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越一道大河,高臨一望無際的草原,心中忽發奇想,我現在的情況就是不論如何闖禍鬧事,都不會有甚麼負擔不來的後果,大不了一走了之,誰能奈何我?
心中同時響起芙紀瑤的話——在宇宙漫無止境的時間尺度下,凡是不受禁戒的東西,始終會發生。一陣驚懼慄然湧上心頭,我會不會變成這樣完全失去自制的生物,應驗奇連克侖的預言,當我失去一切希望,將變成殘忍好殺的生物,將怨憤發洩在毀滅和破壞上。
我專揀僻靜無人處飛去,讓自己多點思索的空間。或許因變成另一個人,又經返祖的改造,令我更能反省自身的情況。
奇連克侖正是不受禁戒的生物,不過他仍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未致完全失控,但在達致目標的手段上則沒有任何顧忌,甚至滅掉我們全人類。我現在走的是不是奇連克侖的舊路呢?所以他說終有一天,我會步上他的後塵。
此時警兆忽現,思感擴展,一個阿米佩斯人顯現在思感網上,正朝我飛來。
我暗吃一驚,不是因此人以我為目標追來,而是一時間我競沒法掌握他的虛實。換作是以前微子級的我,只會當他是一般的好手;現在的我,卻看穿他大不簡單,肯定是能深藏不露偽裝普通好手的高手。如此的一個生物,理應縱橫宇內,為何竟會到墮落城來混?
“鋒原!”我好奇心大起,往下落去,踏足一道小溪旁的石上。溪水清澈,令我有大喝幾口的衝動,看看水質和聖土的水在味蕾上有何分別,再次享受水化為血,又或變成汗排出體外的原始感覺。同一時間,我機警的把能暴露我身分的夢還和定情珠,放人腳下的泥層內,再以能量封閉。
來人在上方掠過,降落小溪對岸,是個高個子的阿米佩斯男性,戴著圓形精巧細框的眼鏡。我的天!是眼鏡。即使在我們銀河人的世代,這玩意早成為歷史文物,偏是這傢伙故弄玄虛的配上一副。我不得不承認他戴得頗好看,眼鏡微妙地改變了他的外觀,使他尖削的臉龐多添幾分秀雅的書卷氣,棕色的小眼睛變大了,薄唇片看來也沒那麼輕浮,讓他在整體上帶點滑稽惹笑的魅力,儘管我曉得表裡絕對不一。
他的衣著更勾起我強烈的懷舊感觸,是古時聖土曾流行的條紋燕尾禮服,剪裁得體,頭上再加一頂高帽。此君的出現,令一切荒誕起來。就像上參無念、漠壁級的高手,到這裡來扮小丑,而目標則是我這個假鋒原。
他誇張的揭帽作個九十度鞠躬的見面禮,到帽子回到頭頂,另一手託託眼鏡,似在調較焦點,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乾笑道:“大名鼎鼎的鬼諜,我的老拍檔,世事往往出人意表,誰想得到你仍能活著回來?”我恍然而悟,他剛才古怪的表情,怕就是伴隨他那種笑聲的笑容。他的笑也不是真笑,而是虛有其表的模仿,得其形而失其實,像大黑球初期模仿我的那種笑。
這是不是與大黑球有關係?由他把笑的風氣傳到墮落城來。如果我猜想屬實,大黑球肯定是墮落城有影響力的名人,找他再非難事。
同時頭痛起來,我可以透過復魂串成為毫無破綻的鋒原,卻沒法移植半分他生命烙印中的記憶,肯定不到十句話就露餡了。唉!還有甚麼好說的,文的不成來武的,打不過便逃。
我冷冷道:“你是我的老拍檔嗎?”他又哈哈乾笑兩聲,聳肩道:“對!我根本不是你的老拍檔,該說是老相好才對。可見我這副經變身大師改造的新身是多麼成功,竟能瞞過你鬼諜的眼睛。”
我呆了起來,不知該否出手,一時沒法明白他在說甚麼。
他滴溜溜的連轉三圈,長長的燕尾揚起,到再面對著我,一手收在背後,另一手輕按胸前,道:昔日的我叫絕情女,今天的我人稱頑童比爾。現在的墮落城,如果要找一個還對你懷有善意的人,該就是我比爾。其他人只想拿你去領賞。幸好我比任何人先一步找到你,否則你栽了都不知怎麼一回事。哈!你可知我為何要變身,還要變成男的?”我開始有點興趣。
他肯定在胡縐,用意在誆我。這顯示他雖能看穿我的假軀殼,卻看不穿隱藏在心核內的真我,所以裝模作樣,冒充是我的老相好。其說辭是荒謬的,但在墮落城這麼一個處所,任何荒謬的事都可能發生。又鋒原能活著回來,為何是令人感到訝異的事?為了甚麼,鋒原變成人人慾除之而後快的獵物?懸賞者是何方神聖?又這麼一個超卓的生物,為何要冒充絕情女來騙鋒原?凡此種種,均引起我尋根究柢的好奇心。
生命忽然充滿探奇尋幽的生趣。
我道:“你愛變作甚麼便變甚麼,需要一個原因嗎?”比爾白我一眼,接著雙手叉腰,“大發嬌嗔”的道:“你這個貪心鬼負心漢,雖然人人都知愛情這玩意不會長久,但哪有像你今天才山盟海誓,明天便移情別戀,愛上采采那娼婦,害我絕情女無情可絕。以往哪有人拋棄我的,我的聲名全敗在你手上,只好變身來遮羞。你要賠償我的損失。”我看得聽得全身都泛起雞皮疙瘩。我的老天爺!這是絕對物質的人類感覺。圓門的返祖改造的確了不起,久違了的生理反應回來了,我享受這種“重返人間”的滋味。
由此更覺比爾大不簡單,只看他能叫出采采的芳名,又熟悉絕情女和鋒原的關係,便知他對鋒原下過一番功夫。也更令我大惑不解,憑他的本領,要收拾鋒原該是十招八招的功夫,何用花這麼多心神氣力?其中定有我不清楚的原因。
我不知如何答他方算得體,冷哼一聲,以示我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比爾擠出訝色,回覆從容,垂手奇道:“鋒原你不是一向膽小嗎?怎麼現在一副不將懸賞放在心上似的。哈!你以為我在嚇唬你。我說句老實話吧!這回你是裁定了。出賞的是有誘惑化身之稱,可男可女的『人妖』寶瓶,她聲言只要誰能把你生擒活捉,送到她的手上,她會奉上一萬個銀元,另贈她寶瓶內神丹一顆,這是墮落城內史無前例的重賞。現在凡想得賞的有志男女,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拿你。尤其你鬼諜向以行蹤飄忽、精於躲逃著名,更添這個捕獵遊戲的趣味。哈!捉拿鬼讜已變成全城最熱門的精采玩意。”又正容道:“現在你的唯一救星就是我。寶瓶自她一夜情人的生意大有斬獲後,已成為墮落城最有影響力的巨頭之一,如果沒有我幫你,你想逃都逃不了,後果慘不堪言。”我沒好氣道:“你憑甚麼幫我呢?”比爾嘴角露出一絲我翻譯作奸狡的表情,輕鬆的道:“你該問的是我為何不念舊惡的幫你。當然是有條件的,只要我能助你逃離墮落城,到達安全地點,你必須和我分享涅尼迦南的秘密。據我所知,整個星系已被寶瓶封鎖,任你鬼諜潛蹤匿跡之術如何了得,也要一籌莫展。這是公平的交易,否則你將後悔莫及。”
接著好整以暇的道:“我助你脫離險境的方法很簡單,就是讓你變成另一個人,就像我從絕情女變成頑童比爾,此事只有我一個人可為你辦到。然後我們大剌刺的離開墮落城。同意與否,你一句話。”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關鍵處就是比爾剛提出來,但我仍不知道是甚麼東西的『涅尼迦南』。鋒原正因得到有關涅尼迦南的秘密,因而受到蝠賊冒著開罪芙紀瑤之險的攔空截擊。要爭奪涅尼迦南秘密的還有其他強手,寶瓶可能只是其中之一。而比爾的如意算盤,就是騙得我的合作後,以避重就輕的策略帶我離開險地,再憑他的真正實力,若我真是鋒原,還不是任他宰割。此計最巧妙的地方,就是如鋒原確信他為絕情女變出來的,根本不會把他放在心上,既有人如此大力幫忙,何樂而不為?
比爾肯定不是蝠賊的一黨,否則該知鋒原有個“夥伴”。
我道:“變身大師是你的奴才嗎?怎知他會聽你的指示辦事。如果他出賣我,我豈非真的栽到家?”比爾伸掌攤開,向我展示一個黑黝黝的正立方體,胸有成竹的道:“別人或許不知道這是甚麼東西,但你鬼諜當比任何人都清楚,變身大師可以拒絕這樣的寶貝嗎?”我心中猛顫,直覺感到這是來自魔洞部的,內蘊龐大無比的黑暗力量,雖然仍摸不透它是甚麼東西。故作震驚的道:“這不是魔洞部人的鬼玩意嗎?你是怎樣得來的?”比爾收回立方體,得意揚揚的道:“算你有眼光,這正是魔洞部人的魔精,是我們阿米佩斯人人慾得之物,變身大師可以抗拒它的誘惑嗎?”
說真的,我仍摸不清楚魔精的價值在甚麼地方,但聽他語氣,顯然是極難得之物,不由疑心大起,決定詐他一詐,以觀其反應。心生一計,若無其事的問道:
“魔洞部人是不是憑此以建造他們的終極宇艦飛行魔洞呢?”比爾明顯地呆了一呆,雙目異芒遽盛,旋又斂去,沉聲道:“你是從哪裡聽回來的?”我心中的震駭,不在對方之下。直到此刻,仍然感應到他驟聞之下湧起的殺氣。此人肯定是來自魔洞部的奸細,故既擁有魔精,又因我曉得他們的大秘密而動殺機。他絕不是我熟悉的上參無念,鬼少昊和摩柯僧雄又被我幹掉,如此般的高手是誰,已是呼之欲出,大有可能就是魔洞部四將之首那個生物。我登即生出全力與他周旋到底的決心,再不敢掉以輕心。
涅尼迦南究竟是甚麼東西?竟能令魔洞部現時的第二號人物紆尊降貴來此進行間諜活動。
欲擒允縱,我淡然自若的道:“我是做哪行的?當然知道你不曉得的事。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弄清楚,否則交易拉倒。”比爾回覆強制的平靜,道:“說吧!”我道:“你怎知我已得到涅尼迦南的秘密?”說畢這句話,我感應到他暗裡提聚能量,若一言不合,立即出手。對他來說,此為下下之策,因為要收拾鋒原,不是三招兩式可以辦到,激烈的能量互擊,肯定會引起全城注目,而這正是比爾的為難處,也是他絞盡腦汁來騙我入局的苦衷。
比爾沉著的道:“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消息得自通天長老,此人不但是墮落城消息最靈通的人,更是研究銀河文化的權威,所以成了城中七大巨頭的受薪顧問,寶瓶一夜情人的生意正是出自其腦袋。當我曉得寶瓶向你發佈懸賞令,我便找通天問個究竟,至於通天為何肯告訴我,恕我不能透露。”“人妖”寶瓶、變身大師、通天長老,這些稱號新奇有趣,墮落城確實是能者雲集的好處所,只看比爾辦起事來亦諸多顧忌,我也收起輕忽之心,再不認為自己可肆無忌憚的闖禍鬧事。
入鄉隨俗,墮落城自有她的規矩戒條,每一個經歷圓門入城禮者,均由甜心宣示須遵從的戒規,違者最嚴重的懲罰是被甜心定為公敵,那時星球上所有人會群起攻之,至死方休。次一等是沒收財產兼驅逐出境,永不許再踏足星系半步。此為遊戲規則,沒有人可以例外,而墮落城的妙趣正在於此。我身為銀河人,比任何阿米佩斯人更明白遊戲的真義。
其中一項天條是由芙紀瑤親自頒下的,就是除非對方被定為公敵,否則嚴禁殺人,這是她肯容忍墮落城存在的底線。另一天條是公平交易保護令,一買一賣,絕不容許欺騙狡詐的情況出現。例如我找變身大師換新的軀殼,一旦成交,變身大師固不可欺騙買家,別人亦不準破壞阻撓。
一切由甜心監察執行,她既是忠誠的公僕,也是無庸置疑的統治者,只有芙紀瑤可以改變她。正是因為甜心,芙紀瑤間接地管治這片燃燒生命的奇異地域。甜心永不會變為暴君,亦不容任何暴君出現。如此情況,在銀河文化中從未出現過,這是不是最理想的統治生態?我很快會知道。
爾虞我詐,我欣然攤手道:“成交!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比爾奸謀得逞,輕鬆起來,道:“隨我來!”
說罷拔地而起。
我隨後緊追,心忖和這個肯定是墮落城最危險生物的鬥爭,正式揭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