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符茲堡,彷彿走進另一個時空,古樸的城市中除了主幹道之外,其餘大小街巷都只有馬車、腳踏車和雅緻的電車,從火車站往市集廣場漫步,寬闊的石板道兩旁排滿不同時代的歷史建築,氣勢磅礴的主教宮殿、巍峨的大教堂、優美的舊拱橋、高聳似童話般的城塔,精雕細琢鮮豔雅緻,處處散發濃烈的波希米亞風情,仿似古老的東歐城市。
此外,符茲堡還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大學,天氣晴朗時,街頭藝人和年輕學生們為這片迷人的樸實風貌上再添幾筆活潑生氣的燦爛色彩,加上沿街的露天咖啡座,以及環抱在占城四周的河流、森林與葡萄園,更使這整座佔色古香的城鎮充滿浪漫婉約的閒情逸致……
「你『出門』過幾回了?」
「二十六回。」
「大都幹甚麼去的?」
「剛開始是擔任團隊護衞或警戒,兩年後開始雙人搭檔進行竊取情報、拯救人質或卧底之類的工作。」
呃……這種對話好像並不怎麼閒情逸致……
「最危險的又是哪一趟?」
「上個月,暗殺。」
不,這一點也不閒情逸致!
「酷,我最多也只不過去拯救人質而已。」
「這也沒甚麼,我從八歲開始受訓,十五歲就開始『工作』了嘛!」
説話的是一個年輕女孩,不到二十歲,一身俐落帥氣的牛仔裝,看上去比男孩子更瀟灑英挺;另一個女孩則略矮小一些,帶著點嬌美的氣質,是個細眉細眼的日本女孩。
「説的也是。啊!對了,莎夏,你究竟是台灣人,還是中國大陸那邊的人?」
「這有甚麼分別嗎?」卓莎夏奇怪地反問。「其實我也不太記得了,那時候我還小嘛!只記得他們同樣是留學生,一個是台灣人,一個是中國大陸人,至於誰是台灣人,誰是中國大陸人,這我就沒甚麼印象了,反正都是中國人嘛!」
「那你的搭檔是誰?」
「尼基。」
「啊!就是那個常跟你混在一起的俄國小子尼可拉斯基嗎?」
「沒錯,就是他。」市集廣場前,莎夏突然停了下來。「等等,我要買幾個葵花子麪包。」
「你真會吃。」
「我的運動量大嘛!」付了帳,莎夏先扔給中村杏子一個,然後便自顧自兩口一個,津津有味的大吃起來了,活像餓死鬼投胎,看得人不餓也餓了。「你呢?你的搭檔又是誰?」
「是……」
「杏子!」
聞聲,中村杏子白眼一翻,大拇指往後一比。「還用問嗎?當然是他!」
回眸一瞧,莎夏噗哧笑了。「原來是他。」
一個黑不隆咚的小子,恰卡,總是活蹦亂跳的,好像墨西哥跳豆似的。
「杏子,快,有任務!」
「咦!真的?又是非洲嗎?」
「不,中東。」
「哇!中東,那還不快點!」
一聲驚呼,中村杏子忙抓住莎夏往舊美茵橋跑,後者差點沒被半顆圓麪包活活噎死,但是中村杏子根本沒注意到,她只好嗆咳著邊跑邊嘔。
「有……有沒有搞錯啊?你的搭檔是恰卡又不是我,抓我幹嘛?」
「咦?啊,對喔!哈哈,那個……順便嘛!」
「哪裏順便了,我又不……」
在這同時,遠處的小山崗頂,在美茵河對面那座白色城堡上,有一雙原本專注於電腦螢幕上的眼,在耳聞學生們的嘻笑聲之際,即刻將視線移至城堡下。
「咦!沒課了嗎?」
望著三三兩兩越過舊美茵橋回到山丘這邊來的大學生們,丹奧在嘴裏喃喃自語,捻熄香煙,推了推細框眼鏡,銀藍色的瞳眸透過厚厚的鏡片在那些黑髮黑眼的東方女學生們身上來回,尋找那抹特殊的身影。
「啊,她果真回來了!」
踞立於美茵河畔山坡上的美茵城堡築建於十三世紀,三十年前仍是觀光古蹟,如今卻已是私屬符茲堡大學所有的歷史文物館與學生宿舍,外人禁止隨意出入,也因此,塔牆上才得以成為丹奧的專屬天地。
他最愛佇留於塔牆上冥想沉思,俯瞰整座符茲堡市區,或遠眺另一面河谷茂密的葡萄園,欣賞樸拙的撒克森式農舍與浪漫的四季風情。
春夏間河畔繁花似錦,將原本已夠詩情畫意的優美景緻點綴得益發色彩斑斕;至於秋意濃濃時,瑟風低吟草木蕭條,更是平添寂人無限幽思;而冬季裏阿爾卑斯山上純淨嫵媚的皚皚白雪亦有如詩般優雅,望眼眺去盡是一片飄渺的迷濛。
這正是丹奧之所以會被父親「騙」到這兒來上班的原因,符茲堡的浪漫與婉約情懷正是他所向往的。
眷戀的視線朝河谷那片嫩黃綠色的海洋投去最後一眼,丹奧習慣性地輕輕喟嘆一聲,這才開始慢條斯理地收拾袖珍電腦,吃一半的法蘭克福香腸麪包和咖啡,再無意識地拉拉毛衣外套,始不情不願地步下婉蜒的堡牆石梯,回到他的工作崗位。
真不明白他為甚麼會答應這件工作!
城堡中的學生宿舍並非在主堡內,而是另於主堡後的教堂旁起建的仿古式三層建築物,再往後則是私人森林,森林中建有各種鍛鏈武技的特別場地。
要到堡後的學生宿舍,經過主堡是最快的捷徑,不過通常是不會有人隨意路經主堡,因為那兒是生人勿闖的歷史文物館,但現在是緊急狀況,管他是生人或死人,杏子毫不猶豫地拉著莎夏直闖主堡,恰卡在後面氣急敗壞的低呼。
「喂喂喂,這裏是不能隨便進來的耶!」
「我們已經進來了!」
「啊啊啊,在主堡內不能用跑的呀!」
「你自己去爬吧!」
「天哪!我們這麼大聲,要是被館主聽見了怎麼辦?」
「你的聲音最大!」
「可……可是……」
「閉嘴!」
三個人在不能隨意進入、不能跑步、不能大聲喧譁的靜謐主堡內大剌剌地呼嘯而過,直待他們驚天動地的身影揚長而去後,藏身在樓欄上窺視的丹奧這才繼續步下樓梯。
一回到主堡內,在那三個喧擾聲完全消失之後,丹奧便不由自主地再度陷入沮喪的情緒中,他不是不喜歡歷史文物,而是……
每到秋天,他總是特別憂鬱——幾近自虐般的憂鬱,沒有甚麼特別原因,他的個性本就如此,多愁善感又愛作夢,倘若他是女孩子那還好,偏偏他是個二十五歲的大男人,沒事就愁來愁去愁到令人煩,一沮喪起來更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光只對著一片無聊的落葉猛掉眼淚抹鼻涕,旁人看了莫不啼笑皆非,真想海K他一頓K到他清醒過來為止。
所以父親才會把他「流放」到另一個國家來,眼不見心就不煩了。
「丹奧,用過午餐了?」
「嗯?啊,是啊!你呢,史提夫?」
「哈哈,我用餐十分鐘便足夠了!」隨在丹奧身後,四十多歲,灰髮銀眼的館長史提夫也下樓來了。「啊!對了,你剛剛有沒有聽見甚麼聲音,譬如有人從這兒跑過去之類的?」
這種違反紀律的事是被嚴格禁止的,被抓到起碼要被碎碎念上三個鐘頭又三分零三秒,再禁出任務三次。
「呃……咳咳,沒……沒有。」
「是嗎?那大概是我聽錯了。」
「對,剛剛……呃,風很大,是……是風聲吧!」
雖名為副館長,其實只不過是一個掛名閒缺,館內一切事務概由史提夫館長大包大攬。再説得更清楚一點,除了上班時間準時到辦公室報到之外,他所有的時間不是花在望白雲閒發愁,就是做做他自己的私人消遺,要不就是——
偷窺她。
曾經,他誓言絕不會被那種女人「逮到」,因此,在她入符茲堡大學的第一天,頭一回見到她,他即一聲不吭馬上落荒而逃,而且一逃就逃到了飛機場,可惜他沒有養成隨身攜帶護照的好國民習性,只好摸摸鼻子又溜回來。
在那之後,他更是時時刻刻小心翼翼地避免碰上她,要出門進門先探頭探腦,只要有她在的場合,他絕不會出現;走在馬路上也不時東張西望,遠遠迎面瞧見,他立刻繞道而行,躲她躲得比老鼠見到獅子更慌張。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禁不住好奇她究竟是個甚麼樣的女孩子,竟然會在婚禮上做出那種足以令人目瞪口呆、瞠眼結舌的事?因此,在戰戰兢兢極力避開她的同時,他也不由自主地暗自審視她、分析她、研究她。
日久生情,這句話實在不太適用在他身上,但也只有這句話能夠充分形容出他的窘境。
由於注意得太頻繁、太慎密,有一天——那是個下雨天,他突然發現自己迷戀上她了,當時萬雷轟頂尚不足以形容他的驚駭程度——説他嚇得差點從堡頂上跳下去也許比較貼近真實狀況,在他終於冷靜下來之後——那已是整整三個月後的事,他暗自審思——恐慌無措的審思,終於明白——不得不明白,他愛上她了!
為甚麼會愛上她?
天知道,也許是迷上她活潑率直的個性,也許是迷上她明亮耀眼的笑容,也或許是迷上她在吵架時的毒舌毒語,也或許是迷上她三不五時的幼稚行為——譬如把老鼠扔進他辦公室裏,駭得他像狗一樣爬上桌子叫得比老鼠更大聲,然後一個沒站穩摔下來活活壓扁老鼠——還是用兩瓣屁股壓的。
總之,當他驚覺不對時,這份感情已無可自拔了,於是開啓了他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單戀生涯。
他不再介意婚禮上她將會使他多麼丟人,也不再介意她將會壓得他多麼抬不起頭來,但他仍不敢主動對她告白,因為他是天底下最被動的男人,更因為——
她很討厭他!
不只是因為第一次見面他就彷彿見鬼一樣落跑了,也不只是因為他躲她躲得令她難堪到不行,最重要的是——
他是個「例外」。
符茲堡大學是一所極其特別的大學——這個特別是從三十年前才開始的,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恰恰好三分之一是白種人,三分之一是黃種人,三分之一是非洲黑人,而且沒有一個是混血兒。
除了他,他是如假包換的混血兒。
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個個都是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無任何親戚朋友的孤兒。
除了他,他不但父母雙全,下有二妹一弟,還有一大票親戚嘍羅們。
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每個人都至少會六種以上的語言,在學校裏晃一圈,簡直就像是在聯合國裏打混戰似的,嘰哩呱啦的不管多偏僻的語言都聽得到,你説日文,我就講俄語,他則是滿口葡萄牙話,表面上是雞同鴨講,其實談得才熱絡呢!
除了他,他只會講中國話和英文,還有半生不熟的德語,一個不小心還會咬到自己的舌頭。所以校長規定全體師生在他面前只可以講中文或英語,雖然如此,但因為他的藍眼眸,大家還是習慣和他説英文。
全校師生,上自校長,下至打掃的校工,沒有一個不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菁英之才,要頭腦有頭腦、要身手有身手,簡直是優秀到不行。他們一邊接受嚴格的文武教育,一邊為了維護世界和平而接受派遣到全球各地去出任務,説偉大是不敢當,但的確是相當了不起。
除了他,他甚麼也不會,文不成,武不懂,除了成天作夢發愁之外,他的腦袋一點用處也沒有,而且體瘦身弱、手無縛雞之力,不要説和人對打,就連拍只蚊子都會拍傷自己的手。
這點也是她最厭惡他的地方。
「不是説每個男人都要多聰明啦!也不是説每個男人都要多勇猛,但也不能像他那樣吧?窩窩囊囊的超遜不説,還跟女孩子一樣老愛為賦新詞強説愁,沒事就對著落花流水哀聲嘆氣,要不就喃喃念一些沒人聽得僅的詩啊詞的,真是娘娘腔得噁心死了,虧他還長得滿不錯的説,真是糟蹋了那副容猊!」
以上是背著他,她對朋友説的評語。
這也不能怪他呀!打一出生開始,他就是這種個性麻!
「也不曉得校長是怎麼想的,居然安插那樣一個廢物到學校裏來,還破例讓他住進主堡裏,又允許他一大堆有的沒有的特權,卻連一點建設性的貢獻都沒有,成天只會在那兒睜著兩眼發呆,你説他是不是甚麼大人物的公子少爺之類的,因為太沒用,只好丟到這裏來混日子呀?」
以上是背著他,她對朋友提出的疑問。
説他是廢物太傷感情了吧?
呃……雖然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廢物。
而且這也是全校師生——除了校長之外,所有人對他的看法:一個沒用的廢物,被特權階級的父母扔到這裏來白領薪水混日子。
説他父親是特權階級也沒錯啦!只要父親説一句話,沒有半個人會説一個「不」宇,因為父親説的是「事實」,沒有人能否決的「事實」,而且為了聽父親説一句「事實」,無論多大的代價,「那些人」都很樂意付出。
但説他是被父母扔到這裏來混日子,這就與事實相距頗大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他好不容易才睡著,卻又被人從睡夢中硬揪起來,只因為有某位大人物想知道某些「事實」——為免引起無謂的猜測,「那些人」總是挑在夜半更深正好眠的時刻來找他……搞不好是他們失眠……
儘管這份辛苦是有代價的,但代價是甚麼他卻完全不知道。
父親光明正大的用一份合約賣了他,合約內容是甚麼也不曾告訴過他,他只知道僅有在某種情況下,不但那份合約會自動解除,而且父親也會立刻來帶他回去——這是母親的條件。
「那種活著只會浪費糧食的男人,最好早早gameover算了!」
以上是背著他,她對朋友所下的最後結論。
總之,在她眼裏,他連個屁都不如,可以想見他若是冒冒失失的去對她告白,將會得到何種待遇。
所以他只好把一切都悶在心裏,這樣長長兩年下來,他單戀得很辛苦,卻也頗為自在,因為他原本就是那種充滿悲劇性浪漫情懷的男人,刻苦的相思對他而言才是最唯美的,太輕易得到的愛情反而不美了。
不過一旦入了秋,花朵開始凋落,綠葉悄然轉黃,他的情緒也逐漸陷入低潮,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人生真是毫無意義,與其作一個浪費糧食、浪費氧氣,浪費地球存在空間的男人,不如埋在上裏去肥沃那些樹木花草來得有貢獻一些……
這種狀況好像不太妙啊!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那任務明明是我們的,為甚麼……」
「加多嘛爹!但幾咧!」大叫著,莎夏連忙衝過去搶救她的心肝豬寶寶。「這是我的,要扔請扔你自己的,OK!」
杏子噘著嘴,氣呼呼地把自己扔到牀上去,覬覦的眼卻還是不甘心地瞄著莎夏那隻豬寶寶。
「我再出一次任務就可以成為準B級了説!」
「別急,別急,機會有的是,OK?」莎夏寶貝兮兮地用衣袖擦擦豬寶寶,再放回豬窩——牀頭櫃上。「他們也不是故意要搶你們的,誰讓你們兩個阿拉伯語都不夠熟稔,説快一點準穿幫,任務八成也會跟著砸鍋,任務一砸鍋,你們就得連掉兩級,你寧願這樣嗎?」
話説得合情合理,杏子一時語塞。
「再説,他們也表示下一次任務必定會優先考慮你們,這不就結了!」
「你説得倒輕鬆,再出一次任務你就可以升上A級了,自然不會在意這一次、兩次任務,但是我不一樣啊,我……」
「你怎樣?」莎夏不耐煩地跳到書桌上去晃兩腳。「我這也是用時間慢慢熬來的,你就不用嗎?你偉大?你有特權?你可以跳級?」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只是……只是……」杏子驀然翻身把腦袋埋在枕頭裏。「我只是不甘心嘛!」
「不甘心啊……」兩眼骨碌碌一轉,莎夏嘴角-地勾出一道詭譎的笑。「那我們去找點樂子,保證你不會再鬱卒了!」
靜了一會兒,杏子慢吞吞地側過臉來。
「你不會是又要去整那個吃花館長了吧?」
話説去年秋天,她們一夥人因為久未出任務,無聊死了,決定到河谷那條溪流去抓魚吃,不料最佳戰略地點卻被某人先行佔領,一票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去「請」他滾蛋,卻見那個白痴竟然吃起花來了。
「那傢伙是餓瘋了嗎?」俄語。
「我們請他吃烤魚好了。」西班牙文。
「才不要!」與那個白痴副館長有宿仇的人堅決反對。
「那現在……啊咧,那傢伙不會是在哭吧?」中文。
「不,他是在掉眼淚,沒哭。」埃及話。
「他説甚麼?」印度語。
「你不懂埃及話嗎?」瑞典話。
「我是不懂。」古羅馬話。
「哇!你夠了沒,居然説古羅馬話,你以為現在是古代啊?」俄語。
「這樣可以了吧?」阿拉伯話。
「哼!這還差不多。」義大利話。「他説那傢伙沒哭,只是掉眼淚而已。」
「掉眼淚就是在哭。」土耳其語。
「哭要有聲音,OK!」美語。
「大男人掉眼淚,真是娘娘腔!」法文。
「嘖,又在吃花了!」日文。「算了,我們另外找地方好了,免得我們請他讓位,搞不好他還會哭給我們看呢!」
「哭夭!」居然還有台灣話。
自那一回之後,大家都在背地裏叫歷史文物館副館長為吃花館長,以字面上來解釋是説他是會吃花的副館長,實際上是隱喻他是個白痴娘娘腔。
「他生來就是讓人整的,不整白不整!」莎夏説得理所當然。
在兩人合住的寢室裏,她們總是一個説中文,一個説日文,為的是不想忘記自己的根。
「又想藉機報仇了!」杏子咕噥。
「是又如何?」説著,莎夏跳下桌子站到窗前,撫著下巴思索這回要用甚麼辦法整得那傢伙哇哇鬼叫。
翻起身子,杏子跪坐在牀上。「有時候我覺得你真的很小氣耶!」
「是嗎?」莎夏心不在焉地應了兩個字。
「對啊!他也不過是第一次見面就被你嚇得掉頭就跑,後來又躲你躲得人盡皆知,以至於大家都認定必然是你厚臉皮倒追他,而且還倒追得很用力,才會把內向害羞的他嚇得拚命躲你,『只』不過如此而已,你又何必一整他就整了兩年?」就算是連本帶利,又滾利,再複利都有餘了。
「唔……兩年了嗎?」嘖嘖,有那麼久了嗎?還真是光陰似箭哪!
「是啦!小姐,放過他吧!想想,有幾次你真的很過分耶!白痴都不會認為那是意外,可是他都沒有説出去,這樣已經很夠意思了吧?」每次不小心被抓包,主兇不在乎,她這個「無辜」的幫兇可是緊張得很。
「他又不知道是我。」
「才怪,用鼻子猜就猜到啦!整個學校裏就只你跟他有仇,不是你是誰?」也不用一加一等於多少了,反正只有一而已。
「他也沒有證據。」
「證據歸證據,只要他説一句話,你説校長是聽他的還是你的?」
莎夏不由得沉默了。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那麼小氣,只不過兩年前她才十七歲,正是少女情竇初開時,自認還長得人模人樣,半夜起來照鏡子也沒有嚇到過自己,沒想到居然有人一見她就駭得屁滾尿流,就差沒哭爹喊娘,這簡直是把她的臉面活生生撕下來丟在地上踩踩踩,踩踩踩!
所以嘍!當時她就決定要小小整他一下以示懲戒。
可是她都還沒開始整頓他呢!他竟然已經搶先躲她躲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使這整個事件驟然演變成一個眾人皆知的超級大笑話,連武術教官也特地把她叫去給予暗示性的警告:現在不是哈男人的時候,任務卡要緊。
她在哭笑不得之餘更覺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便指天發下毒誓,不整得他變豬頭絕不罷休!
不過兩年時光也委實太久了一點,她為甚麼還不肯罷手呢?
莎夏自問,自己也覺得非常困惑,從一開始的閒來無事才去整整他打發時間,直至現在,為甚麼只要幾天沒見著他,即使是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她也會想硬抽出時間去整他呢?
他早八百年前就已經不再躲她了呀!
「莎夏?莎夏?」
「嗯?啊!我想到了,我要去向卡萊借小花。」
「你還是不肯放棄呀?」杏子無奈搖頭。「可是你要小心啊!小花可是卡萊的寶貝,要是它也被壓死了怎麼辦?」直到現在,她每天臨睡前都還要為之前冤死的小白默哀三分鐘呢!
莎夏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笨,再去抓一條還給他嘛!」
沉沉的天,鬱郁的空氣,悶得丹奧幾乎不能呼吸,他放棄地把手從鍵盤上移開,兩眼瞪在電腦螢幕上,沮喪得幾近抓狂。
他到底在寫甚麼?
驀地,他恨恨地甩掉雖仍咬在嘴裏,其實早已熄滅多時的煙屁股,再轉動椅子背過身去頹然地俯下上身,雙臂絕望地抱住自己的腦袋,口中逸出痛苦的低吟,對自己感到徹底的失望。
完了!他果真是個廢物,一個一身無是處的廢物,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他甚麼也不會,只會浪費糧食、浪費空氣、浪費地球的生存空間,搞不好連做花草肥料的資格都沒有,真是太悲慘了,他到底還活著幹甚麼?
想到這裏,他開始考慮要去撞牆,就在這當兒,他突然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很詭異,令人寒毛直豎的嘶嘶聲。
他猛然抬眸直視前方,立刻,他發現自己正對著一雙眼。
一雙三角眼——眼神看起來實在不太友善,嵌在一顆三角頭上,還有一條血紅色,分岔的舌頭……不,那應該叫蛇信,而且它還穿著一身花花綠綠,色彩鮮豔的皮衣——真花俏。
根據動物百科全書上記載,三角頭的蛇大部分都有毒,特別是色彩越鮮豔其毒性越猛烈,所以……所以……
毒?!
天哪,他還在這裏研究甚麼?
毒蛇耶!
猛然倒吸一口冷氣,下一秒,他已然扯開嗓門尖叫著拚命滑動椅子往後退,由於退勢太猛,滑不到兩寸椅子便翻倒,連帶著人也跌在地上,不假思索,他立刻劃動四肢死命往前爬——一時忘了人類是用兩條腿走路的。
直至一頭撞上角落的文件櫃,他才齜牙咧嘴地捂住額頭回過身來,旋即更驚駭的發現那條毒蛇竟然也跟過來了。
我們來作朋友相親相愛嘛!
不,別過來,我不認識你!
他正待拉開喉嚨展開第二波的聲聲尖叫,倏地,辦公室門打開,史提夫慌慌張張地闖進來。
「甚麼事?甚麼事?發生甚麼事了?」
「那……那……」丹奧顫抖著手指向前方。「蛇……毒……毒蛇……」
「蛇?這裏怎麼會有蛇?」史提夫疑惑地轉眸一瞧,眉峯即皺,「原來是小花。」隨即過去將那條猶不知死活,仍在嘶嘶鬼叫的花蛇撩起來挽在手上,「別擔心,這是學生養的蛇,毒牙已經被拔掉了。不過……」他冷笑。「正好,該是讓他們複習一下野外求生時要如何剝蛇皮的時候了!」
窗外突然傳來兩聲若有似無的低呼和呻吟。
史提夫裝作沒聽見,丹奧則往空蕩蕩的窗外瞟去一眼,再收回眼來心有餘悸地與那雙彷彿正在嘲笑他的三角眼大眼瞪小眼。
真是不想活了,竟敢嘲笑他!
也不想想自己即將被扒掉「皮外套」了,這種冷天看它不凍死才怪!
不過……
「我想……那個……算了吧!」待狂跳的心脈稍稍鎮定下來後,丹奧始慢吞吞地爬起來,扶起椅子坐回去,繼續揉搓著額頭。「我只是嚇了一跳,也沒有受傷,為了這種事殺死學生的寵物不太好吧?」
它的親戚朋友諸公同類們大概都在準備要過冬了,起碼在這個冬天,它最好也學學冬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就是這樣才會老是被學生們欺負,況且……」史提夫突然把蛇往窗外一扔……又是兩聲驚呼。「我早就警告過他們了,如果連這點小事都約束不了自己,還有甚麼資格擔任SA?不過……」
若無其事地靠在窗台上,他繼續説:「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再饒過他們一回。可是下回若是再有這種事發生,我會直接報告校長,也不必刻意去找出罪魁禍首了,全校學生都必須接受連帶懲罰,全體降一級!」
兩聲抽氣。
警告完畢,史提夫離開窗台定向門口。「好了,既然你沒事,那麼你繼續忙你的,我走了。」
待門關上後,丹奧才自言自語似的説:「抱歉,下一回我恐怕幫不上忙了。」
好似在呼應他的話語似的,窗外忽地傳來一陣樹叢搖曳聲,片刻後,又只剩下冷冷的風聲。
丹奧聳聳肩,再次面對電腦螢幕,這回,他很有信心地將兩手置放於鍵盤上,有力又迅速地揮動雙手十指。
他的沮喪絕望全被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