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了,這時候已沒有正午那麼炙熱了,陣陣的晚風,吹得人渾身涼爽舒服。
韋慕嵐揹着手出現在龍廷附近。
龍廷,在開封東北角午朝門之地,是“宋”時的故宮大內,這時候卻已改為了河南總管。
既是宋時的故宮大內,其規模之大,外觀之宏偉,深沉,那是可想而知,站在遠處就可以看見,那一大圈,約摸有好幾百丈的圍牆之內,樓閣高聳,殿宇連綿,飛檐狼牙,一色的琉璃碧瓦,仍然保存着皇宮氣息。
往日的皇宮大內,如今因朝代更換,異族入主,竟淪為一個小小的總管府,怎不令人感慨。
韋慕嵐站在那兒,臉上就有着無限的感慨之色。
看他站的地方,是在一大片樹林前,這片樹林,正對着總管府的後門,距離差不多將近六七十丈。
樹林與總管府後門之間,是一大片平地,周圍野草叢生,只有中間這一大片空地看不見一根草。
看樣子,這塊空地上經常有人走動,是幹什麼用的?沒多久,總管府的後門,突然開了,隨着一陣犬吠聲,由總管府裏闖出十幾只大狗,天,那竟然都是碩大無朋,兇惡為犬中之最的西藏獒犬。
莫滄江家裏豢養着這種兇物,如今這總管府裏也有這玩意兒,難不成開封的大宅院裏都有這種惡犬。
韋慕嵐臉上浮現了一絲詫異神色,可是他站在樹林前沒動,要命了,他該躲一躲的。
看,那十幾只獒犬在空地上略一停頓,鋭利的目光立即投向了幾十丈外的一位生人,帶着一陣咆哮,忽地紛紛竄起,飛快地向韋慕嵐站立處撲了過來。
韋慕嵐揚了揚眉,雙臂凝聚了真力。
適時,一聲叱喝劃空傳到,那十幾只獒犬真聽話,立即掉頭奔了回去,韋慕嵐雙臂一鬆,遠遠抬眼望去,只見總管府後門裏走出來一個人,手裏提着一根短鞭。
雖然隔着六七十丈,憑韋慕嵐的目力,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個人,是個瘦瘦高高的中年漢子,一身黑衣,穿着很氣派,也很講究,那襲黑衣硬是綢的。
長長的眉,細細的眼,高聳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看樣子,這個人很富心智,是個難斗的人物。
那瘦高中年人出得後門,約束住了十幾只獒犬之後,隨即抬眼向韋慕嵐站立處望了過來,突然,他揚起了短鞭,大聲叫道:“喂,那個人,你過來。”
自然,他是叫韋慕嵐。
聽話聲,這瘦高中年人中氣平常,分明不諳武學。
韋慕嵐遲疑了一下,邁步走了過去。
六七十丈距離,沒多久就到了近前,“嗚”地一聲,那十幾只獒犬平竄而起,撲了過來。
那瘦高中年人及時大喝,十幾只獒犬立又低頭搖尾,折了回去,蹲在了他的四周。
近前,韋慕嵐打量了瘦高中年人一眼,含笑拱手道:“尊駕是喚我嗎?”
瘦高中年人兩眼直盯着韋慕嵐,道:“不錯,我是叫你,你是幹什麼的?”
韋慕嵐道:“我是過路的。”
“過路的?”瘦高中年人道:“那你為什麼站在那兒不動?”
韋慕嵐淡笑説道:“我哪裏是不動。我是捨不得動。”
那瘦高中年人一怔,道:“捨不得動?這話怎麼説?”
韋慕嵐一指那虎視眈眈的十幾只獒犬,笑道:“我從那邊路過,正好看見這邊十幾只狗從門裏跑了出來,所以我捨不得走了。”
那瘦高中年人詫異地道:“你這話我仍聽不懂,見了狗就捨不得走?別人看見這種狗,躲都來不及,你怎麼捨不得走?”
韋慕嵐笑道:“一句話,我生平無他好,唯愛狗這種畜生。”
瘦高中年人一怔説道:“怎麼?你喜歡狗?”
韋慕嵐笑道:“我何止是喜歡,為狗,我不知跑了多少路,花了多少錢,為狗,我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因為我滿院子都是狗,沒人願意嫁給我。”
瘦高中年人忍不住笑了,道:“你這個人很……跑多少路何解?”
韋慕嵐道:“天南地北,遍求名種啊。”
瘦高中年人道:“那麼,花多少錢……”
韋慕嵐截口笑道:“發現了名種,我總不能去偷去搶,那麼就得花錢去買,既是名種身價當然昂貴,這就得花不少的錢,還有,狗一多,照料飼養,又得錢,而且花費大得驚人……”
瘦高中年人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這麼説來,你定然養了不少的狗了?”
韋慕嵐點頭説道:“是不少,無一不是名種;算算總有兩百多隻。”
“兩百多隻?”瘦高中年人一伸舌頭,半晌縮不回去,道:“大的、小的都有嗎?”
“不。”韋慕嵐一搖頭,道:“我不喜歡那些小的,而喜歡養那些大而兇惡的,象尊駕身邊這些,要在我那兒,該算是最柔順的。”
瘦高中年人吃了一驚,道:“這種狗還算是最柔順的?”
韋慕嵐笑道:“尊駕該看見了,見了這種狗,我一點怯意都沒有,因為我早已司空見慣,再兇惡的狗碰見我它也會馴服得象貓,”
瘦高中年人點頭説道:“的確,的確,我沒看見你有怯意,我沒看見你有怯意,這麼説來,你很擅於馴狗了?”
韋慕嵐笑了笑,點頭説道:“由於養狗多年,對於馴狗一道,我頗有心得,其實,我非但懂得馴狗,同時還懂得相狗,只一眼我就能看出一隻狗是什麼狗,產在哪兒,品種優劣如何。”
瘦高中年人“哦”地一聲道:“我只聽説有相馬的人,卻還沒聽説過有會相狗的人……”
韋慕嵐微一搖頭,道:“無他,經驗而已。”
瘦高中年人遲疑了一下,道:“那麼,你看看這十幾條狗如何?”
韋慕嵐向那十幾只獒犬望了一眼,道:“這十幾只狗,是尊駕養的?”
“不。”瘦高中年人搖頭説道:“狗是主人的,我只管養,只管……”
韋慕嵐截口説道:“尊駕那位主人是……”
瘦高中年人道:“你大概是初到開封來吧?”
韋慕嵐道:“不錯,是首次來到貴地,”
瘦高中年人笑道:“那難怪你不知道這兒是河南總管的府邸。”
韋慕嵐“哦”地一聲道:“原來是……我説嘛,誰能住在這宋時的禁宮大內裏?唉,糊塗,糊塗……”
目光一凝,問道:“那麼尊駕是……”
瘦高中年人面有得色地道:“我是總管府的總管。”
韋慕嵐又“哦”地一聲説道:“原來是總管大人府的總管當面,失敬,失敬。”
瘦高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別客氣,你且看看我們大人養的這十幾只狗。”
韋慕嵐微一搖頭,道:“總管原諒,我不敢説。”
瘦高中年人一怔説道:“怎麼?為什麼不敢説?”
韋慕嵐笑了笑,道:“總管該明白,狗是總管大人府裏的,我這小小的百姓怎敢隨便批評,我更不敢顛倒好壞欺瞞人。”
瘦高中年人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那沒關係,好在這兒只有你我兩個人……”
韋慕嵐搖頭説道:“總管,這年頭百姓的命比狗還賤……”
瘦高中年人沒聽懂忙道:“放心,無論好壞,我絕不説出去就是。”
韋慕嵐遲疑了一下,道:“既如此,我只有斗膽説説了……”
話鋒微頓,又掃了那十幾只獒犬一眼,道:“這種狗,叫獒,產自西藏,但它們的祖先卻不是出於西藏而是在別的國度裏,總管該知道天竺……”
瘦高中年人忙點頭説道:“我知道,我知道。”
韋慕嵐道:“天竺有一種極其兇惡的狗,這種狗叫血猛犬,比這種獒犬還大,而且敏鋭,機警尤甚,有一年有位天竺高僧到西藏去,帶了這麼一隻血猛犬,與當地的狗交配,乃生出了這種混種的獒犬……”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瘦高中年人聽得入神直點頭。
韋慕嵐一指面前十幾只獒犬,接着説道:“而這十幾只獒犬,品種並不純,論其天賦的兇惡,機警,遠不如西藏當地的獒犬,也就是説,這十幾只獒犬是由西藏純種獒犬與別處的狗交配所生……”
瘦高中年人“哦”地一聲道:“有這種事?這十幾只狗,都是達魯花赤由西藏要來送給我們大人的,怎會……”
韋慕嵐截口笑道:“總管,有一種狗叫北京狗,可是由北京帶出來的北京狗,並不一定就是純種的北京狗,這跟由西藏要來的狗並不一定就是純獒犬的道理一樣。”
瘦高中年人似乎明白了,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我看這些狗很是厲害,府裏的護院武師,三四個也不敢碰它們一隻,就連在衙門裏當差的蒙古勇士也不例外。”
韋慕嵐道:“那當然,這十幾只狗品種雖不夠純,但它們仍具有純種獒犬的稟賦,比起一般的狗來,蘭然是要兇惡得多……”
一頓忽然接問道:“剛才總管説,總管衙門裏有蒙古勇土?”
瘦高中年人道:“是啊!怎麼?”
韋慕嵐搖頭説道:“沒什麼,我只是-得奇怪,蒙古人怎會聽漢人的。”
“那有什麼奇怪的?”瘦高中年人得意地笑道:“我們大人可跟別的漢人總管不同啊。”
韋慕嵐“哦”地一聲道:“這位總管大人跟別的漢人總管不同……我明白了,想必這位總管大人功在朝廷,勳業彪柄……”
“當然!”瘦高中年人點頭説道:“原因雖不全在這兒,但多少總有點關係,我們大人在當朝大軍驅退金人的時候,拿住了金人的一位公主獻於當朝,還大開開封四門迎接大軍進城,這當然是功,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們大人有一身高絕的武藝。”
韋慕嵐道:“該是,身為總管大人,理應有一身萬人難敵的武藝。”
“不。”瘦高中年人搖頭説道:“我説的不是馬上武藝,而是……而是象武林人那種武藝。”
韋慕嵐“哦”地一聲道:“總管大人會武林人那種武藝?”
“可不是嗎?”瘦高中年人道:“不是我替我們大人吹,我們大人的武藝,普天之下還找不到幾個對手,可是他平常很少顯露,就拿我們姑娘來説吧,她能高來高去,幾個護院武師根本不在她眼內,有-回大人請兩位蒙古勇士吃飯,他兩位當席要跟我們姑娘較量,按説,他兩位高手是特選勇士,又是那麼大個子,還能打不過一個姑娘家?誰知道一上手不到幾個照面,他兩位就全躺在地上了,你説這要沒真功夫,真本領行嗎?”
韋慕嵐道:“那是不行,你們姑娘這身好武藝,該是大人親自教的吧?”
“那當然!”瘦高中年人道:“若非我們大人,換個人誰能教出這麼好的武藝?”
韋慕嵐點了點頭,道:“將門虎女,這就叫家學淵源,也正是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沉吟了一下,抬眼説道:“聽總管的話意,好象你們大人在宋時也做過官?”
瘦高中年人搖頭説道:“大人在宋時有沒做過官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大人在金時做過汴梁的知府。”
韋慕嵐神情一怔,又一震,道:“大人他,他在金時做過汴梁知府?”
“是啊屍瘦高中年人道:“要不然怎麼能拿住金人公主獻於本朝,並且大開四門迎接本朝大軍進城呀。”
韋慕嵐強定心神,點頭説道:“説得是,説得是,總管,我聽説大人姓秋。”
“是啊!”瘦高中年人道:“大人是姓秋,秋天的秋,戲裏面不是有出秋胡戲妻嗎?就是秋胡的那個秋字。”
韋慕嵐勉強笑了笑,道:“總管,我怎麼聽説金時汴梁的知府姓金?”
瘦高中年人點頭道:“是,是,是,我知道,我也聽人這麼説過,那也許是前一任,也許是前一任。”
韋慕嵐“嗯”了一聲點頭説道:“想必是這樣,要不然怎會一位知府兩個姓?”
他的來意,本在弄清楚這位總管跟別的總管的不同處,並順便弄明白為什麼在他頭上加上叛逆兩手‘,派人拿他。
不料,歪打正着,收穫之多,出乎意料。
可是,他又很奇怪,為什麼莫滄江議:當年那位知府姓金叫金太極,而這位總管卻説姓秋?一個人斷不會有兩個姓。
剛才這位總管説,那姓金的也許是前一任,可是就他所知,金人人主期間,汴梁前前後後不過一任知府,金主在開封建都沒多久就被蒙古人趕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一個人真有兩個姓?這,在民間,在武林,或許有化名的可能,在朝做官的怎麼可能?那論起來是欺君大罪,不得了!再説,朝廷裏還會不知道金時的汴梁知府姓什麼,叫什麼?這就怪了,簡直太怪了。
只聽瘦高中年人道:“噯,你在想什麼?”
韋慕嵐“哦”地一聲,忙定心神,笑道:“我在想世間事往往出人意料,譬如説吧,大人他當初不過是位知府,誰知如今一躍而貴為總管,誰又知道他將來會做到多麼大的官呢!”
瘦高中年人點頭説道:“説得是,説.得是,富貴本天定,咱們凡俗人是無法知道的,除非是半仙之體能知過去未來……”
忽地一笑,説道:“瞧我多糊塗,説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他不是不懂“請教”兩個字,有道是:“宰相門奴七品官”。象他這麼一個總管府的奴才頭兒,能跟一個百姓這麼説話,已經是天大的客氣,夠難得的了。
韋慕嵐腦中電旋,道:“總管,我姓藍,紅黃藍白黑的藍。”
瘦高中年人道:“原來是藍……藍老弟……”
稱兄道弟,姓藍的好榮幸,好造化。
一頓,接問道:“藍老弟從哪兒來?”
韋慕嵐道:“我從河北來。”
瘦高中年人道:“藍老弟這趟由河北遠來開封是……”
韋慕嵐笑道:“總管,我不會為別的事出門的。”
瘦高中年人道:“這麼説,藍老弟是為求名種狗而來了?”
韋慕嵐微一點頭,笑道:“不錯,讓總管説着了。”
瘦高中年人凝目説道:“藍老弟,難道這一帶也出了什麼名種嗎?”
韋慕嵐笑道:“總管,天下各處都有名種,可以説是俯拾皆是,問題只在你識不識,懂不懂。”
瘦高中年人輕擊一掌,道:“我明白了,不識,不懂,哪兒都沒有名種。”
“不錯。”韋慕嵐笑道:“不識貨的人,他會把金子當成黃銅,玉石當成頑石。”
瘦高中年人道:“那麼,藍老弟,開封什麼地方有名種?”
韋慕嵐搖了搖頭,道:“我只聽説開封某人家中養着一種狼犬,但我還不知這個是誰,住在哪裏。”
瘦高中年人道:“只聽説就這麼老遠地跑來……”
韋慕嵐笑道:“那有什麼辦法,愛狗成癖嘛,為狗,我能不惜一切,每次有所聽説,我也總是寧信其有,不疑其無。”
瘦高中年人失笑説道:“藍老弟真是……”
忽聽身旁十幾只獒犬嗚嗚低叫。
他抬眼一看,一怔,繼而失笑,道:“哎呀,天都黑了,怪不得它們叫鬧,該餵了,藍老弟……”
韋慕嵐忙道:“總管只管請便,我也該走了。”
説着,他拱起了雙手。
瘦高中年人抬手忙道:“噯,噯,藍老弟,你找到了那種狼犬,可別忘了告訴我一聲,讓我開開眼界啊!”
韋慕嵐含笑説道:“總管放心,只要能找到那種狼犬,我會立刻前來告知的,只是貴府侯門深似海,我一介草民又不能叩門求見……”
瘦高中年人笑道:“這個我有辦法,你放心就是,我自會交待他們,到時候你只須告訴他們你姓藍,包管他們不敢有絲毫待慢。”
韋慕嵐笑道:“那就行了,總管,我告辭了。”
言罷一擺手,剛要轉身,忽聽一個嬌滴滴的甜美話聲自總管府後門內傳了過來,好悦耳,好動聽:“龔彤,你在跟誰説話呀?”
瘦高中年人神情一緊,急道:“喲,我們姑娘出來了。”
轉過身哈下了腰,揚聲説道:“回姑娘,是我的一個朋友。”
韋慕嵐抬眼望去,只覺眼前一亮,心頭為之一跳。
後門口,多了個人兒,那是位紅衣少女,那無限美好、玲瓏婀娜的嬌軀上,是襲大紅色的勁裝,除了那頭烏油油的秀髮外,連蠻靴都是紅的。
她,彎彎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小瑤鼻,鮮紅一點櫻唇,美豔奪人,几几乎跟令人迷惑的温娃娜不相上下。
唯一的不同處,該是温娃娜美得清奇,這位紅衣人兒則有點雍容而尊貴的氣息。
她那欺雪賽霜,晶瑩如玉的玉手裏,也拿着一把短鞭,鞭梢兒繞在另一隻手的指頭上,模樣兒嬌美之中,還帶着三分俏,説不出有多麼動人。
十幾只獒犬忽地竄了過去,圍在她身邊直跳,紅衣人兒眉鋒微皺,指動着短鞭,嬌叱説道:“哎呀,討厭死人了,滾開,滾開,都滾開。”
説着話,她腰肢兒微扭,走了過來,那十幾只獒犬爭親芳澤,跟隨在身後不住地嗅舔。
瘦高中年人忙迎上去哈腰賠笑,道:“姑娘,您怎麼出來了。”
紅衣人兒道:“整天待在府裏,把人都給悶死了,我見後院門沒關,又聽見你在跟人説話,出來瞧瞧,順便透透氣散散心。”
美目瞟向韋慕嵐,她有着一剎那的錯愕,而且美目中閃起異采,眼望着韋慕嵐,檀口卻問了瘦高中年人:“龔彤,他就是你的朋友?”
瘦高中年人龔彤忙應道:“是的,姑娘……”
轉望韋慕嵐道:“藍老弟,見見,這是我家姑娘。”
韋慕嵐瀟灑地微欠身形,道:“在下見;過姑娘。”
紅衣人兒一抬皓腕,道:“免了……龔彤,你什麼時候交了這麼一位朋友。”
龔彤忙道:“回姑娘,就是剛剛。”
紅衣人兒微愕説道:“噢,剛剛?怎麼回事兒。”
龔彤遂把適才的經過説了一遍,言語之間難免有誇大渲染之處,在他嘴裏,韋慕嵐更神得不得了了。
靜靜聽畢,紅衣人兒美目凝注,道:“看你象個讀書人,沒想到你有這麼一手好本事。”
韋慕嵐含笑説道:“姑娘誇獎,那沒有什麼,經驗而已,只要日子久,人人都能做得到。”
紅衣人兒道:“你這個人很謙虛,你……姓藍?”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我姓藍。”
紅衣人兒道:“名字呢,叫什麼?”
韋慕嵐道:“姑娘,草字慕天。”
紅衣人兒微頷螓首,道:“好名字,你讀過書?”
韋慕嵐道,“讀過幾年,所知不多。”
紅衣人兒道:“客氣,你是什麼地方人?”
韋慕嵐道:“河北,宛平。”
紅衣人兒微笑説道:“怪不得你説得一口京片子,你説你能馴狗?”
韋慕嵐道:“姑娘,我説過,那是經驗,只要能摸透它們的性情,軟硬兼施,恩威並用,任何兇惡的狗都會馴服的。”
紅衣人兒美目凝注,道:“你説你不怕我的這些獒犬?”
韋慕嵐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麼,見慣了而已……”
話聲未落,紅衣人兒突然用短鞭在身邊一隻獒犬頭上敲了一下,那隻獒犬刷地竄起,直撲韋慕嵐。
韋慕嵐一怔,道:“姑娘這是……”
獒犬來勢快捷,已然撲到,不得已他身形微側,讓過狗爪,同時飛快出掌,一把抓住那隻獒犬的項圈,把它提了起來,那隻獒犬四腳離地踢彈,直叫,卻再也發不了威。
這麼一來,其他的獒犬頓時喉間低吼着,作勢欲撲。
紅衣人兒一聲嬌喝,十幾只獒犬立即爬伏了下去,然後她抬眼凝注,嬌靨上滿是驚訝:
“好高的身手!你會武?”
韋慕嵐放下那隻獒犬,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隻獒犬一夾尾巴走回紅衣人兒身邊,他拍了拍手,微微一笑道:“我是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結果一無所成。”
紅衣人兒道:“你客氣,就連府裏的護院武師,也躲不過獒犬的一撲。”
韋慕嵐微一搖頭,道:“事實上,那是他們諸位不及我懂狗……”
紅衣人兒搖頭説道:“你深藏不露,卻讓我無意中試出來了,告訴你,你瞞不過我這雙眼睛的。”
韋慕嵐雙肩微聳,攤手笑道:“姑娘這麼説,我也沒有辦法,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少。”
紅衣人兒道:“我知道,看你剛才那高絕快捷的一抓,身手足列武林一流。”
韋慕嵐笑了,道:“那是姑娘高估,而且估計錯了。”
紅衣人兒嫣然一笑,道:“這,你明白,我也明白。”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
紅衣人兒目光一凝,道:“你為什麼不承認?”
韋慕嵐裝了糊塗,愕然説道:“姑娘要我承認什麼?”
紅衣人兒道:“承認你會武啊,我聽説每個會武的人不但不會隱藏自己的武技,有時候還巴不得炫露一番呢。”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姑娘,我不否認我會武,可是我不敢承認姑娘對我的高估。”
紅衣人兒道:“你很會説話,可是剛才我試過了,你不但能躲過我這獒犬的一撲,而且能制住它,要不是有一流身手的人……”
韋慕嵐道:“我不是説過了嗎,那一半是得助於我懂狗。”
紅衣人兒微微一笑,搖頭説道:“好吧,我不跟你辯,我説你有一流身手,你不承認任何人也拿你沒辦法,反正我知道就行了……”
一頓,接問道:“你説你姓什麼,叫什麼?”
韋慕嵐道:“姑娘,我姓藍,叫藍慕天。”
紅衣人兒道:“什麼地方人?”
韋慕嵐道:“河北宛平。”
紅衣人兒道:“你從宛平跑這麼遠的路到開封來,是……”
韋慕嵐道:“龔總管剛才對姑娘説過了,我這趟來開封是來找狗,我這一輩子註定為狗忙碌。”
紅衣人兒道:“你什麼時候回去?”
韋慕嵐道:“不一定,也許十天,也許半月。”
紅衣人兒道:“為什麼也許十天,也許半月?”
韋慕嵐笑了笑,道:“姑娘,那要看我是否能順利找到我所要找的狗。”-
衣人兒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説,如果能早一天找到你所要找的狗,就早一天回去,如果晚一天找到它,你就晚一天回去,是不是?”
韋慕嵐失笑説道:“是的,姑娘,我正是這個意思。”-
衣人兒沉默了一下,抬眼説道:“我有這麼一個意思,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韋慕嵐道:“姑娘有什麼意思?”-
衣人兒道:“我自然會告訴你,不過我要你先答應。”
韋慕嵐失笑説道:“我還不知道姑娘是什麼意思,我怎能先答應?”-
衣人兒眉梢兒一揚,嗔聲説道:“你這個人真是,又不是讓你去幹壞事……”
韋慕嵐道:“這個我知道,姑娘也絕不會,只是,姑娘,世上沒有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而先答應的這個理。”-
衣人兒道:“你要知道,我要人做事,向來只有吩咐一聲,從有人敢違抗,今天對你,先徵得你的同意,這是我從沒有過的,也是你的榮寵。”
這是實情,不過唯一不對的是那要看對誰。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姑娘貴為總管千金,那是必然的,我自己也知道榮寵,我所以要先聽聽姑娘的意思,用意是在先弄清楚對我是否有利,然後再決定答應與否,假如姑娘的意思對我不利,我沒弄清楚冒然答應,那豈不是吃虧上當,蒙受莫大的損失嗎?”
紅衣人兒眉鋒一皺,忽地笑了:“偏你有這麼多心眼兒,而且是小心眼兒,你既然相信我不會要你去幹壞事,那我的意思怎麼會對你不利呢”
韋慕嵐道:“姑娘,我的意思是對我無利的事我不幹。”
姑娘皺着眉鋒笑道:“瞧你人品絕世,脱拔飄逸,倜儻不羣,怎麼也動輒言利這麼俗,你要是那麼重利,那你儘可以放心,這件事對你不但有利,而且那利還十分優厚。”
韋慕嵐“哦’’地一聲道:“姑娘且説説看是什麼事。”
紅衣人兒道:“你不能先答應嗎?”
韋慕嵐搖頭説道:“除非我先知道姑娘的意思是什麼,否則我絕不會冒然先點頭。”
龔彤暗暗心驚着急,忙道:“藍老弟,我看你還是……”
紅衣人兒有點着惱地擺手説道:“龔彤你別多嘴,這個人固執得可惡,我今天非要他先説話不可!”
韋慕嵐含笑截口説道:“假如姑娘執意要我先説話,我這身為草民的人不敢不遵,我寧可捨棄優厚的利益,我不答……”
紅衣人兒嬌喝説道:“你敢!”
韋慕嵐微笑不語,龔彤含着埋怨地直向他遞眼色,可是他裝作看不見。
僵持了半晌,紅衣人兒突然跺了蠻靴,恨聲説道:“告訴你,我要你別再回去,留在開封替我馴練這些些獒犬,夠了麼。”
韋慕嵐“哦”地一聲道:“原來是這……姑娘,夠是夠了,只是我不能答應。”
紅衣人兒一怔,尖聲叫道:“你不答應,為什麼,你要知道……”
韋慕嵐截口説道:“姑娘,我知道這是別人求也求不到的無上榮寵……”
紅衣人兒道:“那你為什麼……”韋慕嵐道:“我不能答應的原因是我有我的家,我也離不開我那些狗。”
紅衣人兒道:“你的家,你的狗,你要知道,我要是説句話,有些人連自己的命都顧不了。”
韋慕嵐道:“我剛才説過,姑娘貴為總管千金,那是必然的。”
紅衣人兒道:“你知道就好,那你就別顧那麼多。”
韋慕嵐淡淡一笑,道:“姑娘,事實上我是非顧不可,説句話姑娘也許不相信,誰要是要我捨棄我的家,我的狗,我可以連命一起捨棄。”
紅衣人兒道:“你是説,為你的家、為你的狗你能死?”
韋慕嵐點頭説道:“是的,姑娘,有些人為花,有些人為鳥,這都是嗜好,我跟他們一樣,且有過之無不及。”
紅衣人兒狠狠説道:“那好,我今天就要你為你的家、你的狗捨棄性命。”
皓腕一抬,短鞭飛指韋慕嵐心口。
韋慕嵐含笑卓立,一動不動。
龔彤嚇白了臉,忙叫道:“姑娘,姑娘,您請……”
他叫得的太晚了,紅衣人兒掌中短鞭已碰上了韋慕嵐的衣衫,龔彤一哆嗦,連忙閉上了眼。
而就在這剎那間,紅衣人兒突然沉腕收鞭,怒聲叫道:“你這個人簡直可惡到了極點,這樣行不行?我馬上派人到宛平去,把你的家、你的狗統統搬來。”
韋慕嵐淡然一笑道:“姑娘一再寬容……”
紅衣人兒怒聲説道:“你也知道我對你一再寬……我沒有對你一再寬容,我為什麼要寬容你,我對別人從來沒有寬容。”
韋慕嵐沒理她,接着説道:“姑娘,我的家沒有什麼,搬起來毫不費事,只是,誰敢進我的家,誰又敢去動我那些狗。”
紅衣人兒呆了一呆,道:“你那些狗很兇嗎?”
韋慕嵐笑了笑道:“姑娘這些獒犬要跟我那些狗一比,姑娘這些獒犬簡直温馴得象小貓。”
紅衣人兒瞪大了美目,道;“真的,你沒騙人。”
韋慕嵐道:“姑娘如果不信,可以問問龔總管。”
其實,龔彤又何曾見過他那無中生有的狗,人嘛就是這樣,在這時候只要有人點個頭,尤其是自己人,他一定會相信。
紅衣人兒沒問龔彤,卻皺着眉沉吟説道:“這可怎麼辦……”
龔彤突然賠笑説道:“姑娘,我倒有個主意……”
紅衣人兒“哦”地一聲道:“你有什麼主意,你説。”
龔彤道:“何不讓這位藍老弟自己去搬?”
紅衣人兒眉鋒一展,點頭説道:“對,噯?我怎麼就想不起……”
一怔,忙搖頭説道:“不,不行,這怎麼行,萬一他來個一去不來……”
龔彤笑道;“姑娘,搬個家不是容易小事,何況這位藍老弟還有那麼多狗,您總是要派人跟去幫個忙的,是不?”
紅衣人兒冰雪聰明一點即透,展顏笑道:“龔彤,還是你心眼兒多,會出主意,待會兒我有賞。”
龔彤忙道:“謝姑娘,謝姑娘。”
紅衣人兒美目轉註韋慕嵐,道:“這辦法你,認為怎麼樣?”
韋慕嵐道:“行,自然是行得通,只是我有個不必勞師動眾的更好辦法,假如姑娘願意,那就好辦多了。”
紅衣人兒“哦”地一聲道:“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為什麼不早説?”
韋慕嵐微微一笑,道:“聽姑娘的意思,好象要留我一個長時期。”
紅衣人兒點了點頭,道:“嗯!也許三載五載,也許十年八年。”
韋慕嵐道:“姑娘,訓練幾隻獒犬,用不了那麼久,尤其姑娘這些獒犬,已有良好的基礎,訓練起來更能事半功倍。”
紅衣人兒道:“你認為要多久時間?’’韋慕嵐道:“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已經是足夠足夠的了。”
紅衣人兒道:“你的意思是隻能在總管府待這麼久?”
韋慕嵐道:“是的,姑娘,不過萬一到時候還沒有訓練好,我當然可以多待些日子,總而言之句話,我直到你這些獒犬訓練好後再走就是。”
紅衣人兒搖頭説道:“不行,你在這兒待的時間太短了。”
韋慕嵐道:“姑娘,這時間對訓練幾隻獒犬來説,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紅衣人兒嬌靨上突然掠過一片酡紅、搖頭説道:“不管怎麼説,我總認為你在這兒待的時間太短了。”
韋慕嵐道:“那麼,姑娘,恕我斗膽,請姑娘另請高明。”
紅衣人兒臉色一變,道:“怎麼?我要是不答應,你就不幹?”
韋慕嵐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紅衣人兒臉色又一變,大聲説道:“你這個人好不識抬舉,你要知道,我從來沒對人這麼寬容……”
韋慕嵐道,“我知道,姑娘。”
“我不管。”紅衣人兒發了宦門千金的任性脾氣,道:“我讓你待多久,你就得待多久,你可別再惹我生氣,要不然我連你回去搬家都不準。”
韋慕嵐要説話,他這一説話非僵不可,因為他絕不會退步,絕不會低頭,絕不會説一句軟話。
龔彤忙跨前一步,向着紅衣人兒一遞眼色,賠笑説道:“姑娘,十天半月就十天半月吧,您不是一向能體恤人嗎,我看您就答應了吧。”
紅衣人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説道:“你帶他進來,給他安置一切。”
話落,沒看韋慕嵐一眼,扭腰轉身而去,氣嘟嘟的。
那些獒犬竄起跟了過去。
望着那美好、剛健、婀娜的背影,韋慕嵐搖頭失笑。
龔彤眨了眨眼,低低説道:“藍老弟,你笑什麼?”
韋慕嵐收回目光,淡淡説道:“恕我大膽直説一句,究竟是官門千金脾氣大,這位姑娘太任性。”
“任性?”龔彤輕“哈”地一聲道:“她任性的時候你藍老弟還沒見過呢,她要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只説一句,就非得給她摘下來不可,藍老弟,我説句話你可別不愛聽,你要知足啊。”
韋慕嵐凝目説道:“這是我生平首見,難道還不夠嗎?”
“夠!”龔彤道:“以我看哪,那還差得遠呢,藍老弟,説句話你也許不信,我跟大人多年,見過的多了,今天是姑娘脾氣最好的一天,她對人可從來沒有讓過步,低過頭,你藍老弟可是第一個讓她讓步低頭的人。”
韋慕嵐道:“所以説我該知足?”
龔彤道:“對你藍老弟,這話也許不合適,今天要換換我是你,那就象叫化子拾黃金,我是太知足,太知足了。”
韋慕嵐道:“總管是總管府的總管,我則是個市井小民,總管都知足,我還敢不知足,我也知足了。”
龔彤笑了,道:“藍老弟風趣,老弟台,咱們相識偶然,總算有緣,我先給你打個招呼,只要你往後多順她的心,包管你有説不盡的好處,説不定你老弟還可以……”
搖頭一笑,道:“不説了,你往後自己看吧,請,藍老弟。”
一側身,擺了手。
韋慕嵐道:“總管當面,我怎敢僭越?”
龔彤道:“別客氣,藍老弟,説不定日後還得你多照顧。”
韋慕嵐詫異地望了龔彤一眼。
龔彤忙道:“進去吧,藍老弟,要是耽誤過久,倒黴捱罵的不是你而是我。”
韋慕嵐笑了,他沒有多問,也沒把龔彤的話放在心上,邁步往總管府的後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