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慕嵐沒有回頭,卻抬眼前望,庭院裏,站着四個人,最前面一個,是個身材頎長,身穿華服的中年人,年紀有四十多,白面無鬚,長眉風目,極其俊朗,隱隱有懾人之威,唯一令人皺眉的是他有點陰險。
他身後,是兩名手拉獒犬的黑衣壯漢。
總管龔彤很不安地侍立在一旁。
韋慕嵐只這麼一眼,立即就明白了此人是誰。
果然,身後一陣香風,紅衣人兒瘋狂一般地奔了出來,嘶聲叫道:“爹,您回書房去,我的事不要任何人管。”
華服中年人臉色一轉和緩,那堪人之威與眉宇間的陰鷙神色立刻消斂於無形,柔聲説道:
“海若,爹不是要管,爹只是聽來好吵鬧,出來問問是什麼事。”
紅衣人兒秋海若嘶聲叫道:“沒有事,我自己的事。”
華服中年人忙道:“好,好,好,爹不管,爹不管,只是,海若,你也別這樣,氣壞了身子怎麼辦,回樓歇會去,好不?”
秋海若一搖頭,道:“您別管,您回您的書房去,到該回樓的時候我自己會回樓。”
華服中年人忙又點頭説道:“好,好,爹這就回書房,爹這就回書房去。”
他沒看韋慕嵐一眼,當真轉身就要回書房。
突然,韋慕嵐開口:“閣下請留一步。”
華服中年人霍然轉回了身,目中威稜暴射,逼視韋慕嵐,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詫聲問道:“你叫我什麼?”
韋慕嵐泰然無懼,平靜而淡然地道:“閣下。”
華服中年人勃然色變,但目中威稜一觸及他那女兒秋海若,馬上斂去威態轉趨祥和,點頭説道:“好,好,閣下就閣下吧,年輕人,你叫我留一步?”
韋慕嵐一點頭,道:“不錯,我請閣下留一步。”
華服中年人深深看了韋慕嵐一眼,道:“怪不得你敢惹我女兒生氣,你的膽子的確很大,年輕人,你有什麼事,有什麼話説?”
韋慕嵐道:“我先請教,閣下是不是當年的金太極金知府,如今的總管府秋總管。”
華服中年人臉色一變,道:“這……”
秋海若似乎已經平靜了,這時木然説道:“爹,我告訴他的。”
華服中年人立即轉趨平靜,“哦”地一聲點頭説道:“不錯,年輕人,如何?”
韋慕嵐點頭説道:“那就好……”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有些事不知令嬡知道不知道。”
華服中年人凝目説道:“什麼事,年輕人?”
韋慕嵐道:“我給閣下一個暗示,我姓韋。”
華服中年人大吃一驚,臉色陡變,微退半步失聲説道:“怎麼,你姓韋?”
韋慕嵐一點頭,道:“不錯,我姓韋,韋陀的韋。”
華服中年人瞪大了一雙風目道:“原來你就是韋……你好大的膽子,真有辦法,竟敢,竟能混進我這私人宅第裏來……”
韋慕嵐道:“我想跟閣下作片刻之談,假如有些事令嬡不知道,你最好請她回樓歇息去。”
華服中年人遲疑了一下,尚未開口。
秋海若突然冰冷説道:“你很會騙人,原來你姓韋不姓藍,你是我的什麼人?你憑什麼讓我回樓歇息去,我偏不去,而且我要你馬上離開。”
“海若!”華服中年人忽然抬眼説道:“他説得對,你是該回樓歇息去了。”
秋海若詫異地凝目説道:“怎麼您聽他的?我現在不想回樓,我要看着他離……”
華服中年人截口説道:“海若,你沒聽見我説的,他暫時不會走的,他要求跟我作片刻晤談,你不必在旁邊,你還是……”
秋海若微一搖頭,道:“我不管,我要他馬上走。”
華服中年人微一皺眉,道:“海若……”
秋海若大聲説道:“我的事不要別人管,我就要他馬上走。”
華服中年人雙眉一揚,忙道:“海若,如今他是爹的客人……”
“我不管。”秋海若大聲道:“他就是達魯花赤我也要趕他走。”
華服中年人勃然色變,厲聲叱道:“你被寵慣得越來越不象話了,往日我對你百依百順,今天你得聽我的,回樓去。”
秋海若沒動,也沒説話,她圓睜着美目,呆呆地怔在了那兒,本難怪,往日都是她發脾氣,何曾受過這個。
華服中年人似乎大感心痛不忍,威態一斂,近乎哀求地柔聲説道:“海若,聽爹的,回樓去。”
話還沒説完,秋海若嬌軀倏顫,“哇”;咆一聲,雙手捂臉,轉身飛一般地奔回了小樓。
華服中年人身形倏顫,一直望着秋海若撲進小樓裏,他方始向着侍立一旁的龔彤無力抬手,道:“去告訴夫人一聲,勸勸姑娘去。”
龔彤連忙答應,飛快地望了韋慕嵐一眼,轉身急步而去。
龔彤走了,華服中年人腰一直,胸一挺,立即恢復了剛才的氣度威儀,深深看了韋慕嵐一眼,道:“年輕人,你跟我到書房裏來。”
轉身帶着兩名黑衣壯漢,及兩隻獒犬當先向座落在小橋那一邊,緊挨着一條畫廊的書房行去。
韋慕嵐明知眼前是龍潭虎穴,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毅然邁步跟了過去。
到了書房前,華服中年人沒跟韋慕-客氣,他先行了進去,當然,那不必,官民有分,他貴為總管,年紀也比韋慕嵐為大。
進了他那考究而不失雅緻的寬敞書房裏,他一擺手道:“年輕人,你請坐。”
韋慕嵐微一搖頭,道:“謝謝閣下,不必了。”
華服中年人目光一凝,道:“怎麼,你還叫我閣下,你要知道,剛才我是怕招我女兒生氣,所以才對你極力容忍。”
韋慕嵐道:“那麼你要我怎麼稱呼你?”
華服中年人道;“稱我一聲總管或者是大人……”
韋慕嵐微一搖頭,淡然笑道:“在我眼裏,你跟我一樣,也是個漢人。”
華服中年人眼一瞪,道:“你……你的確夠大膽的,你知道我會把你怎麼樣?”
韋慕嵐道:“我既然要跟你晤談,並且跟你進了你的書房;我就沒有考慮後果。”
華服中年人目閃陰鷙,拇指一挑,道:“好,年輕人,你的膽識算得上我生平首見,就是連一些統軍作戰的虎將都不及你,我竟有點喜歡你了。”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我很感榮幸。”
華服中年人道:“你不坐?”
韋慕嵐道:“謝謝,不必了。”
華服中年人微一點頭,道:“好,我就站着陪你談,年輕人,你知道,從沒有人能使我對我的女兒發脾氣,你是第一個!”
韋慕嵐道:“我是為閣下着想。”
華服中年人道:“讓我對我女兒發脾氣,你是為我着想?”
韋慕嵐道;“是與不是,你自己想想看。”
華服中年人沉默了一下,點頭説道:“好,就算是吧,年輕人你要跟我談些什麼?”
韋慕嵐道:“我先請教,我並沒有犯法,為什麼你要派人拿我?”
華服中年人道:“誰説的,誰説我派人拿你?”
韋慕嵐道:“自然有人告訴我,否則我不會找到你這兒來。”
華服中年人淡然一笑,道;“年輕人,你還敢跑到我這府邸裏來問我?你年紀輕輕不學好,為什麼仗着武技隨便打人?”
韋慕嵐道:“我打了誰?”
華服中年人道:“你裝什麼糊塗?你捫了誰你自己不知道,開封城裏的巨紳莫滄江的兒子莫振華。”
韋慕嵐目光一凝,道:“怎麼?莫滄江告狀了。”
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他倒沒有,他是個肯息事寧人的老好人,只怕你燒了他的房子他都會悶聲不響,那是他愛出風頭,愛鬧事的寶貝兒子派人遞了狀子……”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狀子遞到了總管府,未免……”
“不!”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他怎敢越級遞狀子,是下面自感無力對付你這個有武技的人,所以才把狀子往上呈到了總管府。”
韋慕嵐道:“原來如此,你也知道莫滄江的兒子愛鬧事。”
華服中年人道:“知道,當然知道,開封城裏誰不知道莫滄江有這麼一個好兒子?”
韋慕嵐道:“那你就不該單拿我。”
華服中年人點頭説道:“我知道,俗話説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年輕人氣盛,鬥毆滋事這是免不了的,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莫滄扛教子無方,只這麼一個兒子,平日不免縱慣過甚,可是他是原告,你傷了人也總是不對,狀子遞到我這兒來了,我總不能不管。”
完全是一派正理,換個人還真沒話説。
無如韋慕嵐他有,他凝目説道:“你是派人拿人還是殺人。”
華服中年人道:“當然是拿人,不過假如被拿的人逞兇拒捕,或者仗武技傷人,可以格殺勿論,這是國法。”
韋慕嵐道:“為什麼你派的人聲言死活不拘,只要拿住人就行?”
華服中年人一怔忙道:“誰説的?這是哪個混帳東西説的,我告訴他們……他們竟敢陽奉陰違胡來,簡直草菅人命,你告訴我是誰説的,我馬上交下去辦他。”
象個好官。
韋慕嵐淡淡説道:“不必了,我不認得他是誰。”
華服中年人道:“那麼我把他們調到你面前來,讓你一個一個地認……”
韋慕嵐道:“閣下,使不得,那是天大的笑話。”
華服中年人説這話也許是過於情急,如今聽韋慕嵐這麼一説,他呆了一呆,點頭説道;“不錯,我不能這麼做,我會慢慢地查,我會……”
韋慕嵐道:“我奉勸閣下也不必查了,那人是個蒙古人。”
華服中年人一怔,道:“怎麼?他,他是個蒙古人……”
一頓,沉聲接道:“蒙古人怎麼樣,蒙古人犯了錯,我照樣辦他。”
韋慕嵐微一搖頭,道:“閣下,你我別在這件事上轉了,我並不在乎你把我怎麼樣,我所以到這兒來找你,是為了另一件事。”
華服中年人愕然説道:“為了另一件事?”
“是的。”韋慕嵐點頭説道:“是為了另一件事,一件比我自己的事還要重要的事。”
華服中年人訝然説道:“什麼事比你自己的事還來得重要?”
韋慕嵐道:“這件事要遠溯到你任金人知府的當年。”
華服中年人目光一凝,道:“年輕人,是……”
韋慕嵐道:“從那個時候起,謝家大院一直荒廢到如今。”
華服中年人喃喃説道:“謝家大院,謝家大院,年輕人,年數太久,我不知道你……”
臉色陡然一變,抬眼急道:“年輕人,你是指謝家姑娘謝蘭馨被……”
韋慕嵐眉梢兒高揚,猛一點頭,道:“不錯,我今天來就是要問你,謝家跟你何仇何怨,你竟把謝家姑娘獻與金人。”
華服中年人道:“年輕人,你是……”
韋慕嵐道:“謝家的朋友,也算得上謝家的親戚之後。”
華服中年人身形一晃,他連忙扶住了桌角,苦笑説道:“來了,來了,躲了多年的終於來了,看來我是沒躲掉,本來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我豈能躲得過天理……”
韋慕嵐道:“你也明白這道理嗎?”
“年輕人!”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我躲了這麼多年,也可以説我等了這麼多年,所以説我等了這麼多年,那是因為我要等着有人找上門來,我要向他解釋我的苦衷,可是我心裏又怕,所以也説我躲了許多年……”
韋慕嵐道:“你還有苦衷?”
華服中年人點頭説道:“是的,年輕人,我有苦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韋慕嵐道:“你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華服中年人道:“我當然會告訴你,我等了這多年就要為告訴那找我的人,如今你來了,我自會告訴的,年輕人,你聽我解釋,你若能諒解,我為我的妻女替自己乞命,要不然……”
苦笑一聲接道:“那就由你了。”
韋慕嵐道:“説你那不得已的苦衷。”
華服中年人點頭嘆道:“年輕人,你是知道的,我在金時做過汴梁的知府,你也該知道,知府在那時候的汴梁,只是個起碼的小官兒,上面交待下來的事,我能不辦?我敢不辦……”
韋慕嵐道:“上面交待下來的?”
華服中年人點了點頭道:“宮裏把徵選民女和好蒙古人的差事,交給了我這地方官。”
韋慕嵐道:“我聽説是你把謝姑娘獻與金廷,用以……”
“誰説的?”華服中年人忙道:“年輕人,那是天大的冤枉,我既敢承認這件事是我辦的,也在等報應上門,還有什麼別的不敢承認?”
韋慕嵐沉默了一下,道:“你説下去。”
華服中年人道:“我接到這差事後,自然就得按規矩造冊,畫像,把轄境內的民女逐一上報,請宮裏徵選……”
韋慕嵐道:“這麼説是金主自己挑中了謝姑娘。”
“不!”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不是金主自己,而是宮裏的內侍。”
韋慕嵐道:“這麼説,謝姑娘的遭遇,跟你絲毫無關。”
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年輕人,那要看怎麼説了,論公我做的沒有錯,可是在道義上我難辭其咎,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要不然我躲什麼,怕什麼,又怎説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韋慕嵐道:“這就是你那不得已的苦衷?”
華服中年人點頭説道:“是的,年輕人,為公為私,我恨透了金人,因之後來我擒了他的公主,並大開四門迎元兵入城……”
微一搖頭,道:“年輕人,我説完了,任你怎麼辦吧。”
韋慕嵐道:“聽説你有一身高深的武技。”
華服中年人微愕説道:“誰説的,我女兒?”
韋慕嵐道:“你別管誰説的,只答我有沒有這回事。”
華服中年人一點頭,道:“有,也不錯,年輕人,但那算不得……”
韋慕嵐抬手一指粉壁上懸掛着的一口長劍,道:“你取劍,我給你個公平拼鬥機會。”
華服中年人瞪目驚聲説道:“年輕人,你仍要……”
“是的。”韋慕嵐一點頭道:“謝姑娘含冤負屈,長恨於九泉之下,此仇不能不報,此恨不能不雪。”
華服中年人道:“難道你對我那不得已的苦衷,絲毫不能諒解。”
韋慕嵐道:“我可以諒解,但含恨九泉的謝姑娘恐怕不能諒解?”
華服中年人道:“年輕人……”
韋慕嵐冷然説道:“取劍。”
華服中年人悲苦一笑,道:“我已經受了多少年的良心譴責,痛苦熬煎,料不到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仍然准以……唉……”
他頹然一嘆,退兩步坐在了身後椅上。
韋慕嵐道:“我叫你取劍。”
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年輕人,我聽見了,但我不能取劍。”
韋慕嵐道:“為什麼,你不是有一身高絕的武技嗎?”
華服中年人點頭説道:“是的,年輕人,正因為我有一身不俗的所學,所以我不能取劍。”
韋慕嵐道:“我要你説得明白點。”
華服中年人苦笑説道:“年輕人,你何必……唉,好吧,我告訴你,你不是我的對手,一旦我取下劍後,你絕難倖免。”
韋慕嵐雙目一揚,倏又淡淡説道:“那不是更好嗎,你殺了我之後,可以永絕後患,高枕無憂了。”
“不!”華服中年人搖頭説道:“我有一身不俗的武技,可是我從沒有殺過人,在今天這種情形下,我更不願殺你,因為我不能一錯再錯。”
韋慕嵐道:“你要明白一點,謝姑娘的仇,我是非報不可。”
華服中年人道:“年輕人,你的意思是説,就是我放棄公平拼鬥機會,不取劍,不還手,你仍是要殺我?”
韋慕嵐微一點頭,道:“是的,你明白就好,取劍吧。”
華服中年人微一搖頭,道:“不,年輕人,我仍不取劍,不還手,我就坐在此地,你要殺請只管動手好了。”
韋慕嵐凝目説道:“怎麼,你打算這樣死?”
華服中年人點頭説道:“是的,年輕人,我寧可死也不願一錯再錯。”
韋慕嵐冷笑説道:“你看準了我不殺不還手之人,要是這樣的話,那你就錯了,我這是報仇,不會顧慮這麼多的。”
華服中年人微微搖頭説道:“年輕人,你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韋慕嵐道:“那麼你就取劍。”
華服中年人倏然一笑,道:“年輕人,你有必置我於死地之決心,又不會顧慮那麼多,何必非讓我取劍不可呢?”
韋慕嵐道:“你真不取劍?”
華服中年人兩眼一閉,沒有説話。
韋慕嵐陡揚雙眉,道:“閣下,你錯了。”
緩緩抬起右掌,中指直伸,徑運指指向華服中年人心窩。
也許是因為沒再聽見動靜,華服中年人忍不住睜開了眼,目光凝注處,他呆了一呆,訝然説道:“年輕人,你為什麼不用劍?”
韋慕嵐冷然説道:“我打算留你個全屍。”
華服中年人唇邊泛起了一絲笑意,道:“年輕人,你有一顆仁善俠心,謝謝你。”
説完了話,他又閉上了眼。
看情形,他是真不預備動手拼鬥,更沒有還手的意思。
可是韋慕嵐夠機警,他深恐有詐,他-方面右掌力聚指端,另一方面左臂也暗暗凝足了真力。
本來是,好死不如賴活,螻蟻尚且偷生,人豈有不惜命的,然而,理雖如此,事卻不然,韋慕嵐看得清楚,華服中年人絲毫沒有凝力猝起發難的跡象。
他心中稍松右掌猛然一提,一指點了出去。
華服中年人雙眉軒動了一下,但他人仍絲毫未動。
眼看着韋慕嵐那力可洞金穿石的一指就要……
驀地,他指風一偏,“篤”地-聲,華服中年人那面前書桌上現出了一個指頭大小的洞,桌子透了。
華服中年人兩眼一睜,望了望桌上的洞,再抬眼望向韋慕嵐,訝然説道:“年輕人,你……”
韋慕嵐冷然道:“也許是謝姑娘自己命薄,同時我也想起了你的妻女,閣下,這筆債從此一筆勾消,告辭了。”
-轉身行了出去了。
就在他轉向門口,背朝裏的剎那間,書桌後華服中年人突然站了起來,揚起一掌劈向韋慕嵐後心。
這不知是什麼掌,絲毫未見勁氣,也未見罡風。
然而,韋慕嵐畢竟不凡,這一掌雖然未帶勁氣,未帶罡風,他已有所驚覺,看情形躲避已是不及,他咬牙橫心,猛提一口氣護住穴門。
而就在這時候,掌力上身,砰然一聲,他踉蹌前衝數步,“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華服中年人笑了,他樂了。
韋慕嵐霍然旋身,臉色煞白,神態怕人,他唇角猶掛着一絲鮮血,驚怒説道:“你……”
華服中年人大笑道:“我如何?年輕人,兵不厭詐,不這樣我能一擊奏效嗎,由背偷襲比從前面攻擊要容易得多,所以我用了後者,年輕人,看來今天該死的是你而不是我。”
韋慕嵐一句話沒説,轉身衝了出去。
只聽華服中年人喝道:“不許阻攔,讓他走。”
韋慕嵐奔出了書房,果然,那兩名黑衣壯漢跟那兩隻獒犬,根本沒有阻攔他。
韋慕嵐身負內傷,又是在這種情形下?他只覺心口疼痛得厲害,到了庭院裏強提真氣拔起,憑着這一口強提的真氣向總管府外掠去。
“喂,你站住,”一聲嬌喝劃空響起:“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一條纖小紅影自小樓中射出,要追。
適時,華服中年人話聲自書房中傳出:“乖兒,他沒能把爹怎麼樣,讓他去吧。”
此言一出,紅影一剎捷勢,飛瀉落地,她,只一頓,隨即快步往書房行去。
書房門口那兩名壯漢一起施下禮去:“姑娘。”
秋海若臉色木然,美目紅腫,象沒聽見,邁步進了書房,書房裏,華服中年人賠上了笑臉:“乖兒,還生爹的氣不?”
秋海若臉上沒有表情,木然説道:“他沒有把您怎麼樣?”
華服中年人笑道:“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能把爹怎麼樣,爹是什麼人?爹當年縱橫武林的時候只怕他還沒有……”
秋海若道:“那麼您把他怎麼樣了?”
華服中年人道:“沒有啊!乖兒,你看見了,爹讓他走了,甚至還不讓你攔他,要不然他能出我這書房。”
秋海若道:“我不相信,他要跟您晤談,我不信會有這種結果。”
華服中年人笑道:“乖兒,你真是,爹還會騙你不成,你縱不相信爹也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啊!乖兒,沒什麼事,你回樓歇息去吧。”
説着,他走了過來。
秋海若微一搖頭,道:“不,爹,我忍了很久了,今天我要弄清楚。”
華服中年人-愕停步,道:“乖兒,你要弄清楚什麼?”
秋海若道:“我要弄清楚,為什麼咱們姓白卻要先改姓金,後改姓秋……”
華服中年人道:“乖兒,這你不知道,爹的本姓本名威震宇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不改個姓名,當年怎麼能……”
秋海若道:“這我知道,可是我現在不相信了。”
華服中年人訝然説道:“為什麼你現在不相信了,是什麼使你……”
秋海若道:“今天,就是今天,他説他姓韋而不姓藍,要跟您談談,您聽了之後象有什麼事怕我知道似的把我支開了,這又為什麼,我要知道原因,要知道您跟他之間有什麼連自己女兒也瞞着的事。”
華服中年人皺眉笑道:“乖兒,你真是,難道你不知道,他就是我下令緝拿,行兇傷人的那個姓韋的武林人。”
秋海若微一點頭道:“我知道,這是光明正大的公事,沒有瞞人的必要。”
華服中年人呆了一呆,道:“乖兒,你……”
秋海若道:“您要是不原原本本的告訴我,我馬上就走,永遠不再回來,到時候您可別怪自己的女兒不孝。”
華服中年人忙道:“別,別,海若,你千萬不能這樣……”
秋海若道:“那您就告訴我。”
華服中年人苦着臉道:“海若,你為什麼非要過問爹的事不可……”
秋海若道:“正因為您是我的父親,我是您的女兒,要換是別人,我還懶得過問呢,您該為我想想,您連自己的女兒都瞞,我這個做女兒的留在您身邊還有什麼意思。”
華服中年人強笑説道:“海若,別孩子氣了……”
“爹!”海若道;“我的脾氣您知道,我説得出做得到,一經有所決定,不是任何人所能改變得了的。”
華服中年人眉鋒一皺,默然不語,半晌他方始抬眼強笑説道:“從當年至今,武林中的高手我見過不少,宦海里頑官我見過更多,可是從沒有一個能象你這樣讓我頭痛,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吧,你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秋海若沒説話,走過去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
她坐定後,華服中年人想了想,接着説道:“海若,爹叫白玉堂,號粉秀士,這是你知道的……”
秋海若點頭説道:“這我知道,我原叫白秋霞,也不叫秋海若。”
“是的,乖兒,”華服中年人粉秀士白玉堂點了點頭道:“當年的武林中有兩個絕頂高手,這兩個是近百年來的奇才,文武所學為近百年來所罕見,人品之俊朗也是一時之瑜亮,所以在當年,他兩個一直並稱於世,為武林所共尊,所不同的是這兩個一個會虛情假意地拉攏人心,一個則耿直不阿,好惡隨心,所以,這兩個一個人敬,一個人怕……”
白秋霞道:“爹,這兩個是……”
白玉堂道:“一個是玉書生韋志遠,另一個則是你爹粉秀士白玉堂。”
白秋霞道:“玉書生韋志遠?”
白玉堂點頭説道:“是的,乖兒,玉書生韋志遠。”
白秋霞道:“今天這個人也姓韋,是不是跟玉書生韋志遠……”
白玉堂道:“別急,乖兒,待會兒我自會告訴你。”
白秋霞沉默了一下,道:“您説玉書生韋志遠是個虛情假意,會拉攏人心的人。”
白玉堂一點頭道:“是的,乖兒,他是這麼個人。”
白秋霞道:“您請説下去。”
白玉堂點了點頭,道:“爹跟韋志遠起先由於惺惺相惜,兩個人很不錯,可是爹後來發現他是這麼一個人後,爹就毅然跟他斷絕了來往,也就是説跟他劃地絕交了,從那時起爹就沒再見過他,幾年之後,爹投身宦海,被金人派任汴梁知府,有一年金主為了討好蒙古人,下旨徵選民女,然後把她們送到關外去,爹承辦此事,當即選了十多個民女送往金廷,其中有一個姓謝的民女,無論容貌才學,都是這十多個民女中最好的,她被金主看中,留在了宮裏,誰知道這個姓謝的民女沒出三天就自殺了……”
白秋霞道:“這位姓謝的姑娘該是位奇女,烈女,令人同情,敬佩,象這種事,硬拆散人家骨肉,也是最殘酷、最悲慘的事,當然,有的人家則以為榮,有的女子貪圖榮華富貴,那又當別論,只是您對我説這些幹什麼?”
白玉堂苦笑一聲道:“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那位姓謝的民女,原來是韋志遠的紅粉知己,相戀情人。”
白秋霞一怔,失聲説道:“原來這位姓謝的姑娘竟是……有這麼巧的事……”
白玉堂苦笑説道:“誰説不是呢,乖兒,我絕沒想到,當時她也沒説,否則我就是拼着得罪金主,也不會把她送進宮去的……”
白秋霞道:“當時她知道您是韋志遠的朋友嗎?”
白玉堂道:“壞就壞在她不知道,而我也不認識她,乖兒,你知道,雖然我不齒韋志遠的為人,但那僅是對韋志遠,所以我知道了這件事後心裏很是愧疚不安。”
白秋霞道:“您為什麼遲到如今才知道,如何您又是怎麼知道的?”
白玉堂道:“乖兒,姓韋的年輕人不是找上門來了嗎。”
白秋霞忙道:“爹,他是……”
白玉堂道:“他叫韋慕嵐,是韋志遠的義子?”
白秋霞道:“不是韋志遠的兒子?”
“不!”白玉堂搖頭説道:“聽説韋志遠-直沒有娶妻。”
白秋霞道:“是因為謝姑娘……”
白玉堂道:“誰知道,大概是吧。不過。也許有別的原因,據我所知,韋志遠不是這麼專情的人,當初他對這位謝姑娘就不-定是真心。”
白秋霞道:“他要是為了謝姑娘的話,那麼他這個人該算待人難得的有良心專情的人……”
抬眼接道:“爹!既然這樣,為什麼韋志遠自己不來,卻讓他的義子來找您?”
白玉堂道:“也許韋志遠已經不在人世了,要不然他不會讓他的義子來查訪這件事!”
白秋霞點頭説道:“該是這樣……”
目光忽地一凝,道:“爹,既然這樣,那韋慕嵐就不該這樣離去!”
白玉堂淡然一笑道:“乖兒,你料對了,他要殺我,我不得已只有出手自衞,豈料我掌力多用一分竟震傷了他。”
白秋霞一震急道:“怎麼,他,他受了傷!”
白玉堂搖頭説道:“他內功不弱,頗得韋志遠真傳,我的掌力也僅僅是多用了一分,並不礙事!”
白秋霞神情稍松,道:“那麼,他要殺您,您還放他走?”
白玉堂搖頭説道:“乖兒,就因為我對韋志遠跟謝家姑娘的這點愧疚!”屍白秋霞敬佩地望了乃父一眼,道:“爹,這件事並不怪您,您為什麼怕我知道?”
白玉堂道:“乖兒是不怪我,可是在道義上我説不過去,我不能不為行為愧疚!”
白秋霞點了點頭,沉默了一下,道:“爹,他知道您是誰了嗎?”
白玉堂搖頭説道:“他只知道當年送謝姑娘人金宮的是金知府,如今的總管府秋總管!”
白秋霞道:“您為什麼不向他説明,向他解釋?”
白玉堂苦笑道:“乖兒,錯已鑄成,解釋豈非多餘,爹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又在乎他怎麼想,今後隨他了!”
白秋霞道:“怪不得他對我……”
白玉堂目光一凝,道:“乖兒,他對你怎麼樣?”
白秋霞煞白的嬌靨上泛起一絲酡紅,搖頭説道:“沒什麼,爹!”
白玉堂道:“乖兒,你不喜歡爹有事瞞你,你有事又怎好瞞爹?”
白秋霞遲疑了一下,漲紅着嬌靨低低説道:“爹,他讓我傾心,我也曾向他表……”
白玉堂臉色一變,急道:“乖兒,不行,這絕對不行!”
白秋霞抬起了頭,通紅的嬌靨上帶着幾分訝異,道:“您怎麼了,爹?”
白玉堂神情一震,隨即強笑説道:“沒什麼,乖兒,爹只是説,這是不可能的事!”
白秋霞神情一黯道:“是的,爹,這是不可能的,永遠不可能,除非……”
白玉堂道:“除非什麼,乖兒!”
白秋霞道:“除非誤會冰釋,他對您有了瞭解!”
白玉堂忙道:“乖兒,那也不行……”
白秋霞目光一凝,道:“那也不行?為什麼,爹?”
白玉堂神情微震,強笑搖頭,道:“乖兒,誤會冰釋,要他諒解,談何容易,除非我能還他一個活生生的謝姑娘!”
白秋霞神情又一黯,沒説話,緩緩低下頭去……
忽地,她猛抬螓首,凝目説道:“爹,您説您是在韋慕嵐來了之後,才知道謝姑娘是……”
白玉堂道:“是啊,乖兒!”
白秋霞道:“為什麼他只説姓韋您就”
白玉堂一怔,隨即截口笑道:“乖兒,他説他姓韋,這還不夠嗎?”
白秋霞搖搖頭説道:“不夠,爹,您當然以前不知道謝姑娘是韋志遠的紅粉知己,相戀情人,您當然不會想到他是為謝姑娘的事來找您的,對嗎?”
白玉堂遲疑了一下,勉強地點了點頭,道:“對的,乖兒!”
白秋霞道:“您既然沒想到他是為這件事來找您的,那您為什麼支開我,不讓我聽聽是怎麼回事?”
白玉堂臉色微變,強笑説道:“問得好,問得好,乖兒,你這一問問得真好……”
嘴裏説着話,一對眸子卻在連連轉動,突然,他凝目笑道:“乖兒,他是我下令緝拿的人,對不?”
白秋霞道:“是的,爹!”
白玉堂道:“我下令緝拿的人姓韋,那麼姓韋的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能讓你站在左近,給他個隨時可以襲擊的機會嗎?”
白秋霞道:“這麼説,您這是怕我受到傷害!”
白玉堂道:“不是為這還為什麼?”
白秋霞道:“您知道,我-身學得您真傳,並不下於任何一個蒙古高手!”
白玉堂道:“這是實情,可是我總是你的爹,雖然明知這並不見得能傷害你,卻也不能完全放心呀!”
不錯,是這理,天下父母心,也俱都如此。
白秋霞沒再多説,沉默了一下後,抬眼説道:“爹,這次您放了他,以後還拿他不拿他了?”
白玉堂道:“拿,乖兒,我們要緝拿他歸案,公是公,私是私,一個做官的人要公私分明,否則的話他就不配做官!”
白秋霞道:“事實上您已經因私誤公了!”
白玉堂赧然一笑道:“乖兒,當時我心中只有愧疚,並沒有考慮那麼多,一經冷靜下來,我就不會再因私誤公了!”
白秋霞道:“您不能撤回緝拿令嗎?”
白玉堂道:“你要爹撤回緝拿令?”
白秋霞道:“您知道,那不能全怪他;”
白玉堂道:“這個我知道,爹這個官:不是糊塗官,可是他傷了人!””
白秋霞道:“爹,好在……”
白玉堂斷然搖頭説道:“別説了,乖兒,私事,我可以對你百依百順,可是這是公事,我不能依你,絕不能撤回輯拿令!”
白秋霞沒説話,緩緩低下了頭。
白玉堂走了過來,手撫白秋霞香肩,並且輕輕地拍了拍,目光慈祥地柔聲説道:“乖兒,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是我是個做官的,不能因私誤公,國有國法,不法之徒理應受國法制裁,這是必然的道理,還有,不可能的事今後別再去想它,那麼你就會很快地把它忘掉的,明白嗎?”白秋霞低着頭,仍沒説話。
白玉堂又拍了拍她,柔聲説道;“回樓歇息去吧,嗯!”
白秋霞默然地站了起來,默然地行了出去。
望着愛女的背影,白玉堂一雙眉鋒霎時皺了起來,而且皺得很深,愛女的背影望不見了,他開始在書房裏來回地踱步,揹着手,有點煩躁,又象在想什麼。
半晌,他突然停步展眉而笑。
“我這是多慮,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多少年來,沒有人能在我掌下活過三天,他又豈能獨免?”夜深沉,這廣大、深沉的總管府邸裏的燈火,一點一點地熄滅了。夜已深,人已靜,萬籟俱寂。
就在這當兒……
驀地,幾聲犬吠起自後院,但是,只那麼一兩聲,轉眼間狗不叫了,-一切又歸於寂靜!
一條人影劃破寂靜夜色射落後院,射落在後院兩隻獒犬之旁,兩隻獒犬搖頭擺尾迎了過去。
那是個黑衣壯漢,那雙犀利的目光往四下搜索個不停。
接着,又是一條頎長的白色人影射落,兩隻蹲在黑衣壯漢腿旁的獒犬又竄向白影,那是白玉堂。
黑衣壯漢恭敬躬身:“見過大人!”
白玉堂一擺手,道:“有什麼動靜?”
黑衣壯漢道:“回大人,沒有什麼動靜,這兩隻畜生只叫了兩聲,想必是牆後有什麼狐兔之類驚動了它們!”
白玉堂點了點頭,沒説話,他那雙目光越過樹梢落在了中院那座高過樹梢的小樓上。
突然,他目光異采,長身而起,撲向中院。
黑衣壯漢怔了一怔,帶着兩隻獒犬飛步跟了過去。
等他到了後院,恰好白玉堂由小樓中撲出,就在這轉眼間,白玉堂象變了一個人,臉色鐵青,神態怕人,冷喝説道:“傳令下去,傾府中高手之力,即刻搜索全城,見著姑娘無論是勸是架,一定要把她弄回來,去!”
黑衣壯漢又一怔,隨即應聲飛步而去。
白玉堂這裏咬着牙喃喃説道:“太任性了,太任性了,你還能找得到他?即使你能找到他又如何?賤丫頭,我要你死了這條心,閃身撲向暗隅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