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瘦小個子狹長的臉上,有了喜色,舉起手來摸摸酒糟鼻,問道:“你打算請我老人家喝個痛快,你可知道那要多少銀子?”
別人雙手只能朝面前彎,他一顆頭轉到背後,雙手居然也能朝背後彎過來。
方振玉道:“晚輩既然請你老喝酒,自然讓老前輩喝個痛快了。”
瘦小個子忽然搖頭道:“不成,你小子心裏一定在打什麼鬼主意,我老人家可不上你的當。”
説完,腳下突然加快,雙方距離就越拉越遠!
方振玉急道:“老前輩,晚輩是誠心請你老喝酒,絕沒有什麼鬼主意。”
瘦小個子邊跑邊説:“就是要請我老人家喝酒,也得過上幾天,今晚不成……”
梯梯他他的聲音,愈走愈遠,人影也漸漸消失不見。
方振玉看他不肯停留,也只得罷了,只不知道這老人家,究竟是何來歷?
他這一駐足,發現城牆已是不遠,想起盛明珠説過金陵城中,是七星堡的勢力範圍,要自己趕快離去。
他金陵還是第一次來,跑徑不熟,也不知城外是什麼地方,心想:“這位老人家要把自己引到這裏來,那就是要自己從這裏出去了。”
當下就展開身法,朝城牆飛掠過去,奔到相距還有一二丈遠近,腳尖一點,雙臂一劃,一式“潛龍飛天”,凌空飛起,落到城頭之上,再一點足,翩然往城外飛落。
他不識路徑,這時正當深夜,也無處可問,只是順着一條石板路走去。
這一條路,平坦寬敞,足可容得四馬並馳,但此刻卻只有一個人踽踽獨行。
月色昏暗,人影迷濛,夜風吹拂在身上,微有寒意,四顧一片黝黑,只有遠處還有零星燈火,猶如天邊寒星,一時禁不住從心底升起一縷孤伶落寞之感!
他內功已有相當火候,雖然沒有放腿奔行,但循着大路獨行,腳下不知不覺間依然走得極快。漸漸他發現遠處山巒,依稀舊識,再走了一段路,才認出原來又回到棲霞山下來了。
自己是從棲霞寺下來的,自然不好意思再上山去。到了這裏,他總算心裏有了個譜,由此往東,便是鎮江,那就先到鎮江去,順便一覽太湖之勝。心念轉動,這回有了目標,腳下也隨着加快,天色黎明,已經趕到龍潭。
這龍潭乃是一個大鎮,東連京口(鎮江),西接金陵,為行旅商家中途歇腳之站。
這時雖然天色剛亮,但趕路的人,大半早起,大路上騾馬成隊,準備出發,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和攤販們形成了熱鬧的早市。
方振玉在路邊一個豆漿攤邊坐下,要了一碗豆漿,和一套燒餅、油條,慢慢的吃着,但聽一陣急驟的馬蹄、鸞鈴之聲,有三匹快馬,沿着大路,急馳而過,捲起一陣風沙!
只要看馬匹馳得又快又穩,就知道馬上的人騎術相當高明,身手不俗。
方振玉也並不在意,吃過早點,伸手一摸,身上只有七八兩零星碎銀,和幾十個銅錢,他掏出銅錢,付了賬,心中不禁大是躊躇起來!自己匆匆逃出七星堡,銀兩、摺扇,全未帶出,留在堡中,這該如何是好?
路上沒有銀子,吃住就成了問題,何況那柄摺扇,乃是爺爺昔年成名的兵刃,此次出門,爺爺才特別送給自己的,更是遺失不得!
自己這就折回金陵,向七星堡索回失物。不成,七星堡無異龍潭虎穴,自己既然逃了出來,如果再回去,豈不自投羅網?
尤其成賢弟——盛明珠——對自己一片真情,自己若是找上七星堡,萬一雙方説僵了動起手來,豈不使她為難?
他左思右想,一時之間,竟然沒了主意!
“唉,此事還是暫緩再説,成賢弟説過她會到江湖上來找我的,且等見了面,再作計較……”
他循着大路而行,約在未時,就到了鎮江。鎮江是運河和長江的交叉點,是水上交通要道,蘇北貨物,多在此集中轉運,形成為商業上的大城市。城中商肆櫛比,市容之繁華,不輸金陵。
方振工人城之後,因身邊只剩七八兩碎銀子,節約些使用,還足可維持一段時間,因此在一條橫街上,找了一家小的客店落腳。
他久聞鎮江素有“天下第一江山”之譽,既然到了鎮江,自是不肯輕易放過,在客店中休息一宵,第二天清晨,就乘興出門。
鎮江最著名的有三山四寺,三山是金山、焦山和北固山,四寺為鶴林、竹林、招隱、幽棲。
其中最著名的自然首推金山和金山寺了,那是因為民間流傳的一段神話水漫金山,每年端午前後應景好戲“白蛇傳”,流傳廣遠,全國老幼婦孺,誰不知道自娘子?金山和金山寺,就這樣出名了。
金山寺在城西五里處,山勢不高,但氣象雄偉,慈壽塔七級玲瓏,金碧輝煌,遠看過去,就像一枝彩筆,金山寺更是江南的大叢林,殿字廣大,香火鼎盛。
方振玉上午遊了金山寺,就在寺中吃過素齋,又趕去城外東北的焦山。
這焦山因漢朝時候有個叫焦光的隱士隱居山中而得名,山上有一座最大的定慧寺,環山還有十幾個小廟,都建造的非常宏麗。
枕江閣產鰣魚出名,焦山前面的江流,漩渦湍急,鰣魚肉就更為鮮嫩。
枕江閣是著名的茶樓,也有美點、酒菜,準備登臨的文人雅士,可以在這裏賦詩飲酒,最著名的當然是活殺鰣魚了。
方振玉走上枕江閣,選了臨江的窗口一個座位坐下,茶博士送上一盞香茗。
他揭開碗蓋,輕輕喝了一口,面對着江山美景,本是賞心悦目之事,但他卻睹景思人,想到玄武湖豁蒙樓上,和成賢弟對坐品茗,談笑融洽之情,眼前登時湧現出前晚撲入懷裏的盛明珠,秀髮散亂,兩眼哭得又紅又腫的模樣。心中暗暗忖道:“她如今不知如何了,放走自己,她父親會不會難為她呢?……”
本來人口清芬的香茗,一時之間,竟然變得苦澀無味,他再也無心欣賞眼前美景,放下幾文錢,起身離座,獨自迴轉客店。
這時已經快要接近黃昏,堪堪踏進店門,就見夥計迅快的迎了上來,哈着腰陪笑道:
“公子爺,你回來了?”
他神態之間,顯得十殷勤。
方振玉漫應了一聲,舉步往裏去。
店夥依然陪着笑跟在後面,説道:“公子爺?有一位管家的,已經等了你許久了。”
“管家?”方振玉聽得奇怪,忙着回身問道:“找我的?”
“是!是!”店夥臉上堆起諂笑,説道:“這位小管家,就是專程找公子爺來的,他出手大方,一下就賞了小的五兩銀子……”
這就難怪了,他得了賞錢,才會如此巴結。
方振玉聽得更奇,問道:“他人呢?”
店夥陪笑道:“那位小管家,叫小的領他到公子房裏去,現在就在公子爺房裏等着呢!”
“這會是什麼人呢?”
方振玉心裏暗自問着自己,口中“哦”了一聲。
店夥巴結的走在前面,替他推開房門,一面含笑道:“小管家,公子爺回來了。”一面餡笑道:“公子爺請進,小的給你老打水去。”
迅速側身退下,三腳兩步的走了。
方振玉跨入房中,果見一名青衣小帽的書僮,垂手伺立,看到自己,立刻單膝一屈,口中説道:“小的叩見方公子。”
他生得眉清目秀,口齒伶俐,説話還帶着嬌嫩的稚音!
方振玉覺得奇怪,自己從未見過此人,不覺望着他問道:“你是……”
那青衣書僮直起身,答道:“小的是奉……”他眼角一溜門外,忽然朝方振玉眨眨眼睛,接下去道:“小的是奉老夫人之命,給公子送衣衫來的。”
方振玉內功精純,自然聽到門外走廊上,有了腳步聲,(他剛跨進門,自然背對着門房,沒有看到門外)。再看青衣書僮向自己遞眼色,這“老夫人給自己送衣衫”的話自然是假的了,那麼他來找自己,必然有事,也就順着口中“唔”了一聲。
店夥巴結的端上一盆熱水,接着又來沏茶,伺候周到。
青衣書僮一揮手道:“這裏不用你伺候了,你出去吧!”
店夥連連應“是”,迅速退出。青衣書僮過去掩上了房門。
方振玉一直看着他,這才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誰?找我何事?”
青衣書僮伸手從頭上摘上小帽,露出一頭烏黑的青絲,一手掠鬢邊散亂的秀髮,舉止十分柔美,分明是個女子!
方振玉一怔,急急問道:“你……”
青衣書僮不待他説下去,嫣然一笑,躬下身去,壓低聲音説道:“小婢柔柔,是奉小姐之命,給公子送東西來的,為了掩人耳目,只好改扮了男裝,還請公子恕罪。”
方振玉已經聽出一點眉目,問道:“你家小姐是誰?”
柔柔神秘一笑,抿抿嘴道:“公子其實早該猜到了,我家小姐就是和公子義結金蘭,情同手足的成公子呀!”
她這一笑,眉目之間,神情冶蕩,頗有眉目傳情之美!
方振玉早就猜到是成賢弟派她來的了,聽到這裏,證明自己猜想無誤,心頭不覺一喜,急急問道:“我走之後,你家小姐沒事吧?”
柔柔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堡主先前很生氣,責罵了小姐幾句,但堡主膝下,只有小姐一個,事情過去了,也就沒事了。”
方振玉緩緩舒了口氣,點頭道:“如此就好。”他目光一直盯在她臉上,接着問道:
“明珠叫姑娘前來,可有什麼事?”
柔柔被他看得臉上一陣紅暈,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説道:“小婢方才不是説了麼?小婢是奉命給公子送東西來的。”
方振玉輕哦了一聲,問道:“她要你送來的是什麼呢?”
“都在這裏了。”
柔柔扭動了下腰肢,伸手指指放在牀上的一個青布包裹,但又輕俏的走了過去,伸手取過包裹,解了開來。
裏面果然是幾大套衣衫,她翻起衣衫,取出一件東西,低低的道:“小姐臨行一再交代,如果失落了,就要小婢的命!”
方振玉目光一注,不由大喜過望,原來柔柔從衣衫中間取出來的,正是自己失落在七星堡的通天犀扇,急忙伸手接過,一面用掌心輕輕撫拭着,説道:“真是謝謝你家小姐。”
柔柔嬌媚的道:“小婢好不容易改裝,給公子送來,難道公子也不謝小婢一聲麼?”
方振玉含笑道:“姑娘辛苦了,在下自然也要謝謝你了。”
柔柔抿抿嘴,低笑道:“小婢只是説着玩的,小婢如何擔當得起?”
她從衣衫之中,又取出幾張銀票,一包金葉,和一百兩一封的三封銀子,又道:“這銀票和金葉子,是小姐送給公子的盤費,公子出門在外,身邊總得多帶些……”
方振玉搖搖手道:“大多了,你……”
柔柔沒待他説完,柔聲道:“這是小姐親手包好了交給小婢的,小婢總不能再帶回去吧,再説這也是小姐的一片心意……”
她臉頰飛起兩片紅暈,羞澀的道:“還有,公子就自己看吧!”
她把銀票、金葉一起包好,塞入衣衫之中,又把青布包裹打了個結,才轉身道:“好啦!小婢是偷偷溜出來的,還得趕回去,公子有什麼話要小婢轉達小姐麼?”
方振玉道:“煩勞姑娘,給在下謝謝你家小姐,要她多加保重。”
柔柔靦腆一笑,低低的道:“公子沒有體己話,要小婢悄悄的告訴小姐麼?”
方振玉被她説得俊臉不禁一紅,囁嚅道:“姑娘説笑了,在下和明珠情同手足,兄妹相稱……”
柔柔抿抿嘴,幽幽的道:“公子真是鐵打心腸,我家小姐,連睡夢中都一直喊着方哥哥,方哥哥呢!”
説到這裏,一雙水汪汪的眼波,盯着方振玉一溜,説道:“公子看過包裹裏面的東西,就會知道了。”
方振玉連耳根都被她説得發燙,問道:“包裹裏還有什麼東西?”
柔柔神秘一笑道:“公子也真是的,你等小婢走了,再看不遲。”她迅速覆上小帽,望方振玉躬躬身道:“小婢走了,公子珍重,哦,小姐説:這裏密邇金陵,公子還是早些離去的好。”
一手拉開房門,迅快的閃了出去。
方振玉聽她一再説出要自己看看包裹裏的東西,心中不禁起疑,當下閨上房門,走過去側身坐在牀沿上,解開包裹,裏面的幾件衣衫,果然是自己之物。
除了一包金葉,再看銀票,有五百兩,六百兩不等,一共是六張,計有三千六百多兩,心中暗想:“這些錢,大概是明珠的私蓄,她幹嘛都送來了,我一路上,也用不了這麼多呀!”
但他哪裏知道一個女孩子,如果全心全意的愛上你,恨不得把她所有,都給了你。
方振王收好銀票,又在衣衫裏面,發現了一個緋紅色綢包,包得很小,但你只要看上一眼,就會體會到這個小包顏色很動人,尤其包上的同心結,打得很精緻,定是香閨少女親手打的了。
方振王心頭微微跳動,這自然是盛明珠送給自己的東西,不知裏面究是何物?這就小心翼翼解開同心結,打開綢包,上面是一方繡帕,裹着一縷烏黑的秀髮,芳澤隱隱可聞。
下面是一件水紅菱色的兜肚,繡着一雙並蒂蓮,針工精細,方振玉心頭暗自一怔,忖道:“成賢弟生性爽朗,她怎麼會把褻衣送給自己呢?”
兜肚下面,還有一方白絞,中間有幾點殷紅的血跡,邊上寫着一行四個小字:“畫眉之愛”,像是用眉筆所書。
方振玉看得吃了一驚,付道:“這是她瀝血示愛,唉,明珠,你又何苦呢?”
他取過秀髮,輕輕吻了一下,又看了一會兜肚,更是香澤微聞,心頭自然也情不自禁,引起遐思,把玩了一陣,就十分珍惜的收了起來,然後解衣就寢。
翌日起身,他因明珠勸自己及早離去,就付了店賬,然後到牲口市場挑了一匹白馬代步,付過銀兩,就跨上馬鞍,出城而去。
就在他出城不久,只聽身後鸞鈴齊鳴,三匹健馬飛馳而來,馬上三人,一式青衣勁裝,年在三十以上的壯漢,回頭望望方振玉,突然縱馬急馳而去。
方振玉只覺得這三人怒目相視,神色極不友善,還以為自己擋了他們的道,才觸怒他們,當下也並不在意,繼續策馬前了。
過不一會,只聽身後又響起一陣鸞鈴之聲,兩匹馬急馳而來,超過自己,縱騎而過。
當先一匹馬上是一個胸垂花白長髯的老者,第二騎則是一個紅衣少女,雙肩交叉斜掛兩柄長劍,紅色的劍穗隨風飛揚,看去極為英武。
在這兩匹馬後面,緊接着又有三騎掠過身邊,趕了上去,馬上人個個都是身手極高的健兒。
方振玉暗暗奇怪,忖道:“這些人看樣子武功不弱,他們這般急着趕路,莫非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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