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映照着浩瀚無限的荒蕪,貧瘠的土丘上盪漾着一片五顏六色的水氣,千百年來始終不變的蒼涼,腰幹挺直的仙人掌總是默默相對,驀然,一陣沉穩的引擎聲自綿延的道路那頭呼嘯而至,瞬間劃破寂靜的天際,轉眼又呼嘯而去,這一片荒涼再次被遺棄於後。
那是一輛優雅修長的雙門BMW,純黑色,在晚霞中閃耀着墨色光華,於第一顆星辰乍現的那一刻駛入華瑞斯城內,幾個漂亮的轉彎,徐徐停至餐廳側門。
一位如同跑車一樣優雅修長的男人徐緩地下了車,腦後扎着一支短短的馬尾,純黑色墨鏡,純黑色領巾,純黑色襯衫,還有純黑色的緊身長褲,一身的墨黑自然而然散發出一股邪氣,那種會迷得女人神魂顛倒的邪氣。
悠閒自在地進入餐廳側門,穿過廚房,在眾人的歡迎聲中,他愉快地與廚房內的工作人員打招呼。
「嗨,培亞哥,你又發福了!」
「迪卡斯,有受傷嗎?」
「你説呢?」
「沒有?哈,我就知道了,六百場,又創下新紀錄了!」
「你又跟人家打賭了?」
「我是想啊!可是誰願意跟我打這種穩輸的賭?」
「你老婆啊!」
戲謔的哈哈大笑中,迪卡斯離開廚房循着通道走向店長辦公室,沒想到半途便碰上他所要找的人──店長維克多,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難兄難弟之一,黝黑健壯,唇上一撇鬍髭,非常性格。
兩人歡天喜地的相互擁抱一下。
「迪卡斯,回來了!」
「是啊!十天後還要上場,現在先回來休息一下。」
「那麼,今天晚上要上台嗎?」維克多期待地問。
「明天晚上吧!」一提到上台,迪卡斯的視線便下意識地溜向餐廳裏。「怎麼樣,最近生意如何?」
「老樣,生意好得不得了,特別是暑假期間,你也知道,那些美國年輕人就愛上這兒來玩。」
「確實。」迪卡斯漫不經心地應道,注意力透過玻璃門集中在餐廳內表演台前的桌位,那兒有兩桌年輕客人纏着一位女侍不讓她離開。「那是誰?」
維克多循着他的目光望過去。「你説以琳嗎?十八歲,日本人,在這兒工作才三個星期,非常勤快的女孩。」
「長得不錯,而且……嗯!氣質非常獨特,很……吸引人。」
吸引住他了嗎?
維克多注意到迪卡斯流露出奇特的表情,並非怪異,而是不曾見過,所以奇特,所以令他感到好奇。
「那當然,否則那些大少爺們幹嘛纏着她?」
迪卡斯倚在門邊上,悠然地點起一根煙,繼續朝餐廳內張望。
「她……很『忙』?」
二十年老友,維克多很清楚他在問什麼。「那要看你對忙的定義是什麼,如果你是指工作方面,她確實很忙,雖然是晚班工作人員,但只要日班缺人手,她隨時願意過來支持,你知道,其它女侍常常請假。至於其它嘛……」
他聳聳肩,也倚向另一邊門框。「沒有人請得動她,無論對方提出多麼高昂的代價,她始終堅定立場拒絕陪伴任何客人出外遊玩,所以那些年輕人開始拿她打賭,賭誰能先把她約出去『玩』一晚。」
「是嗎?有趣的女孩。」迪卡斯喃喃道。「不知道她是被男人傷害過,或者是天生不信任男人?」
「怎麼,你也想賭賭看?」
「我?」視線終於拉回來移至眼前的人身上,迪卡斯優雅地抽了一口煙。「不,我從不拿女人打賭,這太不尊重她們了。」
維克多嘆着氣搖搖頭。「你那樣就算尊重她們?」
「我以我的方式尊重她們,而她們也很滿意,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總有一天你會踩到地雷的。」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維克多善意地警告他。
「等踩到的時候再説吧!」迪卡斯揚起不在乎的笑。「嗯!再想想,我還是今天晚上就上台唱一場吧!反正我也不累。」
維克多挑了挑眉,隨即又無奈地搖頭。「那我最好讓人放風聲出去,再警告培亞哥一下,今天晚上肯定又爆滿,廚房如果材料不夠要儘快補貨。」
「你在利用我?」
「你是本餐廳的活招牌呀!」維克多毫不慚愧地説。「能利用的時候為什麼不利用?」
迪卡斯滑稽地咧咧嘴。
「好吧!誰教我交了你這號損友,就讓你利用吧!」
迪卡斯最大的魅力是,只要他一站上表演台,底下所有的嘈雜聲便會自然而然消失了,他仍然戴着墨鏡,至今不知有多少女人夢想摘下他的墨鏡,瞧瞧他目中的光芒究竟有多熱情,或者多邪惡,但始終不曾有人得逞,這正是他吸引人之處,神秘又邪惡的男人。
相反的,他的吉他是一首温暖迷人的旋律,技法上的成熟細緻掩不住年輕的狂野熱情,浪漫的國度盡在陽光味濃的音符下,豐潤的歌喉彷佛是黑夜中唯一燃燒的烈焰,輕易便能夠挑起聽眾的感官刺激,令人聽過一次就魂牽夢縈。
墨西哥人是天生的歌舞高手,這句話在他身上得到充分印證。
只可惜他是客串性質,出場的時間不一定,不過只要有他上台表演的時刻,必然會如同這晚一般──大爆滿,而且多數是女性顧客,女人們總是為他瘋狂,除了一個人。
她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漫不經心地撩撥出一串串柔美的音符,低吟着直率的熱情浪漫,兩眼則緊盯住在他面前來回不只十幾二十來次的東方女孩,她連瞄他一下都沒有。
她是故意的嗎?
不,她不是故意的,她是真的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對此,他並不感到生氣,反倒被她勾起一份濃濃的好奇心來。
她是同性戀,男人看不進她眼裏?
然後,他注意到那兩桌年輕客人又纏住她了,一個輪一個竭盡所能誘惑她,而她又是如何有技巧地一一回絕,無論客人開出多麼誘人的條件,她一概不予考慮,於是最後一個竟然耍起賴來,又吃豆腐又威脅。
那傢伙究竟當這兒是什麼地方?
紅燈區?
他不由得冒出一把熊熊怒火來,憤然中途停止表演,大步走下表演台準備親自把那傢伙扔出餐廳……不,扔回美國去,卻見那個東方女孩突然表現出一股驚人的魄力,讓那傢伙當場傻眼,他正想為她大喝三聲採,不料那個女孩一轉過身來便跌入他的懷抱裏,換他當場傻眼。
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瑪麗安!」
聞聲即刻趕來的瑪麗安站在樓梯底往上看,心中不由得又浮起長久以來存在的疑問:迪卡斯為什麼不管走到哪裏總是戴着墨鏡?
「是?」
見迪卡斯勾勾手指頭示意她上樓,她不禁心頭一喜,馬上丟開所有的疑惑,飛也似地奔上餐廳裏的唯一禁區──二樓。
除了迪卡斯自己之外,二樓休息室從來不曾有其它任何人上去過。
「什麼事?」問話的同時,她已經準備好要掀開裙子脱內褲了,誰知迪卡斯不僅沒有那種意思,竟然還一臉無奈地攤開滿手血給她看。「天哪!你受傷了?」
她見不到他墨鏡後的眼,只見到他斜斜往兩鬢飛上去的眉陡然揚了一下,然後俯首在她耳邊低語數句。
「哦!」瑪麗安怨懟地橫他一眼,再轉身下樓,待迪卡斯洗好手,她又上樓來徑自進房裏去。好半晌後,她出來,對雙臂環胸靠在牆上的迪卡斯説:「好了,還有什麼事嗎?」再給你一次機會!
迪卡斯哪裏會不懂得她眼神里的暗示,但他只是勾起一彎奇特的笑容。
「謝謝-,沒事了,-回去工作吧!」
哼,不識貨的男人!
瑪麗安忿忿地下樓去,心裏還在想着:明天換件更性感的衣服再來試過!
回到專用的休息室,迪卡斯悄然佇立於牀傍,慢條斯理地摘下墨鏡,濃密的長睫毛下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瞳眸,神秘浪漫的紫羅蘭迷霧中隱約流轉着一股邪肆惑人的異彩,他默默凝睇着在牀上沉睡的東方女孩。
這還是頭一回有女人對他視若無睹。
他幾乎敢肯定她不是同性戀,就是內心曾受過沉重的創傷──被某個該死的男人所傷。
這也是頭一回有人在他演唱一半時鬧場。
不過他無法責怪她,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就算她不動手,他也會親自把那傢伙扔出去。
這更是他頭一回碰上一個完全不被利慾所誘的女孩子。
在他把她抱上來之後,馬可特地趕來向他解釋她為何會如此失控,很顯然的她今天身體很不舒服,實在沒精神去應付那些傢伙,但因為餐廳人手不夠,她仍勉為其難地照常來上班,無論如何,她寧願用自己的勞力來換取酬勞。
奇特的女孩!
他想,退後兩步在大圈椅上坐下,燃起了一根煙,繼續將若有所思的眼神凝住在她臉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而蹙起了眉宇,起身猶豫一下才伸手掀開被單,旋即瞠目驚喘。
「耶穌上帝!」
他立刻戴回墨鏡又跑出去在樓梯口大吼。
「瑪麗安!」
一個鐘頭後……
「瑪麗安!」
五十分鐘後……
「瑪麗安!」
四十分鐘後……
「瑪麗安!」
半個鐘頭……
「瑪麗安!」
上帝,這個東方女孩不會因此流血致死吧?
微風飄起額前的髮絲,温暖的陽光輕拂着沉睡的臉龐,温暖,但刺眼,龔以羚不覺低吟一聲,轉過身去把臉深埋進枕頭裏,打算繼續睡到天荒地老,然而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味卻迫使她不得不清醒過來。
奇怪,這是什麼香味?
片刻後,她驀然睜大眼並彈坐起來。
老天,這是男性沐浴乳的香味,跟她爸爸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樣,優雅又迷人的男性香氣。
她為什麼會聞到這種香味?難道是……是……
啊!對了,她昨晚發完飆後便昏倒了,然後就這樣好死不死的被逮到了?
慌慌張張地,她急忙轉頭四顧張望,又驀然定住,詫異的視線停留在窗畔的長沙發,上面睡着一個人,一個長手長腳的墨西哥男人。
墨西哥人,不是美國人,也不是華人,幸好。
暗自鬆了口氣,她繼續打量他。
漂亮的男人,五官比任何一個墨西哥人更深邃,微卷的睫毛長得令人嫉妒,唇上並沒有一般墨西哥男人喜歡留的鬍髭,倒是下巴上佈滿了濃密的胡碴,一副頹廢的委靡之態,卻很吸引人,雙唇更是紅潤性感得教人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揮高度想象力,譬如:被它們親吻的滋味究竟是如何?
她並不擔心是否曾被這個男人侵犯,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喜歡一個血流如注的女人,再高昂旺盛的慾火也會被嚇得瞬間降到冰點以下,如果這樣男人還興奮得起來,她也認了。
總之,在這種情況下,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自信可以算得上是普天下最安全的女人。可是……
他到底是誰?
正疑惑間,長而卷的睫毛在一陣輕微顫動後徐徐揚起,她不禁愣了一愣,不覺脱口問:「你不是墨西哥人?」
迪卡斯眨了眨睫毛,揉着惺忪的眼慢吞吞地坐起來伸了一個迷人的懶腰,再慵懶地癱成一副頹廢的爛泥樣,一腳掛在扶手上,一手搭在椅背上,半躺半坐,就像一隻懶散的貓……不,豹。
「我母親是美國人。」
低沉磁性的聲音,好熟悉!
「我見……不,聽過你的聲音嗎?」龔以羚困惑地再問。
長而卷的睫毛又-了一下,迪卡斯不自覺地發出輕笑聲。「昨晚,當-在發飆的時候,我正在台上唱歌。」真是有趣的女孩,這也是第一次有女人竟然沒注意到他的人,只注意到他的聲音。
「原來昨晚是你在唱歌。」一提起昨晚,龔以羚不禁紅了紅臉,垂眸看看自己身上鮮豔的上衣與紅裙,不是她原來穿的衣服。「請問那個……呃,是誰幫我處理的?」
「瑪麗安。」
「哦!」
龔以羚很明顯的鬆了口氣,迪卡斯不禁興起了捉弄的心。
「一開始。」
「呃?」
「但後來她們下班了,所以……」
他頓住,等待她的表情變化,果然,她在一怔之後雙頰又開始紅了。
「你?」
他慢條斯理地點點頭,她猛然抽了口氣,臉色以倍比級數迅速加深,眨眼間便呈現出最新鮮的豬肝色。
「不……不是吧?」
「-瞧見這裏還有誰嗎?」迪卡斯兩手一攤,很誇張地嘆了口氣。「還真是累死我了,每半個鐘頭到一個鐘頭就得幫-處理一次,有時候還得替-擦澡後再換上另一套衣服,直到一個多鐘頭前才莫名其妙突然停止,老天,我這輩子還沒這麼辛苦過呢!」
「真的……」龔以羚尷尬地嚥了口唾。「是你?」
迪卡斯眨着眼,唇上泛着詭異的笑,龔以羚實在不想相信他,但見他眼下掩不住的疲憊痕跡,她知道他説的是實話。
天哪!人生真是黑白,她怎會碰上這種事呢?
龔以羚咬住下唇怔忡半晌,「好吧!反正世界末日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她自我解嘲地喃喃道。「謝謝你擔任第一位鑑賞我的裸體的男人,希望沒有讓你太失望,起碼要讓你的辛苦有點代價。」
迪卡斯驀然爆出轟然大笑,「我就知道-是個有趣的女孩!」瞬間,他的慵懶好像假的一樣消失不見,動作敏捷地一躍而起。「-餓了吧?我去叫培亞哥準備早餐上來。」
當他回來時,恰好瞧見龔以羚正嘗試着要下牀,不過腳尚未站直又再次往前傾倒,他急忙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
「我想-還不適合下牀。」
「放……放心,」雙手緊揪住他的襯衫,龔以羚閉眼吞下暈眩的噁心感。「昨天我沒死,今天就不會死。」
這回迪卡斯沒有笑,他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來放回牀上。
「-總是這樣嗎?」
龔以羚苦笑。「從第一次開始。」
「沒看過醫生?」
「看過,那又怎麼樣?」龔以羚喃喃道。「他們老是講一些不負責任的話,説什麼生過孩子之後體質自然會改善,那如果我根本不想生孩子怎麼辦?」
迪卡斯雙眉挑高了。「-不想生孩子?」
「不,正確的説法應該是:我不想結婚。」龔以羚神情嚴肅地加以更正。
濃眉挑得更高。「為什麼?」
「為什麼?」龔以羚也學他挑高眉毛。「喂!先生,你管的也未免太多了吧?就算你幫了我一次,我也全讓你看光了,咱們就算扯平了,麻煩你少管別人的閒事好不好?」
挑高的眉毛放下來了,迪卡斯深思地注視她片刻後,嘴角忽地勾起一抹誘惑的笑,瞳眸的紫羅蘭色泛深,邪魅的氣息更盛。
「我知道了,-被男人欺騙過,對嗎?」
他低喃着在牀沿坐下,瞧見她警覺地往後退向牀頭,眼底的蠱惑之色立刻再加深三分。
這已足夠使一百個女人中的九十九個女人暈頭轉向。
他伸出手背貼在她臉頰上緩緩往下滑。「我必須告訴-,那個男人是個白痴,任何一個任由-離開的男人都是瞎子,笨蛋……」
他呢喃着朝她俯過身去,但她立刻用手抵在他胸前,於是他温柔地拉來她的手,慢條斯理地在她手背、手心上各印下一吻。
這肯定會讓一百個女人中的九十九個女人停止呼吸。
他很滿意地瞧見她一臉的驚訝。「所以-大可忘了那種蠢男人……」他貼近她,在她耳旁夢囈般地呢喃,呼着純男性的誘惑氣息。
這必然會令一百個女人中的九十九個女人停止心跳。
她的眼睛瞪大了。
「我保證還有其它更多的好男人正等待着-,譬如……」温暖的唇瓣徐徐滑行至她的唇畔。
這保證可以使一百個女人中的九十九個女人昏倒。
「我……」
啪!
有一瞬間,迪卡斯恍惚不解為何大白天的會有那麼多星星到處亂飛,下一刻,他捂着火辣辣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這絕對是第一次有女人不被他的魅力所惑!
「告訴你,我最痛恨像你這種憑藉自己的魅力到處亂放電的男人,」龔以羚憎惡地瞪住他,咬牙切齒地吐出每個字。「真是下流無恥卑鄙齷齪到極點,算我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讓你幫上忙,幸好我們也扯平了,以後就當作我們不認識,拜託你千萬不要再和我説話,因為我絕不會回答你!」
語畢,她使力推開他──害他差點一屁股跌到地上去,然後拿出最大的毅力讓自己平穩的爬下牀並走到門口,回頭傲然對上迪卡斯怔愣的眼。
「衣服洗好之後,我會拿來還你。」
一百個女人之中唯一的那一個?
待龔以羚的身影消失在他瞳孔內片刻後,迪卡斯才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猛然跳起來衝出去,轉個彎,恰恰好看見才剛下一階樓梯的龔以羚身子一陣搖晃,然後往樓梯下倒。
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來不及思索,迪卡斯立刻飛撲過去抱住她緊緊護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