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揚州瘦西湖畔。
在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大廟會中,一雙稚齡小女娃兒手牽着手,佇立在湖畔哀嚎不已。沒人理睬他們,任由她們淚濕了衣襟、哭啞了嗓子,只因為,香客遊人太多、嬉鬧歡笑聲太大,她們人兒太小,根本沒人注意到她們,就算注意到了也會當作沒看到。
自己都顧不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弟弟妹妹、老婆兒女、貓貓狗狗了,哪管得了別人家的小鬼頭啊!
於是,眼看他們就要被人潮擠入湖中了,她正想從畫舫中飛身過去搭救,一條淡黃色的人影卻搶先趕到,及時扶住了那兩個小女娃兒。
那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相當高的身材,可惜稍嫌胖了點兒,令人頗為訝異他如何能有那般敏捷的動作。不過,他倒是有一張非常討喜的臉孔,圓圓的臉蛋、清秀的五官,胖胖的雙頰上,笑起來時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看起來充滿童稚的可愛。
然而,他最吸引人的卻是那雙嵌在長如扇子般睫毛下的眼睛,烏溜溜的,且又大又圓,閃爍着慧黠敏鋭的光彩,機靈中帶着幽默,一眼看去,簡直像是個在閨房待不住的頑皮姑娘。
只見他很有耐心地温言撫慰那兩個可愛——可憐沒人愛——的小毛頭,好不容易才讓那兩張哇啦哇啦大哭的嘴巴閉了起來,跟着又是糖葫蘆、又是冰鎮綠豆水的伺候那雙寶貝,還就地在湖邊大石上坐下來,再一邊一個讓她們坐在他的大腿上,好像是在講故事給她們聽的樣子。
直到一對滿臉焦急的糊塗父母找了來,讓那兩個小寶貝物歸原主後,他才低頭看着自己沾了滿身糖疙瘩、綠豆水的長衫垮下了臉。
她不自覺地悶聲竊笑不已,繼續看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而後掏出手巾在湖水裏擰濕了,接着就用力的擦、死命的擦、拼命的擦、卯起來擦擦擦……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地失聲笑了出來,胖胖的年輕人似有所覺地抬起臉朝她望過來。
而當她與他四目對上時,銀鈴般的笑聲突然中斷了,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消失,他們就這樣兩相對看了許久。不曉得為什麼,她就是移不開自己的視線,教那雙專注中帶着笑意的瞳眸瞅得她心悸不已。
「三妹,爹叫你!」
驀地回神,她匆匆回頭應了一聲,再看他最後一眼後,就毅然地回身進艙,不知道那雙灼亮的視線在她進艙後,依然盯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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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洛陽南門口。
在城門邊兒的牆根下,有個老乞丐帶着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兩人都是面黃肌瘦、可憐兮兮的,一向心軟的她,立刻伸手探入懷中想取些銀子出來,卻被二表哥一手壓住她的手。
「我給就行了!」他説着,另一手隨意扔出一塊碎銀,態度自大中帶着傲慢,讓她不由得皺起秀氣的黛眉斜瞪他一眼,但也沒説什麼。表哥一向就這個樣,也説過他好幾回了,可都沒用,再提也不過是浪費口水而已。
但是,一刻鐘後,她又單獨回來了,懷裏帶着熱騰騰的肉包子和滷牛肉,她親切地招呼乞丐爺兒倆慢慢吃別噎着,順便再把包着十錠銀子的布包塞到老乞丐的懷裏。
「去做點小生意吧!」
看着他們千恩萬謝地狠吞虎咽,她才滿足地起身,正想轉身離去時,卻不經意地瞥見城門邊不知何時倚着個人,那人雙手抱胸,依然用那雙專注又帶着笑意的眸子睇視着她,一眨也不眨的,令她的一顆心又情不自禁地悸動了起來。
而她,仍舊怔怔的收不回自己的視線。
以往,要是有人膽敢這麼直眼盯着她瞧的話,肯定會令她不爽到心坎兒裏,若是對方太過分了,她還會不顧體面的破口大罵。可不知為什麼,這個人如此明目張膽的凝視她,卻只讓她感到陣陣的心慌意亂,想臨時找點怒氣來遮掩,反倒只尋着更多的不知所措。
「表妹,你怎麼又跑到這裏來了?還不快點回客棧,姨丈他們也到了!」
「哦!來了。」
她隨口應道,並深深地凝視他一眼,旋即毅然的轉身離去,不知道從此以後,那雙瞳眸將日夜跟隨着她,在她的腦海裏、在她的心裏、在她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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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三次見到他,是在夜靜更深的黑霧堡。
她正想潛入黑霧堡的密室盜取機關藍圖,可天南地北地繞了大半夜,連茅房的香味都聞過好幾回了,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事實上,甚至連密室到底是在天上或地下她都還搞不清楚,沒有驚動堡內的守衞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既然是黑道中最精於製造各種機關、密室及武器的黑霧堡密室,想進入自然是難上加難了,更何況,狂劍山莊對偷盜這一門學問根本是生手,也從來沒下過功夫去修習,看樣子,她這趟偷溜出來,結果也會和爹及兩位哥哥一樣空手而回了。
沒想到她好容易才死心飛身離開黑霧堡,迎面卻遇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福福態態的身影,瞧那模樣,似乎是專程在等待她的樣子。
俱是一身夜行衣裝扮的兩人,視線又相互糾纏了好半晌後,他才伸出右手,上頭託着一個半尺見方的盒子。
「我想,這個才是你要的吧?」雖然已儘量壓低了嗓門,卻仍聽得出來他那清朗愉快的語氣。
一看見那個木盒子,她便驚咦一聲搶了過來,「這不是……」急急地打開盒蓋一瞧……「呀!真的是耶!」她忍不住驚呼。
是的,這才是她要的!
黑道中專使毒害人的毒龍堡所密藏的各種解藥,就藏在黑霧堡特製的機關密室內,想也知道,毒龍堡肯定會在機關密室內自行加上什麼迷藥毒粉的,所以,至少必須先取得黑霧堡留底的機關藍圖後,才能設法進入毒龍堡的機關密室內,以盜取那些殘害白道武林人士多時的毒丸、毒粉的解藥。
「你怎麼會有這個?」她狐疑地看看手中的盒子,再看看眼前笑眯眯的人。「不會是……你家的吧?」
「當然不是!」他斂起笑容斷然否認,隨即又展現出更大的笑容。「能否請教姑娘芳名?」
她咬着下唇偷覷他。她不該告訴他的,但是……他算是幫了她一個大忙不是嗎?大表哥就靠這解藥救命了,當然,還有未來許許多多的白道正義人士,大家都靠這救命,如果連名字都吝於告訴人家,好像説不太過去吧?
又遲疑了一會兒,她才慢吞吞地説:「我叫沙少琪,呃……你呢?」
「沙?」大大的笑容驀地消失了,他微微蹙起眉。「姑娘不會是……狂劍山莊的沙三小姐吧?」
「是啊!」沙少琪困惑地應道。「有什麼不對嗎?」
他深深地凝視她片刻後,隨即又展顏笑道:「沒有,當然沒什麼不對。」跟着,他抬眼瞧了一下東方朦朧泛白的天空。「天快亮了,我想,咱們最好趕緊離開吧!」語畢,他轉身欲走。
沙少琪不覺呆了呆。哪有這種事?她都已經把名字告訴他了,他居然裝傻的就要走人?心裏不甘願,聲音馬上就追了過去。
「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他沒有轉回身來,只是默然地靜立片刻後……
「濮陽南。」話落,眼一眨,人已消失不見了。
一聽,沙少琪卻整個人傻住了。
妙手無影濮陽南?
他就是傳言中來無影、去無蹤,擁有一身登峯造極,堪稱天下第一的絕世輕功,和妙手無敵偷術的濮陽南!原以為濮陽南該是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甚至是個瘦小猥瑣的老傢伙,可她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居然是個整天笑呵呵的年輕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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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資格追求她嗎?
悄然隱身在樹椏間的濮陽南默默望着沙少琪呆立片刻後才轉身離去,他不由得捫心自問,武林三大美人之一的沙三小姐,他有資格追求她嗎?特別她又是狂劍山莊的人,狂劍山莊會接受他嗎?
雖然師父曾經告訴過他,江湖上的黑黑白白實在很難分得清楚,黑道中人不一頂就是奸詐險惡之人,白道中人也説不定暗裏專幹些雞鳴狗盜之事。就像他,他偷惡商、盜鉅富,為的是濟貧救困,他不認為自己錯了,但妙手無影卻被列為黑道之屬,只因為沾上了「偷盜」二字。
這標準到底是哪個烏龜王八蛋定的?
要是讓他知道了,下一回肯定先去把那人家裏偷個精光再説!
然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即使界線再模糊,狂劍山莊也非要把黑白分得一清二楚不可,打死也不與灰色中間地帶妥協,不是正、就是負,正直不阿得過了頭,説好聽點是剛正,其實是不知變通、頑固不化。所以,他不用懷疑,他們肯定不會讓他這個名列黑道的小人物去追求他們名門正派的大閨女的!
可是師父也説過了,感情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要是不小心碰上了,一定要死皮賴臉的纏上去,千萬不要像師父那樣瞻前顧後的錯過那唯一的一次,以至於抱憾終生,死不瞑目。
再想起沙少琪那國色天香的姿容、如彎月般的黛眉、澄澈如秋水的明眸、瑤鼻櫻唇,在清麗中隱隱透着英氣,高雅卻不脱俏皮,看似文靜温柔,實則活潑大方,心地善良、不分貴賤,完全沒有一般武林世家兒女的驕縱與傲慢。
自從畫舫上頭一回對上眼後,他就身不由己地緊隨着她後頭遠遠地跟蹤着,其實,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直到第二回見面,見她特地又回過頭來,不畏髒污、温言暖語地安撫那乞丐爺兒倆,看起來是那麼温柔有耐心,當時那種陌生的心靈撼動更是讓他不知所措。
於是,尋思良久後,他終於明白這就是師父所説的一生僅有的一次!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因為分屬黑白兩道,所以,他就必須跟師父一樣抱憾終生、死不瞑目嗎?-!他才沒那麼傻呢!
好吧!既然不傻,那他就卯起來追上去吧!
管他黑道白道、街道官道或人間道黃泉道,管他成功機會渺茫或註定要失敗,生命就這麼短短的數十載,值得他認真去追求的事物也不多,若連試也不試就認輸,那他這輩子大概也沒什麼好期待的了!
即使努力過後,仍是一場空,至少他不必在往後的人生理不斷地追問自己:如果他有試過,是不是也有可能會成功呢?
總而言之,他不想讓自己的下半輩子都在遺憾和後悔中度過,心頭那日復一日加深的渴望也不容許他掉頭,依依眷戀之情也催促着他趕緊下定決心,所以……就卯起來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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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外甥服下毒龍堡的解藥後,狂劍山莊莊主沙正嚴就把沙少琪叫到偏廳去審問,他絕對不相信這解藥是沙少琪獨力盜……不!不能説盜,應該説是借用,就像他去「借」了好幾次都借不到一樣。
不過,既然他借了好幾次都借不到,怎麼可能女兒瞞着他偷溜去一趟就借到了呢?那他不是太沒面子了嗎?所以,打死他也不相信女兒有這能耐,這其中肯定另有隱情,他只要把它挖出來,面子自然會主動爬回來了。
「琪兒,這解藥到底是怎麼來的?」
沙少琪遲疑了一下,還是老實的招供了。「是……是濮陽南給我的。」因為她不善説謊……呃!應該是不能説謊,這是沙家的嚴格家規之一
「濮陽南?妙手無影?」沙正嚴錯愕地驚呼。「那……這就是他偷來的羅?難怪,妙手無影有什麼偷不到的呢?」是別人盜取的話,當然可以名正言順的説是用偷的了,何況人家還是職業小偷呢!
「不過……他為什麼要給你?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你難道不知道他是黑道中人嗎?為什麼還要跟他來往?」
「爹呀!」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追問,追得沙少琪一臉無奈。「女兒並不認識他呀!只是遠遠的瞧見過而已嘛!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我們需要解藥,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去偷來給我,事實上,他把解藥給我之後,才告訴我他是誰的嘛!」
沙正嚴皺起眉頭,「這樣嗎?嗯……」繼而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花樣年華的女兒。「或許……琪兒,你該定下來了吧?」
沙少琪立刻明白爹爹的暗示,其實,她自己何嘗不是那麼猜測,不就跟過去幾年來一樣,只要出門一趟,後頭就跟來一大票令人厭惡的蜜蜂蒼蠅、色狼賴皮狗的,唯一不同的是,這回她並不討厭那隻胖蜜蜂,然而,她心裏更明白,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可若是要她為了斷絕他人妄想之念,而隨便蒙着眼點個不喜歡的男人嫁過去跟他混一輩子,那她還寧願出家當尼姑算了!
見她為難地沉吟不語,沙正嚴不覺嘆了口氣。「琪兒,雖然爹曾經答應你和雅兒,婚姻之事可由你們自己做主,爹也沒想過要反悔,可你也不能這樣一拖再拖吧?若是拖到沒人要了怎麼辦?」
沙少琪聞言,不由得翻了翻白眼。「拜託,爹呀!人家今年才十七歲耶!有什麼好急的嘛!娘不也是到了二十一歲才選上爹爹嫁過來的嗎?何況……何況人家現在還不想嫁嘛!」
女孩子家説話絕對不能從字面上去解讀,説是不想嫁,其實是還沒看中意哪家的帥哥俊公子,要是看上了,不要説現在,幾百年前「人家」就跑得連鞋都掉了,只趕着嫁出門羅!
這麼淺顯的道理,英明威武的沙正嚴當然懂,可是這些年來,在她身邊團團轉的青年俊彥也不在少數,難道真的沒有半個她看得上眼的嗎?「你跟雲兒兩人青梅竹馬,他也跟我提過很多次了,你……」親上加親是最美好的搭配了。
「才不要呢!」沙少琪立刻舉雙手在胸前打了個大叉叉。「我只把二表哥當哥哥看,壓根兒沒想過要嫁給他嘛!」如果哥哥也行的話,那她跟大哥、二哥才真是名副其實的青梅竹馬,為什麼不乾脆叫她嫁給大哥算了?
「那……魔鞭山莊的元靖文賢侄,他……」同是武林四大莊之一,正是所謂的門當户對。
「那傢伙仗着自己是魔鞭山莊莊主的侄兒,就-得像二五八萬似的,每次見了我就想踢他一腳,」沙少琪嗤之以鼻。「更不要!」
「崆峒派的江子青……」七大門派之一總行了吧?
沙少琪哈了一聲。「那傢伙就更噁心了,每次都用那種好像很想吃人的眼光看人,又老愛説一些噁心巴拉的話,我都差點當場吐給他看了!」
沙正嚴搖頭嘆氣。「好吧!那鬼刀山莊的皇甫雷……」雖然也是四大莊之一的少莊主,但這個皇甫雷温文爾雅、虛懷若谷,這就沒話講了吧?
沙少琪終於點頭了。「嗯!那傢伙就真的很不錯了……」沙正嚴聞言,神情一喜,正想當機立斷的敲定下來,誰知沙三小姐馬上又接着搖頭説:「可是我對他只有朋友之義,而無男女之情,頂多做個知己,再多就沒了!」
總覺得女兒好像是在耍他一樣,沙正嚴不由得雙眼一眯,再也沉不住氣了,「你到底想怎麼樣?」他怒喝。
沙少琪卻沒被嚇着,她聳聳肩,淡淡地道:「也沒想怎麼樣啊!只不過是希望能跟爹和娘一樣,有個恩愛美滿的婚姻而已嘛!」
點到死穴了!
沙正嚴生平最自傲與懷念的就是與亡妻的鶼鰈情深,每次一提到這個,他便會像被制住死穴一樣投降了。
沙正嚴呆了半晌,終於無奈地道:「好吧!隨你了,不過你要記住,咱們白道中人絕對不可與黑道中人糾纏不清,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至於濮陽南的這份情,為父自會想辦法償還,你不要多事,明白嗎?」
沙少琪更覺無奈了,她實在不想答應,可若是不答應,搞不好爹爹會再也不准她踏出山莊半步也説不定,那還不如一刀砍了她比較爽快。
「是,爹!」她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着,不知道那個胖小偷有沒有考慮過要改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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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見到他,情形卻有點尷尬。
鳥語花香、繽紛燦爛的四月天裏,為擺脱二表哥佟雲的糾纏,沙少琪一大早就拉着弟弟沙少宣溜到郊外去玩飛鳶。卻沒想到,吃裏扒外的沙少宣不但削了她一大堆零食,還蹺頭去通知佟雲來堵人。
當沙少琪看到修眉入鬢、朗目有神、一表人才的佟雲在沙少宣消失後不久就突然冒出來時,她立刻明白是某某人在搞鬼了。
那個死小子最好永遠不要再讓她瞧見,否則她鐵定要宰了他!她恨恨地暗忖。
「三表妹。」遠遠的,佟雲就歡天喜地的叫喚着,叫得沙少琪渾身雞皮疙瘩亂亂長。
天哪,讓她死了吧!
自從那天和爹爹表明,她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嫁給佟雲後,沒想到爹爹那麼大嘴巴,居然很「誠實」的把這事告訴佟雲,之後,佟雲就開始每天死纏着她不放,老追着她問為什麼不考慮嫁給他?
最可惡的是,無論她用南腔或北調向他解釋,他就是有聽沒有懂,難不成她還得去學苗語或唱曲嗎?
「表妹,你要出來放鳶,為什麼不找我呢?」一來到跟前,佟雲就抱怨道。
真是笑死人了,躲都來不及了,誰還會上門去自投羅網啊?
「聽爹説,你們還要討論如何擺脱毒龍堡的尋仇,不是嗎?」沙少琪努力使出高段的忍功才沒把受不了的臉色擺給他看。
佟雲不在乎地聳聳肩道:「那是大哥的事,等他們討論出個結果後,自然會告訴我的。」
太沒良心了!他哥哥都差點把小命給弄丟了,他居然還能這樣滿不在乎的,這叫什麼?有愛情沒親情嗎?
「是喔!原來表哥家裏的財產都已經分清楚了喔!」沙少琪嘲諷道。
「也不是啦!只是……」佟雲尷尬地打着哈哈。「呃!我是聽説,姨丈要請鬼刀山莊出面講兩句話,那就不關我的事了吧?」
「咦?鬼刀山莊?」沙少琪立刻換上一臉的詫異。「為什麼?」
「不太清楚,好像是鬼刀山莊莊主和毒龍堡堡主認識的樣子,如果能説兩句話就解決這事的話,當然是最好了,不過……」佟雲瞄着沙少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説不定皇甫雷會乘機以提親之事來要脅狂劍山莊,那就……」這才是他擔心的正題,所以,他才會急着要表妹表態。
沙少琪輕蔑地冷哼。「表哥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以他們鬼刀山莊的身分,不可能會做這種事吧?」
「那很難講啊!」佟雲反駁道:「那個皇甫雷已經追求表妹很久了不是嗎?」
「那又如何?他也當面跟我求過親了,我還不是照樣婉拒。」
佟雲臉色一喜。「那是説,表妹根本不想嫁那個皇甫雷羅?」
「廢話!」沙少琪拖着紙鳶往那株枝椏最濃密的大樹下走去,那樹下有一塊相當平坦的大石塊,「雖然我跟皇甫雷很談得來,而且,他所擁有的一切個性、特質我都很欣賞,但是,我跟他就是沒那種感覺啊!」説着,她在大石上背倚着樹幹坐下,「順手」也讓紙鳶在一旁佔了個大大的位置。
看見沙少琪並沒有留位置給他,佟雲只好盤膝在她面前的地上坐下。
「那那個元靖文……」
「表哥,」沙少琪不耐煩地截斷他的話。「早跟你説過幾百次了不是嗎?我現在還不想嫁,拜託別再問那些有的沒有的好不好?」
「好、好、好,不説了、不説了!」
可佟雲無奈的沉默只有片刻,之後,他還是忍不住又嘮叨了起來。
「表妹,姨丈説,那解藥是濮陽南偷來給你的,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關你屁事!沙少琪闔上眼,不想再浪費精神理會他了。
「我想,他一定是對你有不良的企圖,才會用這種方法來討好你的。」
聽起來倒比較像他自己的作風!
「其實那本也無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只要表妹未嫁,大家公平追求也是理所當然的。」
哈!説的比唱的還好聽,誰不知道他都把那些追求她的人當成不共戴天的仇人,見着人家不是橫眉,就是豎目,不是冷言,就是怒吼,只差沒有掄刀砍過去而已!
「但表妹別忘了,他是個卑鄙邪惡的黑道中人,那種人下流無恥,就算長得人模人樣,可內裏卻早已黑到爛了,天知道他們懂不懂公平二字,使出來的手段也決計不會光明到哪兒去的,所以,表妹千萬要小心一點才是。」
是喔、是喔!真不知道是哪個不開眼的黑道人物偷了他老婆,還是強姦了他的冰清玉潔,竟讓他如此的恨之入骨!
見沙少琪始終不理睬他,佟雲不禁有些急了。「表妹,你應該沒忘掉狂劍山莊的規矩吧?」
沙少琪無力地瞟他一眼。唉!一提到狂劍山莊的規矩,她也不能不低頭了,除非她打算與狂劍山莊斷絕關係,否則,爹爹訂下的規矩她還是不能不服從的。
「咱們白道中的俠義之土絕不能與黑道中人有所牽扯,這是姨丈千交代、萬囑咐的,」佟雲心急地道:「表妹沒有忘記這個吧?就算是那個濮陽南給的解藥救了大哥,可他居心不良,也算不上什麼恩,就算真要報恩,也輪不到表妹來報,我們佟家自會理斷,希望表妹千萬要記得!」
沙少琪欲言又止地望着佟雲,可猶豫片刻後,還是無可奈何地點了點腦袋。
「知道了啦!表哥。」
老實説,她實在不太明白,這黑白兩道到底是如何區分的呢?
雖然礙於爹爹的規矩,她從未和任何所謂的黑道中人接觸過,可就她所認識的白道人物理,就有不少表裏不一的人,甚至稱得上冷酷卑鄙的人也有,難道就因為他們披着白道的外衣,就可以為所欲為而不受人議論嗎?
看她終於點了頭,佟雲這才滿意地笑了。表妹雖然倔強,但她一向説話算話,絕不會胡亂作允諾的。滿心歡喜之下,他正想利用表哥的身分和表妹來上一段相親相愛、你儂我儂,卻突然遠遠的傳來一聲呼喚。
「表哥,我爹找你哪!」是沙少宣,看樣子,他也知道沙少琪不會輕易饒過他,所以不敢隨便靠過來。
「知道了!」佟雲先立刻回應道,同時起身拍拍長衫。「表妹一起回去吧?」
哦!不,謝了,這會兒她只想死在這兒算了!
「不要!」沙少琪一動也不動的開口。「我還沒放鳶呢!」
「哦!那我先回去了,待會兒我再過來。」語畢,他就轉身離開了。
佟雲一走,沙少琪就忍不住在他後頭扮了個鬼臉,「最好不要!」隨即又嘆了口氣,愣愣的盯着紙鳶好半天才喃喃地道:「真煩!」
當然,她只是自言自語地吐吐悶氣而已,絕對沒有期待任何人會給她任何回應,更不可能期待天上的白雲小鳥或地上的繁花綠草會有什麼動靜,但是……
「煩什麼?」
莫名其妙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而且,那聲音還是從她頂頭上傳來的,讓沙少琪驚得猛一下竄開老遠,兩眼戒備地盯住茂密的樹椏間,雙手還橫掌交叉在胸前作防衞狀。
「誰?是誰?」
温潤的朗笑聲在樹椏間迴盪。
「不會吧?三姑娘這麼快就忘了我嗎?」
聽到那似曾相識的清朗語調,沙少琪立即驚喜地脱口道:「濮陽南?」她連忙放下雙掌,又飛身回去往上一看……果然,在半天高的枝椏上,橫卧在那兒的不正是無影神偷濮陽南嗎?
嘖嘖!瞧他那圓滿福態的體型居然沒把那細弱的枝幹壓斷,還一副閒適悠哉的樣子,看來,那些説他輕功絕世的傳言並不是虛構的。
可隨着驚喜之後,沙少琪馬上想到剛剛佟雲評論他的話。「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她不安地問。
濮陽南咧嘴嘻嘻一笑,「早在你們來之前我就在這兒羅!」説着,他縱身飄落地面,輕盈得彷彿雪花飄似的。
觀看他那張毫無芥蒂的圓臉,笑容純真得彷彿稚兒一般,沙少琪更覺尷尬不已,所謂恩將仇報大概就是這樣吧?人家幫了大忙,這廂卻沒一句好聽的回報人家,還説得那麼理直氣壯,這黑白兩道好像倒錯了邊兒似的。
「那……你都聽見了?」
濮陽南不在意地聳聳肩,「聽見啦!該我聽的都聽見了,應該在我背後説的嘛……」他擠眉弄眼地嘿嘿一笑。「我都很用力的裝作沒聽見。」
沙少琪愣了愣,繼而噗時一笑。「你好有趣,常跟你在一起的話,心情一定會變得很輕鬆開朗。」
「真的?」濮陽南好似更開心了。「那歡迎你常來開朗一下,免費的喔!」
沙少琪很自然的搭下腔來,「那當然,我……」可話剛起頭,就突然噤聲了,隨即很不自在地轉開臉去。「啊!你覺得那個紙鳶做得如何?是我自己扎的喔!」
濮陽南裝作沒注意到她的中途變卦,他懶懶地撿起紙鳶來研究,狀似隨口地問道:「你剛剛在煩什麼呢?」
一提起這個,沙少琪不禁又覺得心煩。「還不是我表哥,他實在有夠煩人的!」
濮陽南在大石上坐了下來,「他關心你啊!」他一面重新紮緊紙鳶鬆脱了的線,一面應道。
「是喔!」沙少琪冷哼一磬,「才怪!」她踱到樹幹旁倚着,漫不經心地望着他修理紙鳶,邊又説:「其實,他真正關心的只是我會不會嫁給別人,還有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嫁給他。老天!我都跟他説過幾百萬次我不可能嫁給他了,他還那麼死皮賴臉地纏着我,要不是他是我表哥,我早就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户了!」
「其實,無論是你表哥或鬼刀山莊的皇甫雷,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物啊!」濮陽南依舊低垂着腦袋專心地修理紙鳶。「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沙少琪柳眉一挑。「幹嘛?你在替他們説媒啊?」她不高興地問。那他是不是應該先去穿上媒人裝再來才對?
濮陽南聞言,忙抬起頭來給她一個令人火不起來的求饒笑容,兩個酒窩彷彿在向她乞憐似的深深陷了下去。「不是啦!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而已嘛!」
沙少琪懷疑地斜睨他兩眼,這才哼了哼回道:「外表出色有什麼用?我就是討厭表哥那種人,既傲慢又自以為是。至於皇甫雷,倒真的是很不錯,不但英挺俊逸,而且清秀儒雅、氣度不凡,既不傲慢,也不狂妄,我不得不承認,他甚至比我大哥還要出色,但是……」她聳聳肩。「我就是對他沒那種感覺嘛!」
「哦!」濮陽南把弄好的紙譽還給她。「這麼説來,無論是外表或現實條件,對你來説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感覺羅?」
沙少琪接過紙驚看了半晌,而後抬起眼俏皮地眨了眨。
「不告訴你!」
濮陽南不在意地笑笑,同時用下巴指指前方。「恐怕你也沒空告訴我了。」
聞言,沙少琪詫異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隨即受不了地大嘆一聲。「拜託,饒了我吧!他還回來幹什麼呀!」決定了,改天她一定要去學易容術,以後不管在家或出門在外,只要有外人在(當然包括這個不要臉的表哥在內),她就要把自己化妝成一個又醜又怪的老怪物,看他們還有誰要纏上來!
疾速怒飆而來的身影當然是佟雲,而且是滿臉的火氣、滿眼的妒意和滿身的懷疑。還隔着大老遠,他就忍不住吼道:「表妹!」一靠近,就忿忿地指着濮陽南。「這個胖小子是誰?」
見到其他男人纏着表妹就已經夠令他冒火的了,而且,遠遠的他就注意到表妹在那個陌生年輕人面前展現出前所未有的自然風韻,這更是教他忍無可忍!
而沙少琪尚未出聲,就聽見濮陽南喃喃地咕噥道:「胖?真教人傷心,我這還算不上胖吧?只是有點……有點……呃!有點圓而已吧!我想,我大概是太貪吃了點兒,又懶得動,所以……」他聳聳肩,隨即又嘻嘻笑道:「不過,這樣冬天比較不怕冷喔!」
沙少琪忍不住失笑,佟雲則更是火大。
「你到底是誰?」
「我?」濮陽南滑稽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繼而誇張的雙手抱拳一揖到地。「小生不才,濮陽南是也!」
小生?該叫胖生才對吧!沙少琪更是悶笑不已。
閒言,佟雲卻是臉色大變。「濮陽南?你就是妙手無影?」真是教人不敢相信,怎麼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妙手無影居然是這麼可笑的胖子?
「那個……」濮陽南無奈的輕嘆。「好像是吧!」
佟雲立刻把沙少琪扯到身後,一臉戒備地瞪着濮陽南。「你想幹什麼?」
濮陽南見他臉色不善,忙抬起雙手亂搖。「喂、喂!別那麼緊張嘛!我也沒幹嘛呀!只是恰好碰上三姑娘,所以就聊聊羅!」
「只是聊聊?」佟雲懷疑地眯起雙眼。「別想瞞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什麼鬼心思嗎?」
濮陽南很誇張的唉了一聲,似乎頗為懊惱地又搖頭又嘆氣。「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只要我不用卑鄙邪惡、下流無恥的手段,和大家光明正大的公平競爭,你也沒理由咬我吧?」
感覺到濮陽南的用詞好像有點熟悉,佟雲既狐疑,又不悦地冷哼道:「你少作夢了你,狂劍山莊有個規矩:絕不與黑道人物有所瓜葛!你要是不想自找難堪的話,最好有多遠就跑多遠,要是你敢厚着臉皮再纏上來,包準教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明白……」
「表哥!」佟雲還沒發飆完,沙少琪已經憤怒地吼到他的面前來,連口水都噴上他的臉了。「無論他是黑道或白道,你可別忘了,大表哥的命等於是他救的,你想幹什麼?恩將仇報嗎?這就是所謂的白道作風嗎?」
佟雲窒了窒,氣勢立刻弱了下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要讓他明白狂劍山莊的規矩,希望他不要對你存有任何妄想,我……」
「那也是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了?」沙少琪絲毫不留情面地吼了回去,繼續噴出更多的瓊漿玉露。「爹的規矩我比你還清楚,不用你來雞婆,老實告訴你,表哥,我最討厭你的就是這一點了!」
吼完,她轉向濮陽南咬唇遲疑半晌後,才咬牙毅然地道:「對不起,濮陽南,狂劍山莊有狂劍山莊的規矩,身為莊主女兒的我,更不能帶頭破壞規矩,所以,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以後我見了你也會當作不認識。不過,如果你有事需要狂劍山莊幫忙,可以去找我爹,他不會拒絕的,畢竟是你給的解藥救了我大表哥的命,這份恩情狂劍山莊不會忘記的。」
語畢,她回身就走。
佟雲先投給濮陽南得意的一眼後,才隨後追了上去。
「表妹,等等我!」
「你也一樣,表哥!這次我回去後,請你不要再到山莊來煩我了!」
「表妹?!」
濮陽南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後,他才將視線緩緩地移向不知何時被棄置在地上的紙鳶,他俯身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拂去沾在上頭的灰塵砂石。
「我不會輕易放棄的!」他對着紙鳶低喃。「除非你討厭我,否則,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