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F大的通識科目中,世界地理一向是多數人的選擇,因為既不點名,考試也很容易過,隨便混一混就可以混到四個學分,也因為如此,所以選課的人雖多,上課的人卻少之又少,常常只有無處可去的小貓兩三隻混到這邊來睡覺。
然而今天教室裏卻反常的大爆滿,而且女生佔絕大部分,個個都隨身攜帶兩顆閃爍着期待光彩的小星星。
「怪了,陳培儀,你有修這兩堂世界地理嗎?」
小喬狐疑地覷向右手邊的人,回答的卻是左手邊的人。
「沒有,她是來看留美回來的大博士。」
「歐吉桑!」小喬嗤之以鼻地嘟囔。
「才不是呢!」陳培儀嗲聲嗲氣地説:「人家才二十八歲好不好!」
疑惑的目光再次轉過去。「你感冒了嗎?聲音怎麼這麼噁心?」
張若婕失笑,「她哪裏是感冒了,她正在磨練武器,準備搶第一名追上去,就跟其他人一樣!」説着,兩眼瞄向教室裏其他女同學,果然個個都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小喬不禁白眼一翻,「我説陳大小姐,稍微培養點羞恥心好不好?老是追着男生到處跑!」她受不了地直嘆氣。「而且,見過面還有話説,連見都沒見過就這麼哈人家,真是被你打敗了……喂喂喂,口水請別噴到我的筆記上,還有,千萬別告訴人家你認識我!」
「安啦!」陳培儀比了一個OK的手勢。「我問過眼鏡仔,説副教授長得如何,他只説了三個字……」
「哪三個字?」張若婕忙問。
「超正點!」陳培儀揚起得意洋洋的眉。「也就是説,這位代課副教授不但是留美的菁英博士,還是個大帥哥喔!」
「真的?」張若婕聽得眉飛色舞。「其實二十八歲對我們來講也沒大多少嘛!」
「就是説咩!」
「我管他帥不帥,」小喬喃喃道。「我只在意他的上課方式!」
「有你的筆記,誰管他怎麼上課!」
「最好是躺着上課,」陳培儀眨着眼。「跟我一起躺。」
「你是公共汽車嗎?」小喬滿臉不可思議。「每個你都要躺!」
「才不呢!」陳培儀嬌嗔道。「小轎車而已啦!」
張若婕失笑。「我看是九人座小巴士吧!」
「到畢業時,恐怕已經變成波音七四七了!」小喬咕噥。
不只張若婕忍俊不住,周圍的人全都笑成一團,就在這當兒,代課副教授終於在眾人熱烈的期盼中隆重登場了,然而一見到站上講台的人,小喬當即大大一楞,意外又驚訝,就跟教室裏所有同學一樣,目瞪口也呆,不過只有她一個人差點失聲笑出來。
不是講台上的人走錯教室,就是講台下的所有同學們都走錯教室了!
「各位同學,我叫丘蓮鈺,你們可以叫我蓮娜,這學期將由我來為大家上世界地理課,不過因為我在美國待了四年,又剛回來兩個月而已,所以你們可能會覺得我有一點口音……」
沒有人走錯教室。
哪個?是哪個白痴説是大帥哥的?
☆☆☆
甫一打開大門,「……你是風兒我是沙……」便驚天動地的轟過來,言柏堯呻吟着關上大門,「……纏纏綿綿繞天涯……」換拖鞋,「……珍重再見……」走過去,「……今宵有酒今宵醉……」拿起遙控器,「……對酒當歌……」用力一按,再轉過身來面對空蕩蕩的沙發。
「不準『鬼』叫,你們再咻我也不怕!」他面無表情地説,「我早就警告過你們了,電視不可以開太大聲,會妨礙安寧,你們就是記不住是不是?」白眼一翻,「特別喜歡也不用開那麼大聲就可以聽啊!」嘆氣。「好好好,我買CD給你們,可是你們不準再開那麼大聲了!」
語畢,他走向卧室,「曉蘭,不準跟進來!」停住,回頭。「因為卧室是我的私人空間,我希望能保有一些隱私……誰也不行……不,義父、乾媽也不可以,總之,誰要是敢進來,我立刻請他滾蛋!」
晚些時,當言柏堯坐在餐廳裏看小電視吃晚餐時,一匙炒飯舀到嘴邊又放下,嘆氣。
「乾媽大人,麻煩你,讓我看完這節新聞再説好不好?這樣很容易消化不良得胃病耶!」他對右邊的空位説。「好吧!」五秒鐘後,他泄氣地放下湯匙。「你先問吧!」
「她?你是説……小喬?她怎樣?」他困惑地蹙眉。「是對她有好感,那又如何……沒可能,她太年輕了,我們至少相差十幾歲耶……拜託,乾媽,你們那種古代時候,六十歲的老爺爺娶個十歲的小女孩也不算甚麼,但是我這時代不行啊!」
堅決地搖頭,「不,我不喜歡太幼稚的女孩……」言柏堯想了想,「嗯!確實,雖然年輕,但她的確不是個幼稚的女孩,可是這種事要講機緣的……」忽而尷尬的咧了咧嘴。「那是我看錯了嘛……好好好,就算我有意思,可是我又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她……是同校,但我並不知道她是哪一系哪一年級的呀!」
長嘆,「是是是,下次碰上了再説吧!不過……」他忽地凝目。「乾媽,這種事我爸媽從來沒催過我,以前你也沒對我嘮叨過,為甚麼現在突然……」眨了眨眼,凝肅的目光朝客廳那兒瞄了一下,聲音壓低。「我知道,但我是人,她是鬼,這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我對她也沒那種意思……」
沉吟片刻,言柏堯頷首。「我明白了,我會……」話被門鈴聲打斷了,又急又長,這種按鈴法只可能是那個頑劣的言家小弟。
「這種時候小七來幹甚麼?」嘟囔着起身去開門,經過客廳時,他先停下來對空蕩蕩的沙發警告道:「不管來的是誰,絕對不準再有類似上次那種惡作劇,知道嗎,曉蘭?」滿意的點頭。「很好!」
門開處,果然是言家老七言柏舜,嘻着滿臉討好的諂媚笑容。「三哥。」
「你又來幹甚麼?」言柏堯沒好氣地説,「不,別説,讓我猜!」他側身自鞋櫃裏拿出言柏舜的拖鞋。「一定是你該K書的時候不K書,在那邊聽CD跳舞,或者玩電腦玩遊戲,再不就是看VCD,又很不幸被媽或者大哥逮個正着,所以你就趕緊亡命天涯,免得被他們碎碎唸到魂飛魄散,對不?」
言柏舜傻笑兮兮地換上拖鞋。「三哥英明,小弟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言柏堯哼了哼,轉身走向客廳,「你呀!真是會混,告訴你,做人哪!基本道理要懂,不能老是這樣……」回過身來,愕然。
「咦?人呢?」
洞開的大門外,只見一隻拖鞋橫在門檻上,一隻拖鞋不翼而飛,還有一抹衣角消失於甫闔上的電梯門內,再加上一道清晰響亮的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可憐的言柏舜繼續亡命天涯去也。
☆☆☆
電腦教室裏,小喬又在忙着整理筆記,不過大家都知道她沒課時上這兒來找人就對了。
譬如現在就有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同學匆匆忙忙找上門來了。
「裝……裝肖ㄝ,明天早上有……有沒有空?」她跑得喘吁吁的。
翻開記事本,小喬一瞥。「有啊,幹嘛?」
「太好了!」女同學忙將錄音機交給她。「兩千,代我上兩堂課,筆記做詳細一點,還要錄音喔!」
「錄音?」小喬詫異地看一下錄音機。「甚麼課?」這倒是頭一回碰上還要錄音的。
「世界歷史。」
「世界歷史?」小喬狐疑地想了一下。「要點名?」
「不點。」
「很難混?」
「還不知道,是一位新任教授上的課。」
「那為甚麼要錄音?」
女同學兩眼忽地星光燦爛地亮了起來。「因為他上的課超棒,我從來沒上過那麼有趣又內容豐富的課,簡直……哎呀!你去上一次課就知道了,以前世界歷史課都嘛沒幾個人,可是他才上不到兩個月的課……啊!先提醒你一下,你要早點去喔!不然佔不到位置,你就得罰站了。」
真有那麼厲害?「多早?」
「起碼要半個鐘頭前。對了,聽説世界地理課的代課副教授那個叫甚麼……啊!叫蓮娜的,她正在死追我們那位世界歷史教授呢!」
那個兩眼高高在上,頂着留美博士榮銜-得不得了的蓮娜想追人家?
「你們歷史教授幾歲啦?」
「三十一。」
難怪。「還算年輕嘛!」
「別看他年輕,人家可是在英國拿到歷史博士學位,然後又到義大利拿到另一個博士學位,又跑到美國去教了兩年書,同時拿到第三個博士學位,很了不起的ㄋㄟ!」
「厲害!」小喬讚歎。「好,我明天瞧瞧去!」
翌日,小喬早早便去佔位置,而且是最前排位置,方便錄音,也方便她仔細看看那位了不起的博士教授。沒多久,她就瞭解到這位教授的課究竟有多受歡迎,座位客滿不説,階梯上也全被佔據了,還有站票呢!
然後,就在上課鈴響的同一時刻,教授出現在門口。
好準時!
小喬暗忖,同時仔細看去,旋即呆了呆,脱口驚呼,「言柏堯?!」
教授聞聲止步,轉過頭來,同樣訝異地低呼,「小喬?!」
隨後兩人更異口同聲叫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不過言柏堯立刻回覆正常,他點點頭,「下課再説。」然後站上講台。「好,各位同學,上一堂課的問題不知道各位找到答案了嗎?」
「有!」轟然一聲,所有人不約而同爭先恐後的舉起手來。「我!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小喬卻驚訝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差點忘了按下錄音鍵。
原來這個有潔癖又自閉的傢伙真的在F大教書,而且還是個教授呢!
☆☆☆
午前十時半,學生餐廳裏尚未開始供應午餐,不過小喬也不打算在這兒用餐,因為學生餐廳裏的自助餐、簡餐雖然便宜得很,但味道實在不怎麼樣,她敢打賭廚師以前必定是養豬的,餿水隨便泡一泡就端出來喂學生了。
「你的課講得實在沒話講,超棒的!」吸着果汁,小喬讚歎道。「是因為上次見面時我説的話,你才準備得這麼充足的嗎?」
言柏堯搖頭。「我以前就教過兩年書了,大部分資料都是那時候準備的。」
「對喔!聽説你在美國教過兩年了,也是大學嗎?」
言柏堯頷首。「耶魯大學。」
「酷!」小喬更是驚歎。「人家説你有三個博士學位,都是歷史學位嗎?」
「兩個歷史學位,一個超心理學學位。」
「超心理學?」小喬怔了一下。「你怎麼會去唸那種東西?」
言柏堯聳聳肩,不答反問:「你又怎麼會代人家上課?」
「賺錢啊!」小喬聳聳肩。「不過你還真是了不起,我還是第一次碰到人家叫我錄音的呢!」
眼底掠過一絲意外,「那就是你的打工?」言柏堯語氣訝異。「你不是在做那種固定時間的打工?」
小喬嗤之以鼻地哈了一聲。「那種打工能賺多少?根本不夠我花的!」
言柏堯兩眉微微一挑,表情在瞬間淡了下來。「是嗎?」語調也帶着一股批判意味的冷漠。「你一個月得賺多少才夠花?」聽她的語氣,像極了妮可那種貪慕虛榮的口吻,令人厭惡已極,也使人頗意外,沒想到她竟然是這種女孩子。
「起碼要十萬以上!」小喬毫不猶豫地説。
言柏堯沉默了下。「你的監護人呢?」即使是孤兒,未成年者理當有法定監護人,他們都不管她的嗎?
「我媽媽?」垂眸,小喬吸了一口果汁,又沉默片刻。「住院。」
她不是孤兒?
言柏堯怔了怔,頓時-悟,「你在賺你母親的住院費?」倏又皺眉。「也不對,有健保的話,並不需要那麼昂貴的住院費呀!你母親究竟是甚麼病?」
彷彿沒聽到似的,兩眼瞟向窗外,「天氣好像開始冷了!」小喬呢喃。
見狀,言柏堯只好換另一個問題。「你到底都在打些甚麼工?」
小喬嘴角一撇。「除了犯法和賣淫之外,甚麼都幹!」
「你母親需要多少住院費?」
再次垂眸,小喬淡淡地説:「住院七萬,特別護士四萬。」
天哪,一個月十一萬,難怪她甚麼都幹!
言柏堯深深看她一眼,現在他不只對她有好感,更對她感到好奇得很。
「你沒有其他親人可以幫助你了嗎?」
「你説我姑姑嗎?」小喬露出嘲諷的蔑笑。「在我老爸過世後,她就藉口要照顧我和我媽媽,偷偷把我老爸遺留下來的財產搜刮一空,之後,除了每個月給我兩萬塊的生活費以外,她連一毛錢也不肯多拿出來,我還能指望她甚麼?」
語畢,她吁了口氣,抹去嘲諷的笑容,換上另一副好奇的表情。
「別説我了,説説你吧!大教授,你好像有很多家人對不對?」
言柏堯頷首。「我父母和我奶奶都還在,兄弟姊妹加上我共有七人。」
「哇,真的好多人耶!」小喬羨慕地説。「他們都住在一起嗎?」
「除了已經結婚的兩個妹妹以外,全都住在一起。」
「是喔!」小喬眨眨眼。「那你呢?你為甚麼自己一個人住?」
這回換言柏堯垂下視線以避開小喬的目光。「我適合一個人住。」
「啊,我知道了!」小喬彈了一下手指。「你自閉,所以喜歡自己一個人住,對吧?」
「我自閉?」言柏堯哭笑不得。「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因為你好像很喜歡自言自語啊!」吸着果汁,小喬一臉無辜。「就像剛剛我們一起來餐廳的時候,半路上我跟我同學討論筆記時就注意到你居然對着那株大榕樹説話,告訴你,那樣真的很詭異耶!」
言柏堯苦笑,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解。
「你以後最好不要那樣了,想要自言自語也不要對着那棵樹説,其他任何一棵都可以,就是不要那棵,因為……」小喬神秘兮兮地左看右看,然後壓低聲音。「我聽學姊説,三年前那棵樹上吊死過一個女孩子,她是自殺的,人家不都説自殺的人升不了天嗎?所以她的幽魂始終在那棵樹下游蕩,我是沒見過啦!不過好像有人見過,嘖,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言柏堯沉默片刻。
「是真的。違背天命自殺的人通常是無法昇天的,除非他能省悟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偏偏自殺的人大都懷有怨恨,怨恨不除,哪有可能去反省自己究竟做錯了甚麼?」
就如在那棵大榕樹上吊自殺的女孩子,她懷着對拋棄她的男友的怨恨,三年下來絲毫不減,無論他如何苦勸她都無法釋懷,所以她只能繼續待在樹下游蕩。
「真的啊?也就是説,她的鬼魂真的在那棵樹下飄-?」小喬驚訝地説。「不過除非我自己親眼見過,不然我還是不怎麼信的。事實上,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魂的存在,這點我都很懷疑!」
「是啊!除非親眼見過,否則大部分人都不會相信。」言柏堯喃喃道。
「啊!」望着手錶,小喬忽地驚叫一聲。「天哪,都十一點半啦!難怪我肚子快餓扁了。」她跳起來。「走,我們不要在這兒吃,這裏的食物難吃死了,我帶你到學校外面吃。」
「學校外面?」
「對啊,告訴你喔!學校外面有一家豬腳麪線超級好吃,而且俗擱大碗,保證你吃了還想再吃!」
「可是我不喜歡吃麪面。」
「那你吃豬腳我吃麪線。」
「我也不喜歡吃豬腳。」
「……好吧!那你喝湯,我吃豬腳和麪線,這總可以了吧?」
「……」
☆☆☆
開學後的前一個多月,雖然同一校,但言柏堯和小喬始終都沒有機會碰上面,其實這也不稀奇,校區那麼大,學生那麼多,四年下來不曾見過半次面的大有人在。
奇怪的是,一旦碰過一次面之後,雖然一在校南一在校北上課,兩人卻三不五時就會迎面對上,而且幾乎都是在同一個地點,就好像兩人事先約好了似的。
起初,他們只是隨便打個招呼哈拉兩句便分道揚鑣,但不知從何時起,兩人開始相約一起到學校外面用午餐──言柏堯喝湯,小喬吃豬腳和麪線;或者言柏堯會請她幫忙找資料、整理資料,然後算打工費給她。
元旦過後,小喬甚至會跑到言柏堯他家借電腦,但也不會在他家待太久,因為實在受不了他的潔癖。
「喂!聽説你常常跑到世界歷史教授他家,是不是真的?」
陳培儀探過來一張三姑六婆的臉,小喬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念她的書,因為期末考快到了。
「哪有常常,偶爾去借一下電腦而已咩!」
「而且人家都叫他言教授,只有-不是連名帶姓的叫他,就是戲謔地叫他大教授,他也不像叫其他同學一樣連名帶姓的叫你,而是叫你小喬,這又是為甚麼?」
他也是半個月前才開始叫她小喬的呀!
「那是因為在他來我們學校教書之前我們就認識了,是朋友,朋友之間當然不像師生關係那麼嚴肅。」
「是嗎?」陳培儀半信半疑地咕噥。「總之,不管是為甚麼啦!你最好小心一點,免得世界地理被莫名其妙的當掉。」
小喬這才狐疑地瞟過去一眼。「為甚麼?」
陳培儀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還問我為甚麼,別説你不知道蓮娜哈那位教授哈得要死,可是人家都不理她咩,搞不好就把氣出到你頭上來啦!」
「那也不關我的事呀!」小喬辯駁。「你以為我喜歡到他家啊?哈,換了是你,去過一次就不會想再去了!」
「為甚麼?」
「為甚麼?」小喬很誇張地嘆給她看。「那傢伙有潔癖呀,小姐!真受不了,不管我走到哪裏,只要一回頭,必定看見他拿着洗潔精和抹布跟在我屁股後面擦來擦去,連我在玻璃窗上哈了一口霧,他都要拿菜瓜布刷半天,天哪,我都快被他逼瘋了!」
陳培儀失笑。「真有那麼嚴重?」
「不只啊!」小喬又嘆了口氣。「有一回我自己到廚房去泡紅茶,離開之前,我明明已經很小心地把用過的地方都擦乾淨了説,誰知道我前腳才剛踏出廚房,他大爺後腳就跑進去大肆擦洗一番。害我每次用過他的廚房,都要跟過年大掃除一樣徹底清潔一遍。最可笑的是,我上一次廁所,他就要進去刷洗一次馬桶,真是……唉,我都不想講了!」
陳培儀聽得張口結舌,搖頭。「聽你這麼説,我已經不想去了。」
「還有啊!那傢伙還有自言自語的毛病,沒事就聽他對電鍋説今天有甚麼電視節目不錯,或者命令沙發閉嘴,有時候是跟枱燈辯論歷史問題,還會警告維納斯雕像不要把腦袋隨便亂放,或是央求冰箱不要生氣,連好好的走在路上,他也可能突然停下來苦勸紅綠燈看開一點早點上天堂去。」
「不……不會吧?」陳培儀笑到快掛了。「我看他好像滿正經的嘛!」
「所以説,人不可貌相啊!」
可是當她有急事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言柏堯。
☆☆☆
今年的冬天既濕又冷,雨下個不停,這種天氣最好就是躲在被窩裏睡他個天昏地暗。
小喬就這麼做了,半夜。
雖然她睡的是硬邦邦的門板牀,雖然她蓋的棉被比衞生棉更薄,雖然她住的頂樓違章通風效果奇佳,還會漏水,但只要能安安穩穩睡上一覺,這已經是天大的奢侈了,可惜老天連這一點點渺小的享受也看不得她擁有。
夜半近三點,外面的傾盆大雨下得正熱鬧,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才噹噹噹~~當四聲就把她給當醒了,睡眼惺忪地摸來手機貼上耳朵……
二十分鐘後,她慌慌張張跑到言柏堯公寓大廈樓下猛按門鈴。
生平第一次在半夜時分被門鈴吵醒,言柏堯以為是在作惡夢,一路跌跌撞撞的踢到沙發又碰翻盆栽,拿起話筒仔細看了一下對講機上的小螢幕。
「咦?是她?」
掛回話筒,他直接按下一樓大門的按鈕,然後回卧室去披上睡袍,再回到玄關打開門拿出小喬的專用拖鞋,才剛放好站直身,恰好瞧見小喬從電梯裏衝出來,渾身濕淋淋的。
「幫我,言柏堯!」小喬滿臉憂惶急慮,平日的堅強和爽朗早已不翼而飛。「我媽媽的特別護士打電話給我,要我立刻去一趟,可是我等了好久都等不到半輛計程車,只好來找你……」
言柏堯立刻回卧室拿了一套休閒服給她。
「我要換衣服,你也先換下這套,可能大了一點,不過將就着還能穿。」
十分鐘後,兩人分別進入言柏堯的轎車裏。
「哪裏?」
「慈安精神療養院。」
☆☆☆
雨勢更大了,小喬兩眼凝住漆黑的車窗外,在靜默十分鐘後突然出聲。
「四年前,那時候你應該還在國外,那一年春天在蘇澳公路發生了一起重大車禍,一輛遊覽車因煞車失靈翻落谷底,除了一人生還之外,其餘六十七人全數死亡,那唯一生還者就是我媽媽。」
言柏堯吃驚地瞟她一眼,卻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
「那一回他們是要回鄉掃墓,因為正值聯考前,所以我沒有跟去,自己待在家裏K書,沒想到恰好逃過一劫,但仍是失去了我老爸……」
言柏堯露出同情的目光。
「……最令人驚訝的是,全車的人都死了,我媽媽竟然除了烏青瘀腫以外,身上連一滴血半處傷口都沒有,真的好奇怪……」小喬疑惑地搖搖頭。
「不過我媽媽雖然很傷心,但為了我,她仍是堅強的站起來,準備獨立撫養我。反正房子是自己的,老爸還留下一筆銀行存款和一家燈飾行,再加上保險理賠,要生存下去並不困難。可是……」
她徐徐轉正臉,視線盯在前面的雨刷上,神情極為困擾。
「我老爸下葬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瘋了!不斷哭叫着説老爸來找她,全車死者都來找她,他們好像拚命想跟她説甚麼……」
「她看得見他們?」言柏堯訝異地脱口問。「聽得見嗎?」
「不,她只看得見,聽不見……」驀然噤聲,小喬回過臉來,將不可思議的眼神投注在他側面。「你相信她?」
「……沒跟她談過,我也不敢確定。」言柏堯謹慎地説。
小喬想了想,繼而恍然。「因為你念過超心理學,所以你相信這種説法的可能性?」
言柏堯雙眼盯住前方道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後來呢?」
「後來?」小喬倏地發出一聲嘲諷的笑。「後來因為我媽瘋得無法正常生活,我姑姑就出面將她送到療養院,把我接到她家,再偷偷吃掉我老爸遺留下來的所有財產,然而最過分的是……」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直至我高中畢業為止的三年間,她一次也不讓我去探望我媽媽,甚至不讓我知道我媽媽到底在哪裏。幸好在我考上大學之後,終於讓我查到我媽媽在哪裏,我馬上偷跑去看她,那時候我才知道姑姑為甚麼不讓我去探視我媽媽……」
他大概也可以猜想得到。「為甚麼?」
「因為她把我媽媽扔進一家很便宜的私人小療養所內,你知道,就是那種非常簡陋的療養所,而我媽媽……」吸了吸鼻子,她的聲調在痛心中藴含着更大的憤怒。「我媽媽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果然是如此。「於是你立刻把你媽媽接出來送進另一家好一點的療養院?」
小喬頷首。「我跟姑姑大吵一架,但她始終不肯答應讓媽媽換療養院,説甚麼瘋子根本不會在乎住在甚麼地方,何必浪費那種錢?我一火大就搬出姑姑家,原想休學來照顧媽媽,但媽媽並不是隨時都瘋的,當她清醒的時候總是堅持我不能因為她而毀了自己的將來,否則她寧願死了算了!所以……」
「所以你才會繼續念下去,」言柏堯接着説下去。「一邊拚命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你母親的住院費。」
「我姑姑只肯給我一個月兩萬元的生活費,那根本不夠啊!」小喬苦笑。
沉默了會兒。「你母親沒有任何進步嗎?」
「全然沒有。」小喬搖頭。「上個星期我才去看過她,她依然堅持那些同車的死者時刻纏住她不放,隨時都驚嚇得半死。」
「醫生怎麼説?」
「醫生説是她太愛我老爸了,因此才老是幻想老爸回來找她,又覺得全車的人都死了卻只有她一個人活着,所以深感愧疚……」
「也就是説,她自己在折磨她自己?」
「對。」
言柏堯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因為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不可能,沉重的心理創傷的確會逼人發瘋,精神層面的問題從來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過。
然而當他陪伴小喬到達宏偉先進的慈安療養院,在護理人員的帶領下,通過靜謐的走廊來到頭等病房,甫一打開房門,乍見房內的景象,即連是他,亦不免驚駭得連退數步。
見鬼!
他從沒有見過這麼多「人」同時擠在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裏,這簡直是爆滿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