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兒的嫁妝之一,那楝富麗堂皇的宅子就位在周府隔壁,為的是周府一有麻煩!譬如有不開眼的劫匪跑來打劫之類的,周大富只要拉大嗓門吆喝一聲,女婿就能立刻趕過來搭救。不是為了女兒,更不是為了女婿,完全是為了他自己。
而轟轟烈烈的迎親場面,同樣也是為了他自己的面子,再怎麼説他也是蘇州大富,嫁女兒怎能太寒酸,可不能讓人笑話的。
不過,一方是蘇州大富,一方卻是太湖漁民,怎麼説也對不上來吧?
「聽説周員外的女婿是漁夫呢,是不是真的啊?」
「説是也是,説不是也不是。」
「怎麼講?」
「聽説周員外的親家原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由於厭倦了武林中的打打殺殺,於是毅然退出江湖,隱居在太湖畔過那恬淡日子的。」
「原來如此,一方是武林世家,一方是蘇州大商賈,倒也算是門當户對了。」
哪,三言兩語,這不就對上啦!
而另一邊,太湖畔的慕容家在同一天裏也娶進了新媳婦兒,沒有花轎,沒有敲鑼打鼓,也沒有賀喜的賓客,沒有熱鬧的場面、只不過把陳舊的屋子好好清掃了一番,待新郎、新娘拜過堂之後,自家人煮點好菜吃喝一頓而已。
儘管場面寒酸得令人心酸,但是大家都很開心、很盡興。
「好了,快進去吧,新娘子還在等着呢!」杜琴娘催促兒子進洞房。
「是,娘。」慕容羽段轉身要回房,忽又被喚住。
「等等!」慕容問天放下酒杯。「你就休息幾天吧,出船由我帶嘯風、嘯雲去就行了。」
「可是……」
「不必多説,就這麼決定了。好了,快進去吧!」
慕容羽段猶豫一下,終於點了點頭,而後舉步行向後廂房。原先,慕容大夫人住的是屋子裏最大的一間房,她一搬走,慕容問天便決定要把她的房間挪作慕容羽段的新房,如此一來,只要稍做整理,再把慕容羽段的書案挪進去就行了。在房門口,慕容羽段略一停頓,旋即推門進入。
紅燭燒淚,喜焰忽爆,新娘子依然靜靜地端坐在牀沿等候,他回手關上門,再輕步走向新娘子,持紅杆掀開新娘子的蓋頭,霎時間,呼吸窒住了。
她原就是個清妍脱俗的絕色,但在這一刻裏,她更是美得不似凡塵中人。
好一會兒後,他才回過神來,「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他問,一邊體貼地替她取下沉重的鳳冠,烏溜溜的長髮頓時宛如烏雲瀑布般泄落。
從第一次見到她,她的長髮就不曾挽髻,也不曾以絲帶綁束,總是隨意的放任它披泄下來,或是隨風飄揚,或是靜靜地流淌於她纖細的背上,看上去格外飄逸絕俗,但是……
這樣很容易打結不是嗎?
默硯心淡淡地瞟他一眼,也不做任何回應,徑自起身移位坐到八仙桌旁;慕容羽段不禁怔了一下,旋即跟上去,也在一旁落坐,並斟滿兩杯酒,一杯推到她那邊去,再端起另一杯。
「這是……」他想説這是交杯酒,誰知話才剛起個頭,就見她一口飲盡了酒,豪邁得像個男人,他不禁呆了呆,突然覺得他的新婚妻子好像有點……一刻鐘之後,業已覺得吃得差不多的慕容羽段眉宇微蹙,看着他的新婚妻子依然埋頭不停的進食,滿桌吉祥甜品甜得膩死人,她卻吃得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不由得開始懷疑……
她是真有那麼餓?
還是在逃避所有女人都必須經歷的初夜?
「硯心,累了吧?該歇息了。」
她繼續吃。
「硯心,晚了……」
她還在吃。
「硯心……」
她吃吃吃。
「……」
好吧,她是在逃避,那麼,就晚幾天再説吧,畢竟,他們還是陌生人,她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
「硯心,妳不用擔心,我……」他嘴裏説着話,手也安撫地搭上她的手臂,誰知,就在他的手指甫碰觸到她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抬眸朝他看過來,那眼神竟是……
不過,那眼神只是一瞬間,很快的,又回覆到原來的淡漠,毫無半點異樣地看着他,而他也看着她,好半天,兩個人只是看過來看過去,然後,難得露出笑容的慕容羽段突然勾起唇彎。
「硯心,妳好可愛!」
霎時間,默硯心雙頰浮上兩抹赧紅,她依然面無表情,卻臉紅了。
慕容羽段的笑紋抹深,現在,他知道她一個人佇立在太湖畔時究竟在「思考」些什麼了。
「我們休息吧!」他説。
聞言,默硯心默默地放下筷子,默默地褪下新娘服,默默地回到牀上睡下,慕容羽段也跟着除下新郎服,躺到她身旁。
「硯心,妳……會害怕嗎?」
她飛快地瞟他一眼,搖頭。不知為何,她那一瞥雖然淡漠依舊,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卻覺得好像是在反問他:有什麼好怕的?他又不是女人,哪裏會知道女人在初夜時究竟在怕什麼,怕痛吧?還是害怕男女初次的裸裏相對?
無論是什麼,她好像都不怕,更不在意,那淡然的模樣,好似在説:來吧,來吧,不管你想幹什麼,來吧!
好吧,就算她真的都不怕,也用不着表現得這麼……這麼……灑脱吧?
「咳咳,那就,呃,好。」
於是,慕容羽段揚手輕解,牀幔落下,所有春宵一刻值千金該乾的「勾當」全都被關在裏頭了。
既然她不怕,就讓她今夜先痛這麼一回吧,以後就不會再痛了……
應該是吧?
慕容問天體貼兒子新婚,要兒子休息幾天,陪陪新婚妻子,兩人也才有機會好好認識一下,這是為人父的好意。然而,有時候這種事並不是男人決定的,而是女人……甫一睜眼,慕容羽段就察覺到一件事,他的新婚妻子不在牀上了,困惑地坐起身,他撩開牀幔,左右張望,沒人。天尚未亮,她會到哪裏去了呢?
他疑惑地下了牀,眼角瞥見牀上落紅,似乎比他想象中還多了一點,眉頭不由鑽了起來。
不會是被嚇跑了吧?
下一刻,瞧見一旁折迭整齊的衣裳,還有水盆架上的縷縷熱氣,他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她沒有嚇跑。
可是,她究竟到哪裏去了呢?
滿懷疑問不得解,於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洗臉、淨身,穿上她為他準備好的衣衫,然後離開新房找人去也。
不過,還沒找到妻子,他就奇怪的發現孃親在廚房外探頭探腦。
「娘,妳……」
「噓……」杜琴娘用力拉了拉他,示意他噤聲,再指指廚房裏,他狐疑地望進去,雙眼立刻驚愕地瞪大了。只見他那個纖細飄逸、靈秀脱俗,好像不小心一腳踩空雲朵掉下凡塵來的天女妻子,正很不天女的忙碌着,三座灶頭同時爐火旺盛地燃燒着,一支鍋煮飯、一支鍋熬湯,還有一支炒菜鍋在爆葱蒜香,這隻手在剝筍,那隻手在挑菜葉,還有菜刀也忙着剁剁剁……
她到底有幾隻手?
不久,慕容雪也來到廚房外,目瞪口呆的看着,然後是慕容問天,張口結舌地看着,最後是杜嘯風和杜嘯雲,他們拚命流口水,因為默硯心已炒好了幾樣菜,濃濃的菜餚香正無情的攻擊着他們。
半個時辰後,早膳桌上,眾人忙着狼吞虎嚥,連讚歎一聲的空閒都沒有。
杜琴娘也不得不承認,她這個煮了二、三十年飯的女人,也比不上才新婚一天的媳婦兒。
之後,慕容問天要出門,慕容羽段也跟在後頭。
「羽段,昨晚不是説讓你休息幾天的嗎?」
「不,爹,我不想休息,因為……」他回眸深深看一眼甫用罷早膳便忙着收拾碗筷、擦桌抹椅的新婚妻子,旋即大步走出門去。「我要多鑽點錢,好替硯心買件首飾。」慕容問天怔了怔,繼而失笑,不再有異議,也領着杜嘯風、杜嘯雲兄弟倆隨後急步而去。
看樣子兒子相當喜愛這個媳婦兒呢!
也難怪,原以為這個冷冷淡淡的啞巴媳婦兒多半不會太好相處,他們每個人也都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不能對新媳婦兒抱太大的期望,只要她不像慕容大夫人那樣野蠻跋扈,他們就很知足了。
豈料,她竟是如此的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不在意婚禮的寒酸!要換了是周家小姐,八成會鬧着不肯拜堂,而且新婚夜才剛過,一大早天還沒亮,她就起牀開始忙碌,利落地整治豐盛的早膳。
就在新媳婦兒大展千手觀音的特技,一個人在廚房裏忙碌時,他們看着、看着,突然了悟……
他們錯了!
這個媳婦兒不但不會是他們所僧厭的那種悍女惡婦,相反的,雖然是個啞巴、雖然態度冷淡,但她必定會是個勤奮盡責的好媳婦兒,這種頓悟換來的是他們油然而生的愧疚。婚禮太簡陋,又沒有大小聘禮,甚至連件給新娘妝扮的首飾都沒有,簡直就是混過去的,真是太對不起她了!
所以,慕容羽段才會捨棄難得休息的機會,想盡快鑽錢買件首飾來送給她,不是補償,而是他的心意,感激她不嫌棄他的平凡、不嫌棄他的拙口鈍辭,更感激她不介意他的貧困家境,毅然下嫁到慕容家來吃苦。
不過,默硯心令他們意外的不僅僅如此而已……
向晚時分,漁船歸航,慕容問天父子和杜嘯風兄弟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家,就在家門口,訝異地瞧見應該在洗衣服,或者在廚房幫忙的慕容雪正在那裏不耐煩地等待着,一見到他們,馬上就雀躍地迎上前來。
「大哥!大哥!嫂子真的好厲害耶!」
「又怎麼了?」
「就早上你們出門後不久,我跟娘也到鋪子裏去準備了,那大嫂洗好碗筷,打掃過屋子之後,也跟在我們後頭來幫忙啦……」慕容雪一邊興奮地説着,一邊跟着大家進屋,還殷勤地為大家倒茶。
「可能是今兒天氣不錯吧,中午上飯鋪子來用膳的客人還真不少,我跟娘正高興呢,偏偏來了一桌找碴的客人澆了我們一盆冷水……」
「哦,他們怎麼了?」
「聽他們口音就知道是北方來的人,才吃兩口就拉着大嗓門説娘做的菜一點味道都沒有,」慕容雪忿忿道。「還叫我們重做……」
「那就麻煩了,」慕容問天皺起了眉頭。「北方人吃食重口味,難怪他們會説妳娘做的菜沒味道,可烹煮太湖魚蝦要下了重口味,就嘗不出魚蝦本身的鮮美甘味了,這……不好處理呀!」
「就是説咩,所以我跟娘都很頭痛啊,在廚房裏喃喃叨唸着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大嫂三兩下就炒好了另外幾盤菜要我送去,在送出去之前,我好奇嘛,就偷吃了一口銀魚炒蛋……」慕容雪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原來,大嫂加了爆蒜香,而且加得恰到好處,蒜味香濃,又不會壓過銀魚的滋味,結果那桌客人一吃就讚不絕口,算帳時還多給我們……」
她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兩的小費耶!」
「一兩?整整一兩?」杜嘯風兄弟異口同聲驚呼。「那麼多?」
「嗯啊!」慕容雪猛點頭。「後來啊,又來了一桌四川客人,這回大嫂頭一道就先送出嗆蝦,只不過在蘸料裏多加了一味……」
「辣椒!」慕容羽段脱口而出。
「大哥果然聰明!」慕容雪笑不可抑。「然後是湖南來的客人,大嫂就先送出一道酸辣白魚……」
「真厲害!」慕容問天讚歎。
「是啊,是啊,好厲害喔!」慕容雪眉開眼笑。「今兒我們總共收到了十多兩的小費呢!」
慕容羽段父子倆愕然相對,比他們辛苦一天賺得還多!
「還有啊,因為生意好,鋪子收得晚,等我們整理好之後,就沒剩多少時間洗衣服了,可沒料到……」慕容雪讚佩地嘆了口氣。「瞧嫂子那雙手嫩得跟豆腐似的,我以為她最多就是會做菜,沒想到她洗起衣服來竟然比我跟娘都還熟練,動作又快,我洗一件,她早就洗好三件了,結果才片刻工夫而已,衣服就全都洗好了,我們還有空閒坐下來喝杯茶,再去做晚膳呢!」
還真行!明明看上去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落塵天女,偏偏搞起煙火來又挺有一手的,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動起腦筋來可比誰都快,養尊處優的一雙柔黃,幹起活來誰也趕不上她。她會不會太能幹了點兒?
然而,再晚一些時,他們又發現,那個很能幹的新媳婦兒,某些時候卻也是相當令人啼笑皆非的,譬如此刻,大家都已經吃飽飯放下碗筷了,默硯心卻還埋頭一筷子、一筷子菜往嘴裏塞,好像非要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不可。
看她那麼纖細,沒想到食量那麼大,跟豬一樣,不曉得她吃進肚子裏的菜都塞到哪裏去了?
還在吃。
慕容問天目瞪口呆。
又吃。
杜琴娘張口結舌。
再吃。
杜嘯風兄弟倆拚命咽口水。
繼續吃。慕容雪捂着嘴,好像快吐了。唯有慕容羽段,他若有所思地注視着她好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按在她拿筷子的手背上。「硯心?」
同樣的,就在他碰觸到她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抬起頭來看他,還塞了滿嘴油膩膩的菜,那模樣很可笑,而那眼神……
「吃飽了嗎?」慕容羽段輕輕問,透着隱約的笑意。
靜了一下,默硯心點點頭,然後放下碗筷,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嘴裏還在嚼嚼嚼……
慕容羽段忍俊不住,失笑。「硯心,妳真的好可愛!」
又是兩朵紅雲浮上默硯心雙頰,默默地,她捧着碗盤迴廚房裏去洗。
她一離開,慕容雪馬上就問過來了。「大哥,嫂子沒錯是很能幹啦,但她總是那樣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有時候跟她説話,她都不睬我們,哪裏可愛了?」
嘴角浮笑,慕容羽段搖搖頭。「不,她並不是故意不搭理人的,而是……」
不一會兒,笑聲接二連三地爆出。
「不會吧?」
「真的?」
「大嫂好好玩喔!」
「嗯嗯,那現在我們知道該怎麼做,她才會搭理我們了。」再晚一些時,大家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而慕容羽段,他喜歡看書,也只有這時候才有空看書。
「我想看點書,妳先睡吧!」
默硯心看了他一下,臉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卻倒了杯茶放到書案上,然後捧着女紅籃子坐到窗前,他看書,她做女紅。
偶爾,他會不經意地舉眸看看她,然後,她也會抬頭看他,卻誰也沒出聲,兩人只是相對片刻,再分別回到自己的事上,他看他的書,她做她的女紅;又有時,是她先抬頭看他,而他則若有所覺地把目光從書頁上移到她那邊,兩人再次相對片刻,依然無言,然後又分別回到自己的書和女紅上。
他始終沒有説話,她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
新婚夫妻如此安靜、如此平淡,就像成親十幾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似的,這實在是有點奇怪。
才新婚第二天,他不應該看書,她也不應該做女紅的。然而,他們之間的氣氛是那麼的自然,空氣中充滿了平和與安詳的寧靜,雖然沒有新婚的喜氣?卻瀰漫着一股恬淡的温暖。
「起更了,我們睡吧!」終於,他擱下了書本,然後,很自然地招呼妻子上牀,再很自然地側過身去,
很自然地環住她的嬌軀,又很自然地俯首覆上她的櫻唇,很自然地順便解開她的內衫,最後,很自然地……
新婚夜的「任務」,他們又完成了一次,只是,這次不會痛了。
事後,如同未婚前一樣,她習慣性地側過身子去睡,他則很自然地展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向他,讓她的背貼在他胸前。
然後,兩人闔上眼,睡了。
新婚沒幾天,慕容羽段就覺得默硯心是個很適合他的妻子,因為他不愛説話,而她正好是個啞巴。雖然兩人沒有辦法像平常夫妻一樣用談話聊天來溝通,但不知為何,他總是能夠從她的眼神和肢體動作上,臆測出她的思考和行為;而她,也似乎並不需要他對她説什麼就能夠了解到他的需要,他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模式,似乎正是!不説話。
然而,杜琴娘卻有不同的想法,兒子和媳婦兒在房裏頭是怎樣的,她不清楚,也不好過問,但他們出了房間後,媳婦不説話,沒話講,她是個啞巴嘛,但兒子竟然也跟媳婦説不上幾句話,這就太過分了。
冷眼旁觀半個月後,她終於忍不住了。
「羽兒,來來來,娘有話跟你説。」
這日,晚膳剛過,默硯心和慕容雪到廚房去洗碗,杜琴娘就拉着兒子到屋外去「説話」。
「娘?」慕容羽段有點困惑,是什麼話不能當着大家的面説呢?
「我説羽兒啊,娘知道你不愛説話,可是呢……」杜琴娘拍拍兒子的手。「你得替硯心多想想啊,她一個人嫁到咱們家來,地兒不熟,人又生分,那是很孤單寂寞的,更糟糕的是,她也説不出口。所以啊……」
她朝屋裏瞥去一眼。「你得多和硯心説説話,讓她儘快熟悉你、熟悉咱們,你懂嗎?」
慕容羽段很仔細地聽完,再認真的想了想,然後反問了一句。「説什麼?」
依然很困惑,他並不覺得他和新婚妻子之間需要特別説什麼呀!
説什麼?竟敢問這種話!拳頭舉起來,差一點點就捶過去了,「當然是跟她説一些咱們家的事呀!」杜琴娘咬牙切齒地説。「儘量讓她多瞭解一點咱們家,還有咱們家裏的人,她才能夠早點把咱們家當作是她的家,把咱們家裏的人視為她自己的家人,懂了嗎?」
兩眼盯着那隻高高舉在半空中的拳頭,慕容羽段小心翼翼的側移一步,儘量避開孃親的攻擊範圍圈,再認真思考片刻。
「或許……懂了。」
不是很有把握的語氣,令人聽了一點信心都沒有,不過,這也表示他至少會試着多和媳婦説説話,那就夠了。
「每天都要説喔!」
「是。」
「很好,那咱們進去吧!」
話落,杜琴娘抬腳就走,慕容羽段連忙闔起甫張開的嘴,快步跟上。
他原想再問問,他應該什麼時候跟妻子「説話」的,現在想想,也許娘是要他自己決定,那就他自己決定吧!
同樣的,晚膳後大家便各自回房休息,而慕容羽段也習慣性地一回房後便坐上書案後的椅子,打開書本,靜下心來看……慢着,不能看!娘要他和硯心多説點話,但他們根本沒什麼時間獨處,算來算去也只有現在,現在再不説,就真的沒什麼機會説了。
可是,他究竟要跟她説什麼呢?
心中暗忖,他的視線下意識往前望,正好他的妻子將茶盅擱上書案,兩雙目光很自然地交會在一起,然後,膠着住了,並不像以往那樣片刻後就分開,因為……
他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他跟她説話。
而她也知道他在思索,思索要對她説的話。
所以他們的目光膠着住了,因為他在思索要説什麼,該如何起頭;而她在等待他開口,説清楚究竟是什麼事?這真的是很奇怪的狀況,娘説硯心和他不夠熟悉,他也承認,他和妻子的確相當陌生,畢竟,他們新婚才半個月,可是,他們之間卻毋須言傳便可意會到對方的心思,靠的完全是一種純粹的直覺,而不是對彼此的認識。他對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直覺,只有對她,幾乎是從第一次在湖畔見到她開始,他就有這種直覺了,而對她的認識愈多,直覺所判斷出來的答案就愈詳細、愈精準,甚至比説出來的話更正確。
嘴裏説出來的話有可能是謊言,而隱藏在心裏的思緒是再真實不過了。
所以,他實在不認為他還有必要向妻子「介紹」自己,他們確實是很陌生,卻一點也不妨礙他們對彼此的直覺。
那麼就……
「小妹,她都十九歲了,卻沒有適合的對象上門來求過親,因為……」
這就是他思考後的決定,説出他心中的煩惱,不但可以讓她瞭解家裏的狀況,也可以個別瞭解他的家人,更可以瞭解他本身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這也是他尊重她的表示!他在徵詢她的意見。
所以,他就一直説一直説一直説,而他的妻子也默默地站在那裏一直聽一直聽一直聽……請等一下,她……真的有在聽嗎?直覺不對而停下來的慕容羽段,狐疑地審視眼前的妻子,見她表情是不變的漠然,姿勢也毫無二致,尤其她那雙美得令人心痛的瞳眸更是盯着他看得毫不稍瞬,似是很專心在聆聽,可是……
「硯心?」
果然,沒有任何反應。
慕容羽段不由輕嘆,娘説得好像不太正確,他很努力要讓妻子瞭解他的家、他的家人,她卻根本沒興趣聽嘛!
旋即,他又淡然一哂。
可是,這不也正是她最可愛的地方嗎!
於是,他伸長手碰碰她,她那雙直盯着他看的美眸突然睜了睜,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翻書頁。
「沒事了。」
然後,他垂眸看他的書,她則抱着女紅籃到窗前做女紅。
以後,他還是會繼續説給她聽!孃親的話不能不從,不過,如果是她不想聽的話題,他就不會再繼續説下去了。明兒個再換另一個話題吧!
喀嗓!翻身,繼續睡。喀噤!喀嗓!再翻身,再繼續睡。喀噤!喀噤!喀噤!喀噤……
猛然睜眼,以為是夢中的聲音卻更清晰地傳入耳際,慕容羽段不由狐疑地坐起身來。
新婚後的每日清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他都會聽到這種神秘的聲音,但在今天之前,這種聲音都在他真正被吵醒之前就消失了,所以他一直以為是在作夢,可今晨,那種聲音持續不斷的鑽入他耳內、鑽入他腦子裏,他想不清醒過來都不行。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
撩開牀幔,他往外瞧,頭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妻子正坐在梳妝抬前,很正常,然後……他傻眼了。他的妻子正在剪頭髮!她終於覺得無法忍受如此辛苦的生活,決定要落髮出家當尼姑了嗎?不,不對,她是在梳頭髮……也不對,她在梳頭髮,也在剪頭髮……
她……究竟在幹什麼?
驚疑地觀察了好半晌後,困惑逐漸自他心頭消逝,笑意慢慢浮上眼底,他緩緩盤膝坐正,好整以暇地注視着妻子在那裏忙碌不已。
梳梳梳……梳不下去了,垂眸看……打結了,拿起剪刀來,喀噤一聲剪掉,再繼續梳梳梳……又梳不下去了,再低眸看……又打結了,再拿起剪刀來,喀嗦一下剪掉,然後再梳梳梳……
喔,天,連那麼明顯的地方都敢剪!
慕容羽段無聲呻吟,頗覺慘不忍睹地回開眼去,不敢再看,就説她那樣頭髮很容易打結的,她為什麼不挽髻呢?
難道是……
一刻鐘後,妻子終於又梳又剪地「處理」好那一頭烏溜溜的長髮,隨手拎了一條布帶紮起來就出去了。
慢條斯理地,慕容羽段下牀來到梳妝抬前,低頭注視那一地剪落的青絲,無奈地搖搖頭,蹲身不捨地一一撿拾起來,仔細整理成一小繒,再找了一條絲巾包裹起來,收藏到書案的小櫃子裏。深思片刻後,他穿上妻子為他準備好的衣衫,也出房去了。
「娘。」
「嚇死人了!」杜琴娘一打開房門就被等候在門外的兒子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地猛拍胸脯。「你這孩子,今兒怎地這麼早就起來了,還杵在這裏嚇人!」
「對不起,娘,我……」慕容羽段低聲道歉。「是有點事想請娘幫忙。」
「什麼忙?」
「呃,是想請娘……」
兩個月後,慕容羽段終於鑽足了錢,刻意瞞着妻子親自進城裏挑了一件對他來講十分昂貴的首飾,然後在七夕這日,她起牀的時候,他也跟着起牀,在她坐到梳妝抬前,正待拿梳子梳髮之際,他先一步拿走了梳子。
「我幫妳梳。」雖然動作相當笨拙,也有點手忙腳亂,但他很温柔、很有耐心地為她梳好了長髮!沒用過半次剪刀,還為她挽上了髻!他特地請娘教他的,然後,「順手」把一支瑩白中透着紫紋的玉釵橫在髮髻上,再退後一步。「好了。」
凝視着鏡子裏的自己好半晌後,她起身,徑自離房而去。
她沒有任何回應,但雙頰上很清楚地又染上了兩朵紅暈,就因為那兩抹紅,自這日開始,每天清晨為她梳髮挽髻橫釵,就變成慕容羽段固定的習慣了。
就像每夜用過晚膳回房後,他總是會先嚐試着説些煩惱的心事給她聽,倘若她想聽,他就會繼續説給她聽,她不想聽,他就閉上嘴巴看他的書,她做她的女紅;也像入睡前,他必定會環臂圈上她腰際,讓她的背貼住他胸膛,之後再入睡。
不經意的動作,不經意的養成了習慣。
除此之外,他們夫妻之間很平淡,真的,好平淡好平淡,平淡得連相敬如賓都談不上,就像人家所説的,淡如水,一點味道都沒有。
其實那也怪不得他們,一個冷冷淡淡、一個生性內斂;一個啞巴、一個沉默寡言,總之,一個冷、一個悶,兩碗都是毫無温度的冷水,沒有半絲火花,又如何燃燒得起來?然而,火,並不一定都是熊熊燃燒的,有的時候,燃燒是看不見的,總是在不知不覺間,當一切都變成了灰燼,你才知道,,原來都在偷偷的悶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