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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於盡

    引子

    離開了警署,一路上交通暢通無阻,才十五分鐘,我的車子來到若雅寓所大廈的門前。

    若雅一身素白,靜靜地待在那裏,臉色蒼白,兩眼的紅腫還未消去,使我心痛,她姐夫何重誠的死亡,對她造成嚴重的打擊。

    我暗忖假設我死了,她會有同等程度的悲傷?

    一向以來,若雅和她姐夫的感情非常好,我曾調笑説她姐夫愛的人並不是她姐姐若瑩,而是她這美麗的小姨,為此她生了我半天氣,儘管身為我女朋友,也不可拿她最敬重的姐夫來開玩笑。

    何重誠的確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不但是本地數一數二的成功企業家,擁有無數的資產家財,還是首屈一指的大慈善家,本身的德行持守,毫無瑕疵,幾乎從未聽過有人説他的壞話,他的意外死亡,是社會的大損失。

    驚人遺囑

    若雅坐在我身邊,垂着頭。臉上不能磨滅的憂傷,令我知道這不是説話的時刻。踏油門,汽車開出。

    車子來到一盞紅燈前停下,若雅輕幽地道:“姊夫真的死了嗎?”

    我深嘆了一口氣,柔聲道:“你姊夫那架練習機墮海後,立即報警後我們又曾展開大規模的搜查,到今天已十八天了,你姐夫一點蹤影也沒有,生存的機會可説是零。”

    若雅哽咽着道:“但總是還未找到屍骸呀!真想不到這樣的好人,也要遭到這種收場,姊夫……他比姊姊更關心我,沒有人對我更好的了……”

    我伸手過去,緊握着她顫抖的纖手,心中升起無盡的憐惜,另一方面也有些不忿,我對她難道不好嗎?

    十二分鐘後,我們步進鍾氏律師行鐘律師的辦公室內,若雅的姊姊若瑩已早到一步。

    我們三人坐在辦公室內寬大的沙發上,若瑩向鐘律師道:“人到齊了,可以宣讀遺囑了嗎?”

    辦公桌後的鐘律師不安地碰了碰架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低頭看了看桌上的文件,道:“何太,對不起!還要等一個人。”

    若瑩精明鋭利的眼睛閃過警沉的神色,愕然道:“我和若雅都來了,還要等誰?”

    若瑩和若雅雖然是兩姊妹,性情卻是截然相反。

    若瑩精明厲害,擅於交際,個性堅強,是活躍的社交名人,身兼數個慈善社團的主席職位;而她妹妹卻是善感多愁,性格內向。她們兩人的分異,就像各自在不同星球上長大的生物。

    鐘律師臉上閃過不安的神色,看看手錶道:“他答應會準時出席,何先生的遺囑指定要他在場才能宣讀……”

    我心中大感驚愕,何重誠出身世家,受過良好的教育,一生規行矩步,難道在這一刻弄了個情婦出來,那真是任何認識他的人也不會相信的事。

    若瑩臉色非常難看。自結婚以來,何重誠對她既敬且畏,是個一百分的好丈夫,難道他一直有事在瞞着她?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辦公室的門打開。

    鐘律師站了起來,道:“曹先生!請坐。”

    我們同時扭身轉頭,目瞪口呆。

    進來的中年男子一身雪白禮服,絲質黑色的恤衫領翻了出來,鼻樑上架着深黑的太陽鏡,唇上頷下蓄着濃黑的鬍子,神態輕佻,花花公子的模樣裏,另帶着一股骨子裏透出來的邪惡。他是城內近數年來最著名的社交人物,出名的原因卻並非什麼好事,而是因為幾件醜聞和罪案。

    我霍地站了起來,失聲道:“曹雲開!你來幹什麼?”

    曹雲開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陰惻惻地道:“李警司,今次恐怕令你有點失望了,沒有人伏屍街頭,也沒有人為我自殺,是鍾大律師邀請我來聽他宣讀一份遺囑……”

    我曾因為幾宗傷人和謀殺案、以及一位著名女星為他自殺的醜聞而和他數次交手,可惜都因證據不足給他逍遙法外,這樣惡名昭著的敗類,為何會和德高望重的大善長和社會上中流砥柱的何重誠拉上關係。

    若瑩尖叫道:“滾出去,重誠不認識你。”事情太突然如其來,令一向精明的她不知所措。

    若雅悄悄地望了她一眼,眼光轉到神情驚異的曹雲開臉上,神情忽地微妙起來,我很難説得上那是何種神態,但肯定不是向着我或若瑩時那種敵意和邪惡性,而是近乎關懷和温柔。我心中一陣不安。

    鐘律師皺眉道:“好了!人到齊了,請坐下吧。”

    若瑩臉色煞白,抗議道:“這是沒有可能的,先夫和他一點瓜葛也沒有,他沒有權在這裏。”

    鐘律師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道:“何太!我只是照何先生指示而行,請坐下吧。”他假若有選擇,也會將這花花公子兼惡棍攆出門外。

    曹雲開得意地坐在一角,眼光卻不時在若雅身上來回掃射。我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伸手過去緊握着若雅的玉手,曹雲開的反應非常奇怪,他看到我倆緊握的手,先是全身一震,接着別過臉去,像是不能忍受這景象。

    鐘律師清了清喉嚨,宣讀道:“本人何重誠,謹將名下所有資產分作三份,一份予髮妻梁若瑩女士,一份予梁若雅小姐,一份予曹雲開先生……”

    我茫然望向若瑩,只見她臉上血色全無,失神喃喃地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若雅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曹雲開眼光凝注在若瑩身上,墨鏡後的眼睛閃動着邪惡的光芒,唇邊掛着冷冷的殘酷笑意,享受着這未亡人的痛苦和失望。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沒有人預估到遺囑會是這樣寫的,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何重誠和曹雲開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人,我一定要把事情探個水落石出。

    犯罪的樂趣

    當天下午,我回到重案組的辦公室,把最得力的手下馬其堅喚了進來,道:“阿堅,你是處理曹雲開幾宗案件的負責人,有沒有什麼新的進展?”

    馬其堅搖頭苦笑,坐了下來,道:“我在重案組這麼多年,從沒有見過曹雲開這類人。絕大部分人犯罪的原因,一是為勢所迫,一是追求物慾權力,他卻似乎只是為了犯罪本身的樂趣。説他神經不正常,偏偏他又狡猾如狐狸,令人抓不着任何把柄。”

    我很能體會其堅話中的含意。以他的財力,隨便可以請來十個八個殺手,為他執行任務,但我們卻有很可靠的消息,曹雲開每次都是親自出手,以最兇殘的手法,把對方殺害,而這些被殺害的對象,可能只是在言語上得罪了他,例如最近一名娛樂記者,在報上寫了一篇有關他玩弄女性的文章,翌日便發覺身首異處,伏屍在寓所大廈的後梯,身上最少有四十多處刀傷。

    馬其堅道:“老總,有什麼事?”

    我沉吟了一會,把何重誠遺囑的事簡單向他説了一次,聽得其堅驚訝得口也不能合攏起來。

    我道:“現在我要請你幫忙,弄清楚何重誠和曹雲開的關係,我看其中一定有犯罪的行為。”

    馬其堅肯定地道:“這件事我會全力去做,假設可以的話,我會一槍把這兇徒轟掉。”

    我嘆了一口氣,這又何嘗不是我的願望。看了看腕錶,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到若雅家接她往吃晚膳,想起伊人,心中升起幸福滿足的感覺,連靈魂也充實起來,忽然間,又想起曹雲開凝視若雅的神情。

    我來到若雅的居所,老傭人娟姐開門給我,詫異地道:“李先生,小姐不是去見你嗎?”我一頭霧水地道:“小姐不在嗎?”

    娟姐答道:“我知小姐約了你吃晚飯,但剛才她接到一個電話,忽忽趕了出去,我還以為電話是你打來的。”

    我心中很不舒服。若雅一向守約,而且即管她臨時有急事,也該留下隻言片字。我向娟姐道:“或者她很快會趕回來,我在客廳等她吧!”

    若雅回來時,是當晚的十一時半,傭人娟姐早去了睡覺,我等了她足有五個小時。

    她開門的動作很緩慢,垂着頭,滿懷心事的樣子,當看到站在廳中的我時,“噢”地叫了出來,撫着心房道:“嚇死我了!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我愕然冷笑道:“為什麼我不應該在這裏,我還未吃晚飯呢?”怒火在我心中“蓬”一聲燃點起來。

    我迫近她身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儘量柔和地道:“雅!發生了什麼事?”

    若雅把下巴移離我的手,往睡房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地道:“我很累,要洗個澡。”

    到了房門前,才轉過身來道:“有事明天再説吧!”

    她是在下逐客令,我感到若雅不再是從前的若雅了,一堵無形的牆,豎立在我們的中間,把我們隔了開來。

    第二天的早上,我無精打采地在辦公室工作,第一個打給若雅的電話,娟姐説她還未起牀,第二個電話她已出了門,我知道她在迴避我。

    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向我們的關係非常穩定;不知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使現狀一下子面目全非。

    泰國殺手

    門上傳來敲門聲。我叫道:“進來!”

    進來的是馬其堅,他坐在我面前,臉上神色古怪地道:“老總!你估我發現了什麼事?”

    我精神一振道:“是不是關於曹雲開的?”

    馬其堅點頭道:“你聽過陳百科這個人沒有?”

    我搖頭道:“他是誰?”

    馬其堅神秘地壓低聲音道:“陳百佳你一定知道吧!”

    我恍然道:“當然!陳百佳是曹雲開的傍友手下,專為曹雲開和名女人穿針引線,是高級拉皮條。”

    馬其堅道:“陳百科便是陳百佳的親哥哥,在這裏知道他名字的人不會太多,但在泰國卻是無人不曉的黑社會人物,最近陳百科的一個綽號‘喪爺’的得力手下,因為牽入了本地黑社會仇殺的案件裏,落到了我們的手中。昨天你要我查曹雲開,我立時想起了喪爺,想起或者因為陳百科與他弟弟陳百佳的關係,可以查出曹雲開方面的蛛絲馬跡,因而得知了兩件非常奇怪的事。”

    其堅雖然沒有説出來,我知道要這些黑社會分子透露消息,一定有交換條件,不過要對付曹雲開,不得不在其他方面作出一點犧牲,於是道:“什麼奇怪的事?”

    馬其堅道:“首先我們一直以為曹雲開是泰國來的富有華僑,但據喪爺説,曹雲開是他費了一大筆錢弄出來的,辦這件事的就是陳百科,不過連陳百科也不知他是什麼來歷和出身,只知他非常富有,可以付得起任何價錢。”

    我沉吟起來,曹雲開大約三年前才由泰國來本地,接着大灑金錢,投資各式各樣的娛樂事業,搖身一變,而成娛樂大豪,摟着大明星招搖過市,誰會想到他泰國華僑身份竟是假的,這樣做不知有什麼目的?

    馬其堅續道:“另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曹雲開在上星期一,即是十二天前,突然叫陳百佳親自飛去泰國,找他哥哥陳百科,要陳百科不惜任何手段,把一個叫‘差那’的泰國殺手幹掉。”説到這裏,馬其堅頓了一頓,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

    我知道內中大有文章,追問道:“奇怪在什麼地方?”

    馬其堅道:“奇怪的地方,則是陳百佳告訴陳百科,這個叫差那的殺手,將會在下個月的十五號,乘飛機來這裏暗殺他;這還不是奇怪,最令人不解的是曹雲開曾向陳百佳説:‘只要差那不能在下個月的三十號前來到本地,他的危險便可解除了。’你説這是否聞所未聞的怪事?“我也大感奇怪,曹雲開憑什麼知道差那要來暗殺他,而且連他什麼時間來也知道,兼且這暗殺還有一個時間的限制,確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沉吟片刻後道:“那他們找到差那沒有?”

    馬其堅道:“最近就不知道了,但喪爺五日前離開泰國時,差那還是蹤影全無。”

    我拍拍他的肩頭,讚許道:“其堅!幹得好,差那二十天後便會來此……”跟着壓低聲音道:“看來我們也應玉成此事。”

    其堅走後,我拿起電話,這是應該和泰國警方聯絡的時候了,之後,我會到若雅處,直到見到她為止。

    我要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晚上十二時十五分。

    街上靜悄悄地,車輛疏落地駛過。

    我按熄煙頭。這是我煙包內最後一支煙,血紅的眼睛,瞪視着對街大廈的入口,即管再多等五個小時。我也要守候直到若雅回來。

    一輛銀灰色的平治車緩緩駛來,在入口處停了下來。

    一男一女走了出來。

    我的心臟急速地跳動起來,四肢軟弱無力,自卑自憐混雜在憤怒和嫉忌裏,擴散到每一條神經裏。我想怒叫出聲,可是聲音來至喉嚨處便卡着,變成困獸般的呻吟。

    女的是若雅,男的竟是邪惡之極的曹雲開。

    他們緊擁一下,曹雲開回到車上,直至汽車開遠,若雅還在依依不捨地揮手。

    若雅轉身正欲進入大廈內,我趕了上去,沉聲道:“若雅!”

    若雅渾身一震,卻不轉過頭來,淡淡道:“你看見了?”

    怒火高燃下,我一步標前,雙手抓緊她的肩頭,將她粗暴地扳了過來。

    她沒有驚呼,眼睛射出堅強不屈的神色,冷冷地望着我。

    我感到一陣心悸,這再不是我熟悉的那軟弱的若雅,她一百八十度地改變了,我鬆開了雙手,一連向後退了幾步,我們的距離更遠了。

    我拙劣地道:“你知他是準嗎?你知道他幹過什麼事情嗎?”

    她平靜地道:“我知道!在你們眼中,他是個無惡不作的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知道得比任何人更清楚,再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能阻止我們相愛……你若是想我好,便不要再騷擾我。”

    這樣的一個好女子,竟會愛上惡名昭著的愛情騙子、社會敗類?

    曹雲開一定是懂得巫術。

    奇妙的身份

    電話鈴聲不斷呼叫,我頭昏腦脹地爬起牀來,電話筒傳來馬其堅的聲音道:“老總!我有新的資料。老總,你是否在聽着?”

    我按着痛得要裂開來的腦殼,迷迷糊糊地嗯一聲答道:“我昨晚喝了一點酒,沒關係!你説吧。”

    馬其堅擔心地道:“沒事吧!你一向都不愛喝酒的?”

    我提起精神,把傷痛悽苦強壓下去道:“告訴我,有什麼新發現?”

    馬其堅的聲音興奮起來,道:“我動用了在泰國的線眼,差那極可能已來了本地。”

    我也精神一振道:“那即是説曹雲開説他下個月十五號來此的資料是錯誤的了。”

    馬其堅道:“那又不是。我查過航空公司,的確有人為差那訂了來本地的機票,不過差那神通廣大,得到了風聲,為了躲避陳百科手下的追殺,早一步乘漁船偷渡來了這裏。”

    我道:“看來曹雲開要頭痛一番了。”

    馬其堅笑道:“他也是衰運當頭,娛樂記者被殺案雖未夠證據起訴他,但他還是在協助調查的階段。不能離開這裏……”

    三十分鐘後,我坐在何宅的豪華大廳內。滿臉病容的若瑩坐在我對面,失神的眼睛,憔悴的顏容,使我很難聯想起以往朝氣勃勃、充盈着活力的那位婦界領袖。

    若瑩悲慼地道:“你説吧!他為什麼要那樣對我,我為他何家盡心盡力,有哪一件事不給他安排得妥妥當當……”

    我打斷她道:“何太!你回憶一下,何先生意外前有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行為?”

    若瑩很用心地去思索,好一會才道:“大約在三年半前,重誠到南美洲去談生意,那次他比原定時間遲了二十一天回來,我曾為此和他吵了一大頓,你知道嗎!他從來都是依我為他編定的時間表辦事的,但他始終沒有解釋清楚到了那裏去?由那次開始,他往外地辦公的次數和時間頻密了起來,人也變得很沉默、怕人見,直至發生意外……”説到最後,哽咽起來。

    我再問幾句,若瑩情緒很壞,一向以來,她總以為丈夫在她的絕對控制下,怎想到丈夫死了還耍了她一着、敲了她沉重的一棍,那打擊不在金錢的損失,而是精神的打擊。

    她送我至門前,道:“我真不明白曹雲開和他是什麼關係,他們連打個照臉的機會也沒有,每次曹雲開在攪風攪雨時,重誠都在外地,我真是不明白。”

    我聽得心中一動,但又想不到具體的東西,隨口問道:“你有沒有見到若雅?”

    若瑩嘆了一口氣道:“這孩子……唉!自從父母早年相繼過世後,一直跟着我,到我嫁入何家,我知重誠又沒有子女,你知道我和若雅年紀差了一大截。重誠對她像親生子女一樣,重誠的死,對她的打擊比我還大,唉!這脆弱的孩子……”

    我把到口有關若雅的説話吞了回去,假設若瑩知道若雅和曹雲開的事,恐怕會氣得神經錯亂。

    接着的十多天,我和其堅竭力找尋殺手差那的行蹤,我曾找了若雅多次,她卻像失蹤了一樣;除了間中打電話告訴娟姐她安然無恙外,再沒回家。想起她在曹雲開懷抱裏,便心中絞痛。

    一百萬美金

    一天下午,我們得到一個線報,得悉差那隱藏在一間中級的小酒店裏,立時和其堅兩人驅車趕去。

    我們從酒店處取得鎖匙,來到二樓差那的房間,先把鎖匙插進門鎖內,其堅拍門叫道:“先生!換茶水來的!”

    房內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們臉色大變。其堅拔出佩槍,一扭門鎖,推而不開,門給反鎖着,我們一齊把門撞開,房內血跡斑斑,一個人倒卧血泊裏。

    窗門大開,殺手早一步逃了。

    我撲至倒在血泊裏的差那,已奄奄一息,但尚未斷氣。

    我狂叫道:“誰幹的!”

    差那斷斷續續地以英語道:“我……”

    我叫道:“誰指使你殺曹雲開……”

    他渾身一震,眼睛忽地亮了一亮,呻吟道:“一百萬美金……殺曹雲開一百萬………我知道他隨時斷氣,盡最後努力叫道:“誰給你錢?”

    差那急促喘氣道:“何重誠,何重誠給我……”頭一側便死去了。

    我抬頭,接觸到其堅駭然的眼睛。我們愈來愈糊塗了,怎會是何重誠要殺曹雲開?既然何重誠要殺曹雲開,為何又會分他三分一遺產?曹雲開又怎知何重誠要買兇殺他?

    這一切都像一重又一重的迷霧。

    熟悉的眼神

    三天後,更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曹雲開邀請我到他家裏去。

    我在書房見到他。

    曹雲開依然架着他的太陽鏡,臉色卻一片死灰色,輕佻囂張的神態點滴全無。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神態像我一個很熟悉的人。從他台上放着空酒瓶,一杯黃甸甸的液體,口中噴出的酒氣,我知道他喝了很多酒。

    曹雲開沙啞道:“要酒嗎?”

    我忽地感到我也很需要把火辣的液體灌進乾涸的喉嚨裏,從他手中接過杯酒,一飲而盡,道:“説吧!找我來總不是要我陪你喝酒吧。”

    曹雲開忽地狂笑起來,好一會才停下來道:“李聲揚警司,知道嗎?你是我最憎恨的人,由四年前你認識若雅開始,我便最恨你,恨!恨!恨……”他兩隻手緊握起來,手筋蚯蚓般爬滿拳頭。

    我不能控制地站了起來,狂喝道:“你在説什麼?你究竟是誰?”

    一個想法,使我全身抖震起來。

    曹雲開緩緩除下太陽鏡。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那是閃動着暴憤和邪惡的眼睛,但這一回不同了,代之而起是另一種眼神。

    一種非常熟悉的眼神。

    曹雲開眼中升起絕望和頹喪的神情,喃喃地道:“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重要,我已不再恨你。你、我、若雅都是受害者,愛情的受害者。”一手把眼前的酒瓶拿起,骨嘟骨嘟的喝了數大口。

    我頹然坐下,我知道他是誰了。

    何重誠。除去了鬍子,修短了頭髮,面色回覆雪白,回上現在的眼神,現在的神態,他便搖身變回何重誠。

    曹雲開就是何重誠。

    惡棍敗類和德高望重的大善長的同一個人。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道:“為什麼會是這樣?”

    何重誠沙啞地笑了起來,跟着一陣嗆咳,喘着氣道:“由第一天見到若雅,我深深愛上了她,隨着時日的推移,愈陷愈深,愈發不能自拔;我知道若雅也是那樣愛我,從她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她愛我同樣地深,但是……但是德高望重,一生規行矩步的何重誠,怎可以做這樣的事,我怎可以毀掉整個家族的聲譽,若雅又怎能傷害她的親姊,我的良心又怎可以容許我做這種事……”眼淚從他臉上流下來,滴在台上。

    我感到四肢發麻,軟弱地道:“你現在還不是做了,無論你改名換姓,改頭換臉,這些事還是你做的。你的手沾滿了鮮血,別人的血。”

    何重誠不理我的説話,繼續道:“皇天不負有心人,三年半前我到南美談生意,遇到一個德國探險家,告訴我在亞馬遜河旁一個原始部落的土人,能從植物提煉出一種藥,經過巫法後,有奇異的驚人力量,能引發人類潛伏未顯露的另一面性情。於是我忽發奇想,假設我服了這種怪藥,是否可以打破心理的桎梏,我行我素,和若雅……”

    同歸於盡

    我閉上眼睛,腦海一片混亂。

    何重誠的話聲傳入我耳內道:“服了藥後,我…我心中的邪念不斷增長,發覺除了若雅外,憎恨所有人,想看別人流血,看別人痛苦,難道我竟是天生邪惡的人,我的道德只是一種偽裝,我很矛盾、很痛苦,我分裂成兩個人,一邊是善,一邊是惡,每天都在掙扎和鬥爭,於是製造了曹雲開這個身份,當忍不住時,便化身作曹雲開,為所欲為……”

    我道:“於是你玩弄女性、殺人,又偽造自己的死亡,放手大幹,可是為什麼你又要買殺手來殺自己?”

    何重誠沉重地道:“我有時是曹雲開,有時是何重誠。有一次我變回何重誠時,忽然發覺自己是那樣的血腥和醜惡,於是我找到差那,答應他只要在某一段時間內殺了曹雲開,便可以得到一百萬美金。”

    我奇道:“為什麼要在某一段時間?”

    何重誠嘆了一口氣道:“因為我要和若雅過一段快活的日子,才甘心死去。不過,邪惡的念頭戰勝了善意,我反悔了,最後親手殺死了差那。當天我變回了何重誠,在他猝不及防下,殺了他……”

    我恍然大悟,道:“所以當你變回何重誠時,若雅也給你奪了過去……”

    何重誠道:“你明白了,若雅從沒有真愛過你,她愛的是我,你只是個無可奈何下的代替品,不過!這一切也不重要了,當我借巫藥找到真正的自己時,也毀滅了自己…”

    我默然無語,想到這世上每一個人可能都是本性邪惡,只不過在剋制和壓抑着,不!我不能承認這是事實,何重誠只是個獨立的例子。

    我霍地抬起頭來,道:“你既然已把差那殺死了,證明邪惡已完全控制了你,為什麼又要告訴我許多事。”

    何重誠雙目奇光忽現,手中翻出一把裝有滅音器的手槍,對準我的眉心。

    我赫然大驚,冷汗從額角標出來。我真是蠢,竟然一點防備之心也沒有,他一開始便説過我是他最憎恨的人。

    何重誠眼中暴閃着邪惡殘忍的光芒。

    他變回了曹雲開。

    邪惡的光芒逐漸消去,代之而起的是正直寬和的眼神,曹雲開變回了何重誠。

    何重誠緩緩把槍嘴倒向自己的眉心,悽然一笑道:“我死後,你到我睡房一看,便知道我自殺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同一樣的原因,何重誠戰勝了曹雲開,善良戰勝了邪惡。也可説是若雅的善良戰勝了邪惡……”

    轟!

    何重誠眉心開了個血洞,倒跌向後。

    在睡房裏,我找到若雅割脈的自殺屍體。我不知道若雅自殺的原因,或者是這善良女孩忍受不了何重誠變成曹雲開的邪惡,無論如何她的自殺,激起了何重誠善良的一面,使他親手了結了邪惡的曹雲開。

    善良與邪惡。

    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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