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不化看着場中局勢,口中忽“咦”了一聲。只見闊落大師一開始一掌使般若掌,一掌用諸空拳,一輕一重,兩手拳法不時互換,端的當得上神妙無方四個字。
張曉驥能與他對拆幾十招古無化已感驚奇,更奇的是慚慚闊落禪師雙掌掌法不再互換,一味左手般若掌,右手諸空拳,看來他平時練習已習慣左重右輕,再接下來,他雙掌拳法合而為一,竟同使上般若掌,只見他掌影如山,重重疊疊將張曉驥罩住,旁觀的庸手自認為聲勢上闊落大師是佔了上風,但古不化已看出,是張曉驥一劍封住了闊落大師雙手的諸般變化,逼得他採用了最損體力的打法。古不化雙手微微出汗,他可沒想到這小子這麼不好對付。
全榜德在旁忽“嘿嘿”笑道:“這可不是比武較技,紅長老。白長老,咱們是不是也該伸伸手,一舉而擒之?”
紅白二長老也看出闊落大師實際已被逼落下風,佔得只是場面好看而已,再不出手,場面上也讓張曉驥佔了上風,五派三盟的面子須不好看,當下道:“不錯,不錯,這等歹徒,拿下就是。”
那紅長老口裏説得輕鬆,出手之前,臉上卻先紅了一‘紅’,那紅色似會竄,直從他臉上一直漲到手上,這本是他看家絕藝‘硃砂掌’;白長老卻從腰下解開一條布袋,粗麻麻的白色,一出手就兜腰向張曉驥腰上纏去。那全榜德身子最胖,也數他穩重,待紅,白二長老加入戰團,他還在定睛地看,只見陣中雖多了兩人——
闊落大師首當其衝、迎在正面,紅白二長老一左一右、夾擊兩側,張曉驥精神反似乎一振。他劍影縱橫,這後院中古木陰森,那劍影在這陰森中慢慢抹上一抹灰白的光華,如陰天雪意,別有一種鬱暗的燦爛。全榜德原是終南弟子,見狀驚道:“餘雪劍氣!師兄,他練會了餘雪劍氣?”
餘雪劍氣是終南三大絕技最後一絕,近六十年已無人練成,所以全榜德才大驚。
塵悠子看着張曉驥的劍式,卻默默無語,臉上神情更是瞬息千變——這孩子果然深藏如晦,他在他的劍意中看到的還不只是‘餘雪劍氣’,可是自己平時竟也不知道曉驥這孩子已把本門武功修練到如此程度。
果然,全榜德站不住了,他才入戰團,張曉驥的劍式就在陰凝俊逸中忽又添上了飄忽凌亂,連全榜德這等終南好手也已看不出他劍意之所在。全榜德振聲而笑:
“好小子,連終南派最下等的入門劍術‘終南捷徑’你也摻合進來了!”
那“終南捷徑”確實是二等劍術,在終南原是為俗家弟子學以致用、但求速成準備的,沒有人會想到這劍法會在高手較量中出現。理雖如此,但那劍法到了張曉驥手中,四藝合一,斑駁陸離,以之迎戰四大高手,進退取捨間,竟然遊刃有餘,塵悠子喃喃道:“這孩子、這孩子,再假以兩三年,終南派定可在他手中一振。”
全榜德自己見四人都戰張曉驥不下,當場向古不化一呶嘴,示意坐在井台上的盧絆兒。古不化一愕,心想這一計果然不錯,但他自惜身份,不肯如此。適才受過張曉驥之辱的吳賀和耿玉光可就不一樣了,心裏開竅,齊齊向盧絆兒撲去。張曉驥背對盧絆兒,原就是要護住她,他知道絆兒功夫不錯,但跟一流高手比還是差一些的,見狀大怒,不由喝道:“無恥。”劍芒一閃,竟從四人合圍中刺出,直擊耿、吳二人。
他這一劍逸出,圍他的四人一驚,也大大沒面子。耿、吳二人更是當場遇險,可這一劍之下張曉驥後背也露出破綻,古不化何等之人,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一招擊出,直抓張曉驥後背。
張曉驥暗道一聲:“可惜,”空中轉身,險險避開古不化一擊,手中劍勢微弱,只削斷了吳賀束髮之帶與耿玉光的一截衣袖。他一落身,七大高手就已此起彼伏,與他圍戰來。張曉驥卻護在盧絆兒身前,再不肯退讓一步。他劍光忽伸忽縮,乍含乍吐,獨擋七位高手,內息運行也幾至極至,這可是他出道以來的頭等惡戰,比洞庭水寨中的一戰猶為激烈。
這一斗,何止數千招,由午時直戰至酉時,眼看天都要黑了,一彎弦月升上天空,冷清清地照着這場惡鬥。月下果有老人的話,不知會如何看待這場他似乎錯牽的紅線?情仇相纏,愛恨難斷,為了他的一根紅線,竟惹出這麼多的糾纏。
盧絆兒憂傷地望着月——為什麼她和張曉驥躲都躲不開這人世的紛亂?社會真是最冷酷的一架機器,按它自有的程序運轉,輾壓碎一切它也可以無動可衷的。
盧絆兒嘆了口氣,就在雀屏山莊,那面白石屏上,本來已細書着二十七個名字,每個都是一顆心,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隨手點中任一個,摘取其一生一世。可她望着月下揮劍、愈鬥愈勇、已汗流浹背的張曉驥,仍覺得自己沒有選錯。他們這段愛,縱眾人皆欲殺之,但我意猶然。
到了此刻,旁觀者大多都插不上手,場內的高手幾乎人人身上都熱氣騰騰,其中要數全榜德最胖,更是一身熱汗、衣履皆透。只聽他叫道:“師兄,你門下出了這等孽徒,你就不該出手嗎?”
塵悠子身形一顫。
全榜德嘿嘿笑道:“師兄,你姑息養奸的話,回頭如何對五派三盟交代!”
塵悠子吸了一口氣——當此局勢,不由他不出手。他從袖中抽出了一柄兩尺木劍,輕輕一彈,嘆道:“曉驥,你不累嗎?隨師父回山吧。”
張曉驥苦苦一笑:“師父,我已自破山門,不再算終南派弟子了。你老人家何苦又再逼我,一定要弟子鴛盟兩散嗎?”
塵悠子嘆了口氣:“這由不得你我呀。”
自塵悠子一下場,場中的局面就變化微妙,張曉驥的劍招始終迴避着師父,這當然成了他的弱點,只見他劍式慢暗,漸落下風。對手有八人,雖塵悠子始終未出殺着,但反是他對張曉驥的牽制最大。這樣打下去,後果可想而知了。
那張曉驥劍式越來越慢,隱隱已可聽到他的喘息聲,人人都以為他快差不多了,可接着,張曉驥忽揚首看天,左手捏了個劍決,右手劍尖斜指,竟指向自己眉心。
他這一下由動入靜,變得極快,眾人見他姿式怪異,加上也覺他靜態之中,後藴無窮,下手不由遲疑,都等別人先試探試探再説。人人這麼想,人人不由都手下一緩,場面猛地一寂,大家一愕,然後都臉色一紅,正待發招,忽聽塵悠子叫道:“曉驥,不要、不要用亂披風劍法!”
這幾字一出,人人臉色大變,張曉驥喃喃道:“這可是他們逼我的。”
紅白二長老瞠目對視,古不化則一臉不信,闊落大師合什道:“這世上果還有人會亂披風劍法,雲浮世家當真了得。”
月照中庭,流光如雪——亂披風劍法於百年前出世,號稱蓋世未有之奇,當時也造成不少殺劫。人人一念及此,心裏一寂,不知自己逃不逃得過這一戰。
只聽張曉驥喃喃道:“且對中庭顏如玉,莫行世外亂披風。”
他長劍揮舞,竟自獨個起舞中庭起來。他自小習練“終南陰嶺秀”心法,平時不覺,一眼望去只是個平常少年,可這一劍舞起,劍影中的人才漸漸顯出其陰陰積雪、冷冷流泉的風概來。人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個平時看來只平常的張曉驥竟自別有他一種驚才羨豔。盧絆兒含笑看着他,她愛的就是張曉驥拂去塵灰俗意之後、蒙在那個軀體下面的矢矯不羣的靈魂。——她愛看張曉驥舞劍,因為,他擅於此,只有在那劍影霍霍中,他的心與他的身才能正合在一起,獲得——自由。那自由有一種引導的力量,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會伴着他的那‘自由’飛。這種感覺,她在雀屏山莊不能、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能獲得,包括刺在雀石屏上的二十七個名字。
這時,她看着劍影中的張曉驥,心頭想:她愛張曉驥,愛他——愛!
幾乎所有人都死盯着張曉驥的劍法,只有古雙鬟靜靜地看着張曉驥的人。她一直在看着張曉驥和盧絆兒兩個,只見他們兩個一個面柔似水,一個劍舞如風;一個似泛泛流雲,一個如矯矯孤松;一個欲與世長違,一個不隨波逐流;不知怎麼,眼睛就濕了。她發現,自己愛的可能還不是張曉驥,而是他與盧絆兒這一段生死不渝的愛情。
滿院的殺機打鬥中,有一個小女孩竟想起了愛情。
她發現——她,愛上了愛情。
開始眾人還不覺得怎麼樣,忽然,大家猛地發覺滿庭地上的樹影都婆娑起來,應該沒有風啊,但是月光象是在抖動,那樹影跟劍意在走,斑斑駁駁,聚聚散散,如真如幻。人人看了幾眼,然後大家覺得脱出口的聲音都飄離起來,如斷如續,載浮載沉,一院的光色也已變幻,所有的塵勞流轉如雲,只有盧絆兒和張曉驥是這時光流轉中難得的一寂。紅、白二老對望一眼,臉上一人如悲。一人如喜,似都在把平生的過往想起。全榜德一雙小眼望着地下,漸漸忽涕淚縱橫起來。吳賀與耿玉光一個咬牙切齒,一個忽似喃喃地在罵着自己的師父。連古不化的臉上也輕輕抽動。
之人數闊落禪師定力最深,他原是少林高僧,修過禪定之力,這時一望之下,心頭大驚:連古不化、紅白二老這等定力深厚的人也墮入其術中,可見這亂披風劍法端的妖幻。他知平常大喊已驚不醒眾人,當下運起佛門獅子吼,朗吟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一聲即出,本該滿庭皆驚,但他四字吐出口後,卻發現什麼都沒有,聲音彷彿消失了,這一種感覺,空空茫茫,讓人萬端的不好受,就在闊落禪師茫然失措、心頭難受之際,那聲音不知從天上某處傳了回來,嗡嗡帶響,直砸向他自己。這一聲果然厲害,闊落禪師全無防備之下,左耳登時流出些血。他伸一指沾沾那血,心意迷憫:這是自己的嗎?他的‘獅子吼’什麼時候變得不傷人反傷已了?恍惚中,他眼前的時間竟然倒流了,浮在眼前的情景竟還是那一幕——那個少年一手捏決,一手持劍,仰首望天。雖然他背對着那女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段話是念給她的:且對庭中顏如玉莫行世外亂披風闊落心中一片迷茫。滿院的光陰流轉,似乎正是佛經上所説的無常。佛門弟子分很多宗,少林原屬禪宗,修為本就是為參透這個無常的。禪宗弟子是要用‘寂滅’的無悲無喜來應對無常,可是,今日,這一刻,闊落不知怎麼覺得,滿庭的光陰流轉中,只有張曉驥與盧絆兒的眼神才是這一片‘無常’中唯一的‘有常’,是唯一可以抵擋時光侵蝕的不變與信念,而自己——一意逼迫,是不是錯了?
……只有塵悠子還沒失去定力,他知道徒兒這一劍劍意沒把他打進去。他看看月:人世啊人世,他知亂披風劍法的‘心字決’原就是直指人心的。他必須上前,可他也覺出庭中的光景流轉,全非從前。滿庭的樹影忽開忽合,如疾如緩,時空似乎都飄忽了。塵悠子心中一嘆:曉驥,你縱是自負絕世才情,可以對這流轉視而不見,但別人不一樣,別人就是要靠那塵勞磨難、煩瑣小事打發此一生的,你不能毀了全場人生存之念。
他一步向前踏出,好重;又一步,更重;再一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這是他最後一步,他踏出這一步後,口裏已噴出一股血,叫道:“曉驥、停下!”
一滴血濺到張曉驥劍上,張曉驥一愕,看到師父遙遙欲倒,連忙停劍,上前扶住,叫道:“師父!”
塵悠子含血笑道:“別用這劍法了,你快走。亂披風劍術直指人心,盡破虛妄,但大家並不都合你一樣,破盡了虛妄,他們要靠什麼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碰到他的絆兒,都能習練亂披風劍法,自定下人生的意義的。你破了他們這些,他們也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張曉驥眼中流下淚來,他伸手點了師父胸口幾處穴道,止住他內傷。然後一手握着師父掌心,一股內力傳入,要助師父恢復。
他要助師父的傷稍好後自己與絆兒馬上就走,永辭江湖,做個愚夫愚婦,了此一生。他本已給師父留下一大堆麻煩了,也知道自己這一走,終南一派肯定更多麻煩,所以心中更是抱愧。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劍下的威力有多大——師父的內傷可不輕,而他自己連戰之下內力也頗受損,所以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他還不能收手。
塵悠子道:“快走!”
張曉驥搖搖頭,師父是這塵世他唯一的牽掛。然後就見師父眼中現出絕望,可他叫不出聲。張曉驥全心療傷,毫無防備,沒想到他師叔全榜德的內力已稍有修復,只是還不能出手而已。不知怎麼,全榜德望着這對師徒月光下相濡以沫的情景,就象看到張曉驥剛才情侶相依時那麼不由得心中充滿恨意。他不惜使出終南派的‘自損大法’,提前聚起內力,躍起一擊。這一掌重重擊在張曉驥後背,力道順張曉驥身上傳出傳到塵悠子身上,塵悠子口中就吐出一口血。張曉驥只覺內腑巨痛,還不知是誰暗襲自己,只覺那內力好象是終南門徑。他不能再讓那來力傳到師傅身上,好在同是終南派門人,張曉驥一咬牙,竟憑一念之力讓那股來勁在自己內腑中消化掉。
但這一掌太重,張曉驥張口狂噴出一口血——他只在噴出這口血前做了一件事,就是扭過頭,這一口血全噴在了全榜德臉上了。全榜德一驚,張曉驥一見是他,心中不由對他恨之無名,一指擊出,點上他氣海,全榜德只覺一身真氣絲絲而泄,軟倒在地。張曉驥這時也無力倒地,一庭之中,一時盡是不能動之人。張曉驥笑向盧絆兒道:“絆兒、我不行了,好在他們一時還不能動,你扶上我,咱們快走。”
盧絆走過來,伸手扶起張曉驥。她的手搭在張曉驥肩膀的時候,張曉驥感到了恨不得時光就此停住的幸福——幸福是什麼?張曉驥以前沒想過,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知道,但他現在卻想到:所謂幸福、其實就是希望到此可止、一生靜好的心境啊!有這一扶,張曉驥就覺得,只要和絆兒在一起,哪怕受再重的傷,遭再大的罪,也值了。
盧絆兒扶起張曉驥,她的身子卻在哆嗦。張曉驥驚道:“絆兒,怎麼了?”
盧絆兒嘆口氣,搖搖頭,勉力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忽道:“小扣,對不起。”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滴下,她知張曉驥已拚盡全力,而且已贏得了一線之機,他們與幸福相距不遠,出了這個門,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但是——她身子晃了兩晃,終於無力,張曉驥本就是靠在她身上,兩人同時軟倒。盧絆兒苦笑道:
“曉驥,我也走不動了。”
她無奈地看着張曉驥:“我逃出雀屏山莊時,也受到七長老派出的人的追殺,我也,受了傷。”
自她來,身邊就一直變亂連連,張曉驥也沒注意到絆兒的手一直是冷的。這時他顫抖着手把絆兒的衣領褪至肩頭,就見她雪色的肩上已印了一個烏黑的梅花。
張曉驥顫聲道:“梅烙。”
盧絆兒點點頭。
兩人對望一眼,梅烙是魔教絕毒內力,哪怕受傷極輕,醫治得法,沒個一年半載,絕對好不了的。四周都是漸漸康復的敵人,自己拼盡全力,難道、難道就掙到這樣一種結局?張曉驥望着月下絆兒那他恨不得用唇壓上、覆蓋一生的臉,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盧絆兒忽輕輕道:“我要到那井沾兒。”
張曉驥點點頭,兩人吃力地挪到井沾兒,爬起身靠着坐好。盧絆兒輕笑道:
“這就是魔教有名的青絲井。”
——這裏原來是魔教公主老宅。
然後她輕輕唱道:“青絲井,七丈深,百年結髮待良人——我從小就會這首歌了,我們魔教的女人以前都是在這兒唱着這一首歌期待一個夢中情人的。”
張曉驥苦笑道:“只可惜,我做得不好,讓你的夢破了。”
盧絆兒側過臉,輕輕吻在他頰上,説:“不,對於我,你就是最好的了。”
然後她輕輕散開自己的辮子,又伸手到張曉驥頭頂,散開了他的髮髻,她輕輕道:“我們的夢沒有破,才剛剛開始做。”
她把兩人的頭髮各撿出一縷,執在手心,左手是張曉驥的,右手是自己的,然後把兩股頭髮鬆鬆地打了個結,打在了一起,張曉驥心中一熱。只聽盧絆兒道:
“他們不給咱們辦婚祠,咱們自己辦。”
“咱們也不一定要那麼鋪張,只要一個小小的儀式,就是這——”
説到這兒,盧絆兒輕輕笑了起來,原來最美麗的女人就是千難萬折後仍能對情人笑出來的女人,只聽她輕聲道:“百年結髮,此心不疑。”
——月上清霄,照着月下的情人與他們背靠的青絲井,一個柔柔的女聲道:百年結髮,兩心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