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雜貨店在開門之前,總有很多事要準備,有很多雜貨要清理,張老實正在做這些事。
一個經營雜貨店已經十八年的人,店裏如果忽然少了一大桶鹽,一大籮雞蛋,他絕不會不知道。張老實好像根本沒有發現。
昨日午後有雨,巷子的泥濘還未乾。
他腳上也有泥,也沒有乾透。剛才他是不是出去過。
到哪裏去了?為什麼不肯承認?
馬如龍忽然發現他非但不太老實,而且很神秘、很奇怪。這已經是馬如龍第二次有這種感覺。
張老實已經準備開門了。他正想拔起門上的栓,馬如龍忽然道:“今天我們休業一天。”
張老實歪着頭想了想,才問道:“今天是不是過節?”
“不是。”
“今天我們家裏有喜事?”
“沒有。”
“那麼今天我們為什麼不開門?”
馬如龍既不能把真正的理由説出來,也編造不出別的理由,他不是個善於説謊的人。“因為我是這裏的老闆。”馬如龍道:“我説今天不開門,就不開門。”
張老實又歪着頭想了想,這理由雖然根本不是理由,他卻不能不接受。
可是屋裏卻有人反對。“今天我們還是照常開門,他説的話不算數。”這是謝玉寶的聲音。
馬如龍衝過去,已經有點生氣了。“我説的話為什麼不算數?你為什麼要管我的閒事?”
“不是我要管,是你這位朋友要我管的。”
鐵震天道:“因為今天你這雜貨店一定要開門,非開門不可。”
馬如龍想不通。“現在他們已經知道我是馬如龍,是這雜貨店的老闆,隨時都可能來找我,我為什麼還要開門放他們進來?”
“就因為他們知道你在這裏,所以你非開門不可。”
“為什麼?”
“因為雜貨店若是不開門,他們就一定會闖進來。”鐵震天道:“現在我們將門户大張,他們反而摸不透我們的虛實,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了。”
謝玉寶冷冷的接着道:“看來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比你想得周到得多。”
馬如龍只有閉上嘴。他不能不承認,謝玉寶和鐵震天想得都比他周到,可是張老實呢?難道這個從來沒有在江湖中走動的老實人也想到了這一點。
四塊門板都已經卸了下來,雜貨店已經開門了。張老實拿了把破掃帚,把門裏門外都掃得乾乾淨淨,就好像已經知道有貴客要臨門,特別表示歡迎。巷子裏聽不到一點動靜。
鐵震天忽然問道:“在外面掃地的那個人,就是你的夥計。”
“是。”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老實人。”馬如龍覺得自己好像在騙自己:“他的名字就叫張老實。”
鐵震天眼裏閃着光。“我喜歡老實人。”他的話中顯然別有深意,“只有老實人,才能騙得過那些奸詐多疑的陰險小人。”那位名滿天下的正直君子絕大師,就是個奸詐多疑的陰險小人。
馬如龍瞭解他的憤怒。
“他相信你就是馬如龍,他還是可以先殺鐵震天,再殺馬如龍,如果他敢這麼做,我反而佩服他。”鐵震天冷笑:“可是他不敢,因為他不敢當着別人的面,做出食言背信的事,他要讓天下人都確信他絕對是個嫉惡如仇的正直君子。”
他用力握緊雙拳:“我只恨不能將這樣的君子刀刀斬盡,個個殺絕。”
謝玉寶忽然嘆了口氣。“只可惜這樣的君子你連一個都殺不了,你自己反而快死了。”
這是事實,誰也不能反駁。
事實為什麼總如此無情?如此殘酷?謝玉寶又道:“就算他們現在摸不透這裏的虛實,還不敢輕舉妄動,但一定已將雜貨店包圍,你們也休想衝得出去。”
她的聲音中帶種很奇怪的意味,也不知是憐憫?是悲傷?還是譏誚?
“所以你們只有在這裏等,我也只有陪着你們在這裏等,反正他們遲早會來的,説不定現在就已準備先派人來刺探這裏的虛實。”謝玉寶道:“要刺探這裏的虛實並不難,因為這裏是個雜貨店,任何人都可以來買東西。”
她淡淡的接着道:“等他們來的時候,我好像也只有陪你們一起死。”這也是事實,不容爭辯,無可奈何的事實。
謝玉寶盯着馬如龍。“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真的做過那些事,我只想問你一句話。”她問的這句話就像鞭子:“你讓我這麼樣不明不白的陪你死,你自己心裏能不能問心無愧?”
話已經問出來,鞭子已經抽在馬如龍身上。不能,他問心不能無愧!
“我可以告訴他們,你是無辜的,”馬如龍囁嚅道:“我可以先把你送走。”
“你能把我送到哪裏去?他們會相信我是無辜的?”她冷冷的問:“你要我像野狗般被他們捉去,受他們拷打盤問?”
馬如龍只覺得自己彷彿正在被拷打鞭撻。“你要我怎麼做?”
“我只要你還我幾樣東西。”
“還你什麼?”
“還我真面目,還我的武功。”謝玉寶忽然變得憤怒而激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是被你用什麼法子騙走的,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的話,現在你就應該全部還給我。”
馬如龍沒法子還給她。他不敢面對她,不敢抬頭,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賊,他希望她手裏真的有條鞭子。他寧願被抽打,被鞭撻,他寧願忍受最酷毒的苦刑,也不願良心負疚。
就在這時,鐵震天忽然沉聲道:“看來你們的雜貨店已經有主顧上門了。”
今天來的每一個主顧,都可能是絕大師派來刺探他們的人。鐵震天額上青筋凸起。“你去看看他是來買什麼的?是真的來買雜貨?還是想來買我們的命。”
來的是那挺着大肚子的小媳婦。
馬如龍已經聽見她的笑聲,她不但是附近最愛管閒事的人,也是這裏最愛笑的人。
她笑,因為她心情愉快。她愉快,因為她的肚子裏已經有了新的生命。
馬如龍並沒有出去看,他對她很是放心。
“她是個老主顧,每天都來。”
“每天都來的?來買什麼?”
“來買紅糖。”馬如龍道:“她總認為紅糖就像是人蔘一樣,不但滋補,而且能治百病。”
買不起人蔘的人,只好買紅糖,人蔘和紅糖同樣都是心理上的寄託,就好像有人信神,有的人信佛一樣。
但是今天她卻不是買紅糖的,馬如龍已經聽見她在跟張老實説:“我知道你一定會奇怪。”她吃吃的笑着:“因為我今天不買紅糖。”
“你買什麼?”張老實在問。
“買鹽。”
雜貨店裏賣鹽,每家人都要用鹽,天天都有人來買鹽,這一點都不奇怪。
“你要買多少?”張老實又問。
“今天我們家要醃肉,醃得越鹹,越不會走味。”小媳婦好像特地解釋她買鹽的理由:“我要買三十斤鹽。”
雜貨店裏天天有人來買鹽,卻很少有人一下子就來買三十斤。普通一家雜貨店,最多也不過有三四十斤鹽。
鐵震天額上的青筋更粗。“你要她進來。”他壓低聲音道:“她不肯進來,就抓她進來。”
馬如龍沒有動。“你為什麼不去?”
“她是個大肚子。”馬如龍道:“我不能對一個有了孕的女人做這種事。”
“就算你明知她是那個偽君子派來的,你也不能做這種事?”
“我不能。”
這些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能去做,不肯去做。寧死也不肯。
鐵震天盯着他,忽然長長嘆息:“你真的是個好人,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像你這種人,現在已經不多了。”
謝玉寶忽然也輕輕的嘆了口氣:“像他這樣的人,我也沒見過。”
張老實已經告訴她:“店裏的鹽已經賣光,你最好晚上再來。”
小媳婦臨走的時候還在笑,一家雜貨店裏居然沒有鹽賣,真是件可笑的事。
鐵震天道:“你讓她走,就等於已告訴絕大師我在這裏,你把鹽都留給我。”
馬如龍也知道這一點。
鐵震天道:“所以我保證你這雜貨店今天生意一定很好,很快就會有第二個主顧上門的。”
他沒有説錯。沒過多久,第二個主顧已經上門了。
第二個主顧是個大主顧,一進門就説:“我想來買點東西。”這個人的聲音嘶啞低沉:“你們有什麼,我都想買。”
“每一樣都買?”
“每樣都買。”這人道:“每一樣我都要全部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