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黃河又氾濫了。
災民們流離失所,無以為生,朝廷撥下來的賑款又有大半被貪官吃掉了,剩下來的根本不夠賑濟所有災民,這時候,他們也只期待能夠吃飽就夠了,今年的冬天該怎麼過,他們連想都不敢去想。
這些事,如果琴思淚沒出門,她是不會知道的,但她出門了,也就知道了。
“夫君。”
“嗯?”
杭傲的回應是心不在焉的,因為他正在思考重要的事。
近一個月來,他帶老婆玩遍了整個平陽城和附近的山山水水廟會等等,已經沒什麼好玩的了,所以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帶老婆到遠一點的地方玩。
譬如太原或五台山?
“杭家很富有嗎?”
“呃?”奇怪的問題,終於拉回杭傲的注意力了。“你説什麼?”
“杭家很富有嗎?”琴思淚的表情很嚴肅。
困惑地打量她片刻,杭傲終於搖搖頭。
“不是很富有,是非常的富有。”
“那麼……”眉眼間又添上了幾分謹慎,琴思淚小心翼翼的問。“這回黃河決堤,杭家捐出多少銀兩賑濟災民呢?”
“一文錢也沒有。”
“……喔”
若有所思地又端詳她半晌。杭傲指指酒菜。
“菜都快涼了,怎不快吃?”
一出門,他必定帶她上酒樓用膳,多半都是點她沒吃過的佳餚讓她嚐嚐,雖然她的食量不大,但為免辜負他的好意,她總會各種菜都品嚐看看。
可是今天,她吃兩口後就沒再夾菜了。
“妾身吃不下。”琴思淚歉然道。
“為什麼?”明知故問。
琴思淚輕輕嘆息。“想到那些災民連飯都吃不飽,妾身卻吃得這等奢侈浪費。妾身就於心有愧。”
就知道是這麼一回事!
“走吧,我們回家!”
回到杭府後,杭傲就叫老婆自己回傲苑,他還有事要去找老爹,沒想到琴思淚才剛回到傲苑,埔換下外出服,添福就慌慌張張地跑來,還大喊大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三少奶奶,三少爺和老爺在吵架,吵得快打起來了呀!”
“吵架?”琴思淚驚踹。“在哪裏?快帶我去!”
“是!”
隔着杭老爺的書房尚有一大段距離,遠遠的就可以聽見杭傲和杭老爺的怒吼聲了,聽上去真的好像快打起來了。
“吝嗇,小氣,一毛不拔的死老頭子!”
“忤逆不孝的不肖子!”
“拿點錢出來賑災是會怎樣嘛?”
“我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為什麼要用到別人身上去?”
“杭家又不是沒錢!”
“那錢也不是你賺來的!”
“可惡,那算我跟你借好了!”
“你還的起嗎?”
“放心,拼了老命,我也會賺來還你的!”
小碎步剛跑到書房門口,恰好迎上從書房裏憤憤衝出來的杭傲,兩人差點撞成一堆。
“老婆!”杭傲驚呼着扶住琴思淚。“你怎會到這裏來了?”
“夫君請……請不要跟公……”生平沒跑過半步路,頭一遭就跑的她氣喘吁吁的,一時緩不過氣來,琴思淚話也説的斷斷續續的。“公公吵……吵架……”
“沒事,沒事,總之,我借到兩百萬兩了,你可以拿去賑災了!”
“夫君……”
“告訴你,我終於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了……”圈摟住琴思淚的肩,杭傲往傲苑方向行去。
“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往後你想賑什麼災,救濟什麼人,愛花多少就花多少隨你高興,怎樣?開心吧?”
“夫君……”
“嗯,嗯,這應該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人家賺錢是要享受,我賺錢是為了幫助人,還會讓你開心,我賺錢也會賺的很開心的……”
琴思淚沒吭聲了,但她的眼眶卻悄悄濕潤了,可惜杭傲沒瞧見。
活到二十五歲,總是生活在閨閣之中,她見過的男人並不多,除了奴僕之外,多半都是親人,而且都是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温文儒雅,含蓄和氣,像杭傲這種爽朗率性的男人是第一個。
她總是那麼直率的想説什麼就説什麼,就算説不出口,以他那種掩不住心事的個性,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表情動作上猜到他究竟在想什麼,也因此,她一眼就看出他為她心動了。
這使得她十分困惑。
表哥眷戀她,是因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了解她的個性,脾氣,愛的也是她的個性,脾氣。
但杭傲呢?
他並不瞭解她,對她而言,她完全的只是一個初見面的陌生女人罷了,而他也沒有足以令人一見傾心的美貌,甚至還是個年長他五歲的“老女人”,他究竟為何會對她動心呢?
她不解。
可是,原以為很快就會被休妻了,而她也只剩下出家一條路可走,誰知眨眼之間,她就得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傾心對待。因為意外,更因為感動,她也決心要盡全力回報他的心意。
這個年紀比她小的男人,毫無理由的對她付出心意,那麼,他也應該值得她為他付出心意吧?
然而,一個女人要對一個男人付出感情,説容易很容易,説難也是很難的。
尤其是要對一個比她年幼,思想行為尚有幾分不成熟的“小”男人,那真的是有點難度。
之後數月間,她逐漸瞭解到這個年輕她五歲的男人,之所以會任性,是因為找不到正確的生活意義,脾氣暴躁是因為幼稚不成熟,他也不是不孝順,不是不關心家人,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而已。
但是,一旦知道該怎麼做,他就會盡全力去做他所能做的,那是一種成熟的理智的男人的作為。
這樣一個既幼稚又成熟的男人,説他可惡,也真的就像個幼稚頑皮的小鬼一樣很可惡,令人傷透腦筋,而當他表現的很成熟的時候,他反而是可愛的,讓人在暗暗點頭稱許之際,又有點好笑。
是的,她喜歡他,真心的喜歡他,但只是像喜歡一個頑皮的小弟弟一樣,如此而已。
除了善近為人妻的職責,細心體貼的服侍他之外,她也只能做到全心去包容他的幼稚,開導他的任性,希望他能夠早日擺脱半生不熟的階段,成為一個在各方面都足以令人信任,讓人依賴的成熟男人。
然而,以他那種樂觀率然的個性,她也實在無法想象,他得過幾年之後才會真正的成熟?
可能的熬個十年,八年的吧!
就在她這麼認為,也做好了得熬上個十年,八年的心裏準備的時候,為了她,他毅然定下了往後一生奮鬥的目標。
對男人而言,一生的奮鬥目標應該是極為重要的決定,理當要經過十分謹慎的思考,一再的考量之後才能夠決定的,但為了幫助人,更為了讓她開心,他沒有任何思考,也不做任何考量,毅然下定了決心。
這個男人,他是真的很幼稚,但也是真的很成熟。
他就像個幼稚的小男孩一樣,卯足了勁兒要討她歡心,也像個成熟的大男人,決定將一生奉獻在一件付出再多也得不到任何回饋,唯有眾生能得到助益的大事。
就在這一瞬間,她終於心動了。
“老婆,你説這樣好不好?”
悄然拭去眼角的淚珠兒,她仰起了嬌靨,温婉的眸子深深凝注垂眸睇視她的丈夫,唇畔掛着柔柔的淺笑。
“當然好,只是要辛苦夫君了。”
“不辛苦,不辛苦,真的,一點兒都不辛苦!”
“但夫君並不喜歡那種俗事的不是嗎?”
不在乎他比她年幼五歲,也不在乎他的任性暴躁,更不在乎他的不懂得尊重別人,就算他永遠都無法讓人安心依靠,就算他一輩子都改變不了,她都不在乎了。
只因為他的幼稚,也因為他的成熟,她為他,悄悄的動了心。
“這個嘛……呃,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對賺錢完全的沒興趣啦,只是賺錢總也要有個目的的吧?杭家已經夠有錢的了,我還那麼辛苦賺更多錢幹嘛呢?要堆砌金山銀海嗎?那就不必了!”
“那也毫無意義。”
“何止毫無意義,根本是無聊好不好!”
一個女人要對一個男人付出感情,説容易很容易,説難也是很難的。
然而,一旦女人真的對男人動了心,一整個就不一樣了,心,不一樣了,看他的感覺,也就不一樣了。
瞧他又皺眉又翻眼的,坦率的表現出他的不耐煩,過去不時可以見到,只覺得他又在耍孩子脾氣了,但不知為何,現在看來竟有種特別的男人味,使他不自覺地微微赧了雙頰,心頭小鹿亂撞,渾身燥熱無比。
此刻,在她眼裏,他已經不只是一個頑皮的小弟弟,而是一個令她傾慕的大男人了!
“確實。”
“不過現在,賺錢可以變的很有意義了,所以我要很努力的去賺,賺得愈多愈好……”
目注那對小夫妻兩漸行漸遠去,書房門口,杭老爹唇畔噙着詭異的笑。
原以為要説服那個定不下心來的小子接下杭府這個棒子,多半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但照這情形看來,根本是輕而易舉嘛!
嗯嗯,夫人説的對,這個媳婦兒果真是有幫夫運呢!
杭傲簽下了借據,杭老爺才讓他到賬房領走兩百萬兩銀票去賑災,為了防範款項被中間人吃掉,杭傲決定親自去放賑,順便把琴思淚也給帶去了。
一方面是琴思淚希望能夠親自去慰問災民,而她的願望,他向來不願違逆。
另一方面,既然下定決心要賺很多很多錢好讓老婆“揮霍”,又不想跟老爹搶生意,那麼,他就得到外頭看看,另外尋找有“錢途”的路子了。
“看來,鹽業最好賺了,不過……”
“不過?”
“得要有本……”杭傲沉吟了一會。“好吧,既然已經跟老爹借兩百萬了,再多借一點也無妨,順便,嘿嘿嘿,要偷借老爹的名字用一用!”
“公公的名字?妾身不懂。”琴思淚出身書香世家,哪裏會懂得商場那一套。
“你不必懂,等着花錢就好了!”
當着碧香的面,杭傲疼愛的啄了一下琴思淚的唇,惹得她一陣嬌羞。
“對了,夫君,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她忙引開他的注意力,免着他當着碧香的面,還想更近一步。
“什麼事?”
“聽説夫君拜師學過武?”
簡簡單單一句問話,不知為何,杭傲竟狂笑起來,笑得琴思淚滿頭霧水。
“夫君?”
“告訴你,可不是我去求我師父收我的,是師父求我拜他為師的喔!”
他師父求他?
好奇怪!
琴思淚詫異的直眨眼。“為何?”
“師父的武功很高,不,是非常非常的高,所以,問題就來了……”杭傲一邊説,一邊拉着琴思淚坐下。
“什麼問題?”原只是想引開他的注意力。但現在,她也真的好奇起來了。
“武功越是高深越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傳人啊!”杭傲理所當然的説。“之前師父就收了三個徒弟,但大師兄,二師兄和三師姐的資質都不夠高,三人都領悟不了他壓箱底的好幾手的絕活兒,因而學不全他的武功,因此,師父一直遊走各方,想要尋找一個資質稟賦夠高的徒弟來繼承他的衣缽,他找了好幾年,直到那年……”
杭傲十一歲,正在耀武揚威地指揮同伴們到處惡作劇時,被路過的師父一眼看中了。
但杭傲根本沒耐心去乖乖學什麼東西,師父好説歹説,甚至威脅他,恐嚇他,偏他就是打死不肯拜師,最後師父只好懇求他,哀求他,就差沒跪下去求他,好不容易他總算點了頭,但是有條件的……
“首先,我可不要老是待在同一個地方,太無聊了。”
“沒問題,我們不待在同一個地方,你想上哪裏去,我們就上哪裏去。”
“再來,一直練同樣的東西,很無趣的,不管我想玩什麼輕鬆一下,你都得帶我去。”
“也行。”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你得記住,是你求我的,不是我求你的,一旦我學成後,立刻就要走人,你可不能把什麼責任、義務之類的強加在我身上,硬要我去幫你達成什麼希望、願望之類的。”
“好吧,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説説看。”
“你一定要有傳人,把我教你的武功全數傳授給他。”
“要我收徒弟?我才十一歲耶!”
“又不是現在。”
“説的也是,我都還沒學到半點武功呢!”
“我也不是説一定要收徒弟,倘若你的兒女資質夠,那也行,總之。一定要有傳人!”
“那沒問題。”
“好,那就這麼説定了!”
於是,杭傲正式磕頭拜了師,然後師傅就一邊教小徒弟武功,一邊帶着小徒弟闖蕩江湖到處跑。
在那七年裏,杭傲很聰明,該他認真學武功的時候,他就專心一意在練武上,因此每當他要求上哪兒去“輕鬆一下”,師父也從不拒絕,要進妓院就進妓院,要上賭場就上賭場,要學喝酒就學喝酒,要學人家打抱不平來上一場架,師傅就給他來上兩、三場,讓他實地演練一下所學的武功,總之,吃喝嫖賭打架樣樣來。
而杭傲也果然沒讓師傅失望,短短七年,就把師父所有的武功都學全了。
“之後,我就回家來啦!”結束。
“姑爺都沒想過要去闖蕩江湖什麼的嗎?”一旁,碧香問過來了。
“都跟着師父跑了七年的江湖了,可以看的都看遍了,能玩的也都玩過了。老實説,都膩了,你還要我闖什麼?”杭傲興致缺缺地反問。
才十八歲就玩膩了,想象的出他玩的有多瘋!
“真好!”碧香羨慕地喃喃道。
“難怪妾身總覺得夫君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原來……”琴思淚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夫君早就經歷過超乎年齡以上的歷練了!”
“是啊,黑的、白的、黃的都經歷過啦!”杭傲自嘲地咕噥。
琴思淚莞爾。“夫君真的很聰明。”
杭傲哈哈一笑。“何止聰明,告訴你,其實師父的武功,我只要五年上下就可以學全了,可是我還沒玩夠嘛,就拖呀拖的拖到我玩膩了,才給他學全了!”
琴思淚也撲哧笑了。“夫君也很狡猾。”
杭傲一整個得意的。“要在商場上混,就的夠狡猾,就算不去害人,起碼也能防範不被人害!”
琴思淚頷首。“説的也是。”
説到這裏,客棧房門突然被人衝開,添福莽莽撞撞地跑進來。
“行了,三少爺,都準備妥了!”
“好,那咱們去放賑吧!”
重陽前,杭傲帶着琴思淚回到平陽府,正打算向杭老爺提説要再借一筆本錢去做生意,卻收到了一封急函……
“師父病危,希望能見我最後一面。”
“那夫君得趕緊去,免得來不及了!”
杭傲想了一下。“你跟我去吧!”
琴思淚吃驚地咦了一聲。“妾身?”
“你是師傅的徒媳,不該去見一面嗎?”話説得好聽,其實是捨不得離開她太久。
“也是,徒媳也算是媳婦,妾身是該去。”琴思淚贊同了。
翌日,他們又出門了。
由於擔心琴思淚纖細的身子受不了旅途的勞累,杭傲不敢走得太快,而琴思淚卻擔心趕不及見師父老人家最後一面,老是催促他快一點,於是,馬車就這樣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的朝南陽府的桐柏山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