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市政府時,已經遲到十分鐘。躡手躡腳地摸進會議室,在出席名單上籤完名後,手機突然響起。‘Shit!’慌張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還不忘低聲罵一句。我的個性是隻要手機在不該響起時響起,就會罵髒話。
原來是中華電信的語音信箱打來的,催繳電話費的通知。我不等那個甜美的聲音説完,就掛上電話。真可惜,聲音這麼好聽,卻去幹這種討債的勾當。正想找位子坐下時,發現很多人盯着我看。會議室太安靜了,氣氛又詭異,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叢林的悶熱;也像草原上的獅子準備撲殺獵物時的短暫寧靜。我意識到剛剛手機的響聲和低罵聲可能驚擾了他們,於是頭皮發麻,感到一陣尷尬。我的個性是如果因迷糊而發生狀況時,就會感到尷尬。
在市政府開的這個會,主要討論在水鳥的棲息地附近蓋座電廠的問題。與會的人,大致上可分為專業人士、施工單位和環保團體三種。施工單位希望蓋電廠,環保團體不要蓋電廠,彼此的立場是衝突的。專業人士的立場則在中間,但有的偏施工單位,有的偏環保團體,還有的是在中間的中間。我老總是屬於專業人士那種,不過他不想來,就叫我來代打。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場是中間的中間,要看苗頭來決定倒向那邊。
會議一開始,雙方陣營分別上台簡報。施工單位強調蓋電廠是當務之急,彷彿沒有這座電廠經濟就會衰退,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親人的名字、摸索親人的雙手。環保團體則不斷提及那種水鳥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聽起來就很稀有,如果不保護這塊棲息地,牠們只能在寒風中啾啾哀鳴。雙方簡報完後,準備進入討論時間,會場瀰漫着終於開戰了的味道。我下意識緊閉雙唇,避免被戰火波及。
“我們已做好詳細的生態環境影響評估,絕不會干擾水鳥。”“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吵死人的電廠,你還會想住在那裏嗎?”“我們會嚴格控制噪音的問題。”“控制噪音有什麼用?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整天亮啊亮的電廠,你還會想在那裏生小鳥嗎?”“亮不亮跟水鳥要不要生小鳥有關係嗎?”“你喜歡你在生孩子的過程中,有人一直拿手電筒照你嗎?”“可是我們需要電啊!”“水鳥的生存與繁衍更重要!”“你希望每晚點蠟燭,還是希望看到水鳥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希望後代的子孫,仍然可以欣賞這種美麗的水鳥!”雙方的音量愈來愈大,場面幾乎失控,而擔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員,卻像條準備穿越馬路的狗,被兩邊快速移動的車潮擋住去路。
我的個性是隻要處在不協調或是衝突的場合中,就會感到尷尬。所以我把桌上寫着議程的紙翻到背面,打算構思小説進度來逃避尷尬。過了一會,聽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那是我老總的名字。當我正幸災樂禍準備看他如何面對這種場合發表高見時,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單上籤的是他的名字!我剛剛應該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再加個“代”字才對啊!
我立刻站起身,頭皮又因尷尬而瞬間發麻,半晌説不出話來。“這種遲到又不懂得關手機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麼會懂得尊重自然生態呢?他的意見不聽也罷。”我更尷尬了,感覺頭髮正要搭乘頭皮,離我飛去。“你知道這種水鳥世界上只剩幾隻嗎?難道你不想好好保護牠們嗎?這麼重要的議題,你竟然在開會時不專心!”
‘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我一説完,現場氣温好像突然降了好幾度,應該是我的話太冷的緣故。完蛋了,我竟然在這種場合講錯話。我的個性是如果尷尬到不能再尷尬,就會講錯話。
會議室內安靜了幾秒,主席轉頭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記錄員説:“周先生的這段話,還是要記錄。”記錄員猛然驚醒,低頭在紙上刷刷寫字。我僵了一會,看現場沒有任何動靜,於是緩緩地坐下。低下頭,左手遮住額頭,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幾把。我的個性是如果講錯話,就會自虐。
幸好後來説話的一些專業人士,意見還滿客觀的,於是會議室的温度開始回升。如果不是因為無法走開的話,我一定會躲在牆角畫圈圈。本想藉着構思小説來打發剩餘的時間,但頭皮還有些發麻,而且我的思緒已變成水鳥,不斷被電廠的噪音和光亮所幹擾。
好不容易開完會,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館。我急着推開店門,因為用力過猛,門撞上一個正要走出來的女孩子。“唉唷!”她慘叫一聲,右手揉着額頭。‘對不起。’我立刻説。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後走出去。出門後又轉過身再瞪一次。我又覺得尷尬了。
‘老闆,那個……’門把上鈴鐺的當當聲還沒停止,我便急着説話。“早走了。”老闆沒停下手邊的動作。‘什麼走了?’“把你畫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問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嗎?’“有。”我鬆了一口氣,原本還擔心公事包會不見。
老闆背對着我洗杯子,基於禮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並擦乾後,他轉過身,剛好跟我面對面。“還有事嗎?”他問我。我先是一楞,後來才會過意,只好苦笑説:‘可以把公事包還我嗎?’“用“還”這個字不好,因為我又沒借,怎麼還?”‘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給”我嗎?’“嗯。”他低頭從吧枱下方拿出公事包,遞給我。‘謝謝。’説完後,我轉身離開,拉開店門。
“寫小説的人用字要精準,尤其是動詞的使用。”我聽到這句混在噹噹聲的話後,不禁轉過身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寫小説?’“感覺。”‘又是感覺。’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東西的樣子像狗嗎?’“現在不像。”他頓了頓,接着説:“找靈感時才像。”説完後,他走出吧枱,到客人剛走後的桌子旁,收拾杯盤。我突然覺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掃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我離開咖啡館,穿過馬路,走進捷運站,上了車。終於可以閉上眼睛,放鬆一下。頭皮似乎不再發麻,頭髮們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動。好像所有的麻癢正一點一滴從我的身體蒸發,並順道帶走一些燥熱。再睜開眼睛時,已通體涼爽。
回到家,剛打開門走進去,尚未彎身脱去鞋子時,看到客廳站着側身向我的兩個人,大東和他女朋友--小西。我還沒開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東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我又走進另一個衝突的場合中。
大東、小西和我三個人,似乎同時感到尷尬。我的頭皮又瞬間發麻,大東的眼睛裝作很忙的樣子,東看西看。小西先是一楞,過幾秒後便快步經過我身旁,奪門而出。大東在小西走後,慢慢地踱向沙發,然後坐下,打開電視。我彎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發旁坐下。
‘什麼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過了一陣子,空氣中的硝煙散盡,我轉頭問大東。“我也不太清楚。”他搖搖頭,“大概是説即使狀況再怎麼緊急,我做事仍然不幹不脆、拖拖拉拉。”‘這比喻不錯,起碼有四顆星。不過……’我笑一笑,接着説:‘我從沒聽過小西這樣説話。’“她生氣時,講話的句子會一氣呵成,沒有半個標點符號。”‘是這樣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沒看過她生氣。’“你當然沒看過。”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話,她就不會當場生氣。”
大東這話説得沒錯。認識小西也有一段時間,印象中的她總是輕輕柔柔的。她説話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以剛剛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來説,她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會説:“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而且結尾的語氣會用句號,不是驚歎號。
小西的名字其實不叫小西,綽號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這樣叫。因為她是大東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如果大東以後換了女朋友,我還是會叫他的新女友為小西。大東聽久了,也懶得糾正我,甚至有時也會跟着我叫小西。
我本來想問大東捱罵的原因,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因為大東的臉看來像是隻差一步就可以爬進海里的烏龜的臉。我的個性是如果看到別人一臉沮喪,就會想辦法轉移話題。
‘你的劇本進行得如何?’“待會要去開會。”大東拿起遙控器,轉了另一個頻道,接着説:“我們要討論如何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幹嘛要衝突?’我下意識摸摸頭髮,‘和諧不好嗎?’“你不懂啦。”大東放下遙控器,轉頭跟我説:“電視劇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個性、背景、生長環境等,最好有一樣以上是衝突的;或者他們的關係,與道德禮教或價值觀衝突。這樣故事情節在進行時才會有張力。”大東一提起劇本,精神都來了,像突然襲來的海浪將烏龜帶進海里。
“武俠劇當然不用提,劇中人物的善與惡太明顯,因此會直接衝突。在愛情劇中,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大東偏過頭想了想,接着説:“以《羅密歐與茱麗葉》來説,如果當羅密歐愛上茱麗葉時,他們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話,故事還有可看性嗎?”‘但我老覺得衝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沒衝突嗎?’“可以啊。不過完全沒衝突的劇情,只能擺在晚上12點播出。”‘為什麼?’“這樣觀眾剛好可以看到睡着。”大東好像脱去龜殼,一臉輕鬆:“那是最好的安眠藥。作這檔戲編劇的人,可以試着改行當醫生。”
我正想再多説些什麼的時候,大東又説:“就像我們既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們寫進小説裏,就是一個衝突點。”‘嗯。’我應了一聲,‘我大概知道意思了。’“説到這裏……”大東突然拍一下手掌,“你這個月的房租該繳了。”‘喂,我行動電話費也還沒繳,你忍心催我繳房租嗎?’“套句你常用的説法,租房子要繳房租是真理,我們之間則是友情;當真理與友情發生衝突時,我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你又不是學科學的人。’我悶哼一聲。大東嘿嘿笑了兩聲,打開門,回頭説:“我去開會了。”
大東走後,我算一下這個月該繳幾天的房租。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廳的酬勞,這個月我只要繳18天的房租。但想到還有電話費沒繳和失去的幾千塊薪水,我就覺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卻無力爬出來的烏龜一樣可憐。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把《亦恕與珂雪》叫出來。在下筆前,想到剛剛大東説的“衝突”這東西,好像有點道理。仔細想想以前看過的電視劇或電影,比方日劇來説,《長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説愛我》的男主角是啞巴、女主角正常;《東京仙履奇緣》的男主角很帥又沒天理的有錢、女主角卻超級平凡;《東京愛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愛B、B愛C,C不管愛誰都衝突;《101次求婚》是男醜女美,而且女的還揹負未婚夫死亡的陰影,同樣的陰影,也出現在男老實女兇悍的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間並不衝突,甚至可説相當和諧。但正因這種和諧,卻會形成另一種衝突。如《失樂園》和《戀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卻分別擁有自己的家庭,於是很容易與社會道德觀衝突。因此《戀人啊》發展出精神外遇的問題;《失樂園》則呈現出肉體的耽溺與掙扎。早期引進台灣的韓劇中,也是充斥這類衝突。
看來明顯的衝突,好像真是這些故事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要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原本趴在頭皮上的頭髮,又試着站起來。今天已經碰過幾次衝突的場合,我可不喜歡這種尷尬的感覺。我的個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設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當珂雪忘了帶畫筆要拉開咖啡館的門,準備回家拿時,剛好碰見要推開咖啡館的門進來找公事包的亦恕。這是他們第二次碰面的情景。由於門把同時被推與拉,於是亦恕腳步踉蹌、珂雪險些撞到門。他們的個性特質並不衝突。
如果真要強調他們之間的衝突,那就從他們的學習背景着手吧。畢竟一個學科學,另一個學藝術,一定會有很多想法上的衝突。例如當珂雪告訴亦恕説:“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飛翔。”亦恕不會説:“那就乘着我的愛吧!這是我給你的,最堅強的翅膀。”亦恕會説:“那我會發明一種生物晶片,當它植入腦中時,便可讓人體模擬鳥類的飛翔動作。”嗯,這應該是他們之間最大的衝突點,也是我所能接受的衝突極限。不過這是故事以後的發展,目前為止,他們還是有共通點而且和諧。
完成今天的進度後,洗個澡,想好好睡個覺。但由於腦子裏一直徘徊着哪裏衝突、如何衝突的問題,導致我也與牀和枕頭衝突,怎麼換姿勢都睡不着。在一個180度翻身後,我在心裏默唸:‘我會好好照顧亦恕與珂雪,不會讓他們常常起衝突。’我的個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會覺得應該是做了虧心事。
忘了多久後睡着,但總之是睡着了。醒來後已經有點晚,迷迷糊糊中簡單漱洗一下就出門上班。走進公司大門,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頭拿起電話。我一直覺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時,都剛好在講電話。我恍然大悟,她應該是假借講電話來避開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又感到一陣尷尬,我完全清醒過來。
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熱,老總就撥電話來叫我進他的辦公室。我一走進去,發現曹小姐也在,老總似乎在交代她事情。“你先等一下。”老總跟我説。我只好先轉過身等他們談完,眼睛順便在牆上閒逛。牆上貼了幾張老總的兒子在幼稚園的獎狀,不外乎是好寶寶之類的。這實在是沒什麼好炫耀的,哪個殺人犯在幼稚園時就喜歡拿刀子的?我小時候也是把獎狀拿來當壁紙的人,現在還不是一樣落魄江湖。“你好啊,周在新先生。”胡思亂想之際,我聽到老總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轉過頭。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總看着我説。‘你在跟我説話嗎?’我朝老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曹小姐還在,我看了看她,發現她也是很疑惑。“我當然是跟你説話啊,周在新先生。”‘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辦公桌,問他:‘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失憶?’“你才暫時性失憶咧!臭小子!”老總似乎很激動,拿出一份傳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頁,“你自己看!”
我拿起來看後,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會議記錄。‘這……’我將那份傳真放下,下意識抓抓頭,又尷尬了。“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老總照着唸完後,問我:“請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嗯……那個……’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覺得頭皮又麻又癢,‘也許水鳥看到同類所剩無幾,於是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不你的頭!”老總的樣子好像一隻激動的鳥,翅膀拍個不停。“你在市政府耍什麼寶?要耍寶不會籤你自己的名字嗎?”‘不好意思。’我又抓抓頭,‘我一時迷糊,忘了。’“你……”老總的翅膀還是拍個不停,説不出話來。
我的個性是如果捱罵時別人在場,就會覺得很尷尬。尤其是這個“別人”,是曹小姐。‘那個……’我見老總一直不説話,只好問:‘你叫我來,是……?’“本來是想問你昨天會議的事,現在不必問了。”‘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當時混亂的情景?’“你馬上給我消失!”老總霍地站起身,好像終於一飛沖天的鳥。
走出老總的辦公室,我甩動身體以甩掉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像淋濕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樣。差不多甩幹後,曹小姐也走出來,看到我的動作,嚇了一跳。我尷尬得笑了笑,好像剛弄乾身體的狗,又走進雨中。“真不好意思。”她説。我很震驚,半晌反應不過來。這有點像你欣賞了一輩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開口跟你説話那樣。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傳真,剛剛拿給周總看,結果卻害你捱罵。”‘喔。’我恍然大悟,‘沒關係,這本來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你很迷糊嗎?”‘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麼小心都沒用,於是常發生狀況。’“你唸錯我的名字也是迷糊?”‘對對對。’我用力點頭,‘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亂開玩笑。’“哦。我原以為你是個輕薄的人。”‘不不不。’我開始激動,‘我不是。’“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是是是。’我的個性是如果要強調講話時的語氣,就會把一個字重複唸三遍。
“你的頭髮是自然捲嗎?”在我們一起走回各自的辦公桌時,她又問。‘這個……’我用手試着壓下像飛檐般翹起的頭髮,‘我的睡相不好,起牀後也沒梳頭,剛剛又抓了幾次頭髮,於是就……’難怪我覺得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原來我的頭髮已像鳥類展開雙翼。“原來如此。”她坐了下來,用手指了指,“你的辦公桌在那邊。”‘喔。’我實在是尷尬到不行,剛好頭髮像鳥,於是飛也似的回到我的辦公桌。
雖然今天捱了老總的罵,不過由於曹小姐主動跟我説話,算起來心情還是有賺頭,而且賺得不少。“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曹小姐這句話説得真好聽,我在腦海裏不斷倒帶,多聽幾遍。我也盤算着下班時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電梯下樓。最好電梯突然故障,把我們困住,她應該會因為害怕而哭泣。“想哭就到我懷裏哭”,這是瘐澄慶的歌,也將是我對她説的話。可是一到下班時刻,我突然想起頭髮不知道服服貼貼了沒有?趕緊到洗手間理一理儀容,出來後她已經下樓了。我只好改唱張學友的“回頭太難”。
走出公司大樓,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他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果珂雪總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與她有所交集?搭訕嗎?不可能。亦恕是學科學的人,他知道氫分子是藉由燃燒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氫分子主動跑去跟氧分子説:“讓我們結合吧。”所以,該如何讓氫分子燃燒呢?
正在傷腦筋之際,彷彿聽到右邊傳來細碎的“叩叩”聲。轉頭一看,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正在咖啡館內用手指輕輕敲着落地窗。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點點頭。我右手推開店門,左腳剛跨進,突然想起今天並沒有打算要喝咖啡。於是動作停格。
“嗨,學科學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對面的位子,“請來這裏坐。”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闆,感覺老闆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鷹。而我就是將頭探出洞口的老鼠。算了,喝杯咖啡也無妨。我雙腳走進咖啡館,老闆也同時飛過來。我坐在她對面,跟老闆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問她:‘有事嗎?’
“我想跟你説一件事哦。”她的語氣很開心,眼神水水亮亮的。照理説她常過度使用眼睛來觀察東西,眼神應該很鋭利才對。可是她的眼神卻柔軟似水,好像微風吹過便會產生陣陣漣漪。‘什麼事?’“我這幾天畫畫的靈感,像雨後春筍般出現。”‘那很好啊。’“你知道嗎?”她眼中波光瀲灩,“你就是那場雨。”説完後她笑了起來,連笑容都是柔柔軟軟的,讓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時抽中的蠶絲被。
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當面誇獎我,我就會很尷尬。現在應該不只是尷尬,我猜我一定臉紅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那種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感,在四肢間快速流竄。“我真的很感激你。”‘好好好。’我趕緊説話以免她繼續説下去,‘不必客氣了。’“我該怎麼感謝你呢?”‘你把那些春筍分一半給我就行了。’“好呀。從現在開始我畫的每張圖,你都可以看。”‘喔。那就多謝了。’“不客氣。”
我實在不習慣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我又開始抓頭髮,剛剛順好的頭髮,現在看起來大概又是自然捲了。幸好老闆把咖啡端過來,我喝了一口,平靜不少。“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可以啊。’“你現在可不可以當我的模特兒?”‘模特兒?’我張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兒好像都是沒穿衣服的女人,通常還是胖胖的。而且好像都是剛吃飽飯便被叫去當模特兒,以致肚子圓鼓鼓的。她怎麼會叫一個還沒吃飯的年輕男子來當模特兒呢?‘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吞吞吐吐,‘不過我要穿衣服。’“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畫裸體素描。”‘那就好。’我鬆了口氣。我雙手撥撥頭髮,轉頭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夠瀟灑。
“那我要問你問題了哦。”‘問問題?’我有些疑惑,不過還是回答:‘好啊。’“你還是處男嗎?”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驚訝過後便是強烈的尷尬,我下意識往後退,緊緊貼住椅背。新仇和舊恨同時湧上來,我尷尬得幾乎要飛到外太空了。‘這……’我的牙齒好像在發抖,‘你……’“我知道了。”
她攤開畫本,拿起筆,低頭開始畫圖。我心想處男跟模特兒有關嗎?難道模特兒得是處男?我看她並沒有盯着我瞧,只是低頭猛畫,心裏更納悶了。而且她説她知道了,知道什麼啊?想端起咖啡杯到嘴邊,她卻突然抬頭看我一眼,害我差點失手滑落。真是夠了。“畫好了。”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尷尬的感覺慢慢散去,才低頭看了看那張圖。圖上只畫了一個人,雙手和雙腳大開,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開。最特別的是,他的頭髮和全身的毛髮直挺挺豎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好像把針插滿全身。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畫紙的邊緣,還畫了很多條短直線。‘這是我嗎?’我問。“嗯。”她點點頭,“不過這張圖的名字,叫尷尬。”
‘尷尬?’“對呀。”她的咖啡沒了,於是朝吧枱方向伸出右手食指。“我從你身上感覺到尷尬的味道,我就想畫畫看。”‘那你幹嘛問那個問題?’“這樣你才會更尷尬呀,而且我想再確定一下你尷尬時的樣子。”她笑得很開心,手指着圖:“你尷尬時好像全身都被毛髮扎到,很好玩。”‘是嗎?’我指了指圖上那些短直線,‘這是什麼?’“這個嘛……”她又笑了笑,“這是學你的,表示快飛起來的感覺。”
我又盯着那張圖看,圖上的人翻白眼、張大嘴巴的樣子倒也滿有趣的。‘這次我的臉怎麼不是四四方方的?’“因為我開始覺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線條,不再又直又硬。”‘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臉,‘會嗎?’“這還是跟臉的形狀無關啦。”她指着圖,沿着臉的線條走了一圈,“當你能很輕易釋放自己的感覺時,你的線條就會很smooth。”‘喔。’我雖然不太懂,但還是應了一聲。
‘下次能不能把我畫漂亮一點?這次看起來像猴子。’“好呀,我儘量。”她笑一笑,“我會把你畫得比猴子帥一百倍。”‘比猴子帥一百倍也還是猴子啊。’“説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會讓你恢復人形的。”‘不過下次不可以再問奇怪的問題。’“好。”她頓了頓,“可是那種問題只能問你,才會有尷尬的感覺。”‘為什麼?’
老闆剛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抬起頭問老闆:“你還是處男嗎?”“嗯,我還是。”老闆面不改色,低頭收拾她剛喝完的咖啡杯盤。“真是辛苦你了。”她説。“哪裏。”老闆收拾好杯盤,又説:“不過在21世紀的現在,如果要找我這個年紀的處男,倒不如去喜馬拉雅山上找雪人。”老闆要離開時,轉身對我説:“你説是吧?雪人先生。”‘我……’我的個性是如果被人當面猜中我不想承認的事,就會説不出話。
“你明白了吧。”老闆走進吧枱後,她説:“這種問題問別人,別人不見得會覺得尷尬。”‘可是……’“我只是想畫尷尬的感覺而已,希望你別介意。”‘我不會介意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只是這種問題難免……’“不然這樣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請。”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請客,就會覺得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低頭看了看圖,似乎又能感覺到那股麻癢。她的眼睛應該有點像天線或雷達之類的東西,能探測外界的細微擾動,於是能輕易捕捉無形的感覺。不過她的眼神始終又柔又軟,隱約可看到盪漾在其中的水波。水?沒錯,她的眼睛應該具有某種能量,而這種能量可以燃燒氫分子,然後再與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終於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麼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