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
世上有多少個未成親的少年,在幻想着花燭之夜,洞房裏的旖旎風光?又有多少個已垂暮的老人,在回憶着那一天洞房裏的甜蜜和温暖?
幻想和回憶永遠都是美麗的。
事實上,花燭之夜的洞房裏,通常都沒有回憶中那麼温暖甜蜜,風光也遠不如幻想中的那麼綺麗。
有些自以為很聰明的人,時常都喜歡將洞房形容成一個墳墓,甚至還説洞房裏發出的聲音,有時就像是個屠宰場。
洞房當然也不是墳墓和屠宰場。
那麼洞房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洞房通常是間並不太温暖的屋子,到處都是紅紅綠綠的,到處都充滿了油漆味道,再加上賀客們留下的酒臭,在裏面呆上兩個時辰還能不吐的人,一定有個構造很特別的鼻子和胃。
洞房當然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這兩個人通常都不會太熟,所以也不會有很多話説。
所以外面就算吵翻了天,洞房裏卻通常都很冷靜。
賀客們雖然在拼命的吃,拼命的喝,生怕撈不回本錢似的,但新郎和新娘通常都在餓着肚子。
這本來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但這一天卻好像是為別人過的。
燕七蒙面的紅巾已掀起,正垂着頭,坐在牀沿,看着自己的紅繡鞋。
郭大路遠遠的坐在小圓桌旁的椅子上,似乎也在發怔。
她不敢看他,他也不敢看她。
假如喝了點酒,他也許會輕鬆些,妙的是他今天偏偏沒有喝。
好像只要做新郎倌的人一要喝酒,馬上就會有一些“好心人”過來攔住,搶着替他把酒喝了。
他們本來就是很好的朋友,本來每天都有很多話可説。
但一做了夫妻,就好像不再是朋友了。
兩個人竟好像忽然變得很遙遠,很生疏,很怕難為情。
所以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
郭大路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應付得很好的,但一進了洞房,就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變成了一個呆子。
這種情況他實在不習慣。
他本來想走過去,坐到燕七身旁,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兩條腿偏偏在發軟,連站都站不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大路只覺得連脖子都有點發硬的時候──
燕七忽然道:“我要睡了。”
她竟自己説睡就睡,連鞋都不脱,就往牀上一倒,拉起上面繡着鴛鴦戲水的紅絲被,把自己身子緊緊的裹住。
她面朝着牆,身子蜷曲得就像是隻蝦米。
郭大路咬着嘴唇,看着她,目中漸漸有了笑意,忽然道:“今天你怎麼沒有要我出去?”
燕七不睬他,像是已睡着。
郭大路笑道:“有別人在你的屋子裏,你不是睡不着的嗎?”
燕七本來還是不想睬他的,卻又偏偏忍不住道:“你少説幾句,我就睡着了。”
郭大路眨着眼,悠悠道:“有我在屋裏,你也睡得着?”
燕七咬着嘴唇,輕輕道:“你……你不是別人。”
郭大路道:“不是別人是什麼人?”
燕七忽然“噗哧”一笑,道:“你是個大頭鬼。”
郭大路忽然又嘆了口氣,道:“奇怪奇怪,你怎麼會嫁給我這大頭鬼的?我記得你以前好像説過,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也不會嫁給我。”
燕七忽然翻過身,抓起了枕頭,用力的向他摔了過來。
她的臉紅得就像是個剛摘下的熟蘋果。
枕頭又飛回來了,帶着郭大路的人一起飛回來的。
燕七紅着臉道:“你……你……你想幹什麼?”
郭大路道:“我想咬你一口。”
粉紅色的繡帳,不知何時已垂下。
假如有人一定要説,洞房裏的聲音像屠宰場,那麼這屠宰場一定是殺蚊子的。
他們説話的聲音也像是蚊子叫。
郭大路好像在輕輕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又奇怪什麼?”
郭大路道:“你身上為什麼一點也不臭?”
只聽“吧”的一響,就好像有人打蚊子,越打越輕,越打越輕……
*******
天已經快亮了。
錦帳中剛剛才安靜下來,又過了半天,就聽到郭大路輕輕道:“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
燕七道:“嗯。”
她的聲音如燕子呢喃,誰也聽不清她在説什麼。
郭大路道:“我想起了很多奇怪的事,但最想的,還是個燒得又紅又爛的大蹄膀。”
燕七“噗哧”一笑,道:“你能不能説你是在想着我?”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因為我怕把你一口吞下去。”
他嘆息着,喃喃道:“你這老婆我得來可真不容易,若是吞下去,豈非沒有了。”
燕七道:“沒有豈非正好再去找一個。”
郭大路道:“找誰?”
燕七道:“譬如説……酸梅湯。”
郭大路慢慢地道:“不行,她太酸,而且她喜歡的是你。”
他忽又一笑,道:“現在我才知道,那天你不要她,她為什麼一點也不生氣了……那天你想必已告訴她,你也跟她一樣,是個女人。”
燕七道:“我若是男人,我就要她了。”
郭大路道:“你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你是個女人呢?”
燕七道:“誰叫你是個瞎子,別人都看出來了,就是你看不出來。”
郭大路道:“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秘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才肯告訴我?”
燕七道:“因為……因為我怕你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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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嘴就像是已被件什麼東西堵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的喘息着,道:“我們好好的聊聊,不許你亂動。”
郭大路道:“好,不動就不動。可是你為什麼要怕我不要你?你難道不知道,就算用全世界的人來換你一個,我也不換的。”
燕七道:“真的?”
郭大路道:“當然是真的。”
燕七道:“若用那個水柔青來換呢?”
郭大路嘆道:“她的確是個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憐,只可惜我心裏早已經被你一個人佔滿了,再也容不下別的人。”
燕七“嚶嚀”一聲。錦帳中忽然又沉默了很久,好像兩個人的嘴又已被什麼堵住。
又過了很久,郭大路才嘆息着道:“我知道你那麼樣做,是為了試試我,對你是不是忠心。”
燕七咬着嘴唇,道:“你若肯在那裏留下來,這一輩子就休想再看見我了。”
郭大路道:“可是我已經到這裏來了之後,你為什麼還不讓我來見你呢?”
燕七道:“因為還有別的人也要試試你,看你是不是夠聰明、夠膽量,看你的心是不是夠好,夠不夠資格做我爹爹的女婿。”
郭大路道:“所以他們就看我是不是夠聰明能找出這間屋子的秘密,是不是夠膽量到龍王廟去。”
燕七道:“在那龍王廟裏,你若是敢動我那小表妹的壞主意,或是不肯先送她回來,你就算能找到這裏,還是看不見我的。”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幸虧我是個又聰明、又有膽量的大好人……”
燕七笑了,搶着道:“否則你又怎麼能娶到這麼好的老婆呢?”
郭大路嘆道:“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
燕七道:“你現在才發現?”
郭大路笑道:“因為我現在才發現,我們兩個人的臉皮都夠厚的。”
現在這屋子才真的像是個洞房了,甚至比你想像中的洞房還要甜蜜美麗。
他們夠資格享受。
因為他們的情感受得住考驗,他們能有這麼樣一天,可真是不容易。
鑽石要經過琢磨,才能發得出光芒。
愛情和友誼也一樣。
經不住考驗的愛情和友誼,就像是紙做的花,既沒有花的鮮豔和芬芳,也永遠結不出果實。
樹上已結出果實,春天雖已遠去,但收穫的季節卻已快來了。
燕七坐在樹下,摘下了頭上的馬連草大草帽做扇子,喃喃道:“好熱的天氣,王老大想必更懶得動了。”
郭大路的目光遙視遠方,道:“這些日子來,他和小林不知道在幹什麼。”
燕七道:“你放心,他們絕不會寂寞的,尤其是小林。”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嫣然一笑,道:“你難道忘記了那個賣花的小姑娘?”
郭大路也笑了,立刻又聽到了那清脆的歌聲:
“小小姑娘,清早起就牀,
提着花籃兒,上市場;
穿過大街,走過小巷,
賣花賣花,聲聲嚷……”
歌聲當然不是那賣花的小姑娘唱出來的,唱歌的竟是燕七。
她輕搖着草帽,曼聲而歌,引得路上的人都扭轉頭,瞪大了眼睛來瞧她。
郭大路笑道:“你莫要忘記你現在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
她身上穿的還是男人打扮,但歌聲卻清脆如黃鶯出谷。
燕七卻笑道:“沒關係,反正我就算不唱,別人也一樣能看出我是個女人的,一個女人要扮得像男人,並不是件容易事。”
郭大路道:“你以前呢?”
燕七道:“以前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麼不同?”
燕七笑道:“以前我比較髒……很髒,大家都覺得女人總應該比男人乾淨。”
郭大路道:“其實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其實女人本來就比男人乾淨。”
*******
這條路,是回富貴山莊的路。
他們並沒有忘記他們的朋友,他們要將自己的快樂讓朋友分享。
“王老大和小林若知道我們……我們已經成為夫妻,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不知道小林會不會吃醋。”
説完了這句話他就開始跑,燕七就在後面追。
他們既然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馬,在路上笑着,跑着,追着,就像是兩個孩子。
快樂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年輕的?
跑累了,就在樹陰裏坐下來,買一個烙餅就當午飯吃。
就算是淡而無味的硬麥餅,吃在他們嘴裏,也是甜的。
郭大路居然已經有好幾天沒喝酒了,除了他們臨走前的那天,南宮醜為自己的女兒和女婿餞行,非但他破例喝了兩杯,而且還一定要他們放量喝個痛快,所以他們全醉了。
燕七微笑道:“我爹爹自己現在雖不能喝酒了,卻很喜歡看別人喝。”
郭大路笑道:“他以前的酒量一定也不錯。”
燕七道:“何止不錯,十個郭大路也未必能喝得過他一個。”
郭大路道:“哈。”
燕七道:“哈是什麼意思?”
郭大路道:“哈的意思就是我非但不服氣,而且不相信。”
燕七道:“只可惜他現在老了,而且舊傷復發,已有多年躺在牀上不能動,否則他不把你灌得滿地亂爬才怪。”
提起了她父親的病痛,她睛睛裏也不禁露出了悲傷之色。
郭大路也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他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想不到他會讓我們走的。”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因為他實在太寂寞,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要我們陪着他。”
燕七道:“可是他不同,他從不願為了自己讓別人痛苦,無論多麼難以忍受的事,他都寧可一個人獨自忍受。”
她眼睛裏又發出了光,顯然因自己有這麼樣一個父親而驕傲。
郭大路嘆道:“説老實話,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他是個這樣子的人。”
燕七道:“從前你以為他是什麼樣的人?”
郭大路訥訥道:“你知道,江湖中的傳説,將他説得多麼可怕。”
燕七道:“現在呢?”
郭大路嘆息着,道;“現在我才知道,江湖中的那些傳説才真正可怕,他居然能忍受了這麼多年,就憑這一點,已不是別人能比得上的了。”
燕七黯然道:“這也許只因為他已沒法不忍受。”
郭大路道:“幸好他還有朋友,我看到神駝子他們對他的忠實和友情,總忍不住要替他覺得歡喜感動。”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們以前是想怎麼對付他的?”
郭大路搖搖頭。
燕七道:“他們以前也是一心想要來殺他的,可是後來,經過了幾次生死纏鬥之後,他們才發現他並不是傳説中那樣的人,也被他的人格所感動,所以才成了他的朋友。”
她笑了笑,笑得很淒涼,又有些得意,接着道:“為了他,金羅漢甚至不惜背叛了少林,不惜做一個終生再也見不得天日的叛徒。”
郭大路道:“人豈非也就因為有這種偉大的感情,所以才和畜生不同。”
燕七道:“這種感情也惟有在生死患難之中,才能顯得出它的偉大來。”
他們説的不錯。
一個人也惟有在生死患難之中,才能顯得出他的偉大來。
南宮醜能博得神駝子他們的友情,所付出的代價是何等慘痛,只怕也不是別人能想像得到的。
若不是在生死關頭中,寧願犧牲自己來保全別人,別人又怎知人格的偉大?又怎會為了他犧牲一切?
這其中,當然也有段令人驚心動魄、悲傷流淚的故事。
這故事已不必再提。
因為我們現在要説的,是令人歡樂的故事。
這世上悲傷的故事已夠多。
已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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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黃昏,已近黃昏。
日色雖已西沉,但碎石路上仍然是熱烘烘的,摸着燙手。
前面的樹陰下,有個襤褸憔悴的婦人,手裏牽着個孩子,背上也揹着孩子,正垂着頭,伸出手,站在那裏向過路人乞討。
郭大路立刻走過去,摸出塊碎銀子,擺在她手裏。
他從未錯過任何一個乞丐,縱然他只剩下這塊碎銀,也會毫不考慮就施捨給別人。
燕七看着,温柔的目光中,帶着讚許之色。
她顯然也以自己有這樣的丈夫而驕傲。
這婦人嘴裏喃喃的説着感激的話,正想將銀子揣在懷裏,有意無意間抬起了頭,看了郭大路一眼。
她蒼白憔悴的臉上,立刻發生了種無法描述的可怕變化。
她那雙無神而充滿血絲的眼睛,也立刻死魚般凸了出來,就好像有把刀突然插入了她的心臟。
郭大路本來還在微笑,但笑容也漸漸凍結,臉上也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失聲道:“是你?”
那婦人立刻用雙手矇住了臉,叫道:“你走,我不認得你。”
郭大路的表情已由驚駭變為憐惜,長嘆道:“你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婦人道:“那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
她雖然想勉強控制住自己,但全身都已抖得像是風中的燭光。
郭大路的目光垂向那兩個衣衫不全、滿臉鼻涕的孩子黯然問道:“這是你跟他生的麼?他的人呢?”
婦人顫抖着,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掩面痛哭道:“他騙了我,騙去了我的私房錢,又和別的女人跑了,卻將這兩個孽種留下來給我,我為什麼這麼苦命……為什麼?”
沒有人能替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她這種悲慘的遭遇,豈非正是她自己找來的。
郭大路嘆息着,也不知該説什麼。
燕七慢慢地走過來,無言的握住了他的手,讓他知道,無論遇着什麼事,她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總是同樣信任他。
女人所能給男人的,還有什麼能比這種信任和了解更能令男人感激?
郭大路猜疑着,道:“你已知道她是誰了?”
燕七點點頭。
女人對自己所愛的男人,彷彿天生就有種奇妙敏鋭的第六感。
她早已感覺出這婦人和她的丈夫之間,有種很不尋常的關係,再聽了他們説的話,那更無疑問了。
這婦人顯然就是以前欺騙了郭大路,將他拋棄了的那個女人。
郭大路長長嘆息,道:“我實在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她,更沒有想到她已變成這樣子。”
燕七柔聲道:“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應該盡力幫助她。”
這婦人忽然停下哭聲,抬起頭,瞪着她,道:“你是什麼人?”
燕七的目光柔和而平靜,道:“我是他的妻子。”
這婦人臉上又起了種奇特的變化,轉頭瞪着郭大路,詫聲道:“你已經成了親?”
郭大路道:“是的。”
這婦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七,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惡毒的嫉妒之色,忽然一把揪住了郭大路的衣襟,大聲道:“你本來要娶我的,怎麼能和別人成親?”
郭大路動也不動,臉色已蒼白如紙,這種情況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應付。
燕七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凝視着這婦人道:“是你離開了他,不是他不要你,以前的事你自己也該記得的。”
婦人目光更惡毒,獰笑着道:“我記得什麼?我只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他永遠只喜歡我一個人,除了我之外,他絕不再娶別的女人。”
她又作出要流淚的樣子,抽動着嘴角,大聲道:“可是他卻騙了我,騙了我這個苦命的女人,你們大家來評評理……”
路上已有人圍了上來,帶着輕蔑和憎惡之色,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蒼白的臉又已變得赤紅,連汗珠子都已冒了出來。
但燕七的神色卻還是很平靜,緩緩道:“他並沒有騙你,從來也沒有騙過你,只可惜你已不是以前那個人了,你自己也該明白。”
這婦人大叫大跳,道:“我什麼都不明白,我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也要跟這狠心的男人死在一起。”
她一頭向郭大路撞了過去,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
遇見了這種撒潑使賴的女人,無論誰都無法可施的。
郭大路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燕七沉吟着,忽然從身上拿出了條金鍊子,遞到這婦人面前,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婦人瞪着眼,怔了半晌,才大聲道:“我當然認得,這本來也是我的。”
燕七道:“所以我現在還給你。只不過希望你知道,為了保存這條金鍊子,他不惜捱餓捱罵,甚至不惜被朋友恥笑──他這是為了什麼,你也該想得到的。”
婦人看着這條金鍊子,目中的怨毒之色漸漸變為羞愧。
她畢竟也是個人。
人,多多少少總有些人性的。
燕七道:“你換了這條金鍊子,已可好好的做點小生意,好好的養你的孩子。以後你一定還會遇着好男人的,只要你不再欺騙別人,別人也不會來欺騙你。”
婦人的身子又開始顫抖,轉過頭,去看她的孩子。
孩子臉上滿是驚恐之色,撇着嘴想哭,卻又嚇得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燕七柔聲道:“莫忘記你已是母親,已應該替你的孩子想一想,他將來也會長大的,你應該讓他覺得,因為有你這樣一個母親而驕傲。”
婦人顫抖着,突又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痛哭着道:“老天……老天,你為什麼又要讓我看見他……為什麼?”
這問題也沒有人能為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你栽下去的是什麼樣的種子,就一定會得到什麼樣的收穫。
你栽下去的若是砂石,就永遠莫要期望它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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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
夕陽已由絢爛而轉為平靜。
郭大路慢慢地走在道上,心情顯然也和他臉色同樣沉重。
燕七沒有説話,沒有打擾他。
她知道每個人都有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這也是一個做人妻子的女人,所最需要了解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大路才沉聲道:“你什麼時候將那金鍊子贖出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
燕七笑了笑,道:“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贖出來。”
郭大路道:“你沒有?”
燕七道:“剛才我給她的金鍊子,根本不是你的那條。”
郭大路愕然道:“不是?”
燕七微笑着道:“那是梅蘭姐妹私下裏送給我的賀禮。”
郭大路道:“那你為什麼要拿出來,為什麼要這樣做?”
燕七笑道:“因為我也是個女人,我對女人總比你瞭解得多。”
郭大路道:“你是説她看到了這條金鍊子,就會想起我以前對她總算不錯,所以才肯放過我?”
燕七抿嘴笑道:“金鍊子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連你都已經分不清了,又何況她。”
她笑得很愉快。
因為這金鍊子只不過是象徵,象徵着以前的那一段往事。
現在他們既已連這金鍊子都分不清了,顯然已將昔日的情感和怨恨全都淡忘。
無論多大方的女人,都不願自己的丈夫還將往事藏在心裏的。
郭大路道:“可是看到我的時候,就應該已經想起以前……”
燕七打斷了她的話,道:“她那樣子對你,並不是為以前的事,而是因為嫉妒。”
郭大路道:“嫉妒?”
燕七道:“也不是嫉妒你,是嫉妒我。看看她自己的日子,再看看我們,她更悔恨自己以前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嘆了口氣,接着道:“一個人對自己悔恨的時候,往往就會莫名其妙的對別人也懷恨起來,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樣痛苦。”
郭大路嘆道:“所以她就想破壞我們。”
燕七道:“她恨你,只不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得到你了。”
郭大路道:“可是她看到了那條金鍊子時,為什麼忽然又變了呢?”
燕七道:“因為金鍊子和你不同。”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金鍊子不但比你好看,而且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
郭大路道:“是不是因為金鍊子已經在她的手裏了!”
燕七道:“答對了。”
世上的確只有女人才瞭解女人。
女人一向只相信自己已拿在手裏的東西,就算她明知還有一百條金鍊子可以去拿,她也絕不肯用手裏這一條去換的。
也沒有幾個女人肯將自己的金鍊子,送給丈夫以前的情人。
只有最聰明的女人才會這樣做。
她只用一條金鍊子,已換取了她丈夫對她的信任和感激,也換來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
郭大路凝視着他的妻子,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小手,柔聲道:“謝謝你。”
燕七眨着眼,笑道:“謝謝我?……謝謝我那條金鍊子?”
郭大路搖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謝的是什麼?”
燕七的確知道。
他感激的當然不是一條金鍊子,而是她的瞭解和體諒。
那比所有的金鍊子加起還要珍貴得多。
一個懂得了解和體諒的妻子,永遠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和財富。
也永遠只有最幸運的男人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