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的天,寒風在呼嘯,在這一片向無人煙的荒寒野地上突然出現了四個人,一人先到,三人後到,之後空氣中便開始凝聚着宛似已成形般的血腥味,僵凝的、沉重的、冷酷的壓在人的心坎兒上,教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季清儒淵-嶽峙的默然卓立,手中玉簫在握,雙眸專注地凝視着前方,目光幽邃清冽,散亂的髮絲在風中飄拂,長袍有力的掀舞,型態高雅雍容,卻也在冷森中透着孤寒的傲氣。
而在他五步之前,是黑霧會會主袁飛,還有七個矮胖、瘦高和禿頭形象不一的六旬老者。
袁飛是在季清儒意料之中,因為他原本就是來和他一對一單挑解決這場紛爭,但那七個老者卻非他所能預料到的。
即便他早知一向陰險殘暴的袁飛絕不會乖乖的按照江湖規矩來,必然會預先暗藏埋伏,卻沒有料到埋伏的竟然是二十年未現江湖的鷲山七煞,七個二十年前橫霸江湖,兩手血腥殺人如麻的黑道殺星。
他知道今天這一關可能不是很容易過了!
「你不覺得慚愧嗎,袁飛?」
袁飛尖厲的狂笑。「有什麼好慚愧的?只要我勝了,你敗了,誰管我用什麼手段!」
「那麼,你決意撕毀約定之言了?」季清儒冷硬地説。
「狗屁的約定!」袁飛猖狂地叫。「你是朱劍門的靠山,只要你完蛋,朱劍門便得乖乖落入我手中,我只要這種結果,其他一概不論!」
冷瑟瑟地一笑,「好,那就來吧!看看季清儒是否如你想象中那般好解決!」季清儒傲然道。
「我已經看到了!」袁飛惡毒的大笑。
隨着笑聲,七道冷芒倏自他身旁竄出劃空而去,快捷無匹,季清儒不退不閃,身子滴溜溜一旋,右手玉簫飛舞,簫影重重湧起,又快又準地擋去了三十七拐、六十三劍和八十一刀,同時左臂暴伸抖手兩百零九掌還擊回去,眨眼間,八人已然戰成一團。
而一旁負手觀戰的袁飛原是得意洋洋,然不多久,他的得意便逐漸消失,雙眉發皺,再看下去,他的臉色悄然轉綠,心頭也開始泛涼。
連鷲山七煞也打他不過嗎?
就在他愈看愈是心驚之際,戰圈中的戰況也愈來愈猛烈,玉簫有如一條白龍般以驚人的速度暴旋飛舞,燦亮的白影縱橫上下漫天蓋地,繽紛的玉芒迴繞四方左右揮灑,既狂捷又凌厲,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單單一個人所揮使出來的招式。
而季清儒的對手,那七個二十年前縱橫江湖殘暴肆虐的黑道煞星,卻已開始呈現左支右絀的現象,各個眼神焦慮,神情凝重。
驀然一聲尖嚎,只見禿頭老者身子猛然一挺,踉踉蹌蹌地退後幾步,然後仰天栽倒,同一瞬間,玉簫帶着一蓬鮮血怒射矮胖老者,矮胖老者驚惶暴退,卻怎麼也快不過那一溜鬼魅般的白芒,在一連串密集的骨折聲後,又是一道悠長的淒厲慘嚎驟然揚起。
旋即,季清儒身形有如箭矢般暴射凌空,猝而回旋,修長的左手急浪似的連連翻舞幻成一片漫天掌影,與閃燦流泄的白芒暴瀉齊合,威力萬鈞,所向披靡。
於是,餘下五煞中,一個滿口鮮血狂噴着一頭栽向地上,另一個身體僵立在原地,他那顆大好頭顱卻已飛向尋丈外,還有一個皮肉翻卷,血雨四濺,渾身佈滿了一條條宛如利刀切割後的可怖傷口,剩下兩人心膽俱裂地貼地爬開,這才堪堪逃過一劫。
見狀,袁飛不再遲疑,立時飛身向前,卻沒有出掌或劈腿,也沒有使劍或掄刀,他只是揚手揮出一篷淡淡的青霧……
自季清儒再次離開上官府之後,惜惜又回覆那種懶洋洋的態度,不想出苑,只成天呆在藥草圃裏照顧她的寶貝藥草,要不就捧着小玉兔發呆,瑞香看在眼裏,愈來愈能肯定她所懷疑的事。
然後有一天,在元宵過後不久,她們去探視過上官夫人回綠煙苑途中,遠遠瞧見一個風塵僕僕的人匆匆忙忙跑進音夢苑裏,未幾,恰好在她們經過音夢苑前面時,驀聞苑裏傳來一聲大吼。
「他中毒了?真是糊塗,他不是早已知道黑霧會善使毒嗎?怎會如此大意?」
「説好雙方單挑,一場決勝負,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埋伏偷襲。」
「那又如何?清兒一向謹慎,他不會沒有預防才對。」
「是沒錯,可是埋伏的人是鷲山七煞,這就非二少爺所能預料到的了。」
「鷲山七煞?那七個老傢伙不是已經二十年未現江湖了嗎?」
「所以才會出乎二少爺的意料之外呀!」
「他現在在哪兒?傷勢如何?」
「二少爺現下在朱劍門,內傷很重,外傷也不輕,但最麻煩的是他所中的毒,那兒的大夫都束手無策,聽説只有黑霧會的獨門解藥能解毒,所以單少爺才命我兼程趕回來,他聽説醫仙的徒弟在這兒,也許她有辦法……」
「是在這兒,可是她不診男人呀!」
「啊!那怎麼辦?」
聽到這兒,惜惜便匆匆忙忙抓住瑞香一路飛身回綠煙苑;瑞香驚叫得差點沒叫破嗓子。一回到綠煙苑,惜惜先叫瑞香磨墨,然後去拎大皮袋,再回來提筆潦潦草草地鬼畫符,一邊做交代。
「待會兒我會先去向上官老爺説一聲,然後要出一趟遠門,在我回來之前,你就按照這紙上所寫的方法替我照顧那些藥草,回來後我給你一千兩!」
聞言,瑞香不禁喜翻了心,但她仍未忘記要表現一下她對主子的關心。
「姑娘要上哪兒?」
「去救你們二少爺的老命!」
朱劍門,是南方勢力最雄厚的幫派之一,也是上官世家在南方最有力的盟幫,季清儒上南方來也多半是住在朱劍門裏,當他回上官世家時,則由朱劍門少主,也是季清儒的至交好友單少翼代他處理一切事務。
此刻,在朱劍門劍風閣二樓,季清儒斜倚在牀頭輕咳,臉色是一種詭異的青綠色,神情晦澀;單少翼在牀前走來走去,猛搓手,焦躁又懊惱。
「該死!怎麼還不來?」
「她不會來的。」
驀然定住腳,「為什麼?」單少翼怒問。
「我説過多少次了,」季清儒語音低弱。「她不診男人。」
沒錯,他是説過很多次了,因為那位醫仙的徒弟不診男人,所以他的姊夫被迫切除雙腿;因為她不診男人,所以不小心被毒蛇咬傷的上官府守衞在痛苦呻吟兩天後死去;因為她不診男人,所以城裏被火燒傷的少年在哀嚎了整整四天後也死去;因為她不診男人……
「為什麼?」同樣的問句,不同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
「難不成我得眼睜睜看着你、你……」説不下去了。
「這也是命。」季清儒不在意地低語。
「該死!」單少翼憤怒地逼近牀前。「你不能因為那女人背叛了你,你就連命都不要了!」
「我沒有這麼想,只是比較看得開而已。」季清儒淡淡道。「別忘了,我尚有高堂在。」
「既是如此,你就得活下去!」
「我是想活下去,但這毒不解,我就……」
話未説完,室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誰?」單少翼馬上衝過去開門,希望門外是他等待的人。「是你……」可惜不是,他立刻失望地垮下臉。「什麼事?」
「有位姑娘,她説要見二少爺。」
「姑娘?」雙眼一亮,單少翼急問:「是邵輝帶回來的嗎?」
「不是,那位姑娘是獨身一人。」
聞言,單少翼再次失望地拉長臉。「二少爺沒辦法見客。」
「可是那位姑娘説,她是專程來救二少爺的命的。」
「她在胡説些什麼?又不是……」
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季清儒仍挺起身來問:「那位姑娘姓什麼?」
「回二少爺,那位姑娘説她複姓慕容。」
「慕容?」季清儒驚愕地重複。「不可能!真的是她嗎?」
「誰?」
沒有回答單少翼,季清儒徑自吩咐門外的人。「請慕容姑娘過來。」
「是。」
門外的人一離開,單少翼即刻追問過來。
「到底是誰?」
季清儒卻兀自喃喃自語。「會是她嗎?」
「喂喂喂,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問你?」
「不可能啊!」
「季清儒,你有沒有聽到我在説話?」
「但是、她複姓慕容……」
「季清儒……」
「如果真是她,她來幹什麼?」
「……」
「或者只是另一位複姓慕容的姑娘?嗯!剛剛忘了問問那位姑娘約莫多大歲數了,如果也是十七歲的話……」
「季清儒!」
陡然一聲大喝,季清儒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幹麼?」
單少翼橫眉豎目。「你的毒已經發作,腦袋開始不清楚了嗎?」
「嗄?」季清儒一臉茫然。
「我在問你話,你卻好像神智不清一樣自説自話,我……」
「你在問我話?問什麼?」
看在對方是傷患,而且很可能不久就要完蛋大吉的分上,單少翼極力忍耐着。
「我在問你,那位姑娘究竟是誰?」
「我怎麼知道。」
「那你還叫人家過來!」
「她不過來,我怎麼知道她是誰。」
單少翼窒了窒,旋即老羞成怒地正待冒火,冷不防的一陣微風飄過,面前便莫名其妙多了一條窈窕身影,好像冤魂突然現身似的,大吃一驚之下,他忙待喝問對方是誰,驀而聽見季清儒的驚呼。
「莫容姑娘,真的是-!」
「廢話,不是我是誰?」惜惜匆匆在牀邊落坐,扔下大皮袋,兩眼仔細端詳季清儒的臉色,一手搭上他的腕脈,另一手還忙着扯開他的衣襟。「見鬼,居然是這種毒!」
然後,她一邊拿起大皮袋來找藥,一邊頭也不回地命令。
「去拿一壺酒來,快點!」
「嗄?我?你在跟我説話?」單少翼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是,」惜惜依然頭也不回。「我是在對趴在你背上的鬼説話。」
「呃?」單少翼更是茫然,繼而見季清儒拚命對他使眼色,只好不情不願地客串僕人去張羅酒菜。
好像會錯意了。
自大皮袋裏取出一個扁平盒子打開,在分隔成十二格的空間中,每一格都置有不同的藥丸從三顆到十數顆不等,其中只有一格僅剩下一顆,惜惜要的就是那唯一僅有的一顆。
「來,吞下,快!」季清儒聽命服下,惜惜即滿意點點頭。「很好,盞茶功夫之後你就可以百毒不侵,所向無敵了!」
「咦?!」不是解他所中的毒而已嗎?
「躺下!」迅速拆開他腹部的繃帶,只一眼,惜惜便緊鎖眉宇,「真麻煩!」然後回頭張望,大吼,「酒呢?」
登登登登,單少翼聞聲急忙跑上樓來。
「抱歉,整治酒菜不是那麼快……」
兩眼一翻。「誰教你整治酒菜了?我只要一壺……不,一杯酒就夠了!」
「咦?」一杯酒?那菜要給誰吃?「啊!馬上來、馬上來!」
「順便弄一盆清水來,再命人準備温水備用!」
「是是是!」歹命人啊!
酒來後,惜惜把一撮藥粉放入酒杯裏攪一攪,再拿給季清儒。
「喝!」
不一會兒,季清儒臉上開始出現茫然的表情。
「你怎樣了?」單少翼忙問。
「我……剛剛只喝了一杯酒吧?」
「是啊!」
「那、為什麼我覺得好像是……喝了一整甕酒呢?」
「咦?」
「待會兒會變成十甕!」惜惜咕噥着,一邊忙着取出刀啊剪啊準備替他療傷。
「好、舒服……」季清儒已經意識不太清楚了。「暈、暈暈然的,好、舒、服……」
睡着了……不,醉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季清儒醒轉過來時,他感覺得到沉重的內傷仍在,卻又覺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睜眼,他瞧見惜惜仍在忙着什麼,而單少翼則臉色發青地注視着他。
「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單少翼嚥了口唾沫。「我想吐。」
「嗄?」
「你知道她剛剛對你做了什麼嗎?」
他會知道才怪!
「不知道。」
「她……呃,算了,還是不説的好。」
「喂!」惜惜在叫。
「對不起,姑娘,我不叫喂,我姓單,叫少翼,單少翼。」
「哦!單喂,麻煩你把他扶起來。」
單位?
還座標呢!
好歹他也是堂堂朱劍門少主,一個人高馬大、英俊威武的大豪傑,怎地在她嘴裏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單位了?
單少翼啼笑皆非地探出手,可伸一半又縮回去。「他真的可以起來了嗎?」
惜惜斜過眼來。「幹麼?怕他肚子爆開?」
單少翼老實地點點頭,他一個人兩隻手可接不住那一大堆胃啊、腸啊、肝啊什麼的,只要掉了其中一樣就不太好玩了。
「放心好了,我縫得很仔細,只是坐起來而已,爆不了的!」
「你確定?」
「你確定你是男人嗎?」
單少翼馬上挺直了背脊,隱約可以聽到喀嚓一聲。「當然確定!」
「我比你更確定我自己的手藝!」
手藝?
「她以為她在繡花還是做鞋?」單少翼嘟囔着把季清儒扶起來坐好,動作異常謹慎,彷彿捧着一大塊嫩豆腐似的,依然很擔心季清儒的肚子會突然爆開。
「給他一杯茶。」
一聲令下,茶立即就手。
「來,這顆……」惜惜開始丟出一顆顆的藥丸。「補血氣。」
季清儒乖乖服下。
「這顆,補精氣。」
季清儒再服下。
「這顆,治內傷。單喂,麻煩你運功幫他推散藥力,這樣痊癒的快些。」
又單位!
老爹幹麼姓單嘛!單少翼哭喪着臉爬上牀坐到季清儒背後,雙掌貼上季清儒的背部。
兩炷香後──
「好了?」
「全好了!」季清儒有力的回道。
惜惜滿意的頷首,繼續拿藥丸給他。
「這顆……」她突然打住,待他服下後,才説完下文。「增加三十年功力。」
「咦?!」季清儒驚呼,一臉錯愕。
「這顆……」又一次打住,待他遲疑地服下後,再説完下文。「再三十年功力。」
「-?!」藥丸差點嘔出來。
「-什麼-,還不趕快運功吸收藥力,記住,直到功力不再繼續增加,再運行十二週天之後才能停止!」
季清儒連忙自行盤膝坐好,運功。
單少翼聽得目瞪口呆,簡直羨慕到想吃人──吃季清儒,連忙趨身向前獻上諂媚笑臉一副。
「偉大的慕容姑娘,也賞賜一顆給我嚐嚐如何?」
橫着眼,「你也要?」惜惜懶洋洋地問。
「是、是,我不貪心,一顆就好!」
「好吧……」她又拿出一顆藥。「這給你。」
「謝謝、謝謝!」單少翼眉開眼笑,千恩萬謝,小心翼翼雙手捧着丹藥,一副打算把它高高在上供奉起來的模樣。「請問這有什麼藥力?」補精?補氣?還是補功力?
「保證你以後不會再拉肚子。」
「……」
再一次睜開眼睛,雖然外傷仍未痊癒,但季清儒感到前所未有的精神,渾身是勁,充沛的內力彷彿浩瀚江水般在他體內順暢地流轉。
這一回,他看到單少翼神情驚訝地瞪住他。
「你怎麼了?看到天開了?」
單少翼喉頭一顫,吞了口口水。「你……真的增加一甲子功力了?」
「還多一點。」
「天爺!」單少翼低呼。「難怪你的臉色如此晶瑩紅潤,簡直無法想象一個時辰之前你的命猶在鬼門關前打轉!」
季清儒摸摸自己的臉問:「慕容姑娘呢?」
單少翼側身讓開一步,季清儒便看到惜惜把嬌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睡在玫瑰椅上,身上蓋着一條毯子,口水已經垂到地上去了,遠遠看去好像用口水絲在釣魚……不,螞蟻。
「她説她打從上官府出發後就不曾合過眼,不曾吃過東西喝過水,甚至連歇一歇都沒有,一路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剛剛你一入定之後,她就説她累得快死掉了,然後就癱在那兒睡死了。」
「為什麼不讓她上客房裏睡?」季清儒語帶譴責。
「她不肯啊!」單少翼無奈地兩手一攤。「她説在確定你真的沒事之前,絕不會離開這個房間半步。」
聞言,季清儒立刻把兩腳放下牀。
「你想幹什麼?」單少翼驚叫着按住他。
「把牀讓給她睡。」
「開玩笑,你……」單少翼兩眼往下掉,瞪住季清儒的肚子,上面裹着厚厚的繃帶。「你知道她剖開過你的肚子嗎?」
「是嗎?」季清儒也驚訝地低頭看着自己的肚子,不過他只能看到一圈白布。「我不覺得……不,我覺得比之前好太多了,那種滯澀的沉重感都消失了,也不會很痛。她剖開我的肚子幹什麼?」
單少翼那張臉彷彿剛吞下一斤黃連,還有一斤沙。
「清洗你的腸子,還切掉了兩小段腸子,再縫合,因為之前那個蒙古大夫只是縫合了你的傷口,裏頭亂成怎樣也沒有妥善處理好。所以她一撥開你的肚子,我就看到你……呃,腸子裏的東西自破裂的地方跑出來糊成一片,慕容姑娘説若是不清洗乾淨你的肚子的話,你也拖不了多久。」
季清儒皺眉,自己也覺得有點噁心。「難怪我一醒來就看到你的臉色發青。」
「哪能不青?」單少翼喃喃道。「她還叫我幫忙呢!」
「叫你幫忙?你能幫什麼忙?」一刀剖開他的肚子?
「幫忙把你的腸子拖出來,還……」
「算了,不必告訴我詳情了!」季清儒抓住單少翼的手臂。「扶我起來。」
「可是……」
「我好得很,別擔心!」
看好友的臉色確實好得很,甚至比他還好,單少翼只遲疑了一下,便使力把季清儒扶起來了。
「還好吧?」
季清儒按住自己的腹部,徐緩地走向另一張椅子。「很好。」坐下後,即用下巴指指惜惜。「把慕容姑娘抱到牀上去睡。」
單少翼照作了,然後才拿另一件衣衫來給季清儒換上。
「她囑咐過你暫時不能進食。」
季清儒頷首表示他知道了,而後若有所思地望住惜惜的睡容,單少翼在一旁坐下,也望住惜惜。
「你不是説她不診男人嗎?」
「她是不診男人。」
「那你又是什麼?陰陽人?」
「……朋友?」
「……她喜歡你嗎?」
「你在胡説些什麼?」
「在替她的行為找解釋。」
「……我送了一個小玉兔給她,她很喜歡。」
「是喔!」
「之前還送過一個小玉佛給她。」
「是喔!」
「我們是朋友。」
「是喔!」
「很好的朋友。」
「是喔!」
「……」
「是喔!」
「……」
「是喔!」
「……」
「是喔!」
「你閉嘴!」
「是喔!」
兩人依然望定惜惜,眼中存在同樣的疑問。
她為什麼專程跑來救他?
棺材物色了一半,原該躺在棺材裏的人卻活蹦亂跳的出現在大家面前,精神比誰都好,吃的飯比誰都多,朱劍門上下都納悶得很,季清儒是吃了仙丹還是妙藥,怎地才半個月不到,他又活回來了?
「黑霧會那邊沒有任何動靜?這倒是很不尋常。」
劍風閣書房裏,季清儒正同單少翼與朱劍門門主單全討論如今的狀況。
「鷲山七煞也有五個倒下了,或許他們因此不敢輕舉妄動?」單全臆測道。
「鷲山七煞是額外的,並不是他們的主力呀!爹。」不肖兒單少翼馬上推翻老爹的猜測,毫不留情地下老爹的面子。
「我想……」季清儒沉吟。「或許他們是不想打沒把握的仗,要就十拿九穩,要就不打,所以……」
靈機一動,單少翼啪的一聲彈了一下手指。「找幫手?」
季清儒頷首。「袁飛是個狡詐自私的傢伙,雖然是鐵劍世家的盟幫,但一切仍以自身利益為主,絕不會甘心拿自己的實力去替鐵劍世家作前鋒,他必然會以保全自己為優先,所以……」
「找幫手!」這次單少翼的語氣是肯定而非詢問。
「可是他不能找鐵劍世家的人。」單全説。
「鷲山七煞是黑道中人。」季清儒一句話提醒他。
「又往黑道上找嗎?這倒是相當難以估計,而且黑霧會的毒也不能不防,這次如果不是中了毒,賢侄也不會傷得如此之重。」
「錯,如果不是中毒,清儒根本不會受傷,那七隻老狗也早就被清儒送回姥姥家報到去了!」單少翼就喜歡吐老爹的槽。「嘖,真可惜!」
不過,他説的也是事實。
「也許是如此,但如果不是要專心對付鷲山七煞,我也不會一時疏忽着了道。」季清儒坦誠。「那七個不愧是二十年前雄霸黑道的人物,的確難對付。」
「不過還是放不進賢侄眼裏,對吧?」單全呵呵笑道。「啊!説到這,賢侄的毒到底是如何解的呢?」
單少翼與季清儒相覷一眼。
「是上官世家派人送來解藥。」單少翼代替季清儒回答,他是拿有執照的説謊大師,這輩子説謊還沒穿幫過,所以要説謊還是得由他來。
「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爹正忙着派人去找嶺南神醫嘛!」
「哦!那上官世家怎會有……」
「爹!你現在説那些已經過去的事幹麼嘛!」擔心被老爹盤問出底來,單少翼連忙中途打斷單全的沒完沒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設法去打聽出黑霧會究竟又打算找哪邊的哪個傢伙來幫忙,這才是當務之急吧?」
單全猛拍大腿,「説得也是,那我立刻派人去調查!」語罷即匆匆起身離去。
單少翼很誇張的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抱怨。
「為什麼不可以讓人家知道你的身分,慕容姑娘?」
睜着天真的大眼睛杵在季清儒身後「伺候」的惜惜咬着手指頭,咧出無辜的笑,無知的表情天衣無縫。
「省得一大堆人來找我麻煩嘛!」所謂的找麻煩就是找她救命。
「那又為什麼要説你是上官府派來伺候清儒的婢女?」
「否則,我一個姑娘家要用什麼理由待在他身邊才不會招人非議?」
單少翼窒了窒,突然發現這位小姑娘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很難纏。
在她是大夫時,霸道兇狠得比皇帝老爺子更有威嚴;在她是季清儒的「朋友」時,又尖牙利嘴得教人想下跪向她討饒;在她是「天真」的小婢女時,她更是「無辜」得令人咬牙切齒。
「好吧!那我換另一個問題,」一個他和季清儒都想問卻一直問不到答案的問題。「聽説姑娘堅持不診男人,那為何……」
沒聽到、沒聽到……
「啊!二少爺,您累了吧?最好上樓去歇一下。」
季清儒眉蹙。「慕容姑娘,-……」
「討厭,不是説不要叫我慕容姑娘了嗎?」惜惜抗議地嬌嗔道。「這樣人家怎會相信我是你的貼身婢女嘛!」
「可是現在沒有外人……」
「如果你不養成習慣,不小心在人家面前説溜了嘴怎麼辦?」
「……好吧!那、惜惜……」
「惜惜在,」惜惜馬上有模有樣地襝衽一禮。「二少爺有何吩咐?」
季清儒有點尷尬。「你、呃,你在這兒待上這麼久,我孃親那邊……」
「放心啦!上官夫人現下可乖得很,他們並不知道我給你的承諾,所以……」惜惜擠眉弄眼地嘿嘿笑。「只剩下一次偷懶的機會了,她怎樣也不敢冒險,即便她不在意,上官老爺可在意得很,一定會盯得她死緊,特別是在我離開上官府之前,還特地去警告過上官老爺……」
季清儒雙眸驟睜,眼神驚訝。「警告?你去警告我義父?」
「我回去時若上官夫人的情況退步了,必然是又有罔顧我的吩咐的時候,屆時可別怪我扭頭走人,以後就算有一百件玉飾寶物給我,姑娘我都不甩!」
怔忡地注視她好一會兒,季清儒搖搖頭。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對我義父説那種威脅語氣的話。」
挺挺胸脯,「我偉大嘛!」惜惜當仁不讓地説。
單少翼失笑。「自大吧!」
惜惜眨了眨眼。「請問你,單喂,要人命困難,還是救人命困難?」
單少翼怔了怔,脱口道:「那當然是救人命。」
惜惜微笑,又挺了挺胸脯,依然一副「我最偉大」的神氣模樣。
「那你為什麼不救男人?」
笑容倏失,惜惜驀然板起臉來,很不開心地別開臉。「二少爺,你的傷雖然已經開始癒合,可這並不表示你可以隨心所欲愛怎樣就怎樣了,請你上樓去休息,謝謝!」
見她臉色不善,季清儒忙聽話起身上樓。
但單少翼仍不甘心,想起好幾個受重傷的屬下,還有他親叔叔也得急病快死了,他低聲下氣請她伸伸手幫個忙,她打死不肯,害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個接一個斷氣,這種事怎麼想怎麼不爽。
她不是大夫嗎?大夫不是應該濟世救人的嗎?
「換了是你親爹,你救不救?」他大吼過去。
尾隨在季清儒後面上樓的苗條身影驟然凍結在樓梯一半,好半天后,惜惜才冷冰冰地開了口,單少翼注意到她的背脊僵直得像一塊鐵板。
「在我四歲那年,我親爹好抱歉好抱歉的告訴我,因為他只養得起一個孩子,為了保全弟弟,他只好放棄我,然後把我丟到山裏頭去,我好害怕,大哭着叫他不要扔下我,但他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我怎麼追都追不上,後來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聲音啞了,哭到快沒氣了,然後,天開始黑了,在我四周圍開始聚集一對對亮晶晶的小光球,不是螢火蟲,是山裏的野狼和野狗,我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還尿濕了衣褲,但是我親爹還是沒有回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
「不,即使是我親爹,我也不救!」
「該死,她親爹為什麼不把她賣掉就好了,幹麼要扔到山裏頭去嘛!」
惜惜在樓下煎藥,兩個大男人躲在樓上説悄悄話。
「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季清儒沉吟着尋思遙遠的回憶。「那幾年鬧大饑荒,自己都喂不飽了,誰會多事買個孩子來分食物?大户人家也不可能買個才四歲,根本就不懂事的小女孩作婢女,沒人要買,那只有扔掉一途了。」
「可是,一個才四歲的小女娃,那樣……未免太殘忍了吧?」單少翼無法接受地喃喃道。「那樣恐怖的記憶,難怪她到現在還記得那麼清楚!」
「確然。」
「那……」詭異的眼神悄悄投向季清儒。「她為什麼要救你?」
季清儒甫始一怔,房門外便傳來哇啦哇啦叫聲。
「好燙!好燙!單喂,還不快來幫我端過去!」
還是單位!
單少翼暗暗嘆氣,起身出房,然後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進來,惜惜跟在後面兩手抓在耳垂上。
「你們男人真的很閒喔!」
「明明是你叫他上來休息的不是嗎?」單少翼反駁,一面把藥碗交給季清儒。
惜惜湊到季清儒身邊去幫他把藥吹涼一點,邊斜睨着單少翼,又問:「那你呢?來陪睡的相公?」
單少翼呆了呆,忙道:「不、不,我只是來陪他聊一聊。」
「哦!」惜惜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原來是陪酒的相公。」
「嗄?!」
「既然陪酒,沒酒怎麼行,要不要我去幫你拿壺酒來啊?」
單少翼哭笑不得,「不,不用了,」狼狽起身,「我自己去拿、自己去拿!」倉皇而逃。
惜惜哼了哼,回過頭來,卻見季清儒悶笑不已。
「你笑什麼?」她故意板着臉問,其實心裏頭開心得很,只要能讓他忘卻凌嘉嘉帶給他的痛苦,再次抹上笑容,她很樂於當小丑。
「沒、沒什麼,我喝藥、喝藥!」
「小心……」
「好燙!」
「……笨蛋!」
待他喝完藥後,即被惜惜逼着躺下睡午覺。
「慕容……呃,惜惜,陪我聊一下好嗎?」
「好啊!」惜惜馬上拖了一條凳子坐在牀邊。「聊什麼?」
「聊……少翼他叔叔,他快病死了。」
「……」
眼見惜惜一臉漠然,明知沒希望,季清儒仍想盡盡人事。「單叔叔確實是個老好人,沒成過親、娶過妻,所以總拿少翼和我當親生兒看待,非常疼愛我們……」
惜惜垂首扭攪着長裙,依然無語。
「……記得上一回因為、因為大嫂的事,好一陣子我都痛苦得無以復加,單叔叔還特別搬來和我睡在一起,白天勸慰我,夜裏照顧酩酊大醉的我……」
「是嗎?」有人幫她照顧季清儒,這點她就不能不感激了。
「是啊!他真的對我很好。」
「哦!」她不診男人,但是……
見她有反應了,季清儒打鐵趁熱、趁勝追擊,繼續往下説。
「還有啊!他……」
先説單叔叔對他有多好有多好,再説到單叔叔突然病倒實在令人很意外,最後説到單叔叔的病狀到底是如何如何……
「我説啊!」惜惜突然插上腔。「肯定是那位診治的大夫在針刺夾脊穴的時候,不小心刺穿了人家的肺部,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
雙眸一亮,季清儒忙問:「如果是你,你會如何?」
惜惜聳聳肩。「我會在脊柱正中線半寸取穴針灸。」
「是嗎?」季清儒難掩興奮地咳了咳。「呃,惜惜,麻煩你幫我叫一下少翼好不好?我有點事忘了提醒他。」
那天晚上,當惜惜正要伺候季清儒進晚膳的時候,單少翼驀然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差點整個人撲在餐盤上。
「喂喂喂,小心一點好不好,人家一口都還沒吃耶!」惜惜急忙捧高了菜盤。
「對、對不起!」喘着氣,一身的狂喜,單少翼又打拱又作揖。「謝謝、謝謝!」
「謝什麼?」惜惜放下菜盤,莫名其妙。
「我叔叔……」
「那不關我的事!」惜惜扭身再回後頭廚房取湯。
季清儒馬上明白了。「單叔叔?」
單少翼猛點頭。「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只一針下去,他就清醒過來了!」
「真厲害!」季清儒喃喃道。
「啊!對了,清儒,再幫個忙……」
「惜惜。」
「嗯?」
「如果……呃,如果有人咽部梗塞,想吃而不能咽,而且腹痛呻吟不已,你會如何?」
「去跟賣餅的討點蒜齋。」
「嗄?!」
「天哪、天哪!那傢伙居然吐出一條好大好長的蟲,太噁心了!」
「可是他沒事了?」
「對,沒事了,現在正在大吃大喝呢!」
「……不可思議!」
「哦!清儒,還有……」
「惜惜。」
「嗯?」
「如果有人被口吐白-的狂犬咬傷,你會如何?」
「-敢咬人,我就宰了-!」
「-?」
「然後取它的腦外敷。」
「惜惜。」
「嗯?」
「如果有人腹部……」
「腹部漲水自然是要穿刺放水。」
「惜惜。」
「嗯?」
「如果有人……」
「請多喝點牛乳。」
「惜惜。」
「嗯?」
「如果有人……」
「二少爺,您想學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