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勾,高掛在黑絲絨似的夜空,湘雲拿出子城給她隨身攜帶的瑞士小刀,在小木屋的門上又劃上一道痕。
她細細數着門上的刻痕,側頭對甫走出小木屋的子城燦笑道;“第二十六夜。”
“又在門上亂刻,哪天門被你劃滿了,自己去砍樹來做。”子城笑着揉亂她一頭柔軟青絲。
“人家才不是亂刻,這是做記號,等以後我們老了,還可以抱着孫子,指着這些刻痕,告訴他們爺爺奶奶漂流到自由島時,每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湘雲將瑞士小刀系回腰上,笑嘻嘻地勾住他的手。
“只怕那時候你已經記不清發生過什麼事。”
“只要有你在,每一天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原來我令你這麼印象深刻呀!”
湘雲皺起小鼻子,輕擰他光裸的手臂一把,“是呀,記得你時常欺負我、捉弄我、取笑我。”
“誰教你那麼可愛。”子城笑着輕捏她水嫩的臉頰,低下頭輕啄下她的紅唇。
他抬頭看看月色,“該走了,慶典快開始了。”
“好。”湘雲把小手放到他手裏,有個冰涼平滑的東西從他的掌心傳到她手裏。
“這是什麼東西?”她好奇地攤開掌心,只見一顆罕見的粉紅色心形珍珠閃動着温潤柔和的光澤。
“送我的?”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靜靜躺在手心上的珍珠,又抬起頭望着他,“你去採的?”
子城輕點下頭,“嗯,喜歡嗎?”
湘雲感動得説不出話來,只能用力點着頭,伸手緊緊抱住他。
“喜歡就好。”子城擁着她,心裏有着無限的滿足。為什麼會如此?整顆心、整個人只想着如何能愛她更多,如何能讓她更快樂;透過她的笑,他看見自己也笑了起來。或許他真的傻了、真的痴了,但那又如何?愛一個人怎麼可能愛得太多!
“娃娃,我們真的得出發了,不然星期六又要罵人了。”説完,他摟着她的纖腰,走入林子裏,朝慶典的會場前進。
“子城,弦月節的由來是什麼?為什麼島上要慶祝弦月節?”湘雲一直覺得奇怪,許多慶典都是在滿月時舉辦,怎會有人特別挑在下弦月時舉辦慶典?
“不為什麼。”子城聳了聳肩,“星期六定每年的今天是弦月節,所以今天就是弦月節,沒有由來,沒有特殊意義,他是島主,説了就算。反正大家也只是找個名目聚聚罷了,開心就好。”
“慶典上會有什麼活動?”
“不一定。島上每個人的文化背景都不相同,慶祝的方式也都不同,有時候真的很像大雜燴。記得前年的弦月節,有人舞龍舞獅,有人跳芭蕾舞,還有人跳肚皮舞。”
湘雲想像着他所描述的景象,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一定是很有趣的畫面。”
“是很好笑沒錯。”子城回想起那天的景象,嘴角也泛起笑意。
慶典的會場和夜市是同一個地方,但今晚卻出奇的安靜,不但沒有索沙狂野的鼓聲,連嘈雜的説話聲也沒有,只有熊熊的火光照亮夜空。
“怎麼這麼安靜?”湘雲不禁覺得奇怪。她和子城已經快到會場,卻連一點聲音都沒聽見,着實怪異。
“不妙!”子城的腳步忽然停下。
“什麼不妙?”湘雲憂慮的問。難道是上回他們遇到的“泰迪熊”做了什麼事?血流成河的景象在她腦中浮現,一顆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
“我們的主秀來了!”星期六的聲音才在林中響起,島上所有的居民立刻從四面八方湧現,將湘雲和子城團團包圍住。
“怎麼回事?”湘雲拾起頭問子城,卻見他的俊臉垮了下來,彷彿待宰的羔羊,一副認命的模樣。
“沒事。”從香港移居到自由島的惠芳替子城回答,然後連同幾名島上的婦女將湘雲圍住,熱絡地拉着她往會場走去。“娃娃,慶典快開始了,我們先去搶個好位
子。”
“可是……”她轉頭要找子城,發現他們兩人已被人牆分隔開來。“子城!”
“娃娃,你先跟她們去找位子坐,我晚一點就去找你。”子城隔着人牆對她揚聲説
“子城,他們要帶你去哪兒?”湘雲還是放心不下,頻頻回頭高聲問道。
“放心啦!他們只是帶城去打扮打扮,不會對他怎麼樣的。”惠芳拉着她走進會場。
“打扮?子城為什麼要打扮?”湘雲聽得一頭霧水。
“他是慶典的主秀,當然要好好打扮一下。你就耐心在這兒坐着,等着看錶演就行了。”惠芳拍拍她的肩,讓她在觀眾席坐下。
所謂的“觀眾席”,其實只是一根剖成兩半的大樹幹,排在會場的外圍,讓大家可以坐着看慶典的活動。觀眾席總共有六面,以場中央的火堆為中心點圍成一個六邊形,而火堆外圍也有一個用木板圍成六邊形的台子。
“請問那是做什麼用的?”湘雲指着台子問惠芳。
“那是舞台,等一下城就會在那裏表演。
“子城要表演什麼?”她怎麼都不知道令晚是子城要表演?不過顯然他也不曉得自己令晚是主秀,不然他那張俊臉也不會突然垮下來。
“城的焰舞是弦月節慶典中最受歡迎的表演。”惠芳説道,坐在周圍的婦女也點頭表示贊同。
“城跳焰舞時的激狂與力道,連當初教他的星期六都比不上。”坐在另一邊的婦人補充道。
過了幾分鐘,激越的鼓聲響起,伴着素沙雄渾的呼喊聲,登時讓全場沸騰了起來。
索抄的鼓聲愈擊愈快,呼喊聲也愈來愈高昂,在呼喊聲達到頂點時,所有聲音忽地消失,在一片寂靜中,子城的身影出現在舞台上。
他赤裸着上身,腰部以下圍着紅色的長布,黝黑的膚色映照着火光,彷彿他並非站在火焰前,而是從火中走出,令人不自覺屏住呼吸。
他緩緩舉起右手,手腕輕轉仿若甫竄起的火苗,接着索沙的鼓聲再次響起。
初時,他的動作相當緩慢,微晃的身軀猶如火焰在風中搖擺,索抄的鼓聲漸漸加快,他的動作也隨之加快,慢慢放射出火烙的熱度。忽地,鼓聲停頓了數秒,子城的舞步也跟着停止,鼓聲再響起時,他的動作條地轉為狂野,仿若燎原的野火狂肆地席捲整個天地。突然,他跳下舞台,奔向觀眾席。
“來。”
湘雲望着他的笑臉,毫不猶豫地投入他敞開的懷中,與他共舞。
她不懂舞步,也不會數節拍,只能在子城的帶領下不停地旋轉、跨步,舞出她想像中的焰舞。至於正統的焰舞是否像她想像的這般?管他的,她覺得好自由、好快樂,整顆心如同飛上雲端,再也不受拘束。
別停,別停,多希望就這麼舞着,永遠都不要停!湘雲暗自祈禱着。
兩人不知道共舞了多久,激狂的鼓聲漸漸轉慢、轉弱,最後停止。少了鼓聲的陪翻,舞步似乎揮灑不開,便也跟着停了,但湘雲還覺得不夠,水靈靈的大眼期盼地望向索沙,希望他再繼續下去。
“娃娃,饒了我吧!我的手快抬不起來子。”索沙為難的搖搖頭,他已經筋疲力竭了。
“子城,我是不是毀了你的表演?”她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小聲問道,她剛才根本毫無舞步可言,一定像極了瘋婆子在滿場亂飛。
“怎麼會?”
“一定是我毀了你的表演,不然為什麼沒有人鼓掌?”
湘雲才嘟着小嘴説完,現場立刻響起如雷的掌聲,久久不歇。見大家這麼捧場,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紅着小臉,目光不知該看向哪裏;只好低頭看着絞成麻花狀的手指。
“娃娃、不錯喔!你很有天分,以後你跟城就可以夫‘跳’婦隨了。”星期六讚許地輕拍她的肩。
“謝謝,你真的這麼覺得嗎?”湘雲第一次聽見有人稱讚她有跳舞的天分,樂得呵呵傻笑。
“對了,你們今天有沒有看到凱?”星期六目光掃過觀眾席,依舊沒見到兒子的身影,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
“沒有。怎麼了?”子城見他臉色凝重,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凱從一早出去到現在,一直都沒看到人影,我以為他去找娃娃了,所以也沒放在心上,不過他連晚上的慶典都沒出現,就太奇怪了。”
湘雲心中隱隱有絲不安,“子城,會不會——”
“砰”地一聲槍響,打斷了她未問出的憂慮,一股煙硝味霎時瀰漫在純淨無污染的空氣中。
“放開我!放開我……”從樹林中傳來的稚嫩呼叫聲正是凱的聲音。
身材高壯的泰迪一手握着手槍,另一手則拎着瘦小的凱,嘴裏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對眾人叫道:“誰是星期六?”
滿布血絲的褐色眼瞳掃視過噤聲不諳的居民,突然瞧見湘雲的身影,他面露驚喜的説:“小美人,原來你也在這兒!正好,可以陪我一起去清邁。”
湘雲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緊握住子城的手。
“放開我!”凱扭動着身軀,努力想掙脱素迪的掌握,但怎麼也掙脱不開,最後他用盡吃奶的力氣一口咬住箝制他的手臂,幾乎要將泰迪的肉咬下一塊來。
“媽的!你這個該死的小鬼!”泰迪吃痛,狠狠將凱甩在地上,暴怒地以槍指着他,回頭叫囂道:“星期六,你要你兒子活命就快點滾出來!”
“我就是星期六。”星期六應聲走出人羣,但目光卻不是看向泰迪,而是一身狼狽、臉色慘白的兒子。
“凱,怕不怕?”他柔聲輕問。
凱望着近在眼前的手槍,搖了搖頭,勇敢的説:“你不怕,我就不怕。”
“媽的,我是要你出來話家常的嗎?”説完,素迪一拳揍在星期六的肚子上,力道重得讓他連退數步,雙膝重重跪落黃土地。
泰迪走上前打算再補他幾腳,但兩道森冷的眸光硬是阻止他的動作。
又是那個男人!泰迪無須回頭便知道那炙人的注視是來自何方。他真的非常非常不喜歡那個男人!
“看什麼!”他轉頭對子城粗聲喝道,試着掩飾住語氣中隱隱流露出的懼意。呵,笑話,他幹嘛怕那個男人!但他的眸光總讓他心虛莫名。
子城依舊保持一貫的沉默,冷然的目光看得他一陣心虛。
“媽的!老子讓你這輩子再也沒辦法勝我!”泰迪索性一發狠,將槍口轉向子城,手指扣下扳機——
“不——”一個纖細的身影衝上前,槍聲和驚叫聲同時響起。
好吵!誰在尖叫?不是她,她叫不出聲了,好痛……好燙……這是什麼?紅紅的、暖暖的……她流血了嗎?子城呢?他沒事吧……他沒事吧?她擋住子彈了……
“娃娃……”子城的聲音脹滿痛楚,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輕撫着她褪去血色的臉頰,“為什麼這麼傻?”
“你……沒事吧?”湘雲軟甜的話聲只剩下微弱的氣音,“我……我是不是……太沖動了……好冷……抱着我……再緊一點……”
子城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強烈的悲痛梗在喉頭,讓他地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不斷以頰摩娑着她冰冷的臉頰,希望能給她更多的暖意。
“媽的!一具死娃娃有個屁用!”泰迪啐道,扭頭吐掉口中的口香糖,對於漸漸流失生命力的湘雲僅是惱怒的一瞥,便不再理會。
他一把揪起星期六,粗聲質問:“我知道島上有直升機。你們誰會開?”
“我會。”出入意料的,冰冷的聲音竟是來自傷痛的男人。
“子城……”
子城低頭在她耳邊低語,“放心,我帶你去醫院,我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我。”
“你會?”泰迪詫異地看着他。
“這裏只有我會,你沒有其他的選擇。”説完,子城抱着湘雲站起身。
“好,就你!載我到清邁,我就饒你一條命。”泰迪放開星期六,要他交出直升機的鑰匙。
自由島上僅有一架救難用的直升璣,平時藏在一處人煙罕至的樹林中,幾乎沒有多少居民知道,卻偏偏讓因分贓不均而被同夥遺棄在自由島的泰迪發現。
星期六領着他們上到藏直升機的地點。
“星期六,有毛毯和布條嗎?”子城抱着湘雲走向後艙。
“有。”星期六取出毛毯和布條,在子城身旁蹲下,協助他將湘雲固定在座位上。
“想辦法在半途解決這傢伙,油箱裏的油夠讓你們飛到來沙島。”星期六以俄語對於城低聲道:“我會通知凱達在那裏接應你們。凱達那裏的設備只能幫娃娃包紮傷口,暫時止住血,無法動手術取出子彈,不過他有足夠的汽油讓你們飛回台灣。”
子城沉默地點了下頭表示明白。
“不準説話!”泰迪將槍口抵住星期六的後腦,略顯緊張地喝止他再開口。
“飛行前的祝禱是我們島上的慣例。”星期六鎮靜地説,跟着站起身,輕拍子城的右肩,“祝好運。”
“快點!”泰迪急躁的催促道。在這座島上拖延愈久,他愈不放心,他只剩六發子彈,殺不光全島的居民,只能暫時嚇唬他們。
子城不理會他的催促,細心的替湘雲包上毛毯,用布條固定好位置,確定她不會在飛行中受到晃動後,才走向駕駛座。
起飛不久,遠方的天空徽微露出曙光,但灰黑厚重湘雲層卻已預告今天不會是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冷風灌入機艙內,帶來些許凍人的寒意,泰迪拉緊迷彩裝,卻阻擋不了鄰座男子散發出的冰冷。
子城的沉默與冷靜讓他渾身不舒服。不該這麼冷靜的!他的槍正措着他的頭,他的女人正一點一滴地慢慢死去,但他沒有嚇得渾身發抖、沒有傷心欲絕,只是沉默地操控着直升機,彷彿他只是他請來的駕駛員,彷彿他心中的傷痛已然平息。
該死的!不該是這樣的!子城的平靜反倒使泰迪備感心驚。
泰迪將目光移向窗外的海面,卻發現他們飛行的方向並非往泰國,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這不是往清邁的方向!掉頭回去!”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槍抵住子城的太陽穴。
“我們不去泰國。”子城淡漠地回答,不在乎只要泰迪一扣扳機,他就會沒命。
“掉頭回去!””
泰迪以槍柄重敲子城的頭,暖熱的血液立時從他額際緩緩流下,但子城卻笑了,輕柔的問着坐在後艙的湘雲:“娃娃,你還醒着嗎?”
“嗯。”湘雲虛弱的應了一聲。
“再忍着點,很快就會到台灣了。”
“掉頭回去!”泰迪再次重敲他的頭。
泰迪的力道重得讓子城幾乎暈過去,但他仍咬着牙硬擋下來。
“娃娃,坐好。”話聲方落,子城出其不意地猛撞泰迪,泰迪重重地撞到機門,使得機身劇烈晃動起來。
“你瘋了!你會害我們全都死在海上。”泰迪被他瘋狂的舉動震懾住,連忙穩住身子,怕過度的晃動會讓直升機墜海。
子城卻只是輕問湘雲:“娃娃,怕不怕回不了台灣?”
“不怕。”
“不怕就好。”“好”字甫出口,他再一次猛烈衝撞泰迪。直升機內狹小的空間讓泰迪無處閃躲,只好硬生生接下子城的撞擊。
直升機再次猛烈搖晃,擺盪的幅度比上次更大,泰迪連忙穩住身形,將槍口對向子城,但顫抖的手明白顯示出他內心的恐懼。
“掉……掉頭回去!不然我轟掉你的頭!”
“好呀,大不了一起死。”子城輕笑道,微眯的黑眸有着令人心驚的狂野,讓泰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我是瘋了!救不了她,我們就一起陪葬!”子城冷笑着,忽地伸手搶走泰迪的槍,動作快得讓他來不及防備。
泰迪驚駭地望着他手中的槍,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努力將龐大的身軀往後移。
“跳下去!”子城命令道,強橫得不容一絲質疑。
底下是汪洋大海,跳下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何時才能游到岸?萬一遊不到怎麼辦?泰迪在心裏盤算着,褐色眼瞳瞟向握着格的子城,猛然出手奪槍,但子城的動作更快,他偏過身子躲過泰迪的偷襲,跟着扣下扳機轟開機門,趁泰迪怔愣之際,他持槍瞄準他的心窩。
“跳下去!”他冷聲道。
“別開槍,我跳。”泰迪不甘願地瞪着槍口,緩緩往機門挪動身體,就在他跳下直升機的同時,他突然伸手捉,住子城的腳踝,企圖將他也拉下海。
子城迅速捉住着陸板,才沒被他拖下海,但兩人的重量使得直升機失去重心,整個往右方傾斜,並逐漸下降。
子城奮力爬上着陸板,剩出一隻手以槍柄重擊泰迪的手背,他一吃痛,反射性的鬆開緊捉住子城腳踝的手,登時落入冰冷的海水裏。
“還你。”子城擲下手中的槍,翻身爬回駕駛座,及時穩住下墜的機身。
湘雲在後艙看不見方才混亂的情形,只能憑聲音來猜測發生何事,剛才的槍聲嚇了她一大跳,她心慌地頻頻喚道:“子城、子城……你在嗎?發生什麼事?”
“我在。”子城抹去臉上的血漬,柔聲道:“沒事,回家了。”
“回家了。”湘雲低喃,安心的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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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惑的心情是複雜的,他不知道是該上前緊緊抱住他大哥,慶祝他歷劫歸來,還是該狠狠揍他兩拳,讓他知道這些日子來有多少人為他傷神煩憂。但俞子惑終究還是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醫院的走廊上,望着一身狼狽的兄長,但子城整個人陷入沉思裏,絲毫不覺他的存在。
當機場的工作人員通知他,他大哥駕着直升機在機場降落,還抱着一名受槍傷的女子請求他們協助時,他立刻拋下所有的事情,直奔醫院,但此刻他的心情卻很紊亂,理不出頭緒來。
“爸和子真等會就過來,你確定你不打算先換件衣服?”俞子惑走向他,淡然的説。
子城一抬頭,一件手工精緻的西裝外套落在他赤裸的肩上,“謝謝。”
“不客氣。”俞子惑的語氣依舊淡然。
他將雙手插入口袋,站在於城身旁,斜倚着白色的牆壁。“她還在開刀?”
“嗯。”子城的目光依舊宜視着開刀房。湘雲是尾部中彈,但是因為失血過多,情況不太樂觀。
俞子惑不再開口,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充斥他整個呼吸道,令他有些作嘔。他向來厭惡醫院,更憎惡裏頭死亡的氣息,若非必要,他絕對不會上醫院。
“我回公司去了。”待在醫院會讓他頭暈想吐,沒必要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耗在這裏,折磨自己。
“你的老毛病還是沒好。”子城輕聲道。自從母親出車禍死在醫院之後,子惑只要一進醫院就會頭暈想吐。
俞子惑輕哼一聲,“你記錯了,我沒有什麼老毛病。”
子城只是低笑,向來張狂的笑聲現在聽來卻好勉強、好疲累。
“你們只剩今天。”俞子惑不理會他令人惱怒的低笑聲,拋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謝謝。”子城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如果沒有任何緊急事件,他明天才會通知湘雲的父母他們回來的消息。
是啊!只剩今天,過了今天,或許他們就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了。湘雲的父母怎麼可能放心把女兒交給一個逃避責任的男人?子城苦笑着搖搖頭。該是他負起責任的時候了。
“子惑,辛苦你了。”子城對着他的背影説道。
俞子惑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看着兄長,千靜的臉龐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句話有什麼意義嗎?我該為你這句話感到欣慰嗎?”
子城無言以對。是啊,子惑的付出與犧牲實非“辛苦”兩字就能道盡。
俞子惑對他的沉默報以苦澀一笑,隨即轉身大步走出醫院。
過了不久,俞家其他人也匆匆趕到。
“你這個不孝子!悶聲不響就丟下婚禮跑掉,要我怎麼跟左家交代!”俞錦源一見到子城,劈頭就罵。
“爸,您先別罵大哥,他今天才回來,一定累壞了!”俞子真柔聲安撫父親的怒氣。
“三哥,三哥……”俞詩奕怯生生地躲在俞子真身後,輕扯他的衣袖,小聲的問:“你説大哥今天回來,他在哪裏?”
俞錦源聽見女兒的話,忍不住又開口,“你着看你,穿的是什麼衣服!竟然連你的親妹妹都認不出你!”
“三哥,他是誰?”俞詩奕採出小臉,好奇地望着子喊。
“他就是大哥。”
俞詩奕聞言,猛搖頭道:“不是,大哥不是這樣子。我記得大哥的頭要總是梳得整整齊齊,而且大哥的額頭也沒有流血。”她對子城的印象依舊停留在他攻讀博士學位時的模樣。
她這一提,俞子真才注意到子城的髮際粘附着乾涸的血跡,連忙招來護士替他清理傷口。
“大哥,你失蹤的時候,大家都很擔心你。”
俞錦源怒氣未消,輕啐道:“誰擔心他了?有膽就死在外面別回來!”
“爸!”俞子真無奈的看了父親一眼,“大哥,你別介意,爸就是這樣子。其實你失蹤的時候,最擔心你的人就是爸,他每天擔心得睡不着覺,頭髮都急白了好幾根。”
彷彿被説中心事,俞錦源的老臉不自然的泛起紅潮,粗聲喝道:“子真,你什麼時候學起婦人嚼舌根了,真多嘴!”
“爸,對不起,讓您擔心了。”子城望着父親額上增添的皺紋與眼中的蒼老,心中的愧疚更深了。
“誰擔心你了!你這個兒子有跟沒有一樣,沒事的時候也不見你回家,我早當你死在哪個地方了。”俞錦源依舊嘴硬,但上揚的嘴角怎麼也掩不住心中釋然的笑意。
“子惑呢?他應該早就到了,怎麼沒看到人?”俞錦源四下看了一遍,卻沒見到二兒子的身影。
“他回公司去了,有事要忙吧。”
“有事要忙?什麼事比自己家人重要?真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俞錦源一提起二兒子就搖頭。他那個憂鬱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誰,整天就冷着一張臉,好家除了公司的事之外,什麼事都與他無關。
俞子真連忙替他二哥説話。“爸,二哥天生責任心董,公司的事沒辦好,總是放不下心,您就別怪他了,他也是為公司好嘛!”
“算了,不提那孩子了。子城,你除了額頭上的傷,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如果沒事,就跟我們回家,醫院的消毒藥水味聞了真難受。”
“爸,您和子真、詩奕先回去,我要等她出來。”子城心中終始掛念着湘雲的情況。
“她?”俞錦源想了一下,才記起子惑在電話裏遠提到有一個女人身受槍傷,好像就是和子城一起失蹤的林湘雲。“你是指林湘雲?”
“嗯。”子城點點頭。
“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俞錦源忍不住問道。
林湘雲那女娃兒是湘雲公司老闆林慶忠的獨生女,他在社交場合見過幾次面,模樣看來乖巧、可人,像個雅緻的搪瓷娃娃,應對進退也得體大方,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因槍傷而送醫急救。
“爸,這件事我回去再告訴您。”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情,加上湘雲現在情況未明,他根本沒有心思向父親解釋。
“好吧,我們先回去了,你別又溜得不見人影,你的年紀也不小,該是定下來的時候了。”當初替子城定下和左家千金的婚事,也是為了要他定下來,別再四處流浪,誰曉得他還是照溜不誤,留下爛攤子讓人收拾。幸好婚禮那天冒出個旌亞企業的繼承人騎着白馬來搶親,一場鬧劇畫下一個還算圓滿的句號,所以左家也沒再追究新郎怎麼從大兒子變成二兒子,不然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們賠罪。
“爸,這次我不會再逃了。”
“真是這樣就好,我已經老了,想享享清福,你就別再讓我操心了,一個詩奕已經夠讓我頭疼了。”俞錦源長嘆口氣,憐惜又無奈地看着女兒。
“爸,我知道。”
“我們回去了,待會我要子真帶件衣服來給你。”俞錦源拍拍他的肩,不放心地再次叮囑道:“記住你答應我的話。”
子城點點頭,“我會紀住的。爸,慢走。”接着看向一旁的俞子真,“子真,好好照顧爸和詩奕。”
“我會的。大哥,真的很高興看到你回來。”俞子真露出温和的淺笑,上前抱了兄長一下。
他們走後不久,開刀房的門終於開啓,醫護人員推着病牀出來,子城心急的上前詢問。
“子彈已經取出來,手術還算順利,等麻醉藥的藥力過了,她就會清醒,不用擔心。”醫師的回答稍微安撫了子城忐忑不安的心。
湘雲送入病房後,子城依舊在一旁守候。過了半個多小時,湘雲終於幽幽轉醒。
“子城……”她虛弱的輕喚。
“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我口渴,能不能倒杯水給我?"
子城依言倒了杯水,輕柔的扶起她的頭,喂她喝水。
“還要嗎?”
“夠了,謝謝。”湘雲吃力的舉起左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輕聲問:“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愛看你困獸般的眼神。”
子城有些詫然。他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連受傷的湘雲都看得出來。
“沒事,你安心養傷,別擔心我;”
“不要騙我。如果我沒有受傷,你就不用這麼早回來,都怪我太沖動了。”
“我是該負起責任了。別擔心我的事,好好睡一覺,你剛開完刀,需要休息。”説完,子城替她拉好被子。
“子城,我們……我們以後還能態一起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拂開她額前的劉海,柔聲道:“當然可以,小傻瓜,別胡思亂想,一切都還是和以前一樣。”
湘雲虛弱地笑了笑,拉起他的手緊貼在頰邊。她知道他在騙她!回台灣之後,一切再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了。她會變回從前易碎的林湘雲,而他也不再是她狂野的子城。
一切都不會跟在自由島時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