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爪王雖是久經大敵,只是深山絕頂,人跡難到之處,突現敵蹤,哪得不矍然驚悸!霍的往旁一縱,揹著一株巨樹,凝目光,看著那座石屏,厲聲喝問道:“什麼人敢發狂言?難道不知老夫的厲害麼?”鷹爪王話聲甫歇,突聽得石屏後噗哧的一笑,石屏頂上陡現一個光頭瘦面,圓領僧袍、手執拂塵的出家人,用拂塵向自己一指道:“鷹爪王,你還敢放狂!你不厲害,徒弟還落不到人家手裡哩?我的鳳梅徒兒,一家全被你這鷹爪王害了!我找你算賬來了。”鷹爪王一聽話風,再察形色,才辨出來人,不由哈哈一笑道:“原來是慈雲庵主,你把我嚇著了,庵主請下來吧!我知道你碧竹庵又要我還願心,你借題訛我一水吧?”說罷笑吟吟走向前來。
這來的正是蒼龍嶺、碧竹庵空門女俠慈雲庵主,飄身落在石屏前,鷹爪王忙向前施禮道:“武當一別,屈指七年,庵主居然修為得成了陸地神仙,武功造詣,更是超凡拔俗。
適才兩現仙蹤,我竟沒看出是庵主來。庵主怎的也夜臨絕頂,敢是有什麼見教麼?”慈雲庵主微笑道:“你不用明知故問,我方才已說過,我的愛徒被你害得好苦!你好好賠我徒弟,萬事皆休。你只要說個不字,不用吳剝皮剝你的皮,我就叫你這頭鷹飛不回淮上去。”鷹爪王忙道:“庵主不要取笑,哪個是庵主的門下?我實在不知,庵主快明白指教,別叫我悶死了!”慈雲庵主這才正色說道:“你那徒弟失書賈禍,被抄的楊文煥全家中,有我門下女弟子,難道你真不知道麼?”鷹爪王忙答道:“我焉敢跟庵主打誑語,我實在不知有令徒在內。只是這摘星崖你難道是今夜才到這裡?”
慈雲庵主笑而不答。鷹爪王道:“這裡雖是我舊遊之地,可是已經有七八年沒到這裡了。不僅這裡,連潼關也是白天趕到的。哦!我一上崖頂,就看出這裡已是有人寄跡,莫非庵主常到這裡遊賞麼?”慈雲庵主笑道:“先前我疑心你已做了摘星崖第二個主人,及至看到你到了上面,頗現些驚疑之色,估量你是才到這裡。來吧!遇上本山的主人,不致叫你露宿風棲了。隨我來!叫你看看這個好所在。”慈雲庵主說罷,不待鷹爪王答話,轉身順著石屏左邊的草徑走去,鷹爪王緊緊在後相隨。轉過這座孤立石屏,只見石屏後是一片較平坦之地,靠一段石崗前建出一座石室,門窗完整,似有人住著,鷹爪王不覺驚詫道:“庵主,究竟哪位高人隱士在這卜居?庵主不要叫我冒昧登門,令人憎惡!”慈雲庵主道:“想不到縱橫江湖,不可一世的鷹爪王,竟會這麼規矩起來!你不要怕,這裡的主人不願見你這種神氣,人家早躲著你了。”慈雲庵主隨走向石室前,伸手把荊條編的門拉開。石室中黑暗異常,慈雲庵主走進去,眨眼間,裡面閃起光焰。
鷹爪王隨著走進石室,敢情這座石室外觀不大,一到裡面也顯得很軒敞。當中尚隔斷開,分成兩間,裡間門上,還掛著一片草簾子。在外間近面的石牆上,挖著一個小小的石槽,裡面點著松脂油,用它做燈盞,光焰閃爍,青煙嫋嫋雖不甚亮,倒顯得古雅中帶著莊嚴氣象。迎面只一塊長方青石,架起來作為石案,兩邊放著兩塊石墩,別無長物。慈雲庵主竟已走向裡間,鷹爪王也隨著把裡間的草簾子掀起,向裡一看,只見裡間,也是在石牆上點起一盞松脂油的壁燈,裡面有一架荊藤編的床,只靠前窗支起一個木架,上面放著一隻砂壺、一隻茶碗,壁角放著一隻小銅鍋。慈雲庵主向鷹爪王點首道:“王師兄,你看這個所在總比你露宿風棲,強的多吧?”鷹爪王見慈雲庵主說話的神情,不似方才乍喜乍怒,忙答道:“這真是非我意料所及!請示庵主,是哪位高人在此清修?這真是個好所在。”慈雲庵主笑道:“你先坐下我自然告訴你。”彼此落坐之後,慈雲庵主才又說道:“實不相瞞,這是我們華山派的掌門師伯在此練一種神功,練氣調神,在摘星崖寄跡一千日,一月前才離此而去。想不到這個所在,倒為王師兄預備得坐享其成了。”
鷹爪王向慈雲庵主深深一揖道:“原來是華山派的前輩,追雲劍客曾寄俠蹤,我這隻好向庵主先致謝意了。”慈雲庵主道:“這倒值得你一謝,只是我給你找了這麼一個好所在,你不能這麼空言一謝了之。你得趕緊把我那徒兒全家脫出虎口才算呢!你倒是怎麼個打算?請你說出來,你可估量著,我那女弟子是我最喜愛的。吳剝皮惡名已著,我那徒兒若有毫髮之傷,你可莫怨我不懂情面。”鷹爪王道:“庵主莫著急,我還不知哪位是庵主的高徒。請明白指示,以便把經過情形奉告。”
慈雲庵主這才說道:“貧尼忝列華山派,近年因為前輩的已竟沒有什麼人了,承我先師令我暫掌碧竹庵的門戶。要論起來我早就該閉山門,不能再收徒弟了。我那掌門大弟子天慧子,已開門授徒,我怎好再給他的門徒收起師叔來?只為楊二老爺文煥,居官清正,官宦浮沉,頗著清譽。在他湖南藍田任內,曾經為我們華山派南支的門下幫了次大忙,保全我們南支門下五個門徒的一生清譽。經我們那位已經圓寂的師祖智禪大師頒下慈諭,責成我碧竹庵渡脫他的後人入我善門,化解楊家十五年後一場厄運。可是我一相度楊二老爺的全家,除了他那愛女鳳梅小姐,骨格幹奇,得天獨厚,尚可為我門中繼承衣缽的人。至於他兩位令郎只是富貴中人,不宜入我門戶,我遂把風梅收在門下,十餘年的辛勤教誨,幸能克承貧尼的一身所學。
“月前在他府上,無意中遇見楊文煥楊二爺,見他額上忽見煞紋,貧尼十分懸念,恐怕他厄運當頭。我想要以人力勝天,囑咐我徒兒勸他父子出遊避禍,只要在百日內離得華陰,就能脫卻這場禍事。只是楊二爺不信貧尼之言,不肯出遊避禍。貧尼知道這是氣數使然,非人力所能為,只得隔數日就到華陰縣看望他父女。”
“不料竟在今日一步來遲,竟被你師徒把他全家送入虎口。要論我那鳳梅徒兒的武功劍術,雖沒到火候純青,真要是拘捕吳剝皮手下一班爪牙,尚還可以應付,只是她既遵家教,復守門規。楊文煥雖是遭這種意外橫禍,絕不肯稍存越軌之心,鳳梅更不肯有違那守正不阿的父命,闔家含冤受縛財帛被抄。貧尼趕到時,他全家已入吳剝皮的掌握。貧尼跟蹤趕到大營,才探明究竟,知道是你師徒惹火燒身。既見你居然也來到,我才稍微釋懷,只是見你那種裂帳示警,好象不知吳剝皮手下尚潛伏著一個積惡如山的巨盜,鳳尾幫的爪牙。幸而你到那裡時,那個巨盜沒在營中,否則怕不能任你那麼如入無人之境吧!貧尼看了看我的愛徒,又送了楊二爺三粒丹藥,好治他所受的棒瘡,我才暗中隨著王師兄來到這摘星崖上。我的話已說明,王師兄你想怎樣下手?貧尼也願知一二。”
鷹爪王道:“原來我楊恩兄的令嬡,竟是庵主的高徒,這我更不敢稍形放縱了。”鷹爪王遂把自己酬恩反而賈禍,及來到大營始知大致情形說了,便道:“我深知楊文煥一生為官,廉潔自持,很有美名的。這時雖遭誣枉,諒吳剝皮縱然暴戾,楊文煥可不是個平民百姓,他總有些顧忌。我們略微示儆,他如捫心自問,有愧於衷,必要略斂縮威,把這班無辜被誣的人釋放。聽庵主這一說,他身旁收容著江湖巨盜,那可不敢保他準能悔懼了。但不知是哪一路的江湖道,這人的來歷庵主可知道麼?”慈雲庵主道:“聽說此人當初是在江南道上闖出‘萬’兒來,又是鳳尾幫的弟兄,名叫斷眉石老麼,現在在吳剝皮手下作了技勇營的統帶,吳剝皮依為左右手,言聽計從。”鷹爪王愕然道:“哦!原來是他。”慈雲庵主道:“王師兄,莫非認識他?”鷹瓜王道:“想不到這個賊子居然也帶了兵了!我豈但認識他,正是我掌下游魂。當年我因為他屢犯江湖道的大忌,誓除此賊。不料此賊先期聞風遠-,潛蹤隱跡離開江南,我也因事罷手。後來才聽江湖傳言,他逃到北省,並且揚言跟我淮陽派誓不兩立,只是我始終不知道他竟現身官令,作了吳提督的心腹。不是庵主指示,我幾乎誤事,這倒不得不多一番打算了。可是,無論這個賊子從中如何阻撓,我們要想立刻救楊文煥全家出虎口,還不致不成,只是楊二老爺世代簪纓,一生忠盡,我們那麼作法,他定不以為然。再說我們淮陽派也不願落殺官劫犯的惡名。我想吳剝皮雖是貪狠暴戾,好在他尚多顧忌,我們再費些手腳,明晚暗入大營,再施儆戒。他倘能識得利害,我們也不過為已甚。實在擠到那,也只好攪他個天翻地覆,顧不得許多了。庵主,你也不能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多少也幫我個忙吧!”
慈雲庵主微然一笑道:“貧尼閉門清修,惹著誰來?偏你師徒不爭氣,這時反倒拖著貧尼也趟這混水,我也太冤枉了。”鷹爪王道:“庵主看在佛面上,多慈悲吧!”慈雲庵主道:“我既知道了焉能袖手旁觀?不過我那鳳梅徒兒,倘有差遲,我只朝你說話。”鷹瓜王道:“庵主盡請放心,倘有差錯,我不止對不起庵主,我有何面目見我楊恩兄。”慈雲庵主道:“好吧,咱們明晚起更後在大營見吧!王師兄如若口渴,就在這石屋的旁邊,放著汲水的瓦罐,跟燒水的爐灶,不過汲水須要到摘星崖下,才能取得呢。”慈雲庵主隨即告辭,趕回碧竹庵。
鷹爪王遂在摘星崖上寄踏潛跡。趕到第二日晚間,雙俠重入吳提督的大營,慈雲庵主竟用沙門七寶珠在技勇營驚宴,鷹爪王在吳提督寢帳鳴冤。這次並探知斷眉石老麼傳綠林箭邀援,鳳尾幫的黨徒竟有多人來到吳剝皮大營為虎作倀。鷹爪王跟慈雲庵主分頭示警之後,鷹瓜王並安慰了楊文煥,諄囑徒弟華雲峰不要輕舉妄動,毋為門戶之累。華雲峰自然是恪遵師命,就連鳳梅姑娘,也因為既有師傅慈雲庵主趕到,更由師傅告訴自己,有淮陽派掌門鷹爪王師伯著手營救,定能叫全家脫出虎口。吳提督手下雖有一班惡徒嘯聚,不便輕舉妄動,免得反生枝節,使王師伯棘手。鳳梅姑娘一聽有淮上大俠鷹爪王師伯相救,自己也安了心。
雙俠偵知斷眉石老麼,竟自勾結來鳳尾幫的禹門舵主桑青、屠振海。鷹爪王跟慈雲庵主素知這兩人是鳳尾幫總舵派下來到秦中佈道傳徒的舵主,並且那夜行千里侯萬封,尤甚刁狡險詐,更足以助那石老麼橫行無忌。才把這一班賊子引到華山,戲懲群賊,叫他們先嚐到一些厲害。趕到把通臂猿追到摘星崖山澗裡,雙俠遂各自施展輕功提縱術猱升到摘星崖上,到了上面,在石室中互談起萬松坪戲弄群賊,頗為快意。
慈雲庵主道:“師兄,你先不要得意,我想那石老麼雖是積案如山,不足為慮,莽夫盧元凱更是你我掌下游魂,只有那禹門舵主桑青跟那侯萬封,全是詭計多端,性如蛇蠍,不可藐視。”慈雲庵主還是真料著了,華山派,淮陽派的許多英傑豪俠,險些全葬送在兩人之手。
鷹爪王聽慈雲庵主提到禹門舵主桑青跟夜行千里侯萬封,遂冷笑道:“庵主這倒不是我目無餘子,論起來我還曾經栽到鳳尾幫的手下,我背後再發狂言,反令人齒冷。好在庵主是我們自己人,我縱然失言,你也不會給我在外張揚。
當年那姓鮑的毒藥梭雖說使用的不夠朋友,總算我的功夫不到。我不能不認栽。不過鳳尾幫的能人我算會過了,我始終還沒把他們放在眼內。這次既有鳳尾幫的人在內,這更好了,我們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誰手了。”
慈雲庵主忙攔著道:“莫怪江湖上全說你這老頭子不好惹了,敢情真個名不虛傳。我好意告訴你,叫你有個提防,你倒先負起氣來。我不問你把鳳尾幫放在心上,我只問你打算怎麼下手搭救我那徒兒一家人早脫虎口?”鷹爪王道:“庵主不要多疑,我焉能只知負氣,不趕緊設法營救令徒?不過我還有一事奉煩,庵主還要幫忙是幸。”慈雲庵主道:“我長齋奉佛,古剎清修,與人無悔,與世無爭。你給我徒兒惹下是非,連累得貧尼也跟著你妄動無名。你可知我已在佛前宣誓,不再枉開殺戒,你不要強人所難了。”鷹爪王道:“庵主真是慈悲之心,與日俱進,我豈能累庵主的清修。
我想到長安走一遭,這裡有勞庵主照看楊恩兄一兩天。我以三日為限,定要把庵主的愛徒奉還膝下,庵主可能幫我這個忙麼?”慈雲庵主笑道:“我就知你饒不了我,把這種千斤重擔,放在我肩頭,你卻跑到長安弄什麼把戲?這裡潛伏著這班賊子,卻叫我防不勝防,倘有疏失,你卻要說我保護不力。貧尼擔不起這麼重託,你是另請高明吧!”
鷹爪王站起來,肅然一揖道:“庵主所說,卻是實情。不過小弟隻身而來,又當勁敵環伺,楊恩兄更不肯有累清名,我一人實感棘手。只有求庵主助我一臂之力,能夠擾亂他兩夜,第三天我當可返回,我估量楊恩兄闔家也可昭雪這場冤枉了。”慈雲庵主道:“你有什麼妙法,也得告訴貧尼,叫我也長長見識。”鷹爪王道:“庵主暫時可以不問,我還沒有十分把握,不定能成不能成。庵主先悶兩天吧!”慈雲庵主笑吟吟道:“說不說在你,我看你說不定是想愚弄那位鐵面將軍。但願你馬到成功,也省得我們與那群宵小結怨了。”
鷹爪王笑道:“庵主倒是猜著一半,至於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不打開葫蘆,庵主恐怕不易知道了。”慈雲庵主道:“我只候你三天,你若儘自耽延,這裡有了意外變故,我可不負責任。”鷹爪王道:“在庵主面前,我絕不敢作那誤己誤人的事。庵主既然慨允幫忙,我不便耽擱,我晝夜兼程,免得誤事。現在離天明還有些時,我於日出前趕到華陰縣,今夜能趕到長安才好。”慈雲庵主道:“好吧!王師兄,我盼你馬到成功,一帆風順吧!”
鷹爪王託付完,立刻起身,離開華山摘星崖,趕奔華陰縣。天不過微明,一時也不敢耽擱,沿途上僱著腳程,按站趕著走,趕到日沒時竟已渡過藍水。在藍水歇息進餐,戌末亥初,復從藍水起身。時值黃昏,鷹爪王施展夜行術功夫,在那荒曠的野地移行,趕到長安附廓一帶。見這裡也屯駐大軍,鷹爪王遂繞著駐屯的大營,飛縱上城頭,只見城頭上一隊隊的駐防巡城兵士,不斷梭巡,梆鑼陣陣,全城中有巡哨官兵穿行各街巷。
鷹爪王辨了辨方向,由東關往西行。一條長街靜肅肅的,兩旁商市住戶鱗次櫛比。越往西走越覺警衛的森嚴,隔五步有兩名軍兵下卡子,隔一箭地有一隊兵駐守,一隊長方官銜燈架在街道兩旁,由一名武官督率。鷹爪王展開輕功絕技,輕登巧縱,從街旁屋頂上飛行,展眼間已到了將軍行轅附近。只見這一帶更是防守嚴密,東西轅門前面全是戳著“氣死風”燈,上面用紐紙扁字嵌的官銜。兩邊各站著三十名小隊子全是纏頭布,穿鑲雲字頭勇字號衣,青布快靴,挎腰刀,這是將軍的守衛親軍,由兩位頭司把總、二司把總統帶。
轅門內馬道上,兩旁全有親兵把守,直到儀門。儀門緊閉,只有旁邊兩個小門出入。儀門前是一對高有三尺的長官街燈,也是由親兵把守著。鷹爪王在轅門東的民房上-望的清清楚楚,遂繞著東轅門外往後走,見這一帶是高不及丈的圍牆,圍牆下雖沒有軍兵駐守,可是本城的城守營因為是將軍駐節的所在,調官特派了四隊兵圍著將軍行轅梭巡。鷹瓜王仗著身手輕靈,武功卓越,趁著一隊巡防衛兵過去,腳下輕點,如燕子穿林,一條灰影飛落到圍牆上,落腳處已在儀門裡。這一入將軍府,才要用鷹爪力寄柬鳴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