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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冤家路窄又相逢

    北京城中,仍然是熱鬧不減,燈山人海,萬頭攢動。

    倒真有點像雍洛的“靈異小錄”中,形容那唐時元宵張燈風氣所説:

    “唐朝正月十五夜,許三夜,夜行某寺觀街巷,燈明若晝,山棚高百餘尺,神龍(中宗年號)以後,復加麗飾,仕女無不夜遊,車馬塞路,有足不躡地,浮行數十步者。”

    這跟那“白髮三千丈,怨愁似個長”一般地難免有誇張之嫌,但元宵張燈的熱鬧景象,從字裏行間卻可見大概!

    天橋,是北京上元最熱鬧的地方,人海中不但燈山處處,還有那圍做一堆,仰着頭猜燈謎的。

    在那來來去去的熙攘人羣之中,由東邊擠來了幾個人,居中是個相貌英武,神態雍容,穿着一身青袍的老者。

    他的身邊,緊依着一個身穿錦袍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劍眉星日,唇紅齒白,英俊挺拔,好一副人品。

    這一老一少身前,是兩名腰間鼓鼓的中年黑衣漢子,這老少二人身後,另外緊跟着四名灰髮灰髯的黑衣老者。

    很顯然地,那前行的兩名黑衣漢子,是為這一老一少排開人羣開道的,那四名黑衣老者,則是隨從護衞的。

    這主僕八個人往裏擠着,一直擠到一座草棚之前才停了下來,停下來之後,那前行的兩個中年黑衣漢子伸手便待扒開草棚前的人堆,再往裏面擠,卻被青袍老者擺了擺手,拿眼色止住。

    這座草棚子裏,擺的不是別的玩藝兒,正是燈謎。

    那棚子裏一根橫拉的繩子上,掛着數十張紅紙條,上面寫着許多謎面,有的很難,有的粗俗不堪,有些能讓人看一眼就皺眉搖頭,再不就是會心微笑。

    此際,那燈謎已被人猜得差不多了,僅有十幾張紅紙條下面還放着彩品,聽吧,這個嚷一句,那個叫一句,全都猜不着。

    猜不着事小,往往差個十萬八千里,還鬧笑話,惹得鬨堂大笑,那猜的人則弄個面紅耳赤。

    笑聲中,只見那青袍老者指着一個謎題:“‘閣下才學冠古今’,打古才女一(捲簾)!”

    笑問身旁錦袍年輕漢子道:“小安,你説説那該是誰?”

    那錦袍俊漢子笑道:“您這是考我,我猜那是卓文君!”

    他老少兩人話聲本很低,豈料仍被一個耳朵尖的聽了去,那是個鄉巴佬打扮的土老頭兒,他頭一抬起,一臉正經地道:“不對,不對,那不是什麼卓文君!”

    那開路的兩名黑衣漢子變了色,剛伸出手,卻被那錦袍俊漢子一眼瞪了回去,只見他含笑説道:“那麼,這位老丈你説該是誰?”

    那鄉巴佬打扮的土老頭兒煞有其事地道:“小夥子,這你都不知道?那該是諸葛亮!”

    錦袍俊漢子“哦”地一聲笑道:“老丈,何以見得那是諸葛亮而不是卓文君?”

    那土老頭兒一蹬老眼,道:“小夥子,你沒看過‘三國’?那諸葛亮多大的學問?定是他沒有錯,我就沒聽説過有個什麼卓文君!”

    那錦袍俊漢子笑道:“老人家,那上面寫的明白,打古才女一!”

    那個土老頭兒聞言剛一怔,適時人羣中有人猜出了卓文君,棚中立刻有人高應,鼓樂齊奏,贈了彩品。

    那錦袍俊漢子望着土老頭兒笑了笑,沒説話。

    那土老頭兒卻紅着臉搔着頭,嘀咕着道:“怎麼我又猜錯了!”

    好一個“又”字,敢情這並不是頭一遭兒?

    青袍老者也笑了,笑了笑,又指着那另一謎面:“‘捏着鬍子問夫婿’,打古書一句(會意)。小安,你再瞧瞧這該是哪一句?”

    那錦袍俊漢子搖了頭,笑道:“老爺子,這個我不行,要看您的了。”

    那青袍老者笑道:“漢學裏的玩藝兒可真多,要是不讀讀他們的書,一輩子也別想猜得這個謎,這一句話是……”

    低低地向着錦袍俊漢子説了幾句。

    那錦袍俊漢子玉面一紅,道:“老爺子,您這是……要説您自己説,我不説!”

    那青袍老者道:“這是學問,那麼大個人了,臉皮兒嫩得還跟個大姑娘似的,少廢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快説去!”

    那錦袍俊漢於的臉又一紅,只得硬起頭皮,抬手一指,揚聲説道:“那邊第二謎底是,‘妝何生在上’!”

    話聲方落,只聽棚子裏有人叫道:“這位爺好學問,猜對了!”

    一陣鼓樂齊奏,從棚裏傳過一包彩品來。

    自有那兩名中年黑衣漢子代為接過。

    猜對是猜對了,那錦袍俊漢子的一張臉卻更紅了。

    那青袍老者睹狀剛要笑,陡地臉色一變,目光直逼棚內。

    不知何待,那繩子上又掛上一張紅紙條,紅紙條上寫着:“‘日月同出東山’打字一個(會意)。”

    這謎面,便是三歲孩童也猜得出來。

    那錦袍俊漢子發覺青袍老者臉色有異,一怔,循着青袍老者目注處望去,也不由臉色一變,冷哼一聲:“好大的膽子,腦袋不想要了。”

    頭一偏,兩名中年黑衣漢子頓即如狼似虎,口中叱喝蕾排開眾人,直往棚子衝,這一衝,難免有人口出怨言。

    那兩名黑衣漢子卻瞪眼一句:“少説廢話,我兩個是九門提督府的。”

    就這一句,眾人不但閉了嘴,白了臉,鴉雀無聲,噤若寒蟬,而且自動潮水般地忙讓了開去。

    兩名黑衣漢子衝到棚子裏,往當中一站,氣勢逼人,惡狠狠地喝問道:“剛掛上的那張紅紙-是誰的,説!”

    棚子裏,有幾個穿長袍的漢子,本是一團高興,睹狀聞言,立刻沒了笑容,你望我,我望你,沒一個説話。

    最後還是一個年紀稍長的長袍漢子走了過來,滿臉又堆上了笑道:“二位爺是……”

    “少廢話!”那居左的一名黑衣漢子一擺手,那長袍漢子“哎呀”

    一聲,蹬,蹬,蹬退出了好幾步去,要不是後面的扶得快,他非躺下不可,那居左黑衣漢子接道:“我兩個是九門提督府的,那張紅紙條是誰的,你説!”

    一聽是九門提督府來的,棚裏的幾個漢子也嚇白了臉,好半天才有一人心驚膽戰,怯怯地走上來,白着臉,顫聲説道:“兩位爺,是我,我……”

    那是個愣兮兮的年輕小夥子。

    “是你就行!”兩名黑衣漢子不由分説,當胸一把把那年輕小夥子抓了過來,剛轉身,只見那青袍老者與錦袍俊漢子帶着四名黑衣老者也到了棚子前,忙一躬身,道:“稟福貝子,就是這個大膽的東西!”

    那位福貝子一擺手,兩名黑衣漢子放了年輕小夥子,躬身退了開去,那年輕小夥子臉色如土,兩條腿還直打抖!

    那位福貝子望了他一眼,抬手一指,道:“這道謎題是你出的?”

    那年輕小夥子哭喪着臉點了點頭。

    那位福貝子又道:“也是你寫的?”

    那年輕小夥子又點了點頭。

    那位福貝於遭:“你可知道這是個什麼字?”

    那年輕小夥子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是,是個明,明字!”

    那位福貝子道:“你知道如今是什麼朝代?”

    那年輕小夥子如今才算是完全明白過來了,“砰”的一聲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嚇得靈魂兒出了竅!

    “貝子爺饒……饒命,那,那不是我,是,是一位客,客人叫我寫的,他説他,他這個謎好……”

    那位福貝子臉色一變.道:“敢情還有人主使,那個人呢?”

    那年輕小夥子尚未答話,突然一個冰冷話聲起自棚外:“不勞動問,我沒有走遠,在這兒呢!”

    那位福貝子與青袍老者等八人,霍地同時轉過身,棚外,眼前,負手站立着一個面目冷峻的白衣漢子。

    那位福貝子雙眉一挑,回顧年輕小夥子,道:“是他麼?”

    那年輕小夥子將頭連點地道:“是,是,是,貝子爺,正是他……”

    話還未説完,那位福貝子已冷然擺手輕喝:“好大膽,京城重地竟如此放肆,拿人!”

    四名黑衣老者轟雷般應了一聲,閃身便撲,四隻鐵掌分攫那面目冷峻的白衣漢子雙腕雙肩。

    那白衣漢子曬然一笑,冷然一揮手:“你四個,景山之上吃的苦頭還不夠麼,滾!”

    四名黑衣老者悶哼一聲,抱腕飛退,聞言更機伶一顫,臉色齊變,沒敢進身再撲。

    那位福貝子臉色也復一變,怒笑説道:“好俊的身手,好大的膽子!”抬手便待抓出。

    青袍老者突然-臂一攔:“小安,慢着,這就是我對你説的夏夢卿的那個兒子!”

    那位福貝勒聞言一震,手上不由一緩。

    那青袍老者已然轉向了白衣漢子:“又是你,我滿懷高興出來觀燈,怎麼冤家路窄,偏偏又碰上了你,你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那白衣漢子自然便是朱漢民,他冷冷説道:“知道就好,別難為無辜百姓,至於為什麼跟你過不去,我老實告訴你,你我之間沒有一個躺下,便永遠沒有完!”

    那青袍老者也自然就是乾隆,他眉鋒一皺,道:“我不想煞風景,擾百姓們的觀燈雅興……”

    朱漢民冷冷説道:“那好辦,跟我到僻靜的地方談談去!”

    乾隆道:“我不以為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

    朱漢民道:“多的是,你要打算在這裏談也可以,不過你既有高人保駕,難道還怕我殺了你!”

    乾隆雙眉一挑,道:“那是笑話,哪兒去,帶路!”

    朱漢民冷笑道:“這才不失為做皇帝的本色!”

    轉身大步行去,直出天橋。

    乾隆拉那位福貝子,道:“走,小安咱們跟他去,看看他能把我這個九五之尊的皇上怎樣?”舉步跟上。

    那位福貝子臨行向一名黑衣漢子遞了個眼色,那名黑衣漢子會意,身形一閃,消失在人羣之中。

    朱漢民當先疾行,奔向先農壇後。

    先農壇後,本就是一處僻靜所在,如今正值正月十五,上元燈節,人們都往熱鬧處鑽,因之,這地方顯得更冷清荒涼了。

    清冷銀輝灑射下,朱漢民停步在先農壇後交地上,背對先農壇,傲然卓立,乾隆與那位福貝子,還有那四名大內侍衞與一名御林軍,則站在一丈之外。

    乾隆望了望朱漢民,道:“我已經跟你到了這兒,有什麼話快説吧!”

    朱漢民冷冷一笑,道:“日間景山之上你命大不死,我沒想到晚上你還敢微行私出大內觀燈,你的膽子的確夠大的。”

    乾隆毫無懼色,捻着鬍子笑道:“我不是説過麼,聖天子自有百靈庇護,我怕什麼,我要是怕了你們這些人,當年我也不會兩次出巡江南了!”

    朱漢民道:“當年如今大不同,日間晚間也不一樣,日間在那景山之上,是德貝勒與紀大人救你,如今我看看還有誰能救你!”

    乾隆一指那位福貝子,道:“我有一個小安,已勝過百個德容與紀澤!”

    朱漢民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看他憑什麼勝過百個德貝勒與紀太人?”

    乾隆道:“對你,論恩,他比不上半個德容與紀澤,他憑的是武學。”

    朱漢民曬然笑道:“我久聞福貝子在內統帶近衞御林軍,在外指揮天下中堅兵馬,是個文武雙絕的年少英雄,今夜正好領教一二!”

    乾隆道:“那好,他如今就在我身邊,你就領教領教吧!”

    話聲方落,那位福貝子跨步越前,三步後停步駐足,深深地打量了朱漢民兩眼,道:“你就是當年那有宇內第一奇才之稱的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之子,如今眾天下武林第一高手,號稱碧血丹心雪衣玉龍的朱漢民?”

    朱投民冷然點頭:“不錯!”

    福貝子道:“也是本朝故神力威侯傅小天的兒子?”

    朱漢民冷然再點頭:“也不錯!”

    福貝子道:“我聽説碧血丹心雪在玉龍當世美男第一,你何不把臉上那面具取下,讓我看看是你強還是我強?”

    朱漢民冷然笑道:“如今自無不可!”伸爭取下了臉上面具。

    那張玉面,光風霽月,頓使這位福貝子自慚失色,黯然無光。

    福貝子雙目之中異采電閃,道:“閣下,你令我自嘆不如,也羨煞妒煞……”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軒眉接着:“我剛從後藏剿滅了叛逆喀爾喀回來,聽皇上説,你如何如何的了得,你父親的當年事,我也知道的不少,你要知道,皇上是個愛才的人,你若歸順本朝我保你……”

    朱漢民截口説道:“你既知我為玉簫神劍閃電手之後,你就不必要枉費心機了,徒費口舌地對我説這種話!”

    福貝子道:“那不見得,本朝不究既往,夏夢卿之後,強不過鄂王岳飛之後,嶽鍾琪他都服膺了本朝……”

    朱漢民道:“他是他,我是我,鄂王沒有他這個後世子孫,希望你別把他跟我扯在一起,相提井論的!”

    福貝子道:“你是認為不屑不齒?”

    朱漢民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福貝子笑道:“你倒很自命清高……”

    朱漢民冷冷説道:“至少我沒有棄宗背祖,淡忘仇恨,喪心病狂,寡廉鮮恥地為異族效力,為滿虜鷹犬!”

    福貝子臉色一變,轉向乾隆:“老爺子,看來我這番心意是白費了!”

    乾隆臉色頗為難看地強笑説道:“我不是説過麼,他比他父親更頑固,根本沒有希望!”

    福貝子冷笑説道:“這種叛道輕放不得!”

    隨即轉註朱漢民道:“你很令我失望,也讓我在皇上面前下不了台.”

    朱漢民道:“那是你自討沒趣!”

    福貝子軒了軒眉,道:“敢在我福康安面前這麼説話的,你閣下是第一人!”

    事實上,的確不差,要説這位福貝子的來歷,那不但是極大,面且是極奇,鮮為人知,非從當年説起不可。

    這位福貝子,原是乾隆還是寶親王之時,跟他的舅子傅恆之妻董額氏私通所生,乾隆登基之後,對自己的這點骨血,自是十分寵愛,賜名福康安,又把皇宮的四十個乳媪選了二十個,到傅恆家中去乳育他,又推説皇后喜愛這孩子,每月朔望,必把這孩子抱進宮中見一面。

    到了福康安五六歲的時候,乾隆更把他召進宮去,跟着皇子阿哥們一塊兒在上書房讀書。

    甚至,因為福康安的關係,不但傅恆官運亨通,升到文華殿大學士,同時乾隆還下旨把傅恆的三個兒子,一起選做額駙,把三個公主下嫁給他們。

    雖然唯有福康安不得尚主,但是乾隆另有恩寵,十二歲便封他為貝子,又把自己的御林軍交給他統帶。

    後來福康安與將軍兆惠平了回部大小和卓木之亂,乾隆又封他為安靖伯,那固然是兆惠有意讓功,但福康安確也了得,又因為他為乾隆帶回了回都美人香妃,乾隆更是私心歡慰,重重賞賜。

    繼而福康安又討平台灣的林爽文,乾隆一高興,提封他為一等“嘉義公”,賜寶石頂,回團龍服,金黃帶,紫繮金黃辮珊瑚朝珠,命在台灣郡城及嘉義縣,各建嘉義公生祠,畫像於紫光閣,並由乾隆自己親制像贊。

    在這時候,福康安忽然死了夫人,京中文武官員都登府弔孝,乾隆也特意蒞駕慰問,賞治喪費三萬,特派大臣御祭,這種恩典,沒有第二個人比得上了。

    後來乾隆又把和碩親王的格格指配給福康安,那時福康安不過廿六歲,這趟剿平喀爾喀回來,更不得了,不但賞他御用佩橐六枚,又加賞一等輕車都尉,照王公親軍校例,配他僕從六品藍翎三缺,更賞他三眼花翎,晉封貝子銜,照宗室貝子例,給護衞。

    其實,這都難怪,自己的兒子嘛。

    朱漢民聞言曬然而笑:“那是指你們滿清朝廷,在武林中,那比比皆是!”

    福康安冷笑説道:“我要看看你們這些大膽叛逆,狂妄的草莽武林人憑的是什麼!”話落,反手往後一招。

    一名大內侍衞撩袍探腰,掣出一柄軟劍遞了過來。

    福康安接劍在手,振腕一抖,赫然劍花七朵,劍術最上者,一振腕能同時抖出劍花九朵,這福康安竟能抖出七朵,其在劍上的造詣自不等閒了。

    他當即淡然冷喝:“閣下,亮兵刃!”

    朱漢民一攤雙手,道:“對敵過招,我向來是但憑一雙空掌……”

    福康安雙眉一挑,道:“別自視太高,也別看輕了我!”

    朱漢民道:“我説的是實在話,其實,要對我用劍,你是班門弄斧!”

    不錯,他父親是玉簫神劍閃電手。

    福康安沒説話,掉過劍鋒,把劍柄遞了過來。

    朱漢民目中異采一閃,笑道:“好吧,我就借用一下,陪你走幾招!”

    伸手接過,只一振腕,劍花九朵,立現劍尖。

    福康安臉色微變,但卻毫無懼意地又向侍衞們要過一柄軟劍,抖劍筆直,平抬於胸,道:“閣下,進招!”

    朱漢民手臂下垂,劍尖指地,未動,笑道:“我與人動手,向不佔先,也由來讓人三招,不到第四招上,絕不還手,還是你先請吧!”

    福康安臉上氣得變了色,道:“好吧,那麼算我佔先了,留神,閣下!”

    一收肘,劍尖前指,緩緩刺了過來,直逼朱漢民胸腹。

    朱漢民岸立未動,也未抬手,任福康安手中長劍緩緩逼近,直抵胸腹,四寸,三寸,二寸,一寸,眼看着那犀利劍芒就要點上朱漢民心窩。

    朱漢民仍未動,但那福康安卻手中軟劍忽垂,閃電一般撤了回去,適時,朱漢民笑道:“閣下,倘若我在你招式用老,真氣難達劍梢之一瞬間,揮劍反擊,你閣下有幾分把握躲得開?”

    福康安道:“淵停嶽峙,以靜制動,看來你確實得到了夏夢卿的真傳,閣下,你再試試我這第二劍吧!”

    他第二劍劍出如風,迅若電掣,點向朱漢民咽喉。

    朱漢民視若無睹,容得劍芒逼體,後退一步,輕易躲過了第二招。

    豈料,福康安突然一聲冷笑:“閣下,小心我這第三劍!”

    手腕一振,劍芒陡地暴漲,朱漢民一驚轉身,但仍嫌稍慢一步,“嘶”地一聲,前襟為劍鋒劃破一道裂縫。

    朱漢民神色微變,笑道:“閣下,我沒想到你兼諳密宗心法!”

    福康安收劍説道:“密宗也是武學,不管什麼心法,總之你敗了,我仍守着皇上愛才初衷,要不然我真力略加一分,你閣下……”

    “笑話!”朱漢民截口道:“你技僅止此,何曾留情,不能算敗,至於什麼愛才初衷,那更是欺人之談,如今三招已經讓滿,我要出手了,小心!”

    話落舉劍,不容福康安有授手餘地,唰地一劍揮了過去,直襲福康安前腳,快得令人咋舌。

    福康安自然知道自己那一劍得手得太以僥倖,那只是萬分之一的機會,如今眼見朱漢民揮劍反擊,他自是絲毫不敢大意,軟劍一揮迎了上來。

    他本打算仗着自己的腕力以硬碰僳,先格落朱漢民手中的軟劍,豈料他軟劍剛自揮出,朱漢民已劍芒一閃,收劍撤身,垂下劍尖,他猛覺腳前一涼,低頭看待,同樣地,衣襟上也有了裂縫一條,而且跟朱漢民胸前裂縫長短一絲不差。

    只聽朱漢民英道:“閣下,投桃報李,以牙還牙,我不欠你的了,也算是我愛惜你這麼一個人才,一身所學不易……”

    福康安突然大笑説道:“好一個投桃報李,以牙還牙,閣下,正如你所説,我也不領這個情的,看劍!”一騰身,直撲而上。

    朱漢民雙眉一挑,道:“你閣下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舉劍迎了上去。

    高手相搏,迅捷無倫,朱漢民武林第一,福康安也所學不凡,轉眼間又是三招過去。

    在那第七招上,忽聽朱漢民一聲長笑,福康安一聲大喝,劍影全斂,寒芒俱隱,一切歸於靜止。

    再看時,朱漢民劍尖下指,昂然岸立。

    那福康安一襲錦袍前胸上,多了五處劍痕,衣衫破裂,肌膚暴露,只是毫無破傷,他玉面鐵青,神色怕人。

    四名大內侍衞大驚失色,紛紛閃身,攔在福康安與乾隆身前,乾隆則急忙上前驚聲問道:“小安,怎麼樣,傷着哪兒沒有?”

    福康安臉色鐵青,強笑説道:“不妨事,老爺子,他傷不了我,只是,老爺子,這種叛逆早除為妙留他不得,要不然……”

    乾隆點頭説道:“這個我知道,白天我在景山就有這種想法,偏偏你不聽,説什麼要再試試,這種人冥頑得很……”

    福康安沒説話,乾隆卻立即又轉向朱漢民厲聲説道:“你好大膽,竟敢傷我的貝子,對你,看在傅小天面上,我一再容忍,如今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朱漢民道:“你本不必顧那麼多,死在眼前,你還敢衝着我發橫,擺你那鬼皇帝的成風.委實是大不知死活了!”

    福康安突然冷冷説道:“我自知不是你的敵手,他們也無力護駕,但是你若敢大膽妄為,行刺皇上,那你是要德容與紀澤的命!”

    朱漢民一震,變色喝道:“福康安,你敢,你若敢動德貝勒與紀大人毫髮,我先殺傅恆全家,然後血洗大內一個不留,你要知道,憑我,那並不是什麼難事!”

    四名大內侍衞驚得退了一步,福康安卻平靜地道:“那沒有什麼敢不敢的,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德容與紀澤論罪該滿門抄斬,皇上仁德為懷,大度寬容,既往不究,可是你若傷了皇上,那追根究底起來,德容與紀澤固然是罪魁禍首,而傅侯也將難免再被株連,取消對他之赦令,至於你要殺博大人全家與血洗大內,那我可以告訴你,傅大人全家可以死,大內卻不比當年,不信你不妨試試!”

    朱漢民雙眉剛挑,忽又一笑説道:“我真是糊塗,德貝勒與紀大人俱是你滿旗之人,殺一個,少一個,忠良越少,我求之不得,又擔的什麼心!”他是故示淡然。

    福康安豈易受欺,冷笑説道:“倘如是,日間在那景山之上,你早就下手了!”

    朱漢民説道:“如今我已沒有猶豫了,而且只要是我不讓你們這幾個走脱一個,誰又知道人是誰殺的?”

    福康安冷笑道:“不見得,你該睜開眼睛瞧瞧,我這兩名御林軍已少了一個,他回去不但調集人手來,而且會在大內留了話,只要皇上有毫髮之傷,自有人馬上拿下德容與紀澤!”

    朱漢民道:“別拿德貝勒與紀大人挾持我,那沒有用,我説過,他二位是你們滿旗中人,你們自己人殺自己人,殺一個少一個,正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再説,儘管他二位對我有恩,但那是私恩私義,我不會為此而不顧民族大恩大義!”

    “私恩私義!”福康安哼哼冷笑説道:“他兩個為前明宗室保留了一條根,這叫私恩私義?”

    朱漢民一震,但旋即笑道:“那沒有什麼,他二位救的是傅威侯的兒子,也是因為與傅侯的交情,要沒有這點關係,他二位説什麼也不會冒着那欺君罔上的滅門之險來救我,所以對我來説,那是私恩私義!”

    福康安道:“是什麼,那隨你説了,只要你良心能安,對得起他兩個,你就下手吧。”

    朱漢民截口道:“得為大漢榮辱,為復興大業,我心安理得,也不惜死任何人,便是我生身父母也是一樣!”

    福康安冷笑説道:“好一個忠義之士,不愧前明之後,那你還猶豫什麼?”

    朱漢民道:“我沒有什麼好猶豫的!”説着,舉起手中軟劍。

    福康安倒移一步,擋住乾隆,道:“要傷皇上,先殺了我再説!”

    朱漢民道:“你是他的骨血,我自然也不會留你!”

    邁步逼了過去。

    四名大內侍衞厲喝一聲撲了過來。

    朱漢民一聲輕喝:“喪心病狂,背宗忘祖,漢族之中沒有你們這樣的人,滾!”

    軟劍抖處,血雨崩現,四名大內侍衞慘號退後,砰然倒地,四隻右掌齊被削落,血流如注,立刻遍地。

    乾隆猶不知死活,怒喝説道:“大膽叛逆,竟敢傷我侍衞,這還了得。”

    朱漢民冷然説道:“連你我都要殺,何況幾個走狗!”

    揮劍劈向了福康安。

    福康安神色怕人,正要挺劍一拼。

    豈料,朱漢民右腕一抖,突然收劍後退。

    那沒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為在他揮劍劈出的剎那間,他突覺右腕上如被蟲咬,一陣麻痛几几乎使他把劍不住。

    朱漢民高手第一,立刻覺出情形不對,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裏卻立刻運功默察。

    沒有,就是沒有,方圓十丈之內,除了眼前七人之外,別説絕無人跡,便連鳥獸也沒有一個。

    本來是,那怎麼會有人呢?在滿朝之中,他不信有這種高功力的人,如果有,對自己也絕不會這麼客氣。

    在漢人之中,倒是有的,可是,既然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那知名的幾位,又絕不會攔住他殺乾隆。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

    福康安自然不明所以,他剛一怔,朱漢民已然暗存試探之心地又遞出了掌中軟劍,軟劍剛遞出——

    那右腕之上又是針扎蛇咬般一痛,同時右臂一陣發麻無力,軟劍又垂。

    這回來漢民留了意,也就因為他留了意,所以他暗暗地不由一驚,非他,那是在他右腕一痛之前,他察出有一陣極其輕微的陰風,由斜刺裏拂了過來。

    可是當他運功默察時,十丈內仍沒有人影。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朱漢民暗感怪異之下,突然想起乃妹小霞的那句:“弘曆陽壽未終,自有百靈庇護”,莫非就是這回事?

    朱漢民讀的是聖賢書,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是由於乃妹小霞的生死存歿之謎,已在他心中產生了疑問,使他有點相信那神鬼之説了,如今再遇上這種怪事,他是不得不信了。

    就在朱漢民詫異心諒,暗暗稱奇之際。

    福康安趁着他這一分神,也懷着一顆詫異莫明之心地突然一劍反刺過來,直奔失漢民咽喉,他下手皆取要害,全是殺招。

    朱漢民聞得破風之聲,霍然驚覺,連忙振腕出劍,把福康安刺來軟劍格了開去,這一回,手腕竟然沒再痛。

    這就又怪了,難不成殺人不成,自衞可以?

    朱漢民一劍格開福康安來劍之後,呆了一呆,突然擲劍説道:“弘曆,算你今宵命大,暫且留你一顆五陽魁首,異日一併結算!”轉身而起,破空而去。

    他走了,走得那麼突然,那麼奇怪,眼看便要得手,他絕無放手之理,那麼,為什麼他兩次撤劍,如今又突然離去?

    福康安與乾隆都呆住了,好半天,福康安才道:“老爺子,這是怎麼回事?”

    乾隆修然而醒,捋着鬍子點頭沉吟:“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忽地輕擊一掌,哈哈笑道:“小安,我是聖天子,聖天子自有百靈護佑,就是這麼回事。”

    福康安默然了,他有點懷疑,但他卻不得不信,因為,他明白,朱漢民絕沒有自動放棄這大好良機之理。

    同時,他也知道朝廷之中,沒有這種高手,而漢人之中的高人,則不可能阻攔朱漢民。

    這想法,跟朱漢民一樣,所不同,就是他不知道朱漢民右腕生痛,並有陰風拂體。

    好半天,他突然開了口:“老爺子,咱們的人,怎麼仍未見來……”

    一語方畢,百丈外人影閃動,數十條人影如飛掠至。

    那星十幾名紅衣喇嘛與大內侍衞,紅衣喇嘛兩手空空,那些大內侍衞則是人手一枝火器。

    看樣子,他們是精鋭盡出,外帶這些歹毒霸道的火器,是準備志在必得,不能生擒朱漢民,也要抬個死的回去。

    十幾名紅衣喇嘛與一眾大內侍衞,由一名身材高大,長相猙獰兇惡,巨目海口,滿臉于思的紅衣喇嘛率領,近前一起躬下身形,恭謹説道:“卑職等來遲,聖駕受驚,死罪……”

    乾隆一抬手,道:“國師等少禮!”

    自雍正以降,皇上對喇嘛們總是客客氣氣的,紅衣喇嘛們應了一聲,站直了身形,乾隆目光投向大內侍衞中,一名中等身材,面目陰沉的黑衣老者身上,冷冷説道:“申克常,大內離這兒很遠麼?”

    那名喚申克常的黑衣老者一哆嗦,頭垂得更低:“稟萬歲,是國師與奴才等……”遲疑着設有説下去。

    乾隆沉聲叱道:“要等你們來救駕,我的腦袋早讓人家割走了,怎麼回事?説!”

    申克常一哆晾,尚未開口。

    那名高大紅衣喇嘛,神色猙獰地突然説道:“稟您,是卑職等出了內城之後,全着了人家的道兒,都躺在了護城河邊,一直到剛才才醒。”

    雍和宮與大內侍衞中的精鋭,人數達數十名之多,便是當今諸大門派也為之側目,如今竟一起着了人的道兒!

    聽話意,看神色,不像有假,他們也沒那個膽欺君,更不會往自己臉上抹灰。

    福康安聞言一怔,乾隆吃驚問道:“是什麼人這般大膽……”

    那高大紅衣喇嘛臉一紅,搖頭説道:“卑職等不知道!”

    乾隆急又問道:“對方有多少人?莫非他們敢大舉進犯內城?”

    那高大紅衣喇嘛臉更紅,又搖了頭:“卑職等也不知道!”

    乾隆一怔,訝然説道:“怎麼,那是怎麼回事兒?”

    高大紅衣喇嘛説道:“卑職等出了內城之後,只覺一陣陰風迎面拂來,卑職等就立刻全都人事不省的,一直到剛才才醒過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瞧見,所以不知道對方是誰,有多少人?”

    乾隆臉色一變,轉註福康安,道:“小安,你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福康安皺眉搖頭,道:“難説,我不相信當今什麼人有這等功力……”

    那高大紅衣喇嘛道:“貝子爺,事實上卑職等確是……”

    福康安擺手説道:“這個我知道,所以我百思莫解……”

    話鋒微頓,接道:“那人不是本朝中人,要是,他不會攔你們救駕,可是那人假如是漢人,你們如今又不可能好好兒地站在這兒!”

    那高大紅衣喇嘛一顫,道:“卑職也是這麼想!”

    福康安忽地轉向乾隆,瞿然説道:“老爺子,我明白那叛逆朱漢民為什麼兩次收劍而又突然的離去了。”

    乾隆道:“你知道為什麼?”

    福康安道:“必是那個對付國師等之人,暗中也對付了他!”

    乾隆呆了一呆,搖搖頭説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既然攔截了呼圖克等人,又怎麼會攔阻朱漢民行刺?他要是不打算讓朱漢民行刺,又為什麼要攔阻呼圖克他們呢?他們趕來了,那朱漢民不就跑不掉……”

    福康安道:“老爺子,您有沒有覺得,這個人是兩面都幫?他既不讓朱漢民行刺,卻也不願國師們以火器對付朱漢民?”

    乾隆輕擊一掌,叫道:“對,他要是幫我的,絕不會顧惜朱漢民,他要是幫朱漢民的,又絕不會便宜呼圖克他們……”

    福康安道:“老爺子,我正是這個意思!”

    乾隆道:“那麼這個人會是誰?”

    福康安搖頭説道:“不知道,不過,至少他對您沒有惡意,非友亦非敵。”

    乾隆皺眉説道:“怎麼沒有聽説過,當世之中有這麼一個神奇人物?”

    福康安道:“所以我百思莫解!”

    乾隆皺眉沉吟説道:“此人身手比朱漢民還要高,甚至於要強過那當年的夏夢卿,還好他雖非朋友亦非敵人要不然……”

    不禁遍體生寒,搖搖頭,改口説道:“看來,江湖之大,是無奇不有,武林之中,卧虎藏龍,是言也不虛,喚,沒事兒了,回宮去吧,”

    他下旨擺駕,一眾大內侍衞如逢大赦,忙不迭地前行帶路開道,那些個紅衣喇嘛,則護衞左右,擁着乾隆,離開了先農壇,返回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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