫉妒的動物。

    我和筱惠一向把米克當孩子般對待,米克便想獨佔我們的愛。

    一旦發現即將有孩子誕生,牠可能不再被寵愛或必須跟別人分享愛,

    於是狗靈作祟或是利用念力之類的能量,讓孩子不會誕生。

    我知道朋友是好意,但我和筱惠對這種説法頗不以為然。

    事實上在筱惠剛流產時,米克似乎能感受到空氣中的悲傷氣氛,

    因此特別安靜與懂事。

    牠會靜靜趴在筱惠腳邊,筱惠起身時牠也會起身,然後默默跟隨。

    如果我忘了要帶牠去公園,牠也不會來提醒我,更不會發出嗚嗚聲。

    米克的視線,只集中在筱惠一人身上。

    「如果我們這輩子沒小孩,就把米克當成親生的小孩吧。」筱惠説。

    『米克8歲多了,算是開始進入老年時期。』我頓了頓,説:

    『狗的壽命最多隻有十幾年,恐怕……』

    「胡説!」筱惠突然很激動抱住米克,「米克會永遠陪在我們身邊。

    米克,你説對不對?對不對?」

    米克搖了搖尾巴,輕輕舔着筱惠的臉頰。

    『我説錯了,抱歉。』我説,『米克一定會永遠陪在我們身邊。』

    幸好米克的存在安慰了筱惠,不然我非常擔心連續流產兩次的筱惠。

    而我也可放心把筱惠交給米克,專心找新工作。

    37歲那年春節剛結束,當了一個月的失業族後,我終於找到新工作。

    這公司的規模小多了,應該會正派經營,因為沒有財力去做非法的事。

    雖然待遇比前一個工作更少,但在現實社會中打滾多年,

    我早已懂得不抱怨並且珍惜。

    這時米克8歲半,似乎開始有了老化的跡象。

    撲人的動作很少見了,大概只是把前腳搭在我或筱惠的腰上。

    剛下班回家的追逐,牠開始改用小跑步,不像以前幾乎是全力奔跑。

    由於家裡很小,以前牠奔跑時總是伴隨着跳躍,以便越過障礙物。

    現在牠也不再跳躍了。

    我懷疑現在的米克是否還有能力大戰三隻黑狗?

    至於我,還未滿40歲,要説老還太早。

    而且孩子還沒出生,説什麼我也得讓自己保持年輕。

    新公司由於人手少,因此每個員工的工作量都算大,沒有涼快的缺。

    不過當你嚐過失業的滋味後,會覺得可以抱怨工作量太大是種幸福。

    38歲那年4月,筱惠第三次懷孕。

    家裡附近剛好新開了間婦產科醫院,我和筱惠便決定換換手氣。

    當醫生準備要照超音波時,筱惠緊張得全身發抖,雙手緊抓着我。

    終於檢測出胎兒的心跳後,筱惠忍不住哭了出來。

    「恭喜妳呀。」醫生是女性,似乎很能體會筱惠的心情,「這是喜事,

    應該開心才對。來,笑一個吧。」

    「我之前已經連續流產兩次了。」筱惠説,「我很擔心。」

    「現代婦女流產一、兩次還算常見。」女醫生説,「除非連續三次,

    才要注意是否習慣性流產,或是染色體異常。所以妳不用擔心。」

    「可是我38歲了,是高齡產婦……」

    「妳知道讓我產檢的媽媽有多少高齡產婦嗎?」女醫生笑了笑,「高齡

    產婦一樣可以生出健康活潑的寶寶。就像我,42歲時才生女兒呢。」

    女醫生的話似乎完全掃除筱惠心中的陰霾,筱惠露出開心的笑容。

    雖然有之前兩次的痛苦經驗,但我和筱惠都覺得這次胎兒會健康。

    我們更小心了,我也常常提醒筱惠別太勞累。

    隨着懷孕週數增加,筱惠臉上的笑容更滿足,也更幸福。

    每次產檢時聽見胎兒心跳聲,我們都會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悦耳的聲音。

    筱惠懷的是個男孩,當她看到超音波相片中的小雞雞時,總是笑開懷。

    「米克。」筱惠笑了,「你快要有弟弟囉。」

    懷孕6個月左右,筱惠的肚子已明顯隆起。

    我幾乎不讓她做任何家事,米克也由我一個人帶去公園,不讓她去。

    每當要帶米克去公園時,牠總習慣性走到筱惠身邊等她一起走。

    「媽媽不去了。」筱惠揮揮手,「你跟爸爸出門就好。」

    米克剛開始時是疑惑,後來漸漸變成失望。

    有次米克直起身要將前腳搭在筱惠腰上撒嬌時,她突然尖叫着躲開。

    米克嚇着了,低下頭不知所措。

    我非常清楚筱惠保護胎兒的用心,但米克並不知道。

    筱惠躲了幾次米克的撒嬌動作後,米克從此就不再對她撒嬌了。

    牠似乎自覺做了件不可饒恕的事。

    39歲那年1月中,筱惠的預產期到了,但並沒有分娩的徵兆。

    胎兒已逼近4000公克,我很擔心筱惠的生產過程會不順利。

    我們決定去醫院打針催生,打完催生針後20個小時,筱惠終於生了。

    據説很多第一次當爸爸的人第一眼看見嬰兒時,會激動流淚。

    但我第一眼看見嬰兒時,覺得終於解脱了,只想好好睡個覺。

    我和筱惠打算各給一個字給孩子,組合成他的名字。

    「我取的是『良』。」筱惠説,「希望這孩子像他父親一樣善良。」

    『我給「平」。』我説,『希望他修平等心,懂得眾生平等的道理。』

    所以我的孩子叫良平。

    我擔心筱惠太累,便勸她辭掉工作,專心陪着良平成長。

    「你瘋了嗎?」筱惠説,「我們不是有錢人呀。」

    筱惠月薪三萬多,保母費一個月大約兩萬,如果筱惠去工作的話,

    就得請個保母,那麼每個月家裡只會增加一萬多塊左右的收入。

    『公司開始有業績獎金制度,我多做點事錢就會多一點。』我説,

    『而且我也會接些桉子在家裡做。算了算每個月應該可以多一萬塊。』

    「可是……」

    『妳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妳和良平餓肚子。』我説,『一定不會。』

    我説服了筱惠,但她説將來還是得看情況決定要不要再上班。

    筱惠生完後在醫院附設的月子房坐月子,良平也留在醫院的嬰兒室。

    良平是過敏體質,身上常出現疹子,醫生懷疑可能是異味性皮膚炎。

    醫生交代家裡的環境要保持乾淨,避免灰塵和塵蟎等等過敏原。

    「我們家裡有養狗。」筱惠問,「這會影響小孩嗎?」

    「開什麼玩笑?」小兒科醫生説,「狗的皮屑和毛髮都是過敏原。」

    筱惠一聽眉頭深鎖,她開始煩惱家裡四處飛散的狗毛該怎麼辦。

    筱惠坐月子期間我變得很忙碌,白天得上班、下班後去醫院陪筱惠;

    但我得回家睡。一來隔天還要上班,二來捨不得讓米克獨自在家。

    不論白天還是晚上,米克總是趴在門邊靜靜等着筱惠回家。

    即使我要帶米克去公園時,牠也不像以前那樣興奮,只是緩緩站起身。

    從公園回來後,米克又趴在門邊。

    以前都是筱惠喂米克吃飯,現在這工作得由我來做。

    但我不像她會細心煮東西給米克吃,我只能在超市買些肉塊,

    簡單水煮一下再喂米克。有時太忙,便乾脆在速食店買炸雞。

    米克的食慾變差了,我得好説歹説勸牠吃飯,但牠常常只吃幾口後,

    便又到門邊趴下。

    米克10歲半了,已算是條老狗,而筱惠不在家的一個月內,

    米克更加快速地衰老。

    筱惠坐完月子那天,我把她和良平接回家。

    門剛打開,只見米克興奮極了,歇斯底里地叫着,

    而且許久未見的撲人動作竟然出現,牠直接撲向筱惠。

    「別過來!」抱着良平的筱惠大叫一聲,同時側身閃避。

    不知道是米克或是筱惠的叫聲驚醒了良平,他哇哇哭了起來。

    米克愣住了,不再狂吠,低下頭眼睛朝上看着筱惠。

    但筱惠沒理牠,抱着良平直接走進主卧。

    筱惠發揮了母性本能,她很細心照顧這個得來不易的親生孩子。

    她徹底清理了主卧,而且每兩天拖一遍屋子裡的地板。

    嬰兒牀在主卧,因此她要我在主卧門口裝活動隔板門,阻止米克進入。

    米克剛開始發現無法進入主卧時,會在門口徘徊併發出嗚嗚聲。

    幾天過後牠似乎接受了事實,不再發出嗚嗚聲,安靜趴在主卧門口。

    當筱惠走出主卧時,米克總是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偶爾搖搖尾巴。

    但筱惠只會跟牠説些話,從不彎下身摸摸牠,更別説抱牠了。

    米克的眼睛會一直看着筱惠,眼神很憂傷。

    『妳摸摸米克吧。』我很不忍心看到牠的眼神,『洗手就好了。』

    「如果我像以前一樣摸米克,萬一有天我忘了洗手怎麼辦?」

    我無話可説,只好自己走過去摸摸米克,但牠依然注視着筱惠。

    而筱惠只是提醒我要把手洗乾淨後才可以抱良平。

    我能理解筱惠的難處,她用母奶哺育良平,有時抱在懷裡親喂,

    有時得先用手擠出來放入奶瓶冷藏,再温熱給良平喝。

    她不想用手接觸米克,畢竟米克的身上都是過敏原。

    筱惠也怕母奶內有過敏原,因此特別注意飲食與忌口。

    她戒了最愛喝的咖啡,茶類飲品也不喝,海鮮類食物中只吃一點點魚。

    每當良平在客廳時,米克便很想接近他,但筱惠總是揮揮手叫牠走開。

    有次我抱着良平在客廳看電視,米克走近我,用鼻子嗅了嗅良平的臉。

    「米克走開!」筱惠因緊張而大叫。

    米克以為做錯事了,低頭走開幾步,然後趴在地上,眼睛看着筱惠。

    『米克只是想親近良平而已。』我説。

    「你希望良平身上又長出疹子嗎?」筱惠説完後,向我伸出雙手。

    我沒回話,把良平交給她抱。

    米克年紀越老,掉毛的速度越快。

    即使每兩天拖一次地,地上還是偶爾可以看見狗毛。

    朋友來家中作客時,雖然嘴裡不説,但我知道他們心裡有很大的問號。

    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怎麼會讓具有過敏體質的孩子跟一條又老又兇

    又很會掉毛的狗住在一起呢?

    「乾脆去把米克的毛剃光吧。」筱惠説。

    『剃光?』我很驚訝,『跟以前一樣剪短就好了。』

    「你希望家裡到處是這種東西嗎?」

    筱惠從牆角撿起一小團毛球,將毛球湊近我眼前。

    我帶着米克去找那位不怕死的寵物美容師,這些年來米克都讓她剪毛。

    「把毛剃光?」她也很驚訝,「對長毛犬而言,毛是牠的自尊耶。」

    『這我知道。』我很為難,『但小孩才幾個月大,又容易過敏……』

    「我懂了。」她嘆口氣,「不然讓米克只留下1公分左右的毛?」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違背筱惠的旨意,便點頭説好。

    筱惠看見米克的毛並沒有完全剃光時很不高興,説:

    「沒看過像你這種把狗看得比自己的小孩還重要的爸爸。」

    米克更老了,每天早上目送我上班時,我總感覺牠沒睡飽,精神萎靡。

    下班回家時,牠不再跟我追逐,咬了我拖鞋後,走了幾步便停下來。

    跟我拔河的力道也弱了不少,我總是很輕鬆地取下拖鞋。

    要帶米克去公園散步時,牠依然會走到筱惠身邊等她,

    如果那時她在主卧,米克便在門外等她,動也不動。

    我只能走到米克旁邊,用一點力道,拉着米克出門。

    米克似乎已對公園失去興趣,以前總是很興奮地繞公園一圈,

    現在則是走了直線距離30公尺後,便轉身走回家。

    以前是又跑又跳,現在則是步履蹣跚。

    但即使米克再老,牠看家和護主的本能始終存在。

    只要有人經過我家大門,牠依然會到門邊朝着門縫,隱隱發出低吼聲。

    偶爾筱惠推着嬰兒車帶良平去公園走走,我通常也會牽着米克一起去。

    米克會打起精神走在前頭,而且不時回頭看着坐在嬰兒車上的良平。

    如果迎面走來陌生的人或是狗,米克會保持警戒甚至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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