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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矮林中十數具屍體上已然掩著一層薄薄的冰雪,李慶嵩逐一檢視,在一具屍體肩上起出一支細如牛毛,灰白中微泛淺藍色小針,遞與諸葛文手道:“諸葛兄請瞧此針,死者同為此針致命,在下來時亦曾檢視過,並無其他外傷。”

    諸葛文就松脂火焰下凝目審視,沉吟苦思,良久才抬目答道:“小可雖非武林人物,但知此針非須負絕高武功之人無法施展,首先得將內功貫注針尖,一著人體即深嵌入骨,不然則如衰竭之弩,魯縞不入……”

    李慶嵩濃眉一皺,似嫌嘮叨寒迂,絲毫摸不得癢處,忙道:“還有呢?”

    諸葛文腰幹一挺,朗聲答道:“針身獨有劇毒外,更附有多年枯骨麟毒,其毒性循血攻入,使心脈麻痹而死,若能及時護住心脈待救,未始無望,但毒性極強,發作甚速,且負傷神智慌亂之餘,往往令人措手不及,自誤性命。”

    李慶嵩頷首讚賞道:“如此説來,身中此針只能不死還有可為?”

    諸葛文道:“少莊主一方之雄,譽滿武林,定知此針來歷名稱?”

    李慶嵩略一沉吟,道:“在下不瞞先生,垂暮時分在下救了一位蒙面女傑,身中絕毒暗器甚是沉重,扶歸家下後,那位女傑堅不允在下等人察視傷勢,無可奈何由家母在其肩上起出暗器,與此針一般無二,顯然同為一人所為……”

    諸葛文道:“她並未説出仇者是誰麼?”

    “未曾!”李慶嵩搖首苦笑道:“她堅不吐實,非但如此,而且獨扃一室拒在下等入內,僅家母例外,更不露廬山真面目,家父以本門靈藥贈服,罔然無效,家父認出此針是武林一個著名兇人獨門歹毒暗器‘白骨針’,非他特製解藥莫救……”

    説至此處,忽警覺有失,面上一紅,忙道:“先生可以施救麼?”

    諸葛文道:“姑且一試,小可自忖大概當無問題。”

    李慶嵩大喜,道:“如能治癒,在下當致重酬,不過在下有一不情之請,請勿將此事外泄。”

    諸葛文道:“小可決守口如瓶。”

    李慶嵩為何請一陌不相識之人為蒙面女郎施治,因為他父子在隴東一方甚負時望,一舉一動無不惹人注目,若延醫入莊,風聲將不脛而走,諸葛文乃窮途潦倒落魄書生,又不擅武功,如此可避免謠諑。

    松油火熠突然熄滅,兩人身形隱入如墨夜色中。

    …………

    西關外伏義廟後,一條清澈見底,寬僅及丈許,彎彎曲曲三面繞有一座氣宇雄偉的宅院。

    這座宅院在西北道上江湖人物是無人不知的鐵指韋陀李崇宇所居,土著稱其所居為李家莊,其實不過是他一家人居住,樓台亭閣,園內四時之景不同,春花競豔,夏荷飄香,秋波鏡空,冬松挺秀,賞心悦目之極,儼然王侯宅第。

    秋鏡樓下,一個白髮蕭蕭老安人右手持著枴杖,顫巍巍地爬上樓去,走至廳左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出聲喚道:“姑娘!開門!”

    “是老安人麼?”微弱帶著甜脆語聲傳出:“唉!不敢當老安人一再勞動,小女子之傷只要調息五六日就不礙事了。”

    老安人微微嘆息一聲道:“姑娘,話不是這麼説,莊主查視暗器,知是武林中極著兇名妖邪天河鬼叟戎雲虎獨門歹毒暗器白骨針,如不及早施治,就是倖免一死也要落得個癱瘓終身,故此延了一位名醫……”

    話尚未了,蒙面少女已自答道:“老安人,既是名醫,只須用藥就是。”

    “這位先生須扶一扶姑娘脈象,才好用藥。”

    房內寂然良久,蒙面少女才出聲道:“好吧!只准老安人同他進入,但他須矇住面目。”

    老安人搖搖首,暗中感慨不已,她從不習武,也不過問江湖之事,但耳濡目染甚多,卻未遇上這種奇突怪異之事,只覺這蒙面少女委實倔強任性,充滿了謎一般來歷。

    老安人回身走至樓口,把話傳了下去。

    須臾,諸葛文走上,他非但將面目矇住,長衫也換了一襲嶄新寶藍色綿袍。

    老安人領著諸葛文來在門首,道:“姑娘,已遵你所囑,請開門。”

    只聽拔開木栓之聲,房門竟末開啓。

    老安人輕輕的推了開來,引入諸葛文,只見蒙面少女已將一牀棉被將整個身軀蓋掩,僅在被底伸出一隻玉嫩葱剝的手腕。

    諸葛文不禁大失所望,暗道:“只要她不離開,遲早會被自己查出。”欠身側在榻沿,三指緊搭在玉腕上。

    半晌,諸葛文收指立起。

    老安人問道:“如何,還有可治麼?”

    諸葛文道:“不是學生自誇海口,只消一貼藥立可痊癒,待學生下樓開一藥方,配來後學生要親手熬煎。”説著向門外走去。

    李慶嵩在樓下廳內佇候,一見諸葛文忙問訊詳情。

    諸葛文只概略答道:“藥醫不死病,有救。”

    索來紙筆開了一貼藥方,李慶嵩立命人速去城中配藥。

    不到片刻,藥已購回,諸葛文就在樓下煽爐煎藥。

    就在此時,一個老邁龍種蒼頭走入,向李慶嵩道:“少莊主,老爺有命喚你立即去見他。”

    李慶嵩不禁一怔,皺眉望著諸葛文笑道:“家嚴不知有什麼事喚在下前去,暫且失陪。”

    諸葛文道:“少莊主只管請便。”

    俟李慶嵩老蒼頭一走,諸葛文伸手入懷取出得自青面鬼王戎雲豹玉瓶,傾出六顆綠色藥丸擲入藥汁中融化。

    他將藥汁送在房門口,由老安人接入。

    諸葛文立在門首怔得一怔,慢慢走了開去。

    大廳上鐵指韋陀李崇宇李慶嵩父子在談論蒙面少女來歷可疑,紫府寄書之事目前傳遍遐邇,李崇宇早有聞知,所以他們父子對蔡家老店附近死者不勝憂慮,因為從白骨針上斷出乃天河鬼叟戎雲虎所為。

    鐵指韋陀李崇宇雖是武林耆宿,一方之雄,卻也不能無故為了蒙面少女與天河鬼叟結怨,為難的是絲毫探不出蒙面少女口風,方才聞訊蔡家老店外武林人物雲至畢集,定是與紫府奇書有關,是以李崇宇斥責李慶嵩不該多管閒事。

    李慶嵩道:“孩兒總不能見死不救。”

    李崇宇沉聲道:“這位姑娘承你的情麼?哼,她拒人千里之外,來歷似謎,從此家中多事,揚出去,恐貽有目無珠,引狼入室之譏。”

    李慶嵩道:“父親此種顧慮未免太杞人憂天,孩兒自信此事隱秘異常,即是走漏出去亦不足為懼,如畏首畏尾,武林之人,反將恥笑我等怕事。”

    鐵指韋陀李崇宇怒氣上湧,喝道:“嵩兒,你真不知天高地厚……”

    廳外忽傳來宏聲大笑道:“初生之犢不怕虎,雛鳳清於老鳳聲,李大俠不可深責令郎,此事你要袖手事外恐不可得呢!”

    李崇宇父子不禁一怔,抬目望去,只見廳外走入八方頭陀神行客駱毓奇。

    駱毓奇面色略帶憂戚,抱拳笑道:“不速之客,竊聽之嫌,請勿見罪是幸。”

    李崇宇大笑迎向前去,執手寒喧道:“駱兄什麼風吹得來的?”

    他兩人十數年未見,故友重逢,其快何似。

    李崇宇道:“嵩兒,見過駱伯父!”

    李慶嵩上前長身一揖,口稱:“駱伯父,小侄拜見。”

    駱毓奇笑道:“賢侄少禮。”

    李崇宇延之入坐,李慶嵩侍立其側。

    駱毓奇忽長嘆一聲道:“李兄可知危在眉睫麼?”

    李崇宇不禁一怔,道:“駱兄之話何意。”

    駱毓奇道:“小弟適從崑崙而來,途中忽見江湖人物紛紛趕向天水,小弟不禁好奇,暗躡隨後到了南關外蔡家老店,方知店外矮林中發生駭人聽聞武林兇殺,李兄可知死者是誰?”

    李崇宇道:“兄弟不知。”

    “死者乃天河鬼叟戎雲虎異母同父兄弟青面鬼王戎雲豹,他兄弟各走極端,勢若水火,慘死在其兄絕毒暗器白骨針下,其餘死者系乾坤釣客温蔚翔爪牙,亦在白骨針下喪命……”

    李崇宇面現驚愕之色,道:“天河鬼叟戎雲虎乾坤釣客温蔚翔世外雙兇,雖心辣手黑,但與兄弟何干。”

    駱毓奇微微一笑道:“李兄別急,容小弟細敍根由,恐李兄欲置身事外而不可得也。”話聲略略一頓,遂將燕京洪步雲墮崖而亡,紫府奇書被骷髏魔君劫去,柳鳳薇失蹤一一説出。

    李崇宇道:“此事兄弟已有耳風,但與小弟風馬牛不相及。”

    駱毓奇也不理會朗笑一聲道:“眼前雲集蔡家老店外為首者,乃乾坤釣客温蔚翔拜弟四海游龍石中玉……”

    李崇宇一聞石中玉之名不禁臉色一變,石中玉乃羅浮名宿,昔年與李崇宇因故不和,含怒出手相搏,一著失慎李崇宇敗在石中玉掌下,一掌之辱,至今不忘,怎不令李崇宇勾起積恨。

    駱毓奇微微一笑道:“那石中玉一代名宿,明珠暗投,喪心病狂自不必説,眼前辣手難題立即應在李兄頭上來了。”

    李崇宇搖首微笑道:“駱兄你無須危言聳聽。”

    駱毓奇大笑望了李慶嵩一眼,道:“只怪令郎行事不密,救走蒙面少女情形落在一人眼中。”

    李慶嵩不由驚得呆了,猜不出是何人窺知。

    駱毓奇嘆息一聲道:“其實也不怪令郎,蔡家老店外,稻草堆內正藏有一個乞丐,他凍餓交迫,無奈藏身其中避寒,不料被他窺知,貪圖石中玉重賞悉皆吐實。”

    這話雖使鐵指韋陀李崇宇父子震駭,卻聽出駱毓奇之話,其中不無矛盾之處。

    鐵指韋陀李崇宇咳了一聲,道:“駱兄,兄弟有一點不明,既然死者除了青面鬼王戎雲豹外,餘者俱為温蔚翔老邪爪牙,小犬所救蒙面少女,同為天河鬼叟所傷,仇者為一,理該同仇敵愾才是,怎麼石中玉不找天河鬼叟理論,反向兄弟尋事生非,其理安在?”

    駱毓奇啞然一笑道:“武林是非最是難論,而其中利害最是顯明,關鍵在於紫府奇書……”

    李崇宇父子不禁凝耳傾聽。

    駱毓奇面色一正接道:“當年紫虛居士在崑崙絕頂以紫府奇書誘使天下武林人物自相殘殺,以致黃葉道人及幽魂手平梧連同此書殉命靈鷲峯萬丈絕壑之下的乃是第四冊。

    然而十六年前世外六兇,北瀛島主、奪魄郎君巫翰林、陰陽聖指唐慕斌、血影手侯紹鴻、乾坤釣客温蔚翔、天河鬼叟戎雲虎結伴西遊崑崙,無意尋獲第四冊紫府奇書。

    六兇各存攘奪之心,引起火拚,巫翰林當場重傷,為陰陽聖指唐慕斌攫得遁去,不知所蹤。

    不意第四冊紫府奇書竟落在一個滿身銅臭,庸俗不堪之洪步雲府中,洪步雲遂種下慘死之禍,該書又為骷髏魔君攫去,倘柳鳳薇無故失蹤,斷然骷髏魔君攫得是真,如今真耶非耶,尚難肯定其詞……”

    説此,駱毓奇舉杯飲了一口香茗後,道:“此中原由,説來話長,一言難盡,小弟長話短説,扼要説明數點,李兄不難明白。第一,紫府奇書分為四冊,相傳首冊落在金天觀中,因紫虛居士出身金天觀。”

    李崇宇恍然大悟,道:“怪道近日風聞金天觀外江湖能手頻頻窺伺,而金天觀道眾杜門不出,原來是這個緣故。”

    駱毓奇微微一笑道:“次冊風聞落在崑崙手中,而崑崙掌門堅決否認,江湖謠諑,本難置信,未必不是空穴來風之詞。第三冊散失江湖,不知落在誰人之手。所以令郎所救蒙面少女,難説不是無故失蹤的洪步雲未亡人柳鳳薇……”

    李慶嵩愕然張目,心神大震。

    李崇宇目露驚容道:“駱兄是説她身懷第四冊紫府奇書,致遭天河鬼叟‘白骨針’之難。”

    “很難説。”駱毓奇道:“主要的是涇河北岸老君觀主不知在何處獲有第三冊紫府奇書內七頁,蒙面少女乘隙劫去,天河鬼叟一步之差失手,大怒之下發出白骨針,蒙面少女傷重落荒奔逃,幸為令郎發現救走,不想帶來一場無邊危難。看來,天河鬼叟與乾坤釣客均要光臨府上,李兄得提防一二,不可大意,此中原委小弟偷聽石中玉之言才知。”

    鐵指韋陀李崇宇不禁憂形於色,喃喃自語道:“這怎麼是好。”

    變生即將進迫眉睫,李崇宇心急如焚,狠狠的瞪了其子一眼。

    李慶嵩囁嚅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河鬼叟乾坤釣客又不是三頭六臂人物,有何可懼。”

    鐵指韋陀不禁厲聲叱道:“畜生,真不知天高地厚。”

    駱毓奇道:“李兄不可斥責令郎,道義上李兄亦不能置身事外。”

    李崇宇不禁一呆,道:“這卻是為何?”

    駱毓奇長嘆了一聲,黯然神傷道:“李兄八拜之交擒龍手陳鴻秋慘死在天河鬼叟掌下,不意漕河一別竟成人天永隔。”

    李崇宇聞言虎目一紅,淚光欲滴,急抓住駱毓奇手臂,厲聲道:“此話是真?”

    駱毓奇道:“小弟也是聞風而知……”

    説此,忽見一條人影在廳門外一閃而過,不禁一怔,忙道:“李兄府中有多少人手,及早安排,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李崇宇道:“兄弟久已不過問江湖是非,納福家居,得力人手齊散往外地,各就其業……”

    語尚未了,駱毓奇不禁面色大變,急啊一聲道:“不好,有人侵入府中。”

    扭身墊步,身形如離弦之弩,激射出廳外而去。

    李崇宇父子聞言大驚,如影隨形掠出廳外。

    …………

    天色晦暗如暮,風吼雪湧,酷寒難耐。

    秋鏡樓下門前負手卓立著諸葛文,凝目投向遠處,心緒如麻,惆悵之感無由自生。

    他心頭懷念著那瑤鼻櫻唇,星眸剪水,絕世風華的柳鳳薇,幾次生心欲去窺視蒙面少女是否為她,又恐弄巧成拙,強行抑制住,但心情一直不得安寧,只覺百無聊耐,鬱結難伸。

    驀地——

    園中一株參天古柏之後閃出一個面目森冷黑衣老者。

    諸葛文不禁駭然變色,身形一閃隱匿門後,暗道:“天河鬼叟,他怎麼知道找來此處。”

    戎雲虎竟未發現諸葛文,只見他目光如電,抬面望了秋鏡樓一眼,突然兩臂一振,穿空飛起,撲向秋鏡樓上。

    諸葛文心説:“不妙!”

    急步竄出園中,仰面一瞧,只見天河鬼叟已一掌震開蒙面少女所居長窗掠入房中。

    諸葛文急一鶴沖天拔起,掠上樓廊,正要撲入房中,忽聞戎雲虎冷哼一聲,忙貼向窗側,只見戎雲虎風也似地掠出窗外飄落樓下而去。

    戎雲虎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並未見他擄走蒙面少女,諸葛文不禁心中猛凜,只道蒙面少女及老安人,均遭了毒手,急掠入室中查視。

    但事情又變,不由把諸葛文驚得呆了,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只見老安人安詳睡在榻上,錦被半掩,蒙面少女則不見,顯已鴻飛杳杳。

    他恐蒙面少女手辣心黑,將老安人點了死穴,急忙查視,伸手一撫鼻息均勻,才知點了普通睡穴,緊張心情立時鬆弛了下來,身形一晃穿窗而出,在樓下廳內端坐一把交椅上,一卷在手,裝模作樣吟哦出聲。

    此刻,李崇宇父子及駱毓奇三人迅疾如風,神色緊張,撲入秋鏡樓中,只望了諸葛文一眼,竄上樓去。

    但聽李慶嵩驚呼一聲:“娘!”

    諸葛文一躍而起,快步登上樓去。

    只見老安人已被李崇宇拍開睡穴,睜目醒來,李崇宇忙問蒙面少女何去。

    老安人嘆息一聲道:“藥力如神,果然霍然而愈,這位姑娘立時要走,強留不允,她説女人禍水,留下反與尊府帶來一場大難,恩將仇報,於心何忍,臨行之際,除去面紗,現出一副嬌豔如花明眸皓齒絕世姿容,銀齒一笑即伸手點了妾身睡穴,之後……”

    鐵指韋陀李崇宇如釋重負道:“她走了也好………”

    李慶嵩面上油然泛起一片惋惜之色。

    駱毓奇忙道:“那侵入尊府那人究竟是誰呢?”

    突然樓外起了一聲慘嗥,接著一個重物墜地巨響。

    三人不禁一震,急穿窗掠出。

    只見園內雪地中倒著一箇中年漢子,已然氣絕,雙目內溢出兩行血絲。

    李崇宇仔細察視之下,死者瞳仁中赫然露出兩支白骨針尖,不禁心神猛凜。

    駱毓奇李慶嵩二人也發現了白骨針,心頭更是駭然。

    寒風吼湧中,突傳來數聲厲嘯,尖鋭刺耳,入耳心驚戰慄。

    嘯聲未絕,十數條人影曳空電飛掠入園中。

    鐵指韋陀李崇宇認出為首身背雙劍,方面大耳氣宇威嚴老者,正是那明珠投暗浮羅名宿四海游龍石中玉。

    石中玉之後卻是在蔡家老店為風塵三俠白骨針下漏網逃去虎面修髯老者,少林叛門弟子圓鏡大師。

    李崇宇定了定神,含笑抱拳道:“石大俠別來無恙?”

    石中玉一眼瞥見雪地屍體,兩道劍眉猛然上剔,眼中泛出森森殺機,冷笑道:“李莊主,石某為偵查一宗武林疑案,特遣手下先行拜莊,説明石某隨後就到,怎李莊主不分青紅皂白,將石某手下戳害為何?”

    李崇宇冷冷一笑道:“兄弟半輩子江湖廝混,也不至於如此不講情義,石大俠請不要血口噴人,先去瞧瞧死者是否為兄弟所害。”

    石中玉聞言怔得一怔,知必有蹊蹺,即與虎面修髯老者疾逾飄風般掠至死者之前察視,兩人頓時駭然色變,面面相覷。

    虎面修髯老者身中白骨針傷,雖經治癒,似乎尚未復元,面色蒼白,如今更似死灰般,慘淡無神,痛定思痛,前創猶悸。

    石中玉低聲道:“戎令主果然來了,温令主所疑顯然為事實,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虎面修髯老者道:“誠如石大俠之言,戎令主私心自用,殘殺異己,如今昭然若揭,但不過尚有一點存疑,戎令主七頁紫府奇書顯然到手,無須重來此處,如此做法,豈非畫蛇添足掩耳盜鈴自露馬足。”

    石中玉略一沉吟,冷笑道:“他重來天水,無疑殺人滅口。”

    “殺誰?”

    “蒙面少女。”石中玉答時,面色嚴肅,轉身向李崇宇三人走去,冷冷問道:“李莊主,請問是否有一蒙面少女為少莊主所救?”

    鐵指韋陀李崇宇早想好答詞,毫不猶豫朗聲答道:“不錯,誠有其事。”

    “如今蒙面少女何在?”

    李崇宇放聲豪笑道:“石大俠,蒙面少女為天河鬼叟劫走,你這是明知故問,可是有意來此尋事生非?”

    石中玉一臉脹得通紅,目中怒芒逼射,沉聲道:“石某不信真有其事。”

    李崇宇一聲大喝道:“你那手下因瞥見戎雲虎劫走蒙面少女致死,否則死者致命暗器白骨針系何人所為,石中玉,你無須藉故生非,我這莊中可不容擅自出入撒野之輩。”

    石中玉冷笑道:“你待如何?”

    李慶嵩縱身一躍,厲聲喝道:“每人留下一條胳膊,才可網開一面。”伸手撤出一柄短戟,接道:“石中玉,小爺欲領教你一身羅浮絕學,是否浪得虛名之輩。”

    四海游龍石中玉雖然氣得身軀狂震,但卻礙難出手與李慶嵩為敵,要知他在武林中輩份極尊,自視甚高,此次受龍虎十二盟攏絡,禮遇隆崇,客賓之位不受統屬,如今李慶嵩叫陣,自己如果出手,勝之不武,反落以強凌弱,以大凌小罵名,是以為難得緊。

    石中玉身後突掠出一個持刀彪形大漢,道:“殺雞焉用牛刀,石大俠,容我錢豹一會這小子。”

    錢豹話聲方落,刀光電奔,一式“三星追月”,灑出三朵寒星猛襲李慶嵩胸前。

    李慶嵩才不過廿四五,業已揚名西北,武林公稱之“玉面孟嘗小温侯”,武學造詣不凡,唯其如此才心高氣傲,敢指名挑鬥。

    錢豹一招放來,李慶嵩斜身外閃,短戟疾掄,風驟雨狂地攻出七招。

    出手之快,招式之奇,身法之捷,無一不恰到好處,戟影漫空,星飛電閃。

    錢豹料不到李慶嵩有如此高絕身手,被凌厲的戟法逼得一連避開三步,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一著受制,滿盤皆輸,守多攻少。

    叮的一聲金鐵交鳴,李慶嵩戟猛力沉,點在錢豹鋼刀之上,錢豹只覺虎口欲裂,把持不住,鋼刀脱手墜落地面。

    錢豹大驚,欲縱身躍出圈外,李慶嵩冷笑一聲,身形電欺,左臂“葉底偷桃”穿出,掌吐真力,叭的一聲擊實在錢豹小腹之上。

    一聲淒厲慘嗥出自錢豹口中,身形撞飛五六丈外,嘴噴一股血箭,氣絕廢命。

    李慶嵩面現得意之色,忽感一片冷風襲向肩頭,不禁心神一凜,忙塌身箭步躍出。

    只聽耳後石中玉笑道:“小小年紀,竟然如此心辣手黑,饒你不得。”冷風有若附骨之蛆般襲去,但感曲池穴突然一麻,被石中玉五指扣住動彈不得。

    鐵指韋陀李崇宇見愛子被制,不禁勃然大怒道:“石中玉,你上門欺人尚不自知理虧,竟敢侍強凌弱……”

    語聲未了,石中玉哈哈大笑放開扣住李慶嵩五指,道:“石某要取汝子性命,猶如折枝反掌,但石某尚不屑為之。”一掌輕拂而出。

    李慶嵩悶哼一聲,撞開五六步方始定住,臉色蒼白如紙,額角黃豆般冷汗冒出,顯然內傷不輕。

    鐵指韋陀李崇宇鬚髮怒張,一鶴沖天而起,拔出五六丈掉首撲上,左掌右指,夾著一片沉逾山嶽潛動,望石中天凌頭壓下。

    石中玉深明厲害,冷笑一聲,疾飄開五尺,雙掌託天迎去。

    李崇宇身形到得中途,突感脅間一麻,神智-昏,斷線般墜落地上。

    石中玉無獨有偶,亦是仰面倒地不起。

    更有駱毓奇李慶嵩及羣邪亦無聲無息紛紛倒下雪中……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人震駭恐怖。

    莊園中無一人倖免,此又是一宗震驚武林公案。

    究是何人所為?

    諸葛文麼?不!他不曾親眼目睹。

    風仍在吼,雪片漫天飛舞,一片一片向園中倒著十數具武林高手身上落下,不久即將湮沒無形,一絲痕跡不露。

    風雪彌湧中,一條龐大身形捷似飛鳥由空中電瀉疾落,現出面目森冷的老人。

    老人正是四凶之一乾坤釣客温蔚翔,目中精芒怒射,厲聲道:“戎雲虎,老夫不殺你誓不為人。”兩手抓起石中玉及虎面修髯老者沖霄穿空而去。

    去勢電疾,轉眼即杳入風雪漫天中……

    諸葛文俟李崇宇父子及駱毓奇撲出窗外,即向老安人道:“這等武林兇殺之事,老太太不見為妙,請速回內院歇息吧。”

    老安人長嘆一聲,點點頭,顫巍巍地離去。

    諸葛文迅疾無倫穿出窗外,身化“神龍入雲”翻上一株參天凌幹巨楠之上。

    這時,鐵指韋陀李崇宇與四海游龍石中玉唇槍舌劍,轉眼拚搏難免。

    他竟似若無睹,冷電眼神頻頻四外搜索,憑他臆測天河鬼叟戎雲虎定然藏匿宅中,未必即離。

    果然,鄰近一株柏樹上正有兩道懾人眼神凝向李崇宇等人。

    諸葛文目光鋭厲,瞧出那就是天河鬼叟戎雲虎。

    戎雲虎聽得李崇宇鬼話連天,説自己劫走蒙面少女,不禁鼻中發出一聲低哼,目中射出怨毒光芒。

    忽地,只見戎雲虎面色一變,離枝遁空而去。

    諸葛文“鷓鷯展翅”騰空尾隨而去,仗著園中森森古木掩蔽身形,一路追去。

    宅院佔地甚廣,但見戎雲虎亦是尾躡一條人影,那人正是乾坤釣客温蔚翔。

    諸葛文暗驚道:“看來,四凶俱已到齊,他們暗中勾心鬥角,不久,必轉為明相火拚。”

    他為自己妙計逐漸得逞,面上不禁泛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只見乾坤釣客温蔚翔在馬廊外逡巡,漫天飛雪一寸一寸的地面加厚,將一切所留痕跡湮沒。

    温蔚翔伸手輕輕拂向地面,颳起一片雪塵,露出蹄痕去向。

    天河鬼叟戎雲虎藏匿在遠處樹後,卻未防諸葛文窺何在側,戎雲虎梟睛疾溜溜地亂轉,一張猙獰地面孔滿怖殺機,恨不得將温蔚翔吞下去。

    諸葛文暗中竊笑不已,只見温蔚翔身形暴起,穿出窗外而杳。

    戎雲虎毫不怠慢,接踵撲出牆外而去。

    諸葛文微一躇躊,追出牆外,但風雪漫漫,彌天洶湧,阻礙了視線,窮極目力下只見遠處人影一閃即隱,他施展絕世輕功,追出五七里遠,雙兇已是無影無蹤,不禁廢然折了回去。

    他一飄入院牆,即聞一聲冷笑,只覺一股強猛勁風撞來,情不由主平胸雙掌推了出去。

    兩股潛勁猛接,諸葛文身形一陣撼震,斜身踉蹌退出兩步,抬目望去,只見天河鬼叟戎雲虎立在兩文開外,陰冷澈骨一笑,道:“好小子,武功居然不弱。”

    諸葛文冷笑道:“你是何人,擅闖本莊非奸即盜,速俯首就擒尚可留得命在。”

    戎雲虎不禁怔得一怔,道:“你姓李?”

    “不錯。”

    戎雲虎臉色一變,右臂疾伸而出,五指迅如電光石火探向諸葛文“脈門”要穴。

    他這一招,看似平凡,其實玄奧不測,任憑閃向何方也避不開去,江潮中無數成名人物均敗在他這一招之下。

    士別三日,刮目相待,諸葛文並非當日吳下阿蒙,戎雲虎一招展出,即深明其中玄奧,卓立如山,不避不讓,右掌平胸微微一抓。

    天河鬼叟招式如電,指鋒鋭嘯堪堪觸及諸葛文右臂“曲地”重穴。

    諸葛文突然右足一撤,身軀未旋,時間之拿捏竟然恰到好處,不差分毫。

    戎雲虎指臂擦著諸葛文胸前而過,一抓成空,戎雲虎不禁心頭一震。

    就在此時,諸葛文橫肘一推,撞向戎雲虎脅下“神堂”穴,猛一翻腕,五指迅疾無掄抓望肩頭。

    一式兩招,非但雷厲電奔,而且精奇難解。

    天河鬼叟戎雲虎只覺一股潛勁向“神堂”穴撞來,肩頭又感鋭嘯風生,不禁嚇得膽寒魂飛。

    他不敢以護身罡氣硬抗,身形急望前一栽,墊步竄起穿空遁逃而去。

    諸葛文為自身武功突飛猛晉感到駭異,怔了怔神,身形疾展,撲向秋鏡樓而去。

    他一至秋鏡樓外遠處,凝目望去,不禁呆住,只見地面倒著十數具屍體,悉為四海游龍率來龍虎十二盟中匪徒,但石中玉及虎面修髯老者不知何往。

    鐵指韋陀李崇宇玉面孟嘗小温侯李慶嵩及八方頭陀神行客駱毓奇似重病方愈,慘淡無神,在傾聽一個金面人説話。

    此人面似淡金,禿眉無須,神色木然如冰,一襲寬大黃色長衫在呼嘯寒風中獵獵起舞,語聲極低,但不時發出擾人心魄的短笑。

    驀地——

    金面人鼻中沉哼一聲,仰面揚掌虛空擊去。

    只聽一聲慘嗥騰起,聳幹柏柯上斷線般墜下一人,叭噠墮地,耳目口鼻中鮮血湧出,四肢一伸氣絕廢命。

    金面人木然望了死者一眼,道:“此人乃天河鬼叟手下,作惡多端,死了無愧。”話聲寒峭陰冷,令人毛髮筆立。

    接著金面人又道:“老朽山野之人,避居塵世已久,久不過問武林是非,奉勸三位,切莫深信外貌良善心懷陰譎之人,更莫寄望於自視名門正派高手,警記斯言,當可減免災難。”

    話落,沖霄奔空而起,半空中傳來語聲道:“珍重再見。”人影疾杳無蹤。

    三人互望了一眼,面現苦笑,並肩步入秋鏡樓中。

    他們發現諸葛文倒在樓口下,僵睡若死。

    李崇宇眉頭一皺,道:“嵩兒,拍開此人睡穴,賞賜重金遣之離去。”

    李慶嵩尚念諸葛文醫道,意欲留作臂助,道:“爹……”

    鐵指韋陀面色一沉,喝道:“不必多説,照為父之命行事,此人面目可憎,不可深信。”説後偕駱毓奇登樓而去。

    李慶嵩暗歎了一聲,一拍開諸葛文睡穴。

    諸葛文擦眼爬起,面容惶恐道:“少莊主……”

    李慶嵩微笑道:“此後本莊步入多事之秋,劫殺難免,本想延攬兄台,奈兄台不擅武功,如有不測,在下何忍,只有留待他日了。”説著在懷中取出一錠黃金致贈,又道:“在下深知兄台耿介,區區俗物乃出自在下一片誠意,望忽見卻是幸。”

    諸葛文再三推辭不獲,只好收下告辭。

    李慶嵩送出莊外而別。

    諸葛文本想再潛入莊中探明金面人來歷及方才發生之事始末,但他急於尋覓蒙面少女。

    他認定蒙面少女就是柳鳳薇,權衡輕重,只有暫舍李家莊於不顧。

    風雪漫漫,皓寒凜冽。

    諸葛文懷著一腔落寞惆悵,重回南關外蔡家老店中,謀求一醉再上征途。

    他伸手一揭門簾跨入,只見店內竟上了滿座,店主正巧立在門側招呼小二送酒送菜,一見諸葛文面現愕然之色,嘴唇翕動欲言,他忙以眼色制止。

    店主溜出口邊之話,又復嚥了下去,笑道:“您老將就與旁的客官並一併坐。”

    諸葛文點了點頭,目光四巡,突然眼中一亮,步向裏首壁偶一付座頭而去。

    這座上正坐在一個亂髮蓬鬆,滿身油污的化子,大盞盛酒,左手握著一根雞腿塞入口中,咀嚼出聲,吃像極難看。

    諸葛文微微一笑,認出是太極鐵掌邵元康,逕在側首坐下。

    邵元康虎目瞪著諸葛文,哈哈一笑道:“咱倆正好配對,化子邋蹋,你也尊範不堪恭維。”

    諸葛文首一低,蟻語傳聲道:“邵老哥哥,在下呂松霖。”

    語聲送入邵元康耳中,邵化子不禁張大了眼發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呂松霖忙轉面望著走了過來的店小二點了酒菜。

    蔡家老店中一片繁囂鼎沸,七成食客均是武林人物,肩插兵役,絲穗晃動。

    呂松霖低聲問訊別後經過。

    邵元康道:“此非詳談良機,而且店內還有化子對頭人物在,正虎視耽耽注意我等,嘿嘿,他有耐心等待,化子也存心磨姑,老弟,咱們盡興一醉,談點別的如何?”

    呂松霖有意無意目光緩緩掃視店內,忽瞥見一人側影,令他胸中怒火沸騰,道:“老哥哥對頭仇人,是否就是蠻荒一劍雷鳴霄。”

    邵元康雙目一翻,道:“你認得他。”

    “在下亦與他有仇!”

    邵元康不禁一怔,瞪眼凝望著呂松霖,道:“怎麼,你也與他有仇?”

    呂松霖目露憂容,道:“別管雷鳴霄,你我談正事要緊,老哥哥為何與駱大俠分手,在下經歷極為慘痛新奇,更堪憂慮武林前途日非。”

    “那麼你先説。”

    這時小二已送上酒食,呂松霖飲了一口酒後,滔滔不絕説出自漕河鎮分手所經所遇,只隱去聖手韓康盧燕姓名不説。

    邵元康聞及沈萬蒼陳鴻秋遭了毒手,不禁目中一紅,鬚眉無風自動。

    呂松霖一口氣説完,邵化子面色瞬息萬變,半晌不語,急嘆息道:“駱毓奇危矣,他與化子在蘭州分手,約定三日後再見,他定是風聞此事趕來與鐵指韋陀李崇宇晤面,不想竟會遭遇……”

    呂松霖大詫,驚道:“駱大俠不是很好麼?”

    邵元康冷哼一聲道:“你認為金面人是良善之輩?”

    “那麼他是誰?”

    邵元康搖首表示不知,倏地擎杯黯然一笑道:“老弟,咱們一杯解千愁,此事千頭萬緒絲毫不能自亂步驟,慢慢來。”

    太極鐵掌本來性如烈火,這次表現除異常沉穩,因為茲事體大,一點粗鹵不得。

    他説時目光頻頻向蠻荒一劍覷望過去。

    只見雷鳴霄座上又多了兩人,正是呂梁雙判北希言北希滇,雙判在與雷鳴霄低聲説話。

    倏地,蠻荒一劍面色一變,矍然立起,低喝道:“走。”與呂梁雙判離店而去。

    三人尚未揭開布簾跨出店去,只聽門外一聲高呼道:“那不就是蒙面少女!”

    雷鳴霄呂梁雙判聞言,風也似般竄出。

    四座翕動,紛紛掠了出去。

    呂松霖不禁心神一震,暗詫道:“她怎麼又回來了。”

    情不由主的站了起來,隨著羣豪走出。

    太極鐵掌邵元康痛心知友慘死,悲愴鬱懷,也渾渾噩噩隨著呂松霖步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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