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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閻王座前搖渡船

    川東,鄧都城,素有鬼域之稱!

    民俗為傳言所懼,每當日落西山莫不爭先恐後,紛紛提前收市打烊,致使偌大一座縣城,入暮人跡杳無,呈現出一片窒息的死寂!

    長年如此,按説也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了。

    但是,事實卻又迥異往常,近一兩個月來,巷尾街頭俱是一片論“鬼”之聲!頓使這座原已人心惶惶的鬼城,更加人人思危,寢食難安了!

    是一些什麼事實,足以恁般震憾人心,使人危懼呢?……

    原來,鄧都城瀕臨長江,在縣城的對岸,屬於武陵山脈的一座峽谷山區,本是人跡稀到的陡崖幽整,現在,這道峽谷卻有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名字,那就是:

    地獄谷!

    誰也説不出這三個駭人聽聞的字打從何處來,可是,在對岸谷的平鏡絕壁上,驀然出現了這樣三個用白骨嵌成的醒目大字,卻是有能否認的事實!

    什麼人,能將這根根白骨,鑲嵌到離地千尋,萬難攀越的絕壁上去呢?……

    還有,在那谷口的兩側,陡然出現兩條長約丈餘,寬約三尺的黑布長幡,説起這兩條長幡,可也真是奇妙無比!大白天裏,不但幡中的一朵蓮花,鮮紅刺眼,令人滋生一股血光之災的錯覺,一候夜色籠罩住大地,這蓮花卻又磷火螢螢,滾射着慘淡耀眼的微光,端地奪人魂魄之極!

    萬籟俱寂,昏暗無光的夜黑之中,最是駭人得出奇,對江的地獄谷裏,遙遙傳來一聲聲淒厲的狂嚎,這慘絕人衰的吼叫之聲,響蕩在黑夜裏,倍增恐怖的擾人氣氛,能使人毛髮畢立,油然興起一股面臨世界未日的感覺!

    只要有人夜間耳聞狂嚎之聲,不用説得,第二天早晨,準有幾位屍體躺在地獄谷中,這些屍體,不但血肉模糊不清,千篇一律的,頭顱全被打舊得稀爛……

    看樣子,死的卻又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些人是打從哪裏來的?

    地獄谷厲鬼殺人,這已是眾所皆知的事了!怎地還有這許多外鄉人,前仆後繼的,趕到地獄谷來,血肉狼籍地死在這裏?

    多少的迷惑與不解,加上朝不保夕的駭懼心情,鄧都城內的居民,終於在極度恐怖的氣氛籠罩中,將日子慢慢捱了過去……

    這是一個初秋臨暮,暑氣逼人的人晚時光——流霞萬道的西墜金烏,倏被急遽湧至的烏雲摭掩,雖然仍舊是燠熱難當,可是誰也知道,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急流渙散的大江面上,薄薄地,騰昇起一層霧氣……

    薄霧迷朦之中,對江駛過來一艘渡船,梢頭上,站着一個鬚髮花白,頭戴摭陽頭笠的老船伕,這老兒一手把住舵柄,仰頭望望天色,夢吃般喃喃自語道:

    “嗯……要變天,這場風暴來勢不小,我這一攏碼頭,説什麼……也要收班了!”

    回頭打量一眼漸趨遠離了的大江南岸,搖頭又説道:

    “邪門!真邪門!這一陣子,接連三批人過得江去,敢情這些人也是活得不耐煩了?……嗯……五個,四個,六個,今天來了十五個,真作孽!呸!”

    説着説着,在艙板上的一撮散碎銀兩上投上一瞥,乾澀地,咧嘴又笑道:

    “要錢不能不要命!這一趟攏上碼頭,嘿,拿銀子埋我……我也……”

    自言自語的説到這裏,一扳舵柄,就向岸邊攏了過去……

    霍地——

    一聲奇響響起——

    老船伕眼前一花,船艙裏,面對面卻多出一個人來!

    這一陣子,鄧都城固是談鬼色變,聞鬼驚心,似這般白手揉揉眼皮……

    壯膽放眼,以平空落在船上的人,認真打量起來——

    刻正站在自己對面,哪裏是想象中的青面獠牙,足以使人亡魂喪膽的凶煞厲鬼,分明是一個丰神衝朗,神采奕奕的少年人!

    這少年,年齡約莫十六七,長得可真是光風霽月,儀表非凡,身着一領青色綢衫,襯托出他端地器宇軒昂,無比俊美!

    老船伕駭詫莫名,壯着膽,又自幹咦一聲……

    冒然落進船艙來的青衣少年,似也為自己的莽撞而懷着微微歉意,劍眉深蹙的俊面上,綻出些許笑意招呼道:

    “老人家,驚嚇你了!勞駕你,送我過江去!”

    這一開言出聲,老船伕方始定下來,訝然問道:

    “小哥,你可是要過江?”

    少年人口裏説了聲:“正是”,接連又點了點頭……

    神色之間,流露出滿懷情急!

    老船伕搖頭苦笑道:

    “慢説一場暴風雨即刻就要來到,實在也是地方上太不寧靜,我奉勸小哥在縣中暫住一宿,明早上道不好?……”

    話音未落,固執地扶舵柄,船吸水勢,仍舊施施然攏向岸邊……

    這一來,青衣少年似乎慌了手腳,大步前跨,單手搭上舵柄……

    指上微一吐勁,卻將船舵硬生生扳了過來……

    尾舵一轉,船頭筆直蕩向江中!

    老船伕哪裏容得這些,口裏大叫兩聲:“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咬牙一發狠,雙手用上全部勁力。猛向舵柄上壓上去……

    蜻蜒撼石柱,哪能動得了分毫?

    船舵發出吱吱清響,船頭卻仍向江中駛了開去……

    青衣少年一眼觸及艙中的散吵銀兩,似有所悟地伸手入懷,掏出一個整錠銀錁子,在老船伕眼前幌得幾幌,信手擲進艙中,聲近怏求道:

    “整錠銀子,送給老丈買酒喝,請你老勉為其難,送我最後這一趟吧,因為……因為我勢必要在今夜過江不可的!”

    老船伕氣急敗壞地大聲吼叫道:

    “我不要錢,我要命!……”

    一眼觸及青衣少年順手懷中帶出來的一方描金大紅柬帖,神色卻又呆上一呆……

    死命搶舵的雙手一鬆,手指紅柬問道:

    “這……這是……”

    青衣少年一揚手中的束帖,奇道:

    “怎麼?老丈可是識這物麼?……”

    “不,不認識,”老船伕茫然子色道:“不過,老漢方才一連送了三批人過江,他們大多也是手拿着這大紅柬帖的……”

    一口氣説到這裏,詫然又道:

    “這樣説來,小哥是特意到那——獄谷去的?”

    青衣少年點了點頭!

    老船伕駭意橫生道:“小哥……地獄谷只有入谷的鬼,絕無出谷之人。你何必……”

    商待老船伕話説完,青衣少年幽幽一嘆道:

    “我何當不知道這地方兇險無倫,進得出不得,奈何家父先我而來了,我只好……”

    “怎麼,令尊也來了?”

    “是的!”青衣少年情急於面。

    老船伕手指柬貼又問道:

    “小哥,這帖兒是那裏發出來的?”

    青衣少年遙指對江道:

    “嘍,就是這地獄谷!”

    老船伕似是大吃一驚,叫道:

    “什麼,……惡鬼還要請客?……拿紅柬帖請人上門送死?……荒唐!荒唐!”

    説到這時,語氣一轉而急迫,道:

    “請帖上,約定在什麼時候呢?”

    青衣少年抬臉打量一眼暮色,答道:

    “酉初時分!”

    “酉初時分麼?時間快了呀!”老船伕摘下頭上的摭陽笠,無可奈何地道:“好吧!老漢衝着這條老命不要,成全你這趕渡過江的孝子吧!”

    老船伕伸手接過舵柄,直駛大江中流……

    暮色逐漸昏暗,陰霾低垂中,隱隱傳來聲悶雷……

    江風轉盛,水上霧氣迷濛……

    天,終於黑下來了!

    地獄谷,雙峯高插入雲,宛如犬蹲般蜷伏在面前……

    谷中的兩條黑布長幡,血紅的蓮花上,發射着或明或暗的磷磷鬼火!

    陰森森地,靜得真個怕人!

    老船伕慘然一笑道:

    “小哥,你此刻面對地獄谷,未必你不害怕?”

    少年人心不在焉的搖一搖頭!

    老船伕有心再説什麼,忽地——

    一聲淒厲的狂嚎打地獄谷傳出。響蕩在夜空裏,歷久迴盪不絕……

    狂吼慘絕人寰,駭人聽聞之及!

    老船天聞聲知警,頓然變換一種驚懼與戰顫的語氣説道:

    “唔,今夜似是不比平常,怎麼……厲鬼……提前動手了?”青衣少年悚然一驚道:

    “老人家,往常惡鬼殺人,多在什麼時候?”

    “總是在三更夜半的當口……”

    青衣少年驚哦一聲,心裏卻犯上嘀咕了……

    先後三聲厲吼又隨風遙遙傳來……

    吼叫聲真個淒厲無比!

    天際,雷聲轉急,彷彿捶搗在人們心板上!

    嚓地,一抹閃電驚過,將既已暗黑了的無盡蒼穹,照耀的宛如白晝!

    藉這稍縱即逝的一閃亮光,青衣少年匆匆對地獄谷左近地勢投上一瞥……

    偏臉望一眼微微戰慄的老船伕,善言安慰道:“老人家,是我連累你,再攏近一丈距離,我即可縱身上岸,您在江心回船,不也就免得擔驚受怕了……”

    老船伕悽然苦笑道:

    “小哥兒捨死忘生,單身來闖這地獄鬼谷,難得你還有這份好心,處處為老兒的安危着想,俗語説:‘生死由命,富貴由天!’又説:‘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小老兒生受你的厚賜,有幾句唇邊之言,不知道當不當講?”

    青衣少年心中一動,忙道:

    “老人家有言,在下當樂於洗耳恭聽!”

    老船伕悠然一嘆道:

    “我看小哥適才上船的身手,分明是曾經練過武,可是?”

    這少年也不避諱,點頭應了一聲:“是!”

    老船伕接口又説道:“小哥此行,既是為擔心令尊的安危而來,非萬不得我希望小哥還是懸崖勒馬,避免涉險入谷才是正經!”少年人點頭道:

    “假若家父因未帶這大紅請柬,而被阻在谷口,我願意考慮老丈的教言。”

    老船伕抬頭望望一團沉窒的夜色,逞自又道:

    “假如小老兒所料不差,一場傾盆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少年人滿臉茫然。

    “有關係!絕對有關係!”老船伕情知少年人難解言外之意,補充又説道:“小老兒土生土長在鄧都,對這地獄谷的險惡地勢,真是瞭如指掌了的,那也就是説,只要是一場傾盆雨來臨,不管谷內存在着的是人,是鬼,他們誰也抗不住瞬息上漲的積水,勢必非要覓地暫避不可的!”

    少年人心窮玲瓏,聞言輕笑道:

    “您有意……要在下乘雨入谷,可免除許多意外阻找撓,對否?”

    老船伕咧嘴一笑道:

    “還有一點,地獄谷除了入谷狹口之外,沒有第二條通路可尋,你切莫在谷中胡衝亂聞,那是枉費精力的!”

    少年人悚然一驚道:

    “怎麼,這是一條死谷麼?……”老船伕微微一笑道:

    “不錯!地獄谷除了雙峯夾峙的入口,這條幽遽深遠的陰森谷,全是陡壁危崖,人犬俱難攀越,但,谷中卻有一條秘密甬道存在着,若非熟詳地勢的本地人,是難以覺察得出的……”

    “甬道?甬道在哪裏?”少年人滿含情急。

    老船伕手肘輕輕地撞身邊的少年人,道:

    “輕聲些!輕聲些!老漢這就要告訴你了!你打穀口向裏直奔,約莫走了裏許光景,可遠遠望見一所頹廢的破廟。這破廟,就是谷中唯一的一處建築,可惜它年久失修,禁不住風雨侵蝕而破敗不堪了!”

    少年人意不在此,頻頻追問。

    “你別急呀!”老船伕乾笑一聲又道:“老漢現在告訴你的,全是半年以前的歷史掌故了,這半年有了些什麼變動,卻不是老漢我能夠想象得到的!至於這條甬道哩,也有它的出典所在,只是……只是……”

    説着,説着,隱隱雷聲夾雜中,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

    老船伕似乎有心長話短説,急急又道:

    “暴風雨就要來了,這正是小哥入谷行動的大好時光,我現在只要特意告訴你,那條經人工開闢的秘密甬道,就在破廟的左後方,經過破廟,一直沿山向右奔就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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