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到日本少男少女時裝流行的發源地,非東京原宿莫屬,尤其是代代木公園與明治神宮一帶,更是日本新一代青少年流連忘返的地方,奇裝異服的酷哥辣妹隨處可見,標新立異、勁爆火辣、超炫超前衞。
但原宿同樣也有時髦高檔的香榭大道──表參道,優雅而富有風情,洋溢着貴族的氣派,在這樣一條充滿法式風味的林蔭道盡頭還有一片悠閒寧靜的高級住宅區──南青山。
這裏是南青山三丁目一處充滿文藝氣息的高級住宅區,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大大小小獨棟的深院和式洋房,居民也不是什麼庸俗的社長議員,而是高雅的文化藝術界人士,住在這區的女人起碼有一半穿着傳統日式和服,也有不少男人穿羽織和服出入,不用説,他們説起話來也特別有「深度」,很有「意境」,平常人不一定聽得懂。
任育凱就在這種很有「深度」、很有「意境」的住宅區住了四個月,雖然他不太明白大哥為什麼要替他找這種住處,他並不認為自己是那種很有深度又很有意境的人,也許是這裏的環境比較單純吧!
話説回來,初來日本前三個月,那位邀請他來散心的大學同學只要沒課,就窩在他這邊,確實很盡責地帶領他熟悉附近的環境,幫助他適應獨居的生活。
但從這個月開始,由於那位同學不小心被一位漂漂的長腿美眉電到,決定要發憤圖強立志追馬子,於是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裏自生自滅,不聞不問,連通問候電話也沒有。
不過任育凱並不在意,他都二十四歲了,一般日語也大致能通,自己生活應該難不到哪裏去吧!
「泡麪又沒了?奇怪,不是前兩天才補貨的嗎?」
他狐疑地嘟囔,自廚房回到卧室裏,穿上毛衣和大衣,再圍上圍巾又戴上手套,然後到玄關換上鞋子,開門,他深深吸了口氣。
是梅花的香味嗎?
他暗忖,踏出一步,回手關門,循着石板道穿過前院來到大門,開門出去,再右轉沿着人行道緩步朝車站前的商店街走去,寒風瑟瑟毫不留情的迎面撲來。
Shit!都二月中旬了還這麼冷!
任育凱瑟縮着把圍巾拉上來包住半張臉,稍微加快了一點腳步……猝地,他停步回過身去,滿心疑惑。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每次他單獨出門的時候,老是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蹤他?
這還不算什麼,最令人寒毛直豎的是,有時候他單獨在屋裏時,也會覺得好像有其他人躲在屋裏的某個角落偷窺他。
他不會是被什麼變態盯上了吧?
蹙眉想了半天,任育凱還是甩甩頭拋去那份疑惑,決定那是錯覺,因為太敏感而產生的錯覺。
然後,他繼續往前走,直到街角的24小時便利商店,他站在門口,等待自動門打開……
叮咚!
提醒她有客人來的鈴聲響了,葉問晴立刻轉頭看了一下,隨即扔下拖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櫃枱後,雙頰有絲不自覺的赧紅。
「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
「一樣,謝謝。」
「好,不過……」問晴猶豫一下。「今天的壽喜燒便當和天婦羅便當是剛送來的,很新鮮,先生要不要帶兩盒回去?」
櫃枱前的年輕人微微一笑。「好吧!那幫我各拿一個,謝謝。」
他一漾出笑容,問晴的臉沒來由的更熱,熱到她終於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連忙疾步走出櫃枱,提了一個籃子在速食麪的商品架迅速來回繞了一圈,放入一大堆年輕人慣常購買的速食麪和兩個便當,不到兩分鐘就回到櫃枱後結帳。
「先生,吃太多速食麪不好喔!」她問,不敢再看他,一邊按鍵,一邊把算過帳的東西放入紙袋內,考慮一下,又取出來,拿另一個不會破的塑膠袋來裝。「雖然現在的速食麪大都沒有放防腐劑,但營養不均衡也不好。」
「我知道,不過……」年輕人聳聳肩。「吃速食麪最方便,不是嗎?」
「您……」問晴遲疑着。「自己一個人住嗎?」
年輕人頷首。「這是我必須學習的事,獨立,我總不能倚賴家人一輩子吧!所以,我得一步一步來,現在我才剛開始接受這個事實,哪有空管他吃得好不好、夠不夠營養?」
又猶豫了下,「我可以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問晴忐忑地問,不知道對方是否會生氣。
年輕人沒有生氣,「再三個月就滿兩年了。」他很坦然。
「那麼久了?」問晴驚呼,猛然抬頭。「怎麼會現在才……」
年輕人又聳肩。「因為我忙着讓爸媽相信他們不需要為我操心,沒時間調適自己的心情,逼到自己快發瘋之後才覺得不對,所以趕緊搬出來外面住。Gee,當時我還曾自暴自棄到想要自殺呢!」
他低嘆,現在回想起來,仍會為當時的絕望想法而揮一把冷汗,幸好他及時亡命「逃」出來,飛渡重洋遠遠避開那個逼得他瀕臨崩潰邊緣的環境,這條小命才得以保留到現在。
思及此,他忍不住綻出自豪的笑。「結果成績不錯,才四個月而已,我已經成功的度過『憤怒和不安』的階段──雖然滿屋子的傢俱都被我砸光了,現在開始進入『接受這個缺憾將會跟隨我一輩子』的階段,未來還有『生活規畫』和『前途發展』等階段必須慎重思考並付諸實行,不過我想我應該可以順利走到最後,然後就能恢復以前的樣子回去見我老爸老媽了。」
「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問晴衷心道,為他的勇敢和自信而讚佩。
「謝謝你對我的信心,」年輕人咧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笑開了。「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
入眼他那帥氣迷人的笑靨,問晴控制不住地又臉燙起來,急忙垂下眸子去,「如果有需要的話,請儘管找我幫忙沒關係。」她誠心誠意地説。
「我想暫時不需要吧!我以前的大學同學已經帶我熟悉過這附近的環境了,至於日常生活,我需要學習自己打理。」
「那麼,如果你想要到遠一點的地方……」
躊躇一下,「這個……」年輕人臉上的自信立刻萎縮到只剩下一根頭髮那麼多。「人多的地方暫時還是不要吧!我還沒有準備好,明明四周都是人,卻什麼狀況也搞不清楚,這種感覺實在很恐怖,我還是會……呃,害怕……」
説到這裏,忽地,他困惑地攢起了眉宇。「奇怪,我怎麼會跟你説這些呢?我們連面都沒見過幾次吧?」
「八次,我才來這裏上班半個多月……」問晴慢吞吞地把最後兩盒杯麪放入袋子裏。「你會跟我説這些,也許是因為你需要説出來,可是又不願意讓家人擔心,而你的朋友們又都極力避免在你面前談起這件事,不想『提醒』你是有缺陷的人,這麼一來,你就完全沒有發泄的機會了。」
年輕人沉默一下。「你怎麼知道?」
「因為……」
問晴把袋子推到年輕人面前,將發票放在年輕人手上,再抬眸凝住年輕人的臉,這回,她沒有臉紅,因為她看的不是年輕人的五官,而是那副幾乎遮去他半張臉的墨鏡。
「曾經,我也跟你一樣,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她喃喃道,回憶的視線停在墨鏡上片刻,再往下駐留在他手上那支國際公認盲人專用的白手杖上幾秒,「世界突然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的生命在一夕之間跌落到谷底,但……」隨即又回到他臉上。「度過了四年灰黯的生活之後,三年前,我終於移植了眼角膜而重見光明,所以如果你有耐心一點……」
「抱歉,也許你的運氣很好,但是……」
年輕人摘下墨鏡,露出漂亮的混血兒五官,無奈的苦笑,那雙深邃的瞳眸漂亮依舊,卻沒有半點生氣。
「除非出現奇蹟,否則我的眼睛恐怕是復元不了了。」
「該死,他又買一大堆泡麪回去了!」
「好好好,今天晚上我再找機會去偷回來,可以吧,媽咪?」
「小心一點,別讓小凱發現了!」
「是是是,我會變身為老鼠,絕不會讓他發現。」
「咦?二哥今天吃便當耶!」
「偶爾吃一次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自從他那個同學不來了以後,他幾乎餐餐吃泡麪,不然就啃麪包……」
「可是這邊的泡麪不但種類多得嚇死人,有些還滿好吃的哩!」
「沒錯,而且『圖』副其實,外面包裝上有什麼,裏頭就有什麼,包裝圖有滷蛋,裏面就真的有半顆滷蛋耶!」
「就是説咩!不像我們台灣的泡麪,圖上什麼都有,裏面怎麼吃都只有面和湯,最多給你幾粒葱屑,塞牙縫都不夠。」
「是喔!既然你們兩個都那麼喜歡吃泡麪,那以後從小凱那邊偷回來的泡麪都交給你們了,我煮的飯你們都不準吃!」
「-?怎麼這樣……呃,現在想想,泡麪實在不怎麼好吃,就算不想吃飯,我也寧願吃媽咪的什錦麪,料多又實在,味道比這邊的什麼亂七八糟拉麪好上一百倍,對不對,大哥?」
「對對對,媽咪的手藝超棒,要是參加這邊的什麼電視王比賽,冠軍非媽咪莫屬!」
「啊,二叔的排骨掉了!」
「糟糕,那隻剩下生菜和味噌湯,該死,他為什麼不叫好一點的東西來吃?又不是沒錢!」
「哎呀,他不吃了!」
「可惡!好,明天我替他叫,叫最上等的壽司!」
「他會説送錯了。」
「塞點錢給餐廳送貨員,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小凱收下來。」
「那乾脆叫懷石料理好了!」
「懷石料理有外送嗎?」
「我怎麼知道。」
聽了大半天,任沐霈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幾個啊!實在是……」
在客廳和餐廳之間,原是作為隔間的矮櫃子全被搬開,換成一張長桌子,桌子上彷彿電視牆似的迭放着十台監視器螢幕。
此刻,吟倩大馬金刀地端坐在桌前的高背椅上,任育倫、任琉璃、任翡翠和雙胞胎各自捧着飯碗排成一排站在吟倩後面,嘴巴忙着吃飯,眼睛則忙着跟隨螢幕裏頭的人轉過來轉過去。
餐桌旁只有任沐霈和曉晨兩個人乖乖坐着吃飯,任亦翔被綁在娃娃椅上撅嘴賭氣不肯吃飯。
「……要是讓小凱知道你們這樣監視他,他會發飆的!」
但那六個人看得正精采,沒人有空去理會可憐的一家之主。
「啊,味噌湯也打翻了!」
「二哥一定又擦不乾淨。」
「沒關係,我會找時間去幫他清掃屋子。」
「二哥連乾淨的衣服和髒衣服都分不清楚。」
「琉璃,待會兒找機會去把你二哥的髒衣服拿過來!」
「是,媽咪。」
「他要去洗澡了,交給你-,小倫!」
「嘖,男生看男生,真沒趣!」
吟倩起身把寶座讓給任育倫,然後趕雞似的驅走所有女性同胞。
「清場!清場!限制級鏡頭,女生請回避!」
「可是我跟爸爸一起洗澡的時候就看過爸爸的限制級鏡頭了呀!」任瑪瑙反駁。
「以後不準再跟爸爸一起洗澡!」
「-?怎麼可以這樣,我抗議!」
「抗議駁回!」
「媽咪……」
「閉嘴!」
「但是,媽咪,」放下喂兒子的湯匙,「爸爸説的沒錯,小凱知道的話,他一定會很生氣的。」曉晨不安地瞄了一下監視器螢幕。「居然連浴室裏也有,這樣一點隱私權都沒有了嘛!」
「小心一點不要讓他知道就行了嘛!」吟倩滿不在乎地拿碗添飯,坐到任沐霈身邊去。「如果真的不幸被他知道了,那就推到-爸爸身上,哼,我看他敢不敢對你爸爸發飆!」
「推到我身上?」任沐霈啼笑皆非。「喂,老婆,我只説要跟他一起暫時搬到日本來住,可沒説要做這種事,這是你叫小倫做的好不好?」
「我擔心他呀!」待要夾菜的筷子又收回,吟倩理直氣壯地辯駁。「想想看,剛到這裏的頭一個月,他只要單獨一個人就砸傢俱出氣泄憤,如果不是我們這樣監視他,他早就被那些破碎的花瓶、玻璃什麼的割得頭破血流了!」
任沐霈靜默一下,然後嘆氣。「這倒是。」
「不過,」吟倩也嘆了口氣。「沒親眼見到他那樣瘋狂的破壞,我真是沒有想到他竟然隱藏着那麼深濃的憤怒,難怪他會逼得自己差點崩潰。還有,第二個月,他不生氣了,卻老是一個人沮喪地抱着腦袋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看得真的好心痛,但是我知道我幫不了他,他只能自己想開。」
「可是從第三個月開始,二哥已經逐漸恢復正常了不是嗎?」任琉璃忙安撫道。「他發泄過了,也沮喪過了,相信不久就會重新振作起來,説不定再過兩、三個月,他就會高高興興地自動回台灣……」
「錯!」任沐霈面無表情地潑出一大盆冷水。「從現在開始才是最困難、最難跨越的階段。」
任琉璃呆了呆。「為什麼?」
「他是發泄過了,也沮喪過了,現在也逐漸能接受他的世界從此以後就是一片黑暗,但,在黑暗中要找回他的自信談何容易,如果不能找回過去的自信,他永遠也振作不起來,甚至會孤獨一輩子……」
「孤獨一輩子?」吟倩扯開嗓門叫。「為什麼?」同樣的問句,語氣卻尖鋭許多。「我不信瞎子就沒人愛!」
任沐霈歉然的睇視愛妻。「這不是女孩子方面的問題,而是小凱的問題。你是女人不瞭解,一個男人如果沒有自信的話,就算他有多麼深愛對方,他也不敢表示出來,更不敢接受對方的感情,因為他沒有自信讓對方幸福。」
吟倩咬住下唇半晌。
「那怎麼辦?我不在意他是否能重新振作起來,但我無法忍受他必須孤獨一生的想法,那……好可怕!」
「我知道,」任沐霈温柔地攬住愛妻,「生活多麼悲慘難過都無所謂,只要有貼心的人陪伴在身邊,這點我很瞭解。」他拍拍她的手。「放心,如果我們知道他喜歡上哪個女孩子,我們可以幫他,不是嗎?」
「怎麼幫?」忽而雙眸一亮。「啊!我知道了,可以先讓他們上牀,逼小凱不得不負責……嗯,對,真是個好主意!」
這是什麼餿主意!
任沐霈眉頭才剛皺起來,那邊的抗議聲浪就波濤洶湧地淹過來。
「媽咪,不公平,」任育倫大叫。「當初我才碰曉晨一次,你就要把曉晨鎖進保險箱裏,説沒結婚就是不能碰她,連牽牽手都不行,現在……」
吟倩斜斜地橫去一眼。「你?請問,你婚前玩過多少女人?」
任育倫窒了一下,臉色有點赧紅,兩眼忐忑地瞄向曉晨。
「也……也不是很多啦……」
「不是很多就已經夠多了,但小凱,別看他一天到晚和女同學出去玩,又交過好幾個女朋友,可是他從來沒有越過最後一道線,這一點他最像你老爸,除非打算和人家過一輩子,不然他絕不會佔人家便宜,佔了人家便宜,他一定會負責任。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要説?」
「沒有了。」低低囁嚅一句,任育倫灰頭土臉的轉回去盯住螢幕,嘆氣。
男生看男生真的很無趣耶!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
兒子中意的女孩子還不知道在天涯海角哪一方,妻子已經興奮莫名的摩拳擦掌準備替兒子拐個老婆來作伴,任沐霈不禁搖頭嘆息不已。
最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非這個女人莫屬!
數着腳步,任育凱摸索到廚房,打開右邊算來第一個櫥櫃探手進去摸索……再摸……又摸……
奇怪,又沒有了,不是昨天才買的嗎?難道放錯地方了?
於是他打開每個櫥櫃伸手進去摸索,但,沒有就是沒有,而且,真的很奇怪,他從來沒有清理過廚房,可是廚房總是纖塵不染,就像屋內其他地方一樣,彷彿剛剛才進行過一年一度的大清掃似的,他看不見,但摸得出來。
困惑地呆立片刻後,他才一一關上所有櫥櫃門,決定出門到商店街去吃味噌拉麪,順便再補貨──再這樣補下去,有再多的錢也不夠他花,而便利商店則會因為他這個有史以來最愛吃泡麪的客人而發大財。
但走不到卧室,半途中門鈴響了,他只好先拐去開門。
「誰?」
「是我……呃,便利商店的店員,你還記得吧?」
是她?
大門外那柔柔軟軟的聲音明明是在説話,卻彷彿在吟唱旋律似的,聽過一次就忘不了,還有……
任育凱立刻打開大門。
嗯,對了,就是這香氣,聞起來真好,感覺整個身心都暢快起來,的確是她沒錯。但是……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偶爾我也會出來送貨,看過一次你從這裏出來。」
「原來如此。」雖然看不見,但任育凱仍無意識地睜大眼,徒勞地企圖衝破黑暗的困縛。「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會不會是昨天他根本沒把袋子拿回來,所以今天才找不到半包泡麪?
「這個……」
有人拿起他的手來把一樣東西放在掌心中,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對方的手好像有點顫抖。
「我想送給你。」
任育凱疑惑地摸索了一下手中的東西。「CD?」
「在我……失明那段日子裏,我曾經沮喪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是偶然聽到這首歌,我想我一定撐不過那四年,但這首曲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説,它給了我支持下去的力量,呃,雖……雖然這是拷貝的,因為它是限量版的CD,市面上再也買不到了,我捨不得把原版給人……」
因為她聲音中的慚愧,任育凱差點失笑。
「總之,你聽了就知道,希望它也能帶給你同樣的力量。還有……」
他手上又被掛上兩個袋子。
「吃太多速食麪不好,這是『和幸』的豬排飯,快趁熱吃,另外一袋是『豆大福』的甜點,晚上餓了可以當點心,就這樣,掰掰。」
「-?」就這樣?怎樣?「等等,等等……」
他還沒「等」完,她已經跑走了,腳步聲由近而遠,好快,説不定她是短跑選手。
任育凱哭笑不得地關上大門,回到屋裏,把袋子放在桌上,再摸索過去把CD放進音響,然後回到桌旁坐下,打開便當,旋即停住,臉上浮現恍然大悟的神情,還有懷念的笑。
原來是這首曲子。
記得老爸第三次發病時,由於相隔第二次發病不到兩年,所以全家人都非常驚慌又恐懼,害怕老爸會就這樣拋下大家走了,每個人都是對着老爸笑容滿面,一背過身去就眼淚掉不停。
即使如此,老爸還是察覺到了妻子與兒女們的恐慌與無助,反過來頻頻安慰大家,這首曲子就是當時老爸為了激勵家人而作的,還硬撐着病體帶同兩個兒子一起完成錄製工作。
聽,那兩個不時冒出哽咽聲的合音就是他和大哥。
因為是有特別意義的曲子,所以這首「希望」便成為路克出道以來出版量最少的限量單曲CD,全世界僅有五百張,同時也是唯一能與「泣血」並駕齊驅的葛萊美獎金曲,同樣那般感動人心,令人忍不住熱淚盈眶,卻又情不自禁地由靈魂深處振奮起來,油然生出滿懷對未來的希望。
那更是路克最後一張單曲CD。
之後,路克退出歌壇,換JR兄妹下海去迷死那些瘋狂的歌迷,直到兩年前,JR兄妹突然不再出現於任何現場表演中,CD專輯也只發行了一張,因為他該死的去參加了那場該死的畢業派對,又該死的硬被拖上那個醉鬼的車……
那個該死的醉鬼!
他霍然站起來,想去關掉音響,卻又因為動作太急太猛,一下子踢到桌腳,一下子撞翻椅子,最後狼狽地撲跌在音響前。
「Shit!Shit!Shit!Shit……」
任育凱咬牙切齒的詛咒着,優美旋律依然有力地訴説着光明與希望,他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與無望。
他的奇蹟在哪裏?
「我到後面點貨,有事叫我。」
「是,店長。」
便利商店店長總是挑在這種客人最少的時候到後面去做一日盤點,問晴也習慣了,徑自拿拖把來拖地,但同前天一樣,才拖了一小塊,叮咚一聲,又有客人上門了,她側首一瞧,忙又扔下拖把趕到櫃枱後,深吸了口氣壓下臉紅的衝動。
該死,她什麼時候才能夠克服這種毛病呢?
自從第一次碰上他來買東西,由於他是瞎子,她習慣性地多放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所以才會注意到他拿着一包速食麪捏在手裏快捏成一包碎面了,臉上是無法抑止的憤怒和自我厭惡。
她以為他會拿眼前可以碰觸到的任何東西出氣,沒想到當她上前要頂替那些可憐的商品作代罪羔羊時,他卻立刻換上一張燦爛的笑臉,還跟她開玩笑。
「我正想試試自己有沒有超能力,説不定能夠不用眼睛就知道手上拿的是什麼玩意兒……」
當時她不但驚愕,更感動,因為她能瞭解他的憤怒和那種極端的自我厭惡,一般的瞎子,除非是已能以平常心接受自己的缺憾,不然碰上這種狀況的話,通常都不太容易適時制止自己的憤怒,更何況是顧慮到他人的感受。
這個男人,擁有一顆不可思議的體貼人的心。
就在那一瞬間,她便悄悄喜歡上他了,每一天,她都在期待他能夠再出現,而他也果然時常出現在店裏,然後她就會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雖然她一再警告自己,就算他看不見,別人也會瞧見,但她就是會臉紅,一次又一次的臉紅……
「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她大聲問,好讓客人確定櫃枱在哪裏。
一聽到聲音,任育凱馬上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去,前行,直到手杖敲到櫃枱,他再往前一步才停下,又摸一下櫃枱邊緣以確定自己和櫃枱之間的距離,然後拉下包住下半張臉的圍巾。
「昨天的便當和甜點,我想謝謝你。還有……」他掏出皮夾。
「不用了,」問晴按住他的手,旋即又閃電般縮回去,好像他的手有電流會電死人似的。「如果你真想謝我,請我吃飯。」
任育凱怔了怔。「請你吃飯?」
「對啊!我請你吃飯,你回請我吃飯,這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
任育凱靜默了會兒,忽地笑了。「我想,你已經決定要到哪裏吃了吧!」
「當然。」問晴笑吟吟地説。「我們先到『比良乃』買三人份的人形町壽司便當,再到湯島天神社去賞梅,雖然你看不見,但香味你一定能夠聞到。還有,聽聽其他賞梅遊客的説話口氣和內容,你也可以猜想説話的人大概是什麼樣子的,久了以後,我保證,不需要直接看見人家的表情,你也大致能從人家的説話語氣裏察覺到對方的想法。」
任育凱慢吞吞地收回皮夾。「好,我請你吃飯,還有賞梅。」
果然沒錯,她並不是要釣凱子──要釣也不需要釣他這種瞎子,她只是好意想帶他到外面走走,並教他如何利用其他感官來代替眼睛。
「如果梅花的香味和你身上的香味一樣怡人,我想我會很喜歡的。」
「咦?你喜歡嗎?」
突然,香味變濃郁了,任育凱下意識往前摸了一把。「嗯?這是……」
「香包,我做的。」問晴很高興地任由他拿走香包去聞嗅。「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幫你調配適合你的香味。」
「那就不必了,男人身上有香味實在很奇怪,我連古龍水也不習慣,不過……」任育凱仔細聞嗅。「這是調配出來的?」
「對,這是家傳,所以別問我是什麼調配出來的,我不能告訴你。」
「就算你説了我也不懂。」任育凱喃喃道,把香包遞回去。「我叫任育凱。」
「耶?」剛拿回香包的問晴呆了呆。「你是中國人?我以為……」
任育凱又笑了。「以為我是洋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兒?抱歉,你猜錯了,我是台灣人,不過我老爸有洋人血統,他才漂亮呢!兒子都娶老婆了,走在路上還是有一大堆女人對他流口水,害我媽咪恨不得把他用狗鏈子鎖起來。」
「啊!你結婚了?那你太太……」
「又錯了,」任育凱嘆氣。「是我大哥結婚了。」
「哦,抱歉。」問晴有點尷尬。「呃,我叫葉問晴,也是台灣人。」
這下子換任育凱驚訝地咦了一聲,馬上改用中文問:「你也是台灣人?」
「對,我的親生父母都是台灣人。」問晴也換成中文回答他,有點生澀,而且發音也不是很正確。
「……親生?」
「我……」問晴遲疑一下。「算是被領養的吧!」
「……算是?」
問晴的表情有些奇怪,不過任育凱看不見。「總之,我後天輪休,那天你方便嗎?」她又改回日文。
任育凱立刻意識到自己問到不該問的地方。「當然方便,事實上,我每天都很方便,除了學日文點字以外,我根本沒事可做,你知道,就像那種早該打包丟棄的垃圾一樣,除了佔位置,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用處。」
他説得自嘲意味十足,問晴卻沒有安慰他,反倒笑了。
「跟那時候的我一樣,當時我也認為自己只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但是……」垂眸望住手上的香包,她悄然落入回憶中。「我聽到了那首曲子,突然間,世界又不一樣了,一個月後,我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於是,我從谷底爬到山巔,雖然看不見,但我確信自己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所以……」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放心,慢慢來沒關係,當你習慣眼睛不再是可以使用的感官之後,你會發現善用其他感官就可以彌補這項缺憾,因為這個世界不一定要由眼睛來看,只要能學會用心來看,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比眼睛看到的更清楚。這不容易,但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她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告訴他一件過來人的經驗,這遠比那些空泛的鼓勵更令人信服,尤其是用她那種柔軟又堅定的嗓音説出來,不明緣由地就是特別容易讓人接受。
心頭突然湧起一股温熱的感動,使任育凱衝動地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柔柔的、軟軟的,就跟她的聲音一樣,摸起來好舒服,但是,不是他的錯覺,她的手果然有點顫抖,不知道為什麼,是他太莽撞了嗎?還是她膽子太小?
或者是……
「真希望能看到你的樣子。」
「我可不像你這麼漂亮,不過……」遲疑一下,她才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還是可以『看』呀!」
「可以嗎?」她的臉好燙,發燒了嗎?
「可以啊!」問晴仰起臉來任由他摸索,併為他解説他摸到的是什麼樣子的臉型和五官,以便讓他和手上摸到的感覺搭配起來。
「我的臉不大,但很圓,對吧?或許你會以為我很胖,其實不是,我只有一點點胖……呃,比豐滿再多一點肉的那種胖,可是因為我很矮,所以看上去就滿胖的,不信的話摸摸看就知道我不是那麼胖……咳咳,我不是請你摸我身體……」
任育凱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然後摸向她的鼻子。
「現在你摸到的是鼻子,普普通通的就是鼻子,眼睛不大不小,有雙眼皮,但不深,不過嘴巴非常小巧,這大概是我臉上最好看的部位。」
任育凱描摩着她的嘴型。「櫻桃小嘴?」真的好小,小得令人吃驚。
小嘴笑開了。「對,而且顏色非常漂亮喔!是同學告訴我的,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同學?」任育凱繼續摸向她的耳朵,長髮。「高中?大學?」
「藝大音樂系現代作曲科一年級,四月中旬開學。」
「作曲啊……」任育凱若有所思地定住,「嗯,那應該很好玩。」説完,他感覺到她的臉皺了一下。
「好玩?我可不這麼認為,我高中上的是藝大附屬音樂高等學校,那時也有教簡易作曲,我努力奮鬥得頭髮差點白了,還險些過不了關呢!」
任育凱微微一笑,收回手。「也許是你沒抓到訣竅。」
「訣竅?作曲也有訣竅?要真有,那每個人都可以當名作曲家了!」問晴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告訴你,那要靠天份,我是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天份,但我想試試看。」
「那就加油吧!」
「你呢?你又是念什麼的?」
「物理。」
「物理?」問晴想了一下。「你可以繼續朝理論方向進修啊!」
任育凱聳聳肩。「再説吧!」
問晴了解地點點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大概吧!」任育凱不置是否地應道。
問晴原想再説什麼,就在這當兒,眼角瞥見店長點完貨出現,她忙吞回那些話,板起臉一本正經地問:「請問先生需要什麼?」
任育凱楞了一下,旋即聽見另一雙腳步聲,頓時恍然大悟。
「呃,請給我三包五丈原拉麪……」
「又吃速食麪。」問晴以不贊同的語氣低聲咕噥,彷彿小鬼在抗議又沒有冰淇淋可以吃。
任育凱尷尬的笑了一下。「那,今天什麼最新鮮?」
「御飯糰。」
「那就御飯糰。」
聽她離去拿御飯糰的腳步聲,任育凱不禁嘆了口氣。
以後要買泡麪可能不太容易了,明明他是花錢的大爺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