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上大佛大,
修羅塔本修羅修。”
這是江湖上的一句名聯,説的是兩處江湖名勝,其中也關聯到兩個超卓人物。上一句是指釋家第一高手“明僧”,也即越良宵的師傅。
下一句説的就是“暗王”殷天了。
修羅塔就是殷天所建,據傳,建這樣的一座塔,本是為了壓伏死在他殺手下的眾多冤魂的。那座塔就建在江湖墟數里之外,這時那塔在夜色中遠遠望去,它的身影就像一尊垂朽的修羅:雖皮相已腐,但骨架猶存。
據説,“暗王”殷天的屍骨就埋藏在這座塔下的。
而江湖墟中,現在的殺手,是再沒有人肯再到修羅塔來的了。因為這裏的肅殺之氣是如此的壓人:一個殺手之王死後的聲名還是會壓迫生者以無限的窒息。與那個傳奇中的先人相比,自己這一點點聲名,一點點成就,包括賺到的那一點點銀子,又算得上什麼?何況這是曾手握一代暗殺權柄的殺手之王的葬身之處,控人生死的人的死亡之所,這樣的死亡感覺,彷彿加了倍的淒厲。因為那死,是懸浮在死於他手下眾多比他稍弱者的冤魂所構成的一副血腥淋漓的厚幕上的,它所生髮出來的生之拷問也就更加像鞭子樣的讓人猝不及防。
所以,誰沒事兒會到這來呢?
但今天,丑時三刻,塔下卻等待的有人。
越良宵望着這樣一座塔,心中也不由略生慨嘆。
常言道:“老僧已死成新塔”。“明僧”死了,“暗王”死了,一代江湖傳説,由此沒落。如今,以眼前所見,不只那建塔的暗王殷天死了,連這塔也死了。
這是一座死塔,這座塔雖然未倒,再過好多年也未見得倒。但它,已成一座死塔。
忽啦啦的,塔裏面忽然飛出一大片蝙蝠。那片蝙蝠適才越良宵是眼見到它們進去的,它們像是很興奮地尋到了一個新家。怎麼,不上一刻工夫,那些瞎的、最耐黑暗陰森的、渾身沒毛的飛鼠也耐不住裏面的死寂,不敢安歇,也要飛出來嗎?
越良宵在空氣裏彷彿聞到了一陣血腥的味道。那不是實體的氣味,而是沉壓多年後的血的滯膩感,在塔的陰影裏生髮出來。
時間到了,就在蝙蝠飛出的那一刻,由山下按時上山的吳勾忽身影不停地,攸然地沒入塔中。
越良宵身子一提,由隱身處撲出,也直撲向塔中。
才入塔他就看到一道台階,那台階是通向地下的。這台階上本有隱蔽的門户,想來平時必隱藏不見,但此時已經大開。
原來這塔,還有地下一層。
越良宵想也沒想,就向塔下面一層撲去。
台階下面卻全無聲息,一點也沒有。越良宵正感奇怪,然後他就猛地生出一種不安來。他的不安是來自於黑暗——這台階很長,看不清下面到底有多長的長。它直通的是一片黑暗,越良宵越來越不安地感到,自己就是在撲向一場不測。
那種感覺,像在越來越弱的微光中,撲向一個冥府的地底。所有的光都正在自己身邊消失,哪怕以越良宵練過的夜眼,也終於開始什麼也看不見。
他甚至已看不見自己。
伸手不見五指——這是一句老話。可這句老話中卻含有一種神秘的恐怖。“我在哪兒?”已經消失的光中,越良宵不由自問:“我在哪兒呢?”
可塔底為什麼沒聲,越良宵躍起最後一跳,才突然發現,台階盡了。這塔底此時一定最少還有兩個人:鏗鏘令與吳勾。
可他們在哪兒?為何聲息俱無?
就在這時,越良宵更加深刻地感到一種不安,那是,有陷阱!
其實,他已經無法再看到什麼了,但可以感覺到那陷井的存在。但他前撲的力道難消。他忽身子一伏,像感覺到黑暗的空間中有些什麼似的,自己一定要從它下面穿過。可這埋伏卻繁複已極,越良宵屏聲靜氣,數度翻騰,好多時候都是隻憑感覺,情知自己必須要在一個幾乎只容狸貓穿過的空間裏穿過。
他還不能驚動任何人。好容易,他才輕輕落地。四周,似乎有無數看不到的線在圍繞着。他屏聲靜氣,他最擅長的一門功夫就是遁形,他自己將之稱為“透明”。黑暗也好,他可以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看不見的人。他不是殺手,沒有殺氣。他只要救人。他遁形時,會“透明”得誰都看不到的。
但這地室中卻有殺氣。
越良宵憑着自身的氣息感覺着這個地室的大小——“暗王”殷天的手筆果然奢華!越良宵感覺自己氣息所觸的硬麪皆為石質,而這地室,最少也有數百坪大小!
這麼大的空間裏,他也終於感覺到了兩個人的存在。
巨大的內閉石室中,有兩道氣場,一個是比靜還要靜的不安,一個卻是比黑還要黑的殺氣。
一個勇鋭,一個陰沉。
一個如鋒芒欲出,雞啼報曉前那一刻天地的岑寂;一個卻像躲在黑夜最無可退避處,卻打定主意,要在破曉的天邊,濺上一片鮮紅的暗夜的王者。
一個年少,一個年長。
兩人慘爭,卻成暗鬥。
越良宵身上出汗。汗會讓他不再透明,讓他的身上發出氣味。在這樣的地室,這樣的黑暗中,如為人所“見”,誰也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結果。
他還從沒感受到如此酷烈的殺氣。
沒想一遇,就是兩道。
鏗鏘令該是黑的,因為中了它的人,皮膚都燒得烏黑悶青的。那麼那個少年的刃呢?也同樣沒光嗎?
越良宵正這麼想着,光就飛起了。可那光鋭成一線,只照亮自身,卻什麼也不照亮。
它彷彿是自我收束的一道殺氣。這殺氣如此霸道,可它居然還全無聲息,它的光亮破處,越良宵感覺鏗鏘令也出手了,雖然他看不到,但感覺到那隱於黑暗的黯色的鏗鏘令也已飛擊而起。
越良宵吞吐着自己若有若無的氣息:這樣的一戰,他希望自己可以不出手。他希望自己此生都不要面對上這樣的惡鬥。那吳勾的心法果然是“天命”。交由天決,只拼一勇的天命!
而鏗鏘令的起落,卻悶沉沉的,宛如一場宿命。
像一場必然遭遇到一場偶然——越良宵卻在鏗鏘令所藴的“必然”之殺中感到一種不確定……怎麼,高明如鏗鏘令主,也會在這樣的決戰中犯下這樣的大錯?
這種不確定是會以死為代價的!
越良宵不想看到吳勾死,他喜歡這個少年。
但他既接了這單生意,也不想看到鏗鏘令主的死亡。
他雖不識鏗鏘令,但那樣的死亡,同時也意味着:那個叫蘇蕊的女子,那一身華麗的袍下,那一顆心的死亡。
但人世間的爭鬥生殺,死與不死,卻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而今天,他即入局中。既已接單,又如何能坐視不管?
“不好!”
越良宵這麼想着,就見空中划起了一道極亮但極內斂的刃芒。
鏗鏘令也黑冥而出。
生死之擊已現,這一擊過後,生死立判。越良宵忽叫了一聲,身形一躍。可這一躍情急,他已忘記控制身形以免觸及陷阱,只聽空中一片鈴聲響起,聲聲清脆,遇牆反彈,卻成沉悶。
——原來是鋼絲,那幾乎狙殺了“哭死人”的、在黑暗中根本無法辨認的鋼絲。
那些鋼絲上原來系滿了擾人心志的鈴鐺。鏗鏘令主佈局不可謂不密,可吳勾對他父親葬身的地室想來也極其瞭解。惟一的局外人就是自己。這樣的陷阱中,他如何遁形?如何“透明”?也難以瞬間飛度。
那鈴鐺起碼有數百,一經觸動,悶在一室間響起,迴音交疊,就如數千萬枚鈴鐺齊響,如十方冥府地界間、九萬神魔齊齊搖響召魂鈴,搖得人心旌搖曳,氣息不定。
越良宵剛剛趕到。
可聲息忽止。
那不是鈴聲停了,而是越良宵聽到一聲“鏗”然落地的聲音。
那代表終止。
——一個生命就此終止。
這一聲又脆又悶,壓住了越良宵耳中迴響的所有的鈴聲。滿室喧擾中,滿地下無數鈴響聲中,卻遮蓋不住那一種死樣的寧寂。
一隻燭光亮起,數百坪的地室隱約被照亮。它映上鋼絲,就見數百道鋼絲橫扯斜拉的陷井中閃出數百道鋼絲一瞬間折射的光。
刺眼的光。
那少年吳勾望向越良宵,口角含笑道:“你果然來了。”
“但就算你這最會救人的人,這一次也趕得遲了。”
然後,他肩頭濺血地彎腰在地上揀起一隻鏗鏘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