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圖畫是畫家射出的箭,那麼最厲害的畫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經過你耳際,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窩。”珂雪曾對我這麼説。由此看來,珂雪一定是最厲害的畫家。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一天,我下班後仍然到咖啡館等她。“已訂位”的牌子還在,但我等到咖啡館打烊,她卻未出現。我和老闆之間沒有對話,他只在結帳時説了一句:“一共是120元。”然後我掏錢、他找錢。
搭上捷運列車回家,我度過失眠的第一個夜晚。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館等她。“已訂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終沒來。老闆連話都不説了,結帳時右手伸出一根指頭、兩根指頭、拳頭。然後我掏錢、他找錢。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11天,是禮拜六,我早上十點就到了。老闆正好打開店門開始營業,我直接走進去坐在靠牆座位。“已訂位”的牌子消失不見,我心裏一陣驚慌,以為她不會來了。只見老闆從吧枱下方拿出“已訂位”的牌子,輕輕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陽下山了,對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燈暗了,黑夜吞沒整條街。她依舊沒出現。結帳時老闆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頭、兩根指頭、拳頭。我搖搖頭。老闆再比一次:一根指頭、兩根指頭、拳頭。我還是搖搖頭。
“什麼意思?”他終於開了口。‘我忘了帶錢。’我説。“對面有提款機。”‘我連皮夾都沒帶。’這是我和他這11天以來的第一次對話。
老闆凝視我一會後,説:“今天我請客。”‘謝謝。’我説。“餓了吧?”‘嗯。’我點點頭。“你去坐着等。”老闆轉過身,“我弄些東西來吃。”我回到座位,安靜等待。
十分鐘後,老闆端了兩盤食物走過來,放了一盤在我面前。‘你那盤比較多。’我説。老闆把兩盤食物對調,然後説:“吃吧。”我吃了幾口,聽到他説:“我和她是大學同學。”‘不會吧?’我抬起頭,‘你看起來像是她叔叔。’“你想聽故事?”他説,“還是想打架?”‘聽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選擇。
“大三時,她突然想出國去唸書。”‘為什麼?’“因為她覺得她的畫是死的,沒有感情。”‘是嗎?’“圖畫跟工藝品不一樣,你不會覺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畫……”‘怎樣?’“會。”他説:“畫會哭,也會笑。甚至可以讓看見它的人哭或笑。”‘喔。’
“她不想只學畫畫的技巧,她想學習如何在畫裏表達感情。”‘那還是可以留在台灣啊。’我説。“在台灣,感情容易分散;在國外,全部的感情都會集中在畫裏。”‘她想太多了。’“你懂什麼。”他瞪了我一眼。我不想跟他頂嘴,於是説:‘你説得對,我不懂。’
“她還在台灣唸書時,就喜歡來這家店,也説這裏的咖啡很好喝。”‘這家店不是你的嗎?’“那時候還不是。”他説,“她出國唸書的那幾年,我拼命賺錢,後來頂下了這家店,也拜託店長教我煮咖啡。”‘那個店長人還真不錯。’“不。他以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我覺得很好笑,笑了幾聲。老闆看起來酷酷兇兇的,又留了個平頭,難怪會讓人誤會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灣後,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裏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錢,又想看她繼續畫,所以我讓她用畫來抵咖啡。”‘嗯。’“她給我的每幅畫,我都好好保存。有機會的話,想幫她開個畫展。”‘你人真好。’“自從她認識你以後,便愈畫愈好,這點我該感謝你。”‘不客氣。’“但她現在離開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無法原諒你。”‘對不起。’我們開始沉默,同時把注意力回到餐盤。
‘説説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學藝術的,怎麼不繼續畫?’“藝術是講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沒天分。”‘會嗎?’“沒錯。我頂多成為藝術評論家,不可能成為好的藝術創作者。”‘為什麼?’“創作者必須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評論家卻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你沒有“自己”嗎?’“認識她以後,就沒有了。”老闆説完後,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裏?’老闆搖搖頭。‘你不是有她的手機號碼?’老闆站起身,走到吧枱。從吧枱下方拿了樣東西,再走回來。“這是她的手機。”他把一隻紅色手機放在桌上,然後説:“你要的話,三千塊賣你。”‘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機幹嘛!’我有點生氣,不是因為三千塊,而是因為找到珂雪的機會更渺茫了。
老闆將盤子收回吧枱,我也起身準備離去。離去前,我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老闆:‘你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嗎?’“不知道。”他頓了頓,接着説:“但我會等。”
拉開店門後,我回過頭跟老闆説:‘你生錯年代了,在這個流行愛情小説的年代裏,你只能夠當配角;但在流行武俠小説的時代,你絕對是一代大俠。’老闆沒回答,走出吧枱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訂位”的牌子,再走回吧枱,慎重地收進吧枱下方。我走出咖啡館,店內的燈也完全熄滅,陷入一片黑暗。捷運最後一班列車早已離開,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館了。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18天,我來到珂雪的住處。應門的是小莉的媽媽,她一看到我,便説:“原來是你這個沒良心的人。”‘我……’我瞬間頭皮發麻,不知道該説什麼。“她不在。你可以走了。”‘她去哪裏?’“不知道。她帶了畫具和畫架,只説要出去走走。”‘什麼時候回來?’“她沒説。”
“輪到我問你了。”她説。‘嗯?’“你有沒有跟她上牀?”‘喂!’“喂什麼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沒有?”‘沒有!’我的音量也提高。“那就好。”她説,“你還不算喪盡天良。”我覺得跟她話不投機,而且該問的也問了,便往樓下走。
“她有打電話回來。”‘真的嗎?’我停下腳步,‘她説了什麼?’“我不知道。”她説,“是小莉接的。”‘喔。’我又開始往下走,聽到她問:“你最近常熬夜嗎?”‘沒有。’我又停下腳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難怪你皮膚看起來沒有光澤。”‘嗯?’
“我們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拋拋系列的保養品,要不要試試看?”‘多少錢?’“兩萬塊。”‘太貴了。’“還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萬二。”‘還是太貴。’“還有金閃閃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我不等她説完,用跑的下樓,不再回頭。
搭完公車轉捷運,再走路回家,度過失眠的第18個夜晚。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20天,我來到小莉的安親班。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頭畫畫,我彎下身問她:‘你在畫什麼?’“小皮。”她回答,但沒抬起頭。我的視線往她的前方搜尋,看到那隻神奇的牧孩犬。再低頭看看小莉的畫,畫裏的狗全身毛髮直立,有點像刺蝟。‘你在畫小皮被雷打中的樣子嗎?’我問。“什麼!”小莉雙手插腰,大聲説:“是小皮生氣的樣子啦!”
‘畫得真好。’我乾笑兩聲,有些言不由衷。小莉抬起頭看着我,眼裏透着懷疑。‘你媽媽呢?’我試着問。“她待會才會來接我。”小莉又低頭畫畫。‘我是問你那個會畫畫的媽媽喔。’“她走了呀。”‘她不是有打電話給你嗎?她跟你説了些什麼?’“她叫我要乖乖的,還要聽媽媽的話。”‘她有説什麼時候回來嗎?’“沒有。”‘你還記得她説了什麼嗎?’“你很吵耶!”
小莉轉身背對着我,似乎不想理我。‘你知道嗎?’我移動兩步,走到她身旁,彎下身接着説:‘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小莉沒反應,我又繼續説:‘而更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話還沒説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煙跑掉了。然後我聽到狗的吠叫聲,不是來自小莉的畫,而是來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一個月,我又開始繼續寫《亦恕與珂雪》。自從禮嫣和珂雪離開後,我原本已經停筆;但現在覺得,我一定要往下寫、不斷地寫,才會化解心中的悲傷。寫到〈悲傷〉這個章節時,我不斷聽到禮嫣悲傷的聲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傷。於是寫完〈悲傷〉後,我再也寫不下去了。
不過我領悟到一個道理:如果圖畫能讓人聽到聲音,也能讓人心裏有所感受;那麼小説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亦恕與珂雪》拿給大東看。他説當他看到小説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張“愛情在哪裏?”的畫時,他突然有種感覺。‘什麼感覺?’我問。“畫裏相擁的這對男女,應該就是亦恕與珂雪。”他説。
大東讓我更加確定,亦恕與珂雪之間,存在着愛情。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兩個月,公司恢復正常下班。但小梁卻提出了辭呈。小梁説他才28歲,想出國再念點書。其實從禮嫣走後,我就不再覺得他是個討厭的人了。在愛情小説中,最大的衝突通常不是來自不同,反而是來自相同。也就是説,兩個男人喜歡相同的女人,或是兩個女人喜歡相同的男人。這就是我和小梁之間最大的衝突點。
於是在我的小説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如果小梁也寫小説,那麼在他的小説裏,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決定減肥,因為她沒陪禮嫣吃素的這兩個月來,胖了三公斤。她開始運動、跑步,也不坐電梯了,爬樓梯到公司上班。九樓耶!難怪如果我早上剛進公司時碰到她,她總是氣喘吁吁。一個星期下來,我覺得她變壯了,大概是脂肪轉化為肌肉的緣故。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三個月,我租了一輛車,開車到東部。在花蓮附近,見到一大片油菜花田。我不禁停下車,在這片金黃色的世界裏徜徉。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畫裏所呈現的景象啊。我忘記所有的追求和悲傷,覺得又重新活了過來。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時之間忘了車子停在哪,剛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過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那似乎是一座莊園,有三四間簡單的磚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綠草地。草地上擺放了二三十顆巨大的石頭,被人工雕鑿過。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個小招牌,説明這是一座石雕庭園。
“年輕人。”一位看來六十多歲蓄着灰白長鬍子的老先生撐傘走過來,“進來躲雨吧。”看他面帶微笑,態度又很親切,我便點點頭説:‘謝謝。’我們一起撐傘走到庭園中的涼亭,他收了傘,説:“喝杯茶吧。”我坐了下來,感覺頭上有雨,抬頭一看,涼亭的屋頂只覆蓋茅草,於是大雨穿過茅草,在涼亭內形成幾股水柱。我挪了一下位置,躲開雨柱,接過他遞來的熱茶。
涼亭外的大雨雖然傾盆,但涼亭內的老先生正燒着水沏茶。我覺得温暖而寧靜。他問我從哪裏來?做什麼的?我據實以告。然後説:‘如果這座涼亭讓我來蓋,一定不會漏水。’他聽完我的話後哈哈大笑,笑聲非常爽朗,像熱情的年輕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開始告訴我他的故事。原來他是個素人石雕師,沒受過正統藝術學院的洗禮。年輕時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質,前後做過幾十種工作,但都做不長;後來終於在石雕的世界裏,找到自己。“我剛開始做石雕時,常潛到海里找石頭。”老先生説。‘為什麼?’我很疑惑,‘山上到處是石頭啊。’“海里的石頭更堅硬。”他説,“石頭愈硬,雕鑿的難度愈高。這樣在雕鑿的過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我發覺他年紀雖大,身體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卻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涼亭外,説:“我帶你四處看看吧。”‘嗯。’我點點頭,站起身。我們經過一間屋子,只見滿地都是壞掉的鐵錘和鑿子,我很震驚。右手拾起一隻沉重的鐵錘,鐵製的部分已因反覆的撞擊而彎曲。我心裏琢磨着,這要經過幾千次、幾萬次的用力敲打才會如此啊。“有時我會覺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這些才是真正的創作。”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隨意擺在屋外的草地上,沒有多餘的裝飾。“反正是石頭,也不怕日曬雨淋。”他笑着説。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婦女為主,而且都呈現圓潤與堅毅的感覺。他説那是他母親的形象,一個典型的台灣農村婦女,樸實而健壯。
有一件作品則明顯不同,它比較像年輕女子,而且石頭形狀像蠶豆,使她看起來像是懷抱着某樣東西,或某個人。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鑿空。由於剛剛下了雨,鑿空的左眼內蓄滿了水,風一吹,水面揚起波紋。‘這個作品很特別,它叫?’我問。“柔情萬千。”他回答。
“原先雕鑿時,並沒打算把左眼鑿空。但後來鑿左眼時,覺得鑿壞了,乾脆把左眼鑿空,就變成現在這樣了。”他説。這個作品讓我目不轉睛,我的雙腳牢牢釘在地上。“平時看來沒什麼,但只要下了雨,鑿空的眼睛內便會有水,看起來還真像眼波的流轉。”他笑着説,“喜歡這個作品嗎?”‘非常喜歡。’我點點頭,‘而且石頭是那麼堅硬的東西,但這件作品竟然能傳達一種柔軟的感覺,很厲害。’“哈哈哈……”他突然發聲狂笑,一發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聲後説:“有人説了相同的話。”‘是嗎?’“三天前,有個女孩開車經過,那時也是剛下完雨。”他説,“她和你一樣,停在這件作品前很久,然後説了跟你相同的話。”‘是這樣啊。’“她應該是學藝術的,還畫了一幅畫送我。”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後問:‘她開什麼樣的車子?’‘紅色的車子。’他笑了笑,接着説:“廠牌我不知道,我沒什麼錢,對車子沒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畫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點點頭,走回屋內,拿出一張畫,遞給我。這幅畫很忠實地呈現柔情萬千這件石雕作品,鑿空的左眼內水波盪漾,畫中女子的眼波便轉啊轉的,顯得含情脈脈。女子的外緣畫了些線條和陰影,使她看起來像躺在一張極柔軟的牀上,而這張畫紙,就是柔軟的牀。
雖然我已經三個月沒看見珂雪的畫,但我對她的畫太熟悉了。沒錯,這是珂雪的畫,我的眼眶開始濕潤。
‘她……’我一出口,便覺得聲音已沙啞,而且哽在喉嚨,無法再説下去。“年輕人。”他微微一笑,“慢慢來,沒關係。”我擦了擦眼角,説:‘她還好嗎?’“她很好。”他説,“不過她跟你一樣,看起來很悲傷。”我覺得剛剛應該失態了,平靜一會後,又問:‘她有説什麼嗎?’“我們坐着説。”他又帶我走回涼亭。
“她説……”老先生又開始燒開水,“快樂是向外的,悲傷是向內的。正因為悲傷,所以讓她看清了自己。”‘嗯。’“她覺得自己可以在畫裏表達很多情感,唯獨對人,她還不會表達。所以她要不斷地畫,一面化解悲傷,一面學習表達對人的情感。”‘嗯。’“但她畫了三個月,悲傷依舊,直到看見那件石雕,她才領悟。”‘她領悟了什麼?’
“她必須先把自己鑿空,才能蓄滿柔情。”‘鑿空?’“嗯,她是這麼説的。”‘什麼意思?’“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説她想要畫一幅畫,讓這幅畫能夠裝滿她對那個人的感情。”‘嗯。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她跟我説聲謝謝,就走了。”‘喔。’我很失望,低着頭不説話。
我覺得已經打擾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辭。他陪我走到門口,突然説:“對了,我有告訴她,要她早點回去。”‘她怎麼説?’“她説她畫完那幅畫後,就會回去。而且她會讓那個人看到這幅畫。”‘是嗎?’“嗯。”他點點頭。
我説聲謝謝,轉身離開時,他又説:“別擔心,她會回去的。”‘嗯。’“她是為你而畫的,所以你一定會看到那幅畫。”‘你怎麼知道?’老先生又開始發聲狂笑,笑聲暫歇後,説:“我是個石雕師,我連石頭的感情都看得出來,更何況是人的感情呢。”我臉上微微一紅,笑了笑,便離開那座石雕園。
開車回家,心裏覺得有些踏實。我不必再像無頭蒼蠅四處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四個月,大東的《荒地有情天》終於開播。從第一集開始,每晚九點,大東、小西和我都會守在電視機前。“拜託,荒地耶!”大東大聲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個大濃妝!”“還有她穿的是什麼衣服?少一點蕾絲會死嗎?”“我寫的是王寶釧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蓮!”“男主角抹的髮雕也太神奇了吧,風那麼大,頭髮竟然一點也不亂!”“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氣,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勁啊!”大東總是邊看邊罵,聲音通常蓋過電視機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東,説:“唐太宗之後的皇帝,是很難當的。”‘什麼意思?’我問。“唐太宗,是那麼好的皇帝,繼任的皇帝,當然倍感壓力。”小西説。‘嗯?’我還是不太懂。“大東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麼美好,演員當然有壓力。”小西説。‘喔。’我總算聽懂了。
一個月後,《荒地有情天》下檔。看完最後一集後,大東跟我説:“你的《亦恕與珂雪》呢?”‘結局還沒寫。’“為什麼?”‘因為結局還在進行中。’大東聽不太懂,把我的小説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後,説:“其實還是可以拍成電視劇。”‘是嗎?’
“不過要小心,茵月可能會被演成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珂雪則會被演成好像不用上廁所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大東説。‘那亦恕呢?’我問。“亦恕?”大東説,“隨便找個人來演就可以了。”‘喂。’“開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調的花花公子。”‘這麼慘啊。’“沒辦法。”大東聳聳肩,“這就是文字創作和影像創作的不同,文字總是可以給人想像的空間。”
我起身要回房時,大東又説:“你還是繼續寫結局吧。”‘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大東,因為珂雪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所以結局根本沒辦法寫。“故事沒結局很奇怪。”大東又説,“還是寫吧。”我回房後想了很久,決定打開電腦,開始寫《亦恕與珂雪》的結局。
萬一珂雪始終沒回來,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總有一天,當珂雪看到《亦恕與珂雪》的小説或電視劇,便會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六個月,禮嫣終於要舉辦個人的鋼琴演奏會。老總給公司每個人買了張門票,要我們大家都去捧場。他還特地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説:“這張最貴的票,給你。”我低頭看這張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為什麼對我最好?’“因為你工作最勤奮、做事最用心……”‘是禮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説完,便打斷他的話。“你怎麼知道?”老總似乎很驚訝。
‘因為工作最勤奮、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來形容我。’“你倒有自知之明。”老總反而笑了笑。我説聲謝謝,便轉身離開。“其實你是個不錯的人,只是禮嫣跟你的差距實在太大,所以……”‘這點我明白。’我回頭説。“明白就好。”他説,“好好去聽她的演奏會吧。”‘嗯。’“聽完後寫份報告給我。”‘什麼?’我嚇了一跳。“開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禮嫣的鋼琴演奏會那晚,她穿了套深紅色的禮服,人顯得更明亮。我忘了她總共彈奏了多少首曲子因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比耳朵聆聽琴聲的時間,要長得多。我不再聽到禮嫣悲傷的聲音,我聽到的是,她用力拍動翅膀的聲音。禮嫣,屬於你的天空並沒有牢籠,所以用力飛吧。
這晚禮嫣在台上彈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給我聽。每當我聽到熟悉的旋律,總會陷入那個一分鐘約定的回憶裏。而以前在公司相處的點滴,也隨着琴聲,在我心裏擴散。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喜歡聽故事呢?
禮嫣最後彈的曲子,是《海與巖》。她重新編了曲,以致她彈第一遍時我還聽不太出來。後來她應聽眾要求,再彈一遍,而且邊彈邊唱,我才知道那是《海與巖》。
《海與巖》彈完後,禮嫣站在台上接受熱烈的掌聲,並鞠躬回禮。當她視線轉向我這邊時,我朝她比了個“V”字型手勢。她忘情的揮揮手,而且笑得好開心,好像整個人快要跳起來。我知道禮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想着我跟禮嫣的關係。剛剛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揮手,看起來是如此自然。我突然覺得,我是仰慕禮嫣的。仰慕仰慕,“仰”這個字説得好;但需要抬頭的愛慕,終究是一段距離。
大東曾説,我寫的小説很生活;可是禮嫣的生活卻像小説。原來小説和生活之間,有時是沒有分際的。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七個月,大東終於要跟小西結婚。喜宴那天,我和鷹男坐在一起,沒多久,蛇女便搖搖晃晃走過來。‘怎麼了?’我問她。“我今天改戴隱形眼鏡,覺得看到的東西都怪怪的。”蛇女説。“如果你平時穿褲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會走路?”鷹男説。“想吵架嗎?”蛇女説。“來啊。”鷹男説。‘這是喜宴場所。’我説完後,他們就閉嘴了。
‘你們的劇本都寫完了吧?’我問。他們都點點頭,鷹男還説:“已經送給製作單位審核了。”“説到這個,我想起昨晚的夢。”蛇女説,“昨晚我夢到野島伸司説:他是日本第一的劇作家,但只能算是亞洲第二。”‘那誰是亞洲第一?’我問。“野島對我説:就是你!”蛇女回答。鷹男聽完後,在旁邊笑得不支倒地。蛇女瞪了他一眼,説:“不服氣嗎?”
“如果夢境會成真,那宮澤理惠就不是處女了。”鷹男説。‘什麼意思?’我問。“我常夢到跟宮澤理惠在牀上纏綿,如果這也算數的話,那宮澤理惠還能是處女嗎?”鷹男邊説邊笑。“可惡!”蛇女站起身,大聲説:“我一定要教訓你!”“誰怕誰!”鷹男也大聲説。‘這是喜宴場所。’我雙手分別拉住兩人,拉了幾次,他們才閉嘴。
還好喜宴現場始終是鬧烘烘的,鷹蛇之間的鬥嘴不至於太顯眼。上了第二道菜時,新郎新娘開始在台上説話,現場稍微安靜下來。大東説得很體面,不外乎就是感謝一大堆人之類的廢話。大東説完後,把麥克風拿給小西,她搖手推辭,最後才接下麥克風説:“嫁給大東,即使到北極,賣冰箱,我也心甘情願。”小西説完後,現場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幾乎都掉了下來。鷹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還拿得好好的。
蛇女問我:“你聽得懂?”‘嗯。’我點點頭,‘在北極,誰還買冰箱?所以賣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這麼困苦,她也心甘情願,真是堅毅的女人啊。’“佩服佩服。”鷹男説,“我只知道北極冷、冰箱也冷,所以她這段話實在冷到不行。”“我也覺得好冷。”蛇女説。我看了看他們,知道自己終於不再覺得小西的話很深奧了。
覺得小西的話不再深奧之後的兩個禮拜,我搬離了大東的家。把空間讓給這對新婚夫婦後,我獨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八個月,是我第一次看見珂雪的季節。但我已經很久沒去那家咖啡館了。自從不去那家咖啡館後,我上下班都得繞路走;搬到新住處後,便不必再繞路了。
我相信花蓮那位石雕師的話,珂雪一定會回來,也一定會帶幅畫回來。我只是等着。老闆在咖啡館內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説中等。
已經是落葉的季節了,我走在路上,常把葉子踩得沙沙作響。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來,便發覺左腳的鞋底黏了片落葉。彎下腰,把葉子撕下,又看見落葉背面沾着黃黃的東西。我轉了一下小腿,低頭看着鞋底,原來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從椅子上彈起,鞋底不斷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你在跳踢踏舞嗎?”老總剛好經過,説了一句。我動作暫停,他又説:“跳得不錯。”老總走後,我繼續跳踢踏舞,不,是繼續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乾淨後,我才知道去年落葉會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沒想到由於狗屎,才會讓珂雪想畫黏在我鞋底的落葉,也因此而有《亦恕與珂雪》的開頭。如果《亦恕與珂雪》是部愛情小説,那這部愛情小説的肇因便是狗屎。難怪常有人説,愛情小説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亦恕與珂雪》完成,於是打開電腦,又開始往下寫。不管上班時要認真工作這個真理,我只知道小説要有結局也是真理。我很專心寫,連午休時間也沒出去吃飯。就剩下一點點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畫的長相,還有我要對她説的話而已。
下班時間到了,公司裏的氣氛開始熱烈,有好幾個同事在一起閒聊。“什麼?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館?”“是啊,咖啡滿好喝的。不過老闆很酷。”“最後那幅畫,你取什麼名字?”“我把它叫:女人與海。”“太普通了。我取名為:海的女人。”“那還是一樣普通,聽聽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後一瞥。不錯吧?”“你們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誰來救救我。”“你耍寶嗎?那怎麼會是圖名呢?叫絕望不是很有文藝氣質嗎?”“我最有文藝氣質了,我取名為:洶湧中的凝視。”“太拐彎抹角了,我取的畫名比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你找死嗎?取這種名字。”“老闆聽完後,一腳把我踹出咖啡館,我現在屁股還很疼。”這幾個同事説到這裏便鬨堂大笑。
“在咖啡館內辦畫展,確實很特別。”“那些畫其實都很不錯,看起來很有感覺。”“我覺得很多圖都是自然揮灑而成,甚至連畫紙也是隨便一張白紙。”“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麼衣服就不是那麼重要了。”“總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賞畫,真是一種享受。”“不過很多張圖的名字非常奇怪。”“是啊,如果不是這些圖名,我也不會把那幅畫取名為我想跳海了。”“説得也是。哪有圖名叫迷糊、尷尬、逞強、嘩啦啦之類的。”最後這句話是李小姐説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過去問清楚,匆忙之間左小腿還撞到桌腳。顧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邊,問她:‘你們説的是哪家咖啡館?’“捷運站對面那家呀。”‘真的嗎?’“嗯。”她點點頭,“大概從上禮拜開始,同事們紛紛跑去這家咖啡館喝咖啡。因為聽説咖啡館內掛滿了畫,好像是開畫展。”‘然後呢?’“結帳時老闆還會拿出一幅畫,讓你命名哦。那幅畫裏面畫了……”
我不等李小姐説完,轉身便跑出辦公室。出了公司大樓,往右轉,依循着過去習慣的路徑,往咖啡館快步前進。沿路上,秋風不斷拂過臉龐,我感到陣陣涼意。快到咖啡館時,我放慢腳步,試着讓自己激動的心冷卻。聽到腳下又沙沙作響,低頭一看,我正踩着滿地的落葉。不禁想起《亦恕與珂雪》的一開頭:我踩着一地秋葉,走進咖啡館。
推開咖啡館時,一對男女正在吧枱前結帳。“你覺得這幅畫該叫什麼名字?”老闆問。“嗯……”男子説:“畫裏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但海是這麼洶湧,幾乎要吞沒她,她卻無法離去。所以我覺得圖名可以叫:無助的等待。”“你覺得呢?”老闆轉頭問女子。“我也覺得畫裏的女人在等待,但即使大海的波濤洶湧,她仍然不肯離去,所以圖名是:堅持的等待。”女子回答。
“你們的答案還算可以。”老闆對男子説:“你的咖啡打八折。”然後轉頭對女子説:“你的咖啡打六折。”結完帳後,這對男女經過我身旁時,老闆突然説:“你們兩個不適合的,還是趁早分手吧。”“你説什麼!”男子很氣憤,轉過身想找老闆理論,但女子還是硬把他拉出咖啡館。
‘你怎麼這樣説話?’我走到吧枱前。“男生把女生的堅持當作無助與軟弱,怎能在一起呢?”老闆説。‘給我看那幅畫吧。’我伸出右手。“結帳時才能看。”老闆説。‘好,沒問題。’我馬上點了杯咖啡,然後轉身走到以前常坐的靠牆位置。
“已訂位”的牌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上,但桌旁依舊沒有人。整間咖啡館內目前只有我和老闆兩個人。我抬頭看了看四周,到處是珂雪的畫,不管是素描、水彩、油畫,都隨性地掛着,很像那位石雕師的石雕園風格。幾乎所有的畫我都看過,不管是珂雪為我而畫的、她畫本里的、還是她工作室裏所擺的。
我覺得整個心裏都充滿了珂雪,再多一點點就要氾濫。老闆才剛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立刻端起來喝光。沒加糖、沒加奶精,也顧不得燙。喝完咖啡後,我扇着發燙的嘴,走到吧枱前。‘可以給我看那幅畫了吧。’我的舌頭應該是燙傷了,講話的發音和腔調都很奇怪。
老闆拿出那幅畫,問:“你覺得這幅畫該叫什麼名字?”這是幅油畫,畫了一個女子的半身,她的臉正朝着我,眼睛睜得好大。她的背後是一大片海,海浪洶湧,旁邊還有幾顆小岩石。不用半分鐘,我就感受到這幅畫了。
‘這幅畫什麼時候拿來的?’我問。“上星期。”老闆回答。‘誰拿來的?’“一個女人拿來的,她還帶了個小女孩。”‘是“她”嗎?’“不是。”我知道應該是小莉的媽和小莉。
‘你一定知道,這是“她”畫的吧。’我説。“嗯。”老闆點點頭。‘那你先説。’我説,‘這幅畫表達了什麼?’他看着畫,説:“有洶湧、有澎湃、有思念、有牽掛、有殷切。”‘所以呢?’我問。“她非常想家,眷戀着家裏的一切。”他説。‘你也很想念她吧?’“這還用説。”老闆瞪了我一眼。
‘你再告訴我,這一大片海,是西部的海?還是東部的海?’“西部的海。”他説。‘為什麼?’“海浪這麼洶湧,一定是急着想回到岸邊。所以是西部的海。”‘你是不是可以聽到波濤洶湧的聲音?’我又問。“嗯。”他回答。‘圖畫跟親人或愛人一樣,總是會讓某些人有特別的感覺。’我笑了笑,‘這是她説過的話。’“我知道。”他説。‘如果讓你選擇,你覺得畫裏的女子,是親人?還是愛人?’他猶豫了一會,然後説:“是親人。”‘那麼對她的畫來説,你是親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接着説:‘而我,是愛人。’“愛人?”老闆抬起頭,看着我。‘這是東部的海啊。這麼濃烈的感情,你沒感受到嗎?’“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渴望。”‘你再看看畫裏女子的眼睛。她眼睛的顏色,跟海的顏色是一樣的,好像她的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海水。’我説。“是嗎?”他低下頭看着畫,非常專心。‘你難道不會覺得,她正在看她的愛人嗎?’他沒有回答,依舊低頭看着畫。‘所以説……’我指着畫,‘這幅畫的名字,就叫愛人。’
“答對了!”珂雪突然從吧枱下方冒出來,我嚇了一跳。‘你怎麼會在這裏?’“我才剛走進來,便遠遠的看到你走過來,就只好躲進吧枱了。”‘你躲了多久?’“十分鐘吧。”‘不。’我説,‘你躲了八個月。’“對不起。”她説。
我和珂雪都沉默下來,咖啡館內變得好安靜。只有從“愛人”這幅畫裏,隱隱傳來浪濤聲。
突然響起“噹噹”聲,我和珂雪才同時醒過來。轉頭一看,老闆竟然拉開店門,走了出去。我和珂雪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該説什麼,便同時把目光回到畫上。過沒多久,又同時抬起頭接觸到對方的視線。然後便同時笑了起來。
“這幅畫我畫了好幾個月呢。”珂雪終於又開口説話。‘嗯。’我點點頭,‘看得出來。’“喜歡嗎?”‘這幅畫講的不是喜歡,而是愛。’珂雪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又不説話了。
‘不過她的眼睛並沒有塗滿顏色喔。’我指着畫裏女子的眼睛,‘好像還留了一點點空白,這是為什麼呢?’“我把自己鑿得太深了,再多的海水也填不滿。”珂雪笑了笑。‘你為什麼要鑿空自己呢?’我問。“我以前所有的感情,都給了畫,若不把自己鑿空,怎能裝進對人的感情呢?”
‘你果然是把自己鑿得太深了,害我多等了那麼久。’我笑了笑,‘那件石雕作品,也只鑿空左眼,右眼並沒鑿空,不是嗎?’“你也去過那裏?”珂雪很驚訝。‘嗯。’我又笑了笑,點了點頭。“我沒想通這點,於是左眼、右眼都鑿空了。”珂雪笑了起來。‘這樣也好,剩下這一點點空白,陽光一照,便熱情燦爛;微風一吹,便柔情盪漾。’
“其實眼睛要留一點點空白,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哦。”珂雪説。‘什麼原因?’“因為她的愛人還沒看到這幅畫,如果她的愛人看到了而且也能感受的話,那她的眼睛就可以塗滿顏色了。”‘你現在就可以塗滿了。’我説。
珂雪拿出畫筆,調好了顏料,準備塗滿畫裏女子的眼睛時,我説:‘想知道《亦恕與珂雪》最後的結局嗎?’“嗯。”珂雪點點頭,放下畫筆。
‘最後珂雪會問: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沒錯,珂雪一定會這樣問。”珂雪説。‘亦恕會回答:因為科學追求真、藝術追求美,而我們兩個都很善良,所以結合在一起時,就會達到真善美的完美境界。’“亦恕會這麼説嗎?”珂雪問。‘是的,我會這麼説。’我説。
珂雪拿起畫筆,沾上顏料,塗滿了畫裏女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