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韋慕嵐算是沒見着鳳姑的面。
其實,他由清早一覺睡到晌午,過了晌午還是何九如叫醒了他,何九如端着菜飯。
醒來後,他很不安,那一半是對何九如,另一半是對鳳姑吃過了飯,喝過了藥,檢視過傷勢,何九如陪他談了一會兒,但只是一會兒,在談話中,何九如絕口不提鳳姑,韋慕嵐有幾次想問,但他終於沒問。
晚上,何九如有事出去了,韋慕嵐一個人躺在燈下,他第一次嚐到了孤寂的滋味。他清晰地感受到,這滋味不好受,於是那三個不同的倩影又浮上眼前!何九如回來得很晚,回來後,他進房看了看韋慕嵐,也沒有多坐,他説他去買藥去了。
這一夜,也許是體力恢復了,沒那麼虛了,韋慕嵐沒有睡好,睡了一會兒,他直做夢。
第三天,何九如被屋後的雞叫聲吵醒,那不是雞啼,而象是有人在抓雞,他披衣到了後面,一看,他怔了一怔,鳳姑卷着衣褲,露出嫩藕般兩股粉臂,兩隻玉手提着一隻掙扎啼叫的母雞,身邊地上放着一把菜刀。
他定了定神,問道:“丫頭,你這是幹什麼,今天過節?”
鳳姑轉過螓首一笑,好美好甜,這是自她那夜跺腳而去後何吃如第一次見她笑,笑得他心裏直詫異。
“爹,您醒了。今天不過節,韋大哥身子恐怕還有點虛,我燉只雞給他補補,不是挺好嗎?”
何九如着實地一怔,圓睜着睡眼,道:“ㄚ頭,你,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兒?”
鳳姑含笑説道:“燉只雞給韋大哥補補不好嗎?”
何九如道:“好,當然好,怎麼不好,只是,你不生氣了?”
鳳姑笑了,笑得很輕淡,道:“有什麼氣好生的,我想了一晚上,想通了,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我跟韋大哥剛見面,人家有人家的過去,我有我的未來,我憑什麼生人家的氣,管得着嗎?”
這不是好話,何九如焉得不懂,他眉鋒-皺,道:“鳳姑,你這是……”
鳳姑截口説道:“爹,水給您打好了,您快去洗把臉吧,我要殺雞了,待會兒還得好忙一陣子,韋大哥今天不是要走嗎?他來去匆匆,前後不過三天,我也算給他餞個行!”
何九如的眉鋒皺得更緊,心也在往-塊兒揪,道:“丫頭……”
鳳姑道:“爹,水給您打好了,您快去洗臉吧,我忙着呢,不跟您説話了。”説完了話,她扭過頭去忙她的了。
何九如站在她背後好一會兒,終於他沒説二話地皺着眉轉身走了,一顆心沉甸甸的。
他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臉,然後到了韋慕嵐躺着的房裏,房醜,韋慕嵐睜着一雙眼在出神。
何九如一看就明白了八分,他喚了聲:“慕嵐,你也醒了!”
韋慕嵐含笑點頭,笑得有點勉強:“何伯,您早,您請坐!”
何九如默默地拉過椅子坐在牀前,坐定,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遲疑着抬眼望向韋慕嵐:
“慕嵐,你什麼時候醒的?”
韋慕嵐道:“何伯,我剛醒,今天覺得好多了,正如您所説的,我今天就可以走了,全仗你高絕的醫術!”
何九如道:“覺得好多了就好,只是,慕嵐,你真打算今天走?”
韋慕嵐雙眉跳動一下,道:“是的,何伯,您跟鳳妹平靜慣了,多我一個不方便,也太打擾……”
何九如道:“慕嵐,你這是見外!”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何伯,我知道您跟鳳妹都沒拿我當外人,只是我説的是實情也是實話,我早一天走,您這兒就會早一天平靜了!”
何九如的那顆心,猛又往下沉,他想説話,但他沒開口。
韋慕嵐接着説道:“再説,謝姨的遺骸,我也希望能早一天帶回去,還有那兩片紫貝葉,早一天拿到它總是好的。”
何九如道:“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義父現在……”
韋慕嵐道:“雁蕩大龍湫,希望您南行時能去住些日子,他老人家這多年來一直想着您,念着您!”
何九如點頭説道:“雁蕩大龍湫,那兒永遠是個好地方,也只有你義父才配住在那兒,我……將來再説吧,許多年來,我一直沒有他的訊息,所以一直也沒能去看他,將來……唉,將來的事誰能預料,要能去我會去的,慕嵐!”
韋慕嵐應了一聲。
何九如凝目問道:“你真是剛醒麼?”
韋慕嵐臉上有點紅,但是他微揚眉梢點了頭:“是的,何伯!”
何九如道:“你……你沒聽見什麼?”
韋慕嵐臉又一紅,道:“何伯,您是指……”
何九如指了指後牆,道:“剛才我跟你鳳妹在後面説話……”
韋慕嵐搖頭説道:“沒有,何伯,我沒有聽見。”
何九如道:“慕嵐,你仔細看看,邊後牆薄得很,也不是磚砌向。”
是不錯,後牆很薄,是薄薄的一層土牆,後面有點動靜,屋裏-聽得一清二楚,同樣地,屋裏有人説話,若不是把話聲壓得很氐,在後面也清晰可聞。
可是,這時候屋後就沒有動靜,想必鳳姑不在。
韋慕嵐的臉霎時漲得好紅,他沒有説話。
何九如暗暗嘆了口氣,道:“慕嵐,你該能瞭解何伯的心,你有什麼打算?”
韋慕嵐遲疑了一下,道:“何伯,您是説……”
何九如道:“慕嵐,你要是跟何伯裝糊塗,那是你不該!”
韋慕嵐閉了一下眼,道:“何伯,如果您一定要我説,我只有這麼説,別的打算我沒有,我只想趕快研習紫貝葉上的武學,然後拼着這條命跟白玉堂鬥一鬥……”
屋後“叭”地一聲,不知是什麼摔了。
何九如兩道眉猛然一皺,道:“慕嵐,鬥白玉堂是在所難免,但拚命卻大可不必!”
韋慕嵐道:“不,何伯,他害了謝姨,等於害了我義父一輩子,毀了他老人家一生,且不談他老人家對我的養育之恩,就衝着這份情,這種感天地、泣鬼神的真情,我也該豁出這條命去。”
何九如目中異采一閃,道:“慕嵐,你也是個性情中人!”
韋慕嵐道:“何伯,只有您知道,其實只有您知道也夠了!”
何九如的心為之一跳,道:“慕嵐,你想讓多少人知道?”
“想?”韋慕嵐淡然笑道:“何伯,這種事是不能強求的!”
何九如笑了,那是浮自心底、深溢於唇角的一絲爽朗笑意,他説了一句,這一句只有他自己聽得見:“小兒女輩的心,可真辣乎……”
他輕咳一聲道:“其實,那也不必強求,慕嵐,你歇着吧,我還得給你煎藥去,我認為你還是多喝兩副……”
韋慕嵐道:“一直讓您受累,其實,我自己覺得出來,我現在完全跟常人一樣,背上一點也不疼了。”
何九如眉鋒微微一皺,旋即微笑説道:那……那就再喝這一次吧!”
説着,他行了出去。
韋慕嵐閉上了眼,再睜開時,這兩眼有點濕。
何九如走了之後,就沒再進來。
快晌午的時候,門簾掀動,韋慕嵐的心一陣跳動,進來的是鳳姑,她兩手端着一碗雞肉,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她臉上掛着輕淡的笑,很自然,進門便道:“韋大哥,你趁熱吃了吧,我爹讓我給你燉的!”
韋慕嵐欠身坐了起來,他仍感到有點虛,頭也有點昏,但他到底坐了起來,含笑説道:
“謝謝,讓你受累了!”
伸雙手把一大碗雞肉接了過來。
鳳姑道:“燙!”
韋慕嵐道:“不要緊,剛燉好的,總是會燙的!”
鳳姑道:“那麼你就趁熱吃了吧,我爹説不許剩!”
韋慕嵐點了點頭,道:“你不吃點?”
鳳姑搖了搖頭,道;“不,這是專為你殺的!”
韋慕嵐道:“在何伯這兒打擾了好幾天,累得何伯跟你吃不得吃,睡不得睡,我心裏很不安?”
鳳姑淡淡一笑,道:“沒關係,也算不了什麼,好在也就那麼幾天!”
韋慕嵐剛喝了口雞湯,聽了這句話,他差點沒能把雞湯嚥下去,他也淡淡地笑了笑,道:
“所以我希望傷勢能趕快好,吃完了這碗雞,體力定然大為充沛,應該是馬上就可以走了!”
鳳姑又笑了笑,但有點勉強,道:“希望這碗雞能有這種神效,你請慢慢吃吧,吃完了叫我一聲,我來收碗!”
説完話,她扭身走了。
韋慕嵐端着那碗雞坐在那兒,他這時候才覺得它燙手,而且有難以下嚥之感。
但是不吃怎麼好,他何以對何伯?吃了,終於吃了,他咬着牙把一碗雞吃得點滴不剩。
吃完了之後,他探身把碗放在桌上,然後,他試着要下牀,終於,他慢慢地下來了,可是他想掉淚。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難受,身上除了有點乏力,頭也有點昏外,別的已經沒什麼了,可是他就是心裏難受!他試着活動活動,剛動的時候,頭猛然一昏,他連忙扶住了桌子,他一身傲骨支持着他繼續試。
沒一會兒,他已經能來回走動了,頭也不那麼昏,身子也不那麼乏力了,就在這時候,門外響起了步履聲。
跟着,門簾一掀,何九如走了進來,他一見韋慕嵐已經下了牀,不由一怔,連忙説道:
“怎麼,慕嵐你……”
韋慕嵐含笑説道:“何伯,不要緊,我已經走了半天了!”
何九如看了看桌上那隻空碗,碗底還在冒着一絲絲的熱氣,他眉鋒微微一皺,道:“慕嵐,我希望你能在牀上多躺一會兒!”
韋慕嵐道:“何伯,謝謝您,我怕越躺越糟,能走動還是早一點走動、走動,您看我現在不是跟常人一樣嗎?”
何九如目光一凝,道:“慕嵐,你還是打算今天走?”
韋慕嵐眉梢兒微微一揚,道:“是的,何伯!”
何九如沉默了,須臾,一點頭,道:“好吧,慕嵐,既然你的去意那麼堅決,我也就不再留你了,只是你要記住,近期內如果能避免,要儘量避免跟人動手,要是傷口一裂,可就麻煩了!”
韋慕嵐道:“謝謝您,何伯,我知道,我會記住的!”
何九如道:“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韋慕嵐道:“何伯,我打算現在就走!”
何九如一怔,旋即點頭説道:“好吧,你鳳姑在她房裏,你只管進去,關係不同,不必避什麼嫌,都是武林兒女,也不必拘世俗這一套!”
突然之間,韋慕嵐的兩眼有點濕,他臉上掛着顫抖的笑意,凝注着何九如那張清癯慈祥的臉,道:“何伯,慕嵐這條命是您賜的,這些日子以來,也一直讓您受累,而且讓您煩心,您請受慕嵐——!”
身形一矮,突然拜下。
何九如要攔,沒來得及,他忙把韋慕嵐拉了起來,老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他道:“慕嵐,你並不是你義父的親生,可是你跟你義父的當年沒兩樣,無論人品、心性,都是活脱脱的玉書生,我喜歡你,打心眼裏喜歡你,只是……你鳳妹的脾氣,唉……”
嘆了口氣,住口不言,旋即他強笑抬手,拍了拍韋慕嵐肩頭,又道:“慕嵐,我不送你了,在武林中不比在家裏,經驗歷練你該有,用不着我多説,但是我不能不囑咐你小心,保重!”
韋慕嵐兩眼濕濕地道:“謝謝您,何伯我會記住的!”
何九如又拍了拍他,然後轉身行了出去。
望着那頎長的背影,韋慕嵐的眼淚往外一湧,他隨即舉袖把它擦了去,而且擦了又擦,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步行了出去!由這間屋到鳳姑所住的那間屋,不過是一舉步間。
他到了鳳姑的屋門前,輕咳了一聲道:“鳳妹在麼?”
只聽鳳姑在房裏應道:“韋大哥麼?請進來吧!”
韋慕嵐有點一剎那的遲疑,旋即掀簾走了進去。
這間屋跟那間屋的擺設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這間屋裏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而且能讓人一眼便看出這是閨房!鳳姑,她坐在牀邊正在疊衣服,一見韋慕嵐進來,她丟下衣裳,含笑站了起來,沒人留意,她眼角還掛着一顆晶瑩之物,她道:“怎麼,那麼快就吃完了?”
韋慕嵐道:“是的,吃幾口後就不那麼燙了!”
鳳姑道:“怎麼不叫我去收碗?”
韋慕嵐道:“幾天來一直看着你忙,在我臨走之前,我不願意看你再忙這最後-次!”
鳳姑笑了,道:“臨走,怎麼,要走了?”
韋慕嵐道;“是的,完全是那碗雞湯神效!”
鳳姑臉色微微一變,含笑説道:“是韋大哥內功精湛深厚,體力恢復得快,我可不敢居我的功。”這意思夠明顯的。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就算是我的內功精湛深厚吧,鳳妹妹,我來辭行!”
鳳姑道:“不敢當,三天來沒能好好招待你……”
韋慕嵐道:“鳳妹妹這話令我更不安,我這條命是何伯跟鳳妹……”
鳳姑道:“那是我爹,跟我沒關係!”
韋慕嵐道:“但是煎藥作飯……”
鳳姑道:“女兒家嘛,那又算得了什麼,不該嗎?”
韋慕嵐道:“那要看怎麼説了!”
鳳姑凝目説道:“什麼怎麼説!”
韋慕嵐道:“至少,對我,鳳妹妹沒這個義務!”
鳳姑展顏笑道;“自己人嘛,説什麼義務不義務,我爹和韋叔……”
韋慕嵐道:“那是何伯跟義父,在鳳妹妹跟我之前,得僅止於初會!”
鳳姑道:“但是上一代的交情……”
韋慕嵐道:“並不見得非拉到下一代不可!”
鳳姑淡淡一笑,道:“你會説話,我説不過你!”
一抬皓腕,道:“瞧我多失禮,讓韋大哥站着,你請坐!”
韋慕嵐搖頭説道:“謝謝鳳妹妹,我不坐了,這就走……”
鳳姑道:“這麼急呀,那我不送你了!”
韋慕嵐道:“別客氣!總是要走的,送什麼!”
鳳姑沒説話。
可是韋慕嵐沒讓屋裏靜默,他隨即又道:“在臨走之前,藉着告辭,我想跟鳳妹妹説幾句話……”
鳳姑道:“韋大哥請説,我聽着呢!”
韋慕嵐吸了一口氣,道:“鳳妹妹,我不是糊塗人,也不是個……”
鳳姑微微低了低頭,嫣然一笑道:“誰説韋大哥糊塗了,沒人説啊!”
韋慕嵐有點激動,道:“鳳妹妹,你不必這樣,何伯跟你對我向,我分得清,也能清楚地體會到,我從心裏感激!”
鳳姑道:“韋大哥説這話就見外了,沒人要你感激。”
韋慕嵐道:“我知道,鳳妹妹,我説這活顯得見外,可是我這個人不擅隱瞞心裏的話,我不能不把它説出來……”
鳳姑望了一旁,道:“韋大哥真不擅隱瞞心裏的話嗎?”
韋慕嵐道:“真的,鳳妹妹,一百個,一千個實在!”
鳳姑道:“但願如此……”
遲疑了一下,接着説道:“那麼,韋大哥還有什麼心裏的話要説?”
“有,鳳妹妹!”韋慕嵐道:“千言萬語,但是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説起,我知道,一時也説不完,所以我只打算説幾句……”鳳姑道:“韋大哥請説吧,我聽着呢!”
韋慕嵐道:“鳳妹妹,你知道,我從小是個孤兒,在外面流浪慣了,也嚐盡了人間的辛酸艱苦,直到我碰上義父之後,我才有個自己的家,也才知道什麼是家,什麼是天倫之樂!”
鳳姑微微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真要比起來,我比韋大哥幸運得多!”
韋慕嵐道:“在我義父的撫養調教下,過了十幾年幸福而美好的生活,直到今年,我才又一個人來到武林中,這是義父的意思,他老人家認為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不應該困守一隅,永不見天日,應該有個機會去闖練,去磨練自己,在混濁紛亂、人心險惡詭詐的武林中吸取經驗,唯有這樣,將來才能獨當一面,肩負重任,要不然,兩個肩頭永遠是軟的,永遠擔不起東西……”
鳳姑道:“韋叔的想法是對的,他是個永遠讓人敬佩的人,我雖然沒見過他,可是我覺得跟他很熟,彷彿我常見到他……”
韋慕嵐道:“鳳妹妹也該知道,闖練,是不可能不跟人家接觸的,在這武林中,你有機會碰見品流極雜的人、千奇百怪的事……”
鳳姑道:“當然,韋大哥,闖練哪能不跟人接觸,就象我跟我爹搬到這兒來,整天價躺在家裏,也認識了許多街坊鄰居!”
韋慕嵐吸了一口氣,道:“所以,有些人,有些事,在我沒遇見鳳妹妹之前就碰見了,就認識了,鳳妹妹該知道,這是……”
鳳姑道:“我知道,這是在所難免的。”
韋慕嵐道:“而在這些人當中,由於當時的環境,你很可能跟他成為朋友,也有可能成為仇敵,也有可能……”
鳳姑道:“韋大哥,這種事不但在武林裏是這樣,人與人之間,也本就是這麼回事兒,人嘛……”
韋慕嵐道:“所以,鳳妹妹明知這種情形,對我就不該有所怪罪。”
鳳姑微一搖頭,道:“不,韋大哥,你錯了,沒人怪你,我也不敢,我只怪你我碰見得太晚,這是天意,-旦想開了,心裏也就不會再有什麼了,其實,什麼事都是這樣!”
韋慕嵐道:“鳳妹妹,你認為我們碰見太晚了嗎?”
鳳姑道:“是的,難道不是?”
韋慕嵐道:“難説,鳳妹妹,世事是很難預料的!”
鳳姑道:“什麼事很難預料?”
韋慕嵐道:“象我剛才説過的,那些朋友,我是這麼個心,也許別人是那麼個心,將來究竟是友是敵還很難説!”
鳳姑道:“你對人是這麼個心嗎?”
韋慕嵐道:“我不否認,我對這些人,是一顆真摯的心,可是也許別人對我是一套虛假,縱然也跟我-樣真摯,奈何由於環境與立場,永遠也無法連在一處!”
鳳姑柳眉微微軒動了一下,道:“你見一個就對一個有真心嗎?”
韋慕嵐道:“鳳妹妹,人總是人,人家對我好,我不能不被感動……”
鳳姑道:“這麼説,你的心腸未免太軟了些!”
韋慕嵐搖頭説道:“不然,鳳妹妹,那要看對準,也要看天意!”
鳳姑遲疑了一下,道:“你對什麼人會心軟,對什麼人不會心軟?”
韋慕嵐道:“鳳妹妹,我説不上來,這在於心!”
鳳姑道:“打個譬喻來説,你對……你對白玉堂的那個女兒……”
倏地住口不言。
韋慕嵐雙眉-揚,毅然説道:“鳳妹妹,我不否認她使我心軟,可是她是白玉堂的女兒。”
鳳姑臉色微微一變,道:“她為什麼能讓你心軟,因為她長得很美,很……”
韋慕嵐道:“鳳妹妹,這跟美醜無關!”
鳳姑道:“這麼説,美不一定就能使你心軟!”
韋慕嵐道:“是的,鳳妹妹,只要到了該心軟的時候,我認為我就該心軟,哪怕醜得象無鹽嫫母,我也是……”
鳳姑道:“我明白了,你別説了,只告訴我,還有誰讓你心軟?”
韋慕嵐沉默了-下,道:“在白玉堂的女兒之前,還有一個……”
鳳姑美目一凝急道:“怎麼,在白玉堂的女兒之前,還有一個?”
韋慕嵐點頭説道:“是的,鳳妹妹,可是那不可能,甚至比白玉堂的女兒還不可能,因為她是個……她是個……”
鳳姑道:“她是個什麼?怎麼樣的人?”
韋慕嵐的表情有點異樣,皺了眉,把她描述了一遍。
鳳姑聽畢,紅着嬌靨,吃驚地道:“她!她怎麼會是這麼-個人?”
韋慕嵐淡淡説道:“那誰知道,這要問她,也許她是天生的……”
鳳姑道:“天生的,沒有這個説法!”
韋慕嵐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鳳姑道:“這樣的人也會讓你心軟嗎?”
韋慕嵐唇角抖動,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於卑視她,氣她,恨她,可是一方面我又……我簡直不敢相信……”
鳳姑道:“可是你畢竟親自聽見過,也看見過!”
韋慕嵐點了點頭,道:“是的,鳳妹妹!”
鳳姑道:“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韋慕嵐道:“如果她不是那種人,她不是白玉堂的女兒……”
鳳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除了她兩個之外,還有淮讓你心軟?”
韋慕嵐道:“如果鳳妹妹真要問,我只好直説,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鳳姑嬌靨通紅,臉忙轉向了-旁:“你,你敢,不許胡説!”
韋慕嵐道:“是鳳妹妹-定要問,我説的也是心裏頭的話!”
鳳姑道:“你知道,我爹跟韋叔的關係,你我只是兄妹!”
韋慕嵐道:“這是鳳妹的看法?”
鳳姑微一點頭,道:“是的!”
韋慕嵐雙眉陡然一揚,道:“那麼,是我錯了,剛才我説錯了話,我收回,鳳妹妹你請保重,我但得不死,鳳妹妹這份恩情我會報答的!”
説完了話,他轉身要走。
“站住屍鳳姑突然一聲顫喝,道:“你敢就這麼走,今後一輩子就別再見我!”
韋慕嵐站在那兒,沒説話。
鳳姑道:“你跟人説話的時候,都拿背朝人嗎?”
韋慕嵐緩緩轉過了身,他眼中含着淚,他看得清楚,鳳姑的一雙美目之中,也閃漾淚光……
鳳姑淚眼望着他,聲音卻發了顫:“眼看着就要走了,你就該讓我傷心?”
韋慕嵐心裏不忍,可是他氣不過鳳姑倔強,當即説道:“鳳妹妹,別人心裏也不好受,我認為鳳妹妹自己招別人傷你的心,以己度人,也該別傷人的心。”
鳳姑道:“到了這時候你還倔,還不願低個頭?”
韋慕嵐道:“鳳妹妹,不該的是你,不該説什麼只是兄妹!”
鳳姑道:“難道不是?”
韋慕嵐眉梢兒揚了一揚,道:“假如鳳妹妹認為是,那麼我也……”
“你敢再説!”鳳姑吐了一句。
韋慕嵐閉上了嘴,沒再説話,他表現得夠倔的。
鳳姑沉默了一下,她低下了頭,可是旋即她又抬起了頭,拿眼瞅着韋慕嵐,怯怯地開了口,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得見:“你知道,我不小了,這些年來跟着爹爹東奔西跑,南闖北蕩,見過的人不在少數……”
韋慕嵐淡淡説道,“我知道,沒一個不比我強!”
“你……”鳳姑氣得臉一白,顫聲説道:“你還要這麼説?你怎麼能這麼説,難道非讓人把血淋淋的心掏給你不可嗎?求求你聽我説完行嗎?”
韋慕嵐沉默了,他實在倔不了,硬不到底,而對着柔婉多情的鳳姑,就是鐵石人兒他又何忍?鳳姑接着説道:“我見過的人多,實際上他們也都不壞……”
韋慕嵐揚了揚眉沒説話。鳳姑道:“別心裏不舒服,我只是説他們不壞,只是不壞,可跟我的心沒關係,難道這也不能説嗎?大男人家,幹什麼小心眼呀,你放下一百二十個心,我鳳姑不是那種人,只要你永不嫌我,我願意一輩子,生生世世都……”
臉一紅,她改了口:“可是我對他們都沒動過心,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我甚至於連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而且從見着你,第一眼我就……我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你要知道,我可經不起……也受不了……”
韋慕嵐雙眉一揚,道:“鳳妹妹,韋慕嵐不是人間賤丈夫,我這顆心唯天可表!”
鳳姑猛然抬頭:“真的?”
韋慕嵐道:“此時此地,當着鳳妹妹我是這麼説,假如有一天我做得不夠,或者是我口心不一,神人共……”
“不許説!”鳳姑吐了一句,突然低下又哭了,她哭着説,“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我就是死……”
韋慕嵐截口説道:“鳳妹妹.你不愛聽的最好也別説給我聽!”
鳳姑沒再説下去,擦了擦淚,轉身從牀頭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包袱,包得緊緊的,走過來往前一遞道:“拿去,帶在身邊好有個替換。”
韋慕嵐接在手裏微愕説道:“鳳妹妹,這是……”
“鞋!”鳳姑低着頭説:“我給你做的,兩天-夜趕出來的,原先我不知道它送得出去送不出去,要是送不出去我就拿剪子剪得它碎碎的,算我的苦白忙了……不,算我沒做……”
“為誰辛苦為誰忙。”韋慕嵐熱淚往上一湧,道:“鳳妹妹,如今,它被送出去了,不能那樣,你知道,真要那樣,你剪的不是這雙鞋!”
鳳姑道:“是什麼?”
韋慕嵐道:“是我的心!”
“你的心?”鳳姑美目一紅,道:“你稀罕?是我的心!”
韋慕嵐道:“鳳妹妹,那有什麼兩樣?”
鳳姑道:“先前可難説!”
韋慕嵐道:“求求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鳳姑道:“我也得敢哪,瞧你倔得那個樣兒?人家還沒説一句話你轉身就要走,怪誰?
都怪我自己死皮賴臉的,好象除了你我這輩子就沒人好嫁,嫁不出去了……”
韋慕嵐低聲下氣地哀求了,伊人情萬斛,心痴感人.他要再招人生氣,惹人傷心,他就是天下第-等無情無義人,他道:“鳳妹妹,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難道……
你要我雙膝落地下跪……”
鳳姑道:“男兒膝下有金,跪不得!”
韋慕嵐一橫心,一咬牙:“鳳妹妹,我不惜那膝下金,但求得鳳妹妹你心平氣和,展顏一笑,好妹妹我這裏跪……”
鳳姑突然跺了腳:“你敢,給我站好,你兩腿敢彎一彎,瞧我這輩子還理你!”
韋慕嵐沒動,該是沒敢動,他望了望手中鞋,不,該説是鳳姑那顆赤紅赤紅的痴心,道,“鳳妹妹,謝謝你!”
“稀罕。”鳳姑道:“誰要你謝來着,只要你別嫌我就行了!”
“不,鳳妹妹!”韋慕嵐道:“我只有感激,我這輩子穿它到底,我往哪兒它跟着哪兒,我在哪兒它也在哪兒……”
鳳姑嬌羞而喜悦地白了他一眼,道:“傻子,不是鐵鞋,穿破了呢?”
韋慕嵐道:“我寧願露出腳指頭!”
鳳姑“噗哧”一聲笑了:“貧嘴!”
嗔歸嗔,臉上是甜的,心裏也是甜的。
韋慕嵐鬆一口氣,略以沉默,道:“説真的,鳳妹妹,你怎麼知道我穿多大的……”
鳳姑道:“説你傻你就傻,難道你養傷的時候,是穿着鞋躺在牀上的嗎,人家不會趁那時候換一雙鞋底?”
韋慕嵐一陣激動,情不自禁騰出一隻手握上了姑娘的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一隻玉手:
“鳳妹妹,我打心裏頭感激,我想鳳妹妹眼紅,她沒動,沒有掙扎抽手的意思,一絲兒也沒有,她只微微地垂下那顆烏雲螓首:“難道你的感激有的是從心裏頭的,有的不是?”
韋慕嵐道:“鳳妹妹,我”
“別説了,我知道!”
鳳姑説了這麼一句,韋慕嵐閉上了嘴,她也沒再説話,鳳姑慧心,韋慕嵐也不傻,且讓無言勝有言,一切溶在温柔甜蜜中那兩隻手兒。
好半天,才聽鳳姑輕輕説道:“鬆開我,坐下,我還有話問你。”
韋慕嵐很聽話地照做了。
他坐定,鳳姑遲疑了一下,開了口:“我希望聽你幾句話,只幾句,要你心裏頭的……”
韋慕嵐道:“鳳妹妹,只要是對你,我每一句話都是心裏的!”
就在這一剎那間,鳳姑的神情變得有點凝重,臉上沒有笑容,嚴肅地開口説道:“我提兩個人……”
韋慕嵐一怔,道:“提兩個人,誰?”
鳳姑道:“白玉堂的女兒跟那個不知羞的……”
韋慕嵐呆了一呆,道:“何伯告訴你了?”
鳳姑點了點頭,道:“這種事爹當然要告訴我,不該嗎?”
韋慕嵐道:“我沒説不該,只是這時候鳳妹妹你提這兩個……”
鳳姑道:“我以為我不説你也該明白。”
韋慕嵐正色説道:“鳳妹妹,我糊塗!”
鳳姑道:“真不明白?”
韋慕嵐道:“我以為在這時候鳳妹妹不該提這兩個。”
鳳姑道:“那麼你以為什麼時候才是該提的時候?”
韋慕嵐道:“鳳妹妹,根本就沒有該提的時候!”
鳳姑微一搖頭道;“你別誤會我的意思……”
韋幕嵐道:“我沒有誤會……”
鳳姑道:“聽我把話説完!”
韋慕嵐眉鋒一皺,道:“鳳妹妹,你不……好吧,你説吧!”
鳳姑道:“不管怎麼説,你認識她兩個在先,何家不是世俗人家,我也不算是個世俗女兒家,只要人能容我,我就能容人,我所以在這時候問問你,是希望你給我幾句話,好讓我心裏有個準備,別等到了時候……”
韋慕嵐道:“鳳妹妹,我認為我到了該説話的時候了……”
鳳姑道:“那麼,你説吧。”
韋幕嵐雙眉微揚,道:“我只有一句話,鳳妹妹你顧慮太多,想得太多。”
鳳姑道:“我已經説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並不是要勉強你選擇,而只是要你事先告訴我一聲,別瞞着我……”
韋幕嵐道:“我知道,鳳妹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要告訴你,那一個是蕩女淫娃,一個是仇人之女,絕不可能!”
鳳姑道:“你把最後一句再説一遍。”
韋慕嵐毅然説道:“絕不可能!”
鳳姑一點頭,道:“好了,夠了,你記住,你心裏只有我一個。”
韋慕嵐道:“鳳妹妹,永遠只有你一個,假如再有第二個我……”
鳳姑微一搖頭,道:“別説了,我相信你!”
韋慕嵐沒再説下去,鳳姑也沒説話,這屋裏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靜默中,在這當兒,能令人隱隱感到那銷魂的離情別緒……
倏地,鳳姑開了口,她的頭仍低着:“你這一走,預備往哪兒去?”
韋慕嵐神色為之-黯,道:“自然是先取回紫貝葉去。”
鳳姑點了點頭,道:“這是重要的事,不先取回紫貝葉,無法練紫貝葉上的武學,不會紫貝葉上的武學,就沒法子奈白玉堂那賊,可是你只有一片,那另一片……”
韋慕嵐道:“也許謝姨把它藏在身邊。”
鳳姑道:“但願如此,可是萬一謝姨沒把它藏在身邊……”
韋慕嵐道:“那隻好慢慢地找了。”
鳳姑道:“也只有這樣了,拿到了那片紫貝葉之後呢?”
韋慕嵐道:“鳳妹妹,只要能拿到兩片紫貝葉,我馬上會回來,可是萬一那另一片一時找不到,我只有……”
鳳姑點頭説道:“我明白,事不宜遲,越快越好,我不耽誤你了,你走吧!”
説着,她先站了起來。她都站了起來,韋慕嵐怎麼好再坐着,也只好懷着滿腔的離情別愁跟着站了起來。
他站了起來,鳳姑説了話:“你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得收拾東西……”
轉身走向了牀頭,那兒有一堆亂衣裳,她揹着身開始一件件地疊,一件件地收拾。
她是在收東西,疊衣裳?她在心顫,手顫,珠淚撲簌簌,成串兒地往下淌。
韋慕嵐不是糊塗人,他沒往跟前去,站在那兒顫聲説了一句:“鳳妹妹,我走了!”
鳳姑沒回頭,只聽她含淚説了一句:“嗯,你走吧,自己保重,別讓人擔心。”
韋慕嵐沒再多説,咬牙橫心,扭頭出門而去。
房裏的鳳姑,手停了,突然,她捂上了臉,好半天,好半天之後,一隻温暖的手拍上她的香肩:“傻孩子,別這樣,別為現在,但為將來,知道嗎?眼前小別是短暫的,將來相聚是長遠的,你們兩個能這樣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他走遠了,我看得清楚,但眼裏也噙着淚,難怪,他本是個難得的奇才,將來的成就怕要青出於藍猶在你韋叔之上,只是你的韋叔……不説了,把淚擦擦,做飯去,難道你打算讓你的老爹餓肚子不成,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