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黃昏後。這正是龍翔客棧最熱鬧的時候,樓下的飯廳裏每張桌上都有客人,跑堂的夥計小北京忙得滿頭大汗,連嗓子都有點啞了。
樓上是四六二十四間客房,也已全都客滿。
客人們大多數都是佩刀掛劍的江湖好漢,誰也不懂這平時很冷落的地方,怎麼會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
突然間。蹄聲急響兩匹快馬竟從大門外直闖了進來。
健馬驚嘶,滿堂騷動,馬上的兩條青衣大漢卻還是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
一匹馬的雕鞍旁掛着一副銀光閃閃的雙鈎,馬上人紫紅的臉,滿臉大鬍子,眼睛就好像他的銀鈎一樣。鋒鋭而有光。
他目光四面一閃,就盯在小北京臉上,沉聲道:“人呢?”
小北京道:“還在樓上天字號房。”
紫面虯髯的大漢又問:“九姑娘在哪裏?”
小北京道:“也還在樓上纏着他。”
紫面大漢不再説話,雙腿一夾,繮繩一緊,這匹馬就突又箭一般竄上樓去。
另一匹馬上的人動作也不慢。這人左耳缺了半邊,臉上一條刀疤從左耳角直劃到右嘴角,使得他鐵青的臉看來更猙獰可怖。
馬一衝上樓,他的人已離鞍而起,凌空倒翻了兩個跟頭突然飛起一腳“砰”的,已踢開了樓梯門旁天字號房的門。
他的人撲進去時。手裏已多了對百練精鋼打成的判官筆。
然後他就突然怔住。房裏只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一個完全赤裸着的女人,雪白的皮膚,豐滿的胸膛,修長結實的腿。
這本是個任何男人一看見她就會聯想到牀的女人,但現在卻在屋頂上。
屋樑很高,她就四平八穩的坐在上面,表情卻急躁得像是條蹲在發燙的白鐵皮屋頂上叫春的貓。
她沒有叫,只不過因為她的嘴巴已被塞住。
紫面大漢手裏的馬鞭一揮,鞭梢已靈蛇般將她嘴裏含着的一塊紅絲巾捲了出來。
刀疤大漢已在問:“人呢?”
屋樑上的女人喘了幾口氣,才回答:“走了,他好像早就發現我是什麼人。”
刀疤大漢立刻追問:“往哪邊走的?”
屋樑上的女人道:“聽他的馬蹄聲,是往北邊黃石鎮那方面去的。”
她急着又道:“你們先把我弄下去,我跟你們一起去追。”
刀疤大漢冷冷道:“又沒有人拉着你,你自己難道不會下來?”
這句話沒説完,他的人又已凌空翻起。
屋樑上的女人更急,大叫道:“我下不去,那王八蛋點了我大腿上的穴道。”
但這時兩條大漢卻已掠出窗外,下面已有人早就準備好另外兩匹健馬,勒住繮繩在等着。
他們的人一落到馬鞍上,兩匹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北面竄了過去。
屋樑上的女人聽到這一陣馬蹄聲,氣得連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屋樑,恨恨道:“王八蛋,一個個全他媽的都是王八蛋……”門是開着的,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腿,咬着嘴唇道:“這次佔便宜的又不知是哪個王八蛋!”
“是我這個王八蛋。”小北京正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也眯着眼睛在看着那又白又結實的長腿,然後門就被關了起來。
黃石鎮是個大鎮。這條街本來是條很繁榮熱鬧的街。
但現在夜已深,新月如鈎,淡淡的照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那兩騎快馬急馳而來時,街上已看不見什麼人。
刀疤大漢勒馬四顧,沉聲道:“你想他會不會在這鎮上留一宿?”
紫面大漢道:“會。”
“他”也是個人,晚上也要睡覺的,只不過大家都知道他睡覺有個毛病。
刀疤大漢道:“他若已留下來,留在哪裏?”
紫面大漢想也不想,道:“迎春閣。”
迎春閣是這裏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他”睡覺絕不能沒有女人,這就是他的毛病。
每個人豈非都多多少少有點毛病?
迎春閣大門口的燈籠很亮,緋色的燈光,正在引誘着人們到這裏來享受一個緋色的晚上。
門半掩。紫面大漢手提抽繩,“的廬”一聲,健馬就直闖了進去。
一個面黃肌瘦的男人,正坐在院子裏的座椅上打瞌睡。
紫面大漢手裏的馬鞭忽然已繞上了他的脖子,厲聲道:“今天晚上這裏有沒有一個穿着大紅披風的年輕人來過?”
這人已被鞭子勒得連氣都透不過來,只能不停的點着頭。
紫面大漢終於放過了他,道:“他還在不在?”
這人喘着氣,又點了點頭。
紫面大漢道:“在哪裏?”
這人道:“他剛才還在桃花廳跟四個人喝酒,四個人輪流灌他,總算把他灌醉了!”
刀疤大漢動容道:“四個什麼樣的人?”
這人道:“四個看樣子很兇的人,但是對他倒很客氣!”
刀疤大漢道:“他們的人呢?”
這人道:“見他們送他回房去的,直到現在,還留在他房裏!”
紫面大漢已勒轉馬頭,衝入了左面一片桃花林裏,桃花林的桃花廳燈還亮着。
桃花廳裏的桌子上杯盤狼藉,三四個酒罈子都已空了。
刀疤大漢凌空翻身,一個箭步竄了進去,一腳踢開了廳後的門,他又怔住。
房裏只有四個人,四個人一排,直挺挺的跪在門口,本來已經蒼白得全無血色的臉,看見這刀疤大漢,突然一下子脹得通紅。
四個人身上穿的衣裳都很華麗,看來平時一定都是氣派很大的人,但現在四人的臉上卻已都被人畫得一塌糊塗。
第一個人額頭上畫了個烏龜,臉上還配了四個字:“我是烏龜。”
第二個額頭上畫的是王八:“我是王八。”
第三個人:“我是活豬。”
第四個人:“我是土狗。”
刀疤大漢站在門口,看着他們,看着他們臉上的畫和字,突然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得連腰都彎了下去,好像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麼好笑的事。
四個人咬着牙,狠狠的瞪着他,看他們眼睛裏那種憤恨怨毒之色,就像是恨不得跳起來一口把他咬死。
但四個人卻還是全都直挺挺的跪在那裏,非但跳不起來,連動都動不了。
刀疤大漢狂笑道:“威風凜凜的江東四傑,幾時變成烏龜王八,活豬土狗的?這倒真是怪事。”
紫面大漢已笑着衝出去,拍手大呼道:“歡迎大家來參觀參觀大名鼎鼎的江東四傑現在的威風,無論誰進來看一眼,我都給他九兩銀子。”
跪在地上的四個人,四張臉突又變得白裏透青,冷汗雨點般落了下來。
刀疤大漢笑道:“那小子雖然也是個王八蛋,但倒真是個好樣的王八蛋。”
紫面大漢道:“咱們這一趟走得倒還不冤枉。”
兩個人的笑聲突然停頓,因為他們又看見外面有個人垂着頭走了進來。
一個最多隻有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雖然打扮得滿頭珠翠,滿臉脂粉,但還是掩不住她臉上那種又可憐,又可愛的孩子氣。
她垂着頭,輕輕問:“兩位是不是來找陸大少爺的?”
刀疤大漢沉下了臉,道:“你怎麼知道?”
這小姑娘囁嚅着,道:“剛才陸大少爺好像已快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剛好坐在他旁邊,就偷偷的替他喝了兩杯酒!”
刀疤大漢冷笑,道:“看來他在女人堆里人緣倒真不錯!”
小姑娘脹紅了臉,道:“誰知道他後來忽然又醒了,説我的心還不錯,所以就送我一樣東西,叫我賣給你們。”
紫面大漢立刻追問:“他送給你的是什麼?”
小姑娘道:“是……是一句話。”
紫面大漢皺了皺眉,道:“一句話?一句什麼話?”
小姑娘道:“他説這句話至少要值三百兩銀子,連一文都不能少,他還説,一定要兩位先付過銀子,我才能把這句話説出來。”
她自己似乎也覺得這件事很荒唐。話沒説完,臉更紅了。
誰知紫面大漢連考慮都沒有考慮,立刻就拿出三張一百兩的銀票拋在這小姑娘面前的桌子上,道:“好,我買你這句話。”
小姑娘張大了眼睛,看着這三張銀票。簡直不能相信天下竟真有這麼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三百兩銀子買一句話。
紫面大漢道:“你過來,在我耳朵旁邊輕輕的説。千萬不能讓裏面那四個畜生聽見。”
小姑娘遲疑着,終於走過去,在他耳釁輕輕道:“他説的這句話只有八個字:要找我,先找老闆娘。”
紫面大漢皺起了眉,他實在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世上的老闆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鋪裏都有個老闆娘。這叫他怎麼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還説,你若是聽不懂這句話。他還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説這老闆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個。”
紫面大漢又怔了怔,什麼話都不再問,向他的夥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漢已跟着走出來,突又轉身。拿起個空酒罈。隨手一拋。
這空酒罈就恰巧落在第二個人頭上,酒罈子是綠的。
刀疤大漢大笑,道,“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闆娘也不少,最漂亮的一個是誰呢?
刀疤大漢皺着眉道:“這小子難道要我們一家家店鋪去找,把店裏的老闆眼全都找出來,一個個的看。”
紫面大漢道:“不必。”
刀疤大漢道:“你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紫面大漢沉吟着,道:“也許我已猜出了這句話的意思。”
刀疤大漢道:“他是什麼意思?”
紫面大漢忽然笑了笑,道:“你難道忘了朱停的外號叫什麼?”
刀疤大漢又大笑。道:“看來我也該弄個酒罈子給他戴上。”
朱停從來沒有做過任何生意,也沒有開過店。
他認為無論做什麼生意,開什麼店,都難免有蝕本的時候。他絕不能冒這個險。
其實他不做生意還有個更重要的理由,那隻因為他從來沒有過做生意的本錢,但他的外號卻叫“老闆”。
朱停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對什麼都很看得開,這兩種原因加起來,就使得他身上的肉也一天天增加了起來。
胖的人看來總是很有福氣的,很有福氣的人才能做老闆,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闆。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個有福氣的人。
他自己的長像雖然不敢恭維,卻有個非常美的老婆,他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做過一樣正經事,卻總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講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還有件很自傲的事──他總認為自己比陸小鳳還懶。
你只要一看見他坐到那張寬大而舒服的太師椅上,世上就很少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站起來。
因為他無論要做什麼事的時候,都要先“停”下來想一想。
只要想開了,世上也就沒什麼事是非做不可了。
到現在他日子還能過得很舒服,只因為他有雙非常靈巧的手,能夠做出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來,只要你能想得出的東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別人打賭,説他能做出一個會走路的木頭人來。
結果他贏了五十桌的燕翅席,外加五十罈陳年的好酒。
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又增加了五斤。現在他正研究,怎麼樣才能做得出一個能把人帶上天去的大風箏。
以前他曾經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現在他卻想上天。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外面的蹄聲馬嘶,然後就看見了那兩條青衣大漢。
這一次那刀疤大漢沒有踢門,因為門本來就是開着的。
他一衝進來,就瞪起了眼睛,厲聲道:“老闆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闆娘,就應該到對面的雜貨鋪去,那裏才有老闆娘。”
刀疤大漢道:“這裏也有,你叫老闆,你的老婆就是老闆娘。”
朱停笑了道:“這裏的老闆娘若知道有青衣樓的人特地來找她,定也會覺得很榮幸。”
他認得這兩個人。
“青衣樓”並不是一座樓,青衣樓,有一百零八座。每樓都有一百零八個人,加起來就變成個勢力極龐大的組織。
他們不但人多勢大,而且組織嚴密,所以只要是他們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這兩個人都是青衣樓第一樓上有畫像的人。
誰也不知道青衣樓第一樓在哪裏,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過那一百零八張畫像。
但無論誰都知道,能夠在那裏有畫像的人,就已經能夠在江湖上橫衝直闖了。
有刀疤的大漢叫“鐵面判官”,據説別人一刀砍在他臉上時,連刀鋒都砍得缺了個口。“鐵面”兩個字就是這麼樣來的。
另外的一個叫“勾魂手”,他的一雙銀鈎也的確勾過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談的接着道:“只可惜她現在有很要緊的事,恐怕,沒空見你們。”
鐵面判官道:“什麼要緊的事?”
朱停道:“她正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豈非正是天下第一要緊的事?”
鐵面判官道:“你這個朋友是不是姓陸?”
朱停忽然沉下了臉,道:“你最好聽清楚些,姓陸的只不過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鐵面判官道:“他們在哪裏喝酒?”
朱停道:“好像是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雲客棧裏。”
鐵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幾眼,面上忽然露出一絲惡毒的微笑,道:“你老婆在客棧裏陪一個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還能在這裏坐得住?”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撒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誰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麼樣?上房去翻跟頭?滾在地上爬?”
鐵面判官大笑,道:“你這人倒真看得開,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他自己知道笑起來比不笑時更可怕。
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來簡直比破,廟裏的惡鬼還猙獰詭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沒有老婆?”
鐵面判官道:“沒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個像我這樣的漂亮老婆,你也會看得開了。”
陸小鳳躺在牀上,胸口上放着滿滿的一大杯酒。
酒沒有濺出來,只因為他躺在那裏,連一動都沒有動,看起來幾乎已像是個死人,連眼睛都始終沒有張開來過。他的眉很濃,睫毛很長,嘴上留着兩撇鬍子,修剪得很整齊。
老闆娘就坐在對面,看着他的鬍子。
她的確是個非常美的女人。
彎彎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瓏而豐滿,看來就像是個熟透了的水蜜桃,無論誰看見,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動人的地方,並不是她這張臉,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種成熟的風韻。
只要是男人,就會對她這種女人有興趣。
但現在她卻好像對陸小鳳這兩撇鬍子有興趣,她已看了很久,忽然吃吃的笑了,道:“你這兩撇鬍子看來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樣,難怪別人説你是個有四條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亂顫,又道:“沒有看見過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還有兩條眉毛是長在嘴上的。”
陸小鳳還是沒有動,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過去,杯子裏滿滿的一杯酒立刻被吸進了嘴,“咕嘟”一聲,就到了肚子裏。
他再吐出口氣,酒杯立刻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老闆娘又笑了,道:“你這是在喝酒,還是在變戲法?”
陸小鳳還是閉着眼睛,不開口,只伸出手來指了指胸口上的空杯子。
老闆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陪你喝酒,為什麼又一直像死人一樣躺着,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陸小鳳終於道:“我不敢看你。”
老闆娘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闆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認為我跟你有點不清不白的,卻又怕我勾引你,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陸小鳳道:“為了你老公。”
老闆娘道:“為了他?你難道認為他喜歡當活王八?”
陸小鳳道:“活王八總比死王八好!”
他不讓老闆娘開口,接着又道:“幹他這行的人,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腦袋來的,他認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闆娘也不能不承認,朱停的確替很多人做過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東西。
那些人雖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穩,但死人的嘴豈非更穩?
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這種事,那些人本就是隨時都能做得出的。
陸小鳳道:“他死了之後,你若能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信陸。”
老闆娘揚起了眉。冷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是潘金蓮?”
陸小鳳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蓮,我也不是西門慶。”
老闆娘瞪着他,突然站起來,扭頭就走。陸小鳳還是動也不動的躺着,連一點拉住她的意思都沒有。
但老闆娘剛走出門,突又衝了回來,站在牀頭,手叉腰,冷笑道:“你難道以為我真不懂你的意思,難道以為我是個呆子?”
陸小鳳道:“你不是?”
老闆娘大聲道:“你跟他鬧翻了,卻又怕他被別人毒死,所以才故意讓別人認為我跟你好。我為了要表示清白,為了不想做寡婦,當然就會求你保護他,有了你保護他,別人就真要殺他,也不得不多考慮考慮了!”
她的火氣更大,聲音也變大,接着道:“可是你為什麼不替我想想,我為什麼要不明不白的背上這口黑鍋?”
陸小鳳道:“為了你老公。”
老闆娘突然説不出話來了。女人為了自己的丈夫犧牲一點,豈非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陸小鳳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別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闆娘咬着唇,發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認為他會相信我?”
陸小鳳道:“他不笨。”
老闆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樣信任你呢?”
陸小鳳懶洋洋的嘆了門氣,道:“這句話你為什麼不去問他?”
他又吸了了氣,將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樓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現在想必已經快到了,你還是快去吧。”
老闆娘眼睛裏又露出關切之色,道:“他們真的要找你,找你幹什麼?”
陸小鳳淡淡道:“這也正是我想問他們的,否則我也不會讓他們找來了!”
朱停坐在他那張太師椅裏,痴痴的發呆,心裏又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就是這麼樣想出來的。
老闆娘施施然走了進來。用兩根手指頭拈着塊小手帕,扭動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兩遍。朱停好像沒看見。
老闆娘忍不住道:“我回來了!”
朱停道:“我也看見了。”
老闆娘臉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樣子,道:“我剛才跟小鳳在他房裏喝了許多酒,現在頭還是有點暈暈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闆娘眼珠子轉動着,道:“但我們除了喝酒之外,並沒做別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闆娘忽然叫了起來,道:“你知道個屁!”朱停淡淡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闆娘的火氣又大了起來,大聲道:“我跟別的男人在他房裏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點也不吃醋,還在這裏想什麼糊塗心思?”
朱停道:“就因為我沒有想糊塗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闆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個像他那樣的男人,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關在一間小屋子裏,難道真的會一直都規規矩矩的坐在那裏喝酒?”
她冷笑着。又道:“你以為他是什麼人?是個聖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個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闆娘火氣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為你信任他,並不是因為信任我?”
朱停道:“我當然也信任你。”
老闆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莫忘記我們是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已認得了。”
老闆娘冷笑道:“你們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為什麼現在忽然變得像仇人一樣,連話都不説一句?”
朱停淡淡道:“因為他是個大混蛋,我也是個大混蛋!”
老闆娘看着他,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搖着頭道:“你們這兩個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連一點都不懂,而且簡直越來越糊塗。”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當然不懂,你又不是混蛋!”
老闆娘嫣然道:“你總算説了句人話!”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過是個小混蛋,很小很小的一個小混蛋!”
陸小鳳還是閉着眼睛,躺在那裏,胸膛上還是擺着滿滿的一杯酒。
這杯酒是老闆娘臨走時替他加滿的。他自己當然不會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來。
這張牀又軟又舒服,現在能要他從牀上下來的人,天下只怕也沒有幾個人。
他的紅披風就掛在牀頭的衣架上,也不知為了什麼,無論春夏秋冬,無論什麼地方,他總是要帶着這麼樣一件紅披風。
只要看見這件紅披風,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鐵面判官和勾魂手現在已看到了這件紅披風,從窗口看見的。
然後他們的人就從窗口直竄到牀頭,瞪着牀上的陸小鳳。
陸小鳳還是像個死人般躺在那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好像連呼吸都沒有呼吸。
鐵面判官厲聲道:“你就是陸小鳳?”
還是沒有反應。
勾魂手皺了皺眉,冷冷道:“這人莫非已死了?”
鐵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這種人本來就活不長的!”
陸小鳳忽然張開了眼,看了他們一眼,卻又立刻閉上,喃喃道:“奇怪,我剛才好像看見屋子裏有兩個人似的!”
鐵面判官大聲道:“這裏本來就有兩個人!”
陸小鳳道:“屋子裏如真的有人進來,我剛才為什麼沒有聽見敲門的聲音?”
勾魂手道:“因為我們沒有敲門。”
陸小鳳又張開眼看了看他們,只看了一眼。忽然問道:“你們真的是人?”
鐵面判官怒道:“不是人難道是活鬼?”
陸小鳳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麼事你不信?”
陸小鳳淡淡道:“只要是個人,到我房裏來的時候都會先敲門的,只有野狗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從窗口跳進來。”
勾魂手的臉色變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關內擅使雙鈎的四大高手之一,在這條用蛇皮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據説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擺在三塊豆腐上的核桃。
陸小鳳的人當然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是死人般躺在地面前,這一鞭子抽下去,當然是十拿九穩的。
誰知陸小鳳突然伸出了手,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好像老叫化子捏臭蟲一樣,一下子就把他靈蛇般的鞭梢捏住。
這一手不是花滿樓教他的,是他教花滿樓的。
勾魂手現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鋒被捏住時樣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
他用盡全身力氣,還是沒法子把這條鞭子從陸小鳳兩根手指裏抽出來。
陸小鳳卻還是舒舒服服的躺在那裏,胸膛上滿滿的一杯酒,連半滴都沒有濺出來。
鐵面判官在旁邊看着,眼睛裏也露出了很吃驚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陸小鳳果然是名不虛傳。”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着放下手裏的鞭子,道:“我這下子總算試出這個陸小鳳是不是真的陸小鳳了。”
鐵面判官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貨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陸朋友想必不會怪我們失禮的。”
兩個人一搭一擋,替自己找台階下,陸小鳳卻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漸漸又有點笑不出了,輕咳了兩聲。道:“陸朋友當然也早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他好像在提醒陸小鳳,莫忘記了“青衣樓”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鐵面判官道:“我們這次只不過是奉命而來。請陸朋友勞駕跟我們回去一趟,我們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證絕不動陸朋友一根毫髮。”
陸小鳳終於懶洋洋的嘆了口氣,道:“我跟你們回去幹什麼?你們的老闆娘又不肯陪我睡覺。”
鐵面判官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我們那裏沒有老闆,這裏有!”
陸小鳳也沉下了臉,道:“你們既然已知道這件事,就該趕快回去告訴你們樓上那姓衞的,叫他最好不要來動朱停,否則我就一把火燒光你們一百零八座青衣樓!”
鐵面判官冷笑道:“我們若殺了朱停。豈非對你也有好處?”
陸小鳳淡淡道:“你們難道從來也沒有聽説過,我一向不喜歡寡婦。”
鐵面判官道:“只要你答應跟我們去走一趟,我就保證絕不讓老闆娘做寡婦。”
他這句剛説完,忽然聽見一陣敲門聲。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門,敲門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進了這屋子。他也並不是用手敲門的,因為他沒有手。
又是黃昏。
夕陽從窗外照進來。恰巧照在敲門的這個人臉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張臉。
這張臉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傷口現在已乾癟收縮。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的扯了過來,不是一個鼻子,是半個,也不是一雙眼睛,是一隻。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個又黑又深的洞,額角被人用刀鋒劃了個大“十”字,雙手也被齊腕砍斷了。現在右腕上裝着個寒光閃閃的鐵鈎,左腕上裝着的卻是個比人頭還大的鐵球。
鐵面判官和這個人一比,簡直就變成了個英俊瀟灑的小白臉。
現在他就站在門裏面,用手腕上的鐵鈎輕輕敲門,冷冷説:“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別人房裏來的時候,總是要敲門的。”
他一説話。被人削掉了的那半邊臉,就不停的抽動,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這個人,連鐵面判官都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他居然沒有發覺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勾魂手已後退了兩步,失聲道:“柳餘恨?”
這人喉嚨裏發出一連串刀刮鐵鏽般輕澀的笑聲,道:“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認得我。難得,難得。”
鐵面判官也已悚然動容,道:“你就是那個‘玉面郎君’柳餘恨?”
這麼樣的一個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這人卻點點頭,黯然神傷,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往事如煙不堪提,現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餘恨還活着。”
鐵面判官變色道:“你……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他似乎對這人有種説不出的畏懼,竟使説話的聲音都變了。
柳餘恨冷冷道:“十年前柳餘恨也就已想死了,無奈偏偏直到現在還活着。我此來但求一死而已。”
鐵面判官道:“我為什麼要你死?”
柳餘恨道:“因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鐵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臉色也已發青。
就在這時候,他們又聽見一陣敲門聲。
這次敲門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間就已走了進來,沒有開門就走了進來。
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門,在他面前,竟像是變成了張紙。
他既沒有用東西撞,也沒有用腳踢,隨隨便便的往前面走過來,前面的門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來他卻連一點強橫的樣子也沒有,竟像是個很斯文,很秀氣的文弱書生,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總是帶着微笑。
現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門。”
銑面判官忽然發現他就算在笑的時候,眼睛裏也帶着種刀鋒般的殺氣。
勾魂手已又後退了兩步,失聲道:“蕭秋雨!”
這人微笑道:“好,閣下果然有見識,有眼力。”
鐵面判官又不禁聳然功容,道:“莫非是‘斷腸劍客’蕭秋雨?”
這人點點頭,長嘆道:“秋風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殺人時,我總是難免要發愁的。”
鐵面判官忍不住問道:“發什麼愁?”
蕭秋雨淡淡道:“現在我正在發愁的是,不知道是我來殺你,還是讓柳兄來殺你?”
鐵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聲卻似已被哽在喉嚨裏,連他自己聽來都有點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失措,不停的東張西望,好像想找一條出路。
突聽一人笑道:“你在找什麼?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對銀鈎?”
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臉,長得又矮又小,卻留着滿臉火焰般的大鬍子,手裏拿着一對銀鈎,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銀鈎我已經替你帶來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輕輕一揮,這雙銀鈎就慢慢的向勾魂手飛了過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在下託着似的。
這人連鐵面判官都認得,他已失聲道:“‘千里獨行’獨孤方?”
獨孤方也點點頭,道:“我一向很少進別人的屋子,但這次卻例外!”話剛説完,他的人已不見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門口,在破門上敲了敲,敲門聲剛響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現在窗口,忽然已從窗外跳了進來,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門。”
門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還是去敲,敲過了之後,偏偏還是要從窗口跳進來。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鈎,突然厲聲道:“你也是來找我們麻煩的?”
獨孤方淡淡道:“我不殺野狗,我只看別人殺。”
他索性搬了張椅子坐下來,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濃。
陸小鳳卻還是舒舒服服的躺在牀上,這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沒有關係。
柳餘恨、蕭秋雨、獨孤方,這三個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這三個人的只怕還很少,可是現在能讓陸小鳳從牀上下來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經準備在這張牀上賴定了。
獨孤方、蕭秋雨、柳餘恨,這三個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許多。但現在他們卻居然湊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麼呢?
勾魂手的臉雖已發青,卻還是冷笑道:“青衣樓跟三位素無過節,三位今天為什麼找到我們兄弟頭上來?”
蕭秋雨道:“因為我高興!”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興殺誰就殺誰,今天我高興殺你們,所以就來殺你們!”
勾魂手看了鐵面判官一眼,緩緩道:“你若不高興呢?”
蕭秋雨道:“我不高興的時候,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殺你,我也懶得動手的!”
勾魂手嘆了口氣,就在他嘆氣的時候,鐵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裏已拿出了他那雙黑鐵判官筆,撲過去急點柳餘恨的“天突”、“迎香”,兩處大穴。
他用的招式並不花俏,但卻非常準確、迅速、有效!
但柳餘恨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雙判官筆!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聽“叭”的一聲,一雙判官筆已同時刺入了他的肩頭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鐵球也已重重的打在鐵面判官的臉上。鐵面判官的臉突然就開了花。
他連呼聲都沒有發出來,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餘恨右腕的鐵鈎卻已將他的身子鈎住。
一雙判官筆還留在柳餘恨的血肉裏,雖沒有點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餘恨卻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是冷冷的看着鐵面判官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忽然冷冷道:“這張臉原來並不是鐵的!”
鐵鈎一揚,鐵面判官已從窗口飛了出去,去見真的判官了。
就在這時,勾魂手的那對銀鈎也飛了起來,飛出了窗外。
他的人卻還留在屋子裏,面如死灰,雙手下垂,兩條手臂上的關節處都在流着血。
蕭秋雨手裏的一柄短劍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來你這雙手以後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齒還是在不停的格格作響,忽然大吼道:“你為什麼還不殺了我?”
蕭秋雨淡淡道:“因為現在我又不高興殺你了,現在我要你回去告訴你們樓上的人,這兩個月最好乖乖的呆在樓上不要下來,否則他恐怕就很難再活着上樓去。”
勾魂手臉色又變了變,一句話都不再説,扭頭就往門外去。
誰知獨孤方忽然又出現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從窗口進來的,最好還是從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的看着他,終於跺了跺腳──從窗口進來的兩個人,果然又全部都從窗口出去了。
柳餘恨正痴痴的注視着窗外已漸漸深沉的夜色,那雙判官筆還留在他身上。
蕭秋雨走過去,輕輕的為他拔了下來,看着從他胸膛裏流出來的血,冷酷的眼睛裏竟似露出了一種惋惜之色。
柳餘恨突然長波嘆息。道:“可惜……可惜……”
蕭秋雨道:“可惜這次你又沒有死?”
柳餘恨不再開口。
蕭秋雨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你這又是何苦?”
獨孤方突也嘆息着道:“你斷的是別人的腸,他斷的卻是自己的。”
屋子裏已死了一個人,打得一塌糊塗,陸小鳳還是死人不管,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更奇怪的是,這三個人居然也好像沒有看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牀上還躺着個人。
屋子裏也暗了下來。他們靜靜的站在黑暗坐,誰也不再開口,可是誰也不走。
就在這時,晚風中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美妙如仙。
獨孤方精神彷彿一振,沉聲道:“來了!”
是什麼人奏出的樂聲如此美妙?
陸小鳳也在聽,這種樂聲無論誰都忍不住要聽的。他忽然發現這本來充滿血腥氣的屋子,竟然變得充滿了香氣。
比花香更香的香氣,從風中吹來,隨着樂聲傳來,轉眼天地間彷彿就都已充滿着這種奇妙的香氣。
然後這間黑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來。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張開了眼睛,忽然發覺滿屋子鮮花飛舞。
各式各樣的鮮花從窗外飄進來。從門外飄進來,然後再輕輕的飄落在地上。
地上彷彿忽然鋪起了一張用鮮花織成的毯子,直鋪到門。
一個人慢慢的從門外走了進來。
陸小鳳看見過很多女人,有的很醜,也有的很美。但他卻從未看見過這麼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純黑的柔軟絲炮,長長的拖在地上,拖在鮮花之上。
她漆黑的頭髮披散在雙肩,臉色卻是蒼白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眸子也黑得發亮。
沒有別的裝飾,也沒有別的顏色。
她就這樣靜靜的站在鮮花上。地上五彩繽紛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顏色。
這種美已不是人世間的美,已顯得超凡脱俗,顯得不可思議。
柳餘恨、蕭秋雨、獨孤方都已悄悄走到牆角。神情都彷彿對她得很恭敬。
陸小鳳的呼吸好像已經快停止了。但他還是沒有站起。
黑衣少女靜靜的凝視着他,一雙眸子清澈得就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
她的聲音也輕柔得像是風,黃昏時吹動遠山上池水的春風。
但她的微笑卻是神秘的,又神秘得彷彿靜夜裏從遠方傳來的笛聲,飄飄渺渺,令人永遠無法捉摸。她凝視着陸小鳳微笑着,忽然向陸小鳳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雲忽然飄落在人間。
陸小鳳再也沒法子躺在牀上了。他突然跳起來。
他的人就像是忽然變成了粒被強弓射出去的彈子,忽然突破了帳頂接着又“砰”的一聲,撞破了屋頂。
月光從他撞開的洞裏照下來,他的人卻已不見了。
一個眼睛很大,樣子很乖的小姑娘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後,站在鮮花上。
陸小鳳突然好像見了鬼似的落荒而逃,這小姑娘也嚇了一跳,忍不住悄悄的問:“公主對他如此多禮,他為什麼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麼?”
黑衣少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活。
她慢慢的站了起來,輕撫着自己流雲般的柔發,明亮的眼睛裏,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的説道:“他的確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