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幫百麗將碩大的箱子搬到宿舍樓門口,幫她刷卡撐開電子門。
“一路順風。”她擺擺手。
“明天好好考試。還有,提前拜個早年!”百麗笑着説。
洛枳目送江百麗拖着紅色行李箱的單薄背影沒入一片晨霧之中。
這一年的期末考試距離新年很近,所以考試一結束許多學生就立即啓程返家。洛枳還要參加最後一門雙學位的法律導論考試,所以一直留到現在。她並沒有在學院定火車票,每次都是回家前一個星期自己去東門外的訂票點買票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買到卧鋪票。十幾個小時的旅程,還是躺在牀上比較舒服。
然而今年的情況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雪災的關係,春運的情況比往年更加緊張,訂票點悉數告罄,洛枳在送走百麗之後,也不得不一大早趕赴北京站碰運氣。
從地鐵口走出來的一剎那,她又有些恍惚。每次來到北京站,她都會覺得胸口處有種不知名的感慨,跟着心臟一起跳動着。站前廣場烏泱泱的人羣,彷彿是上帝失手潑下的墨跡一般,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卻在廣場上空蒸騰起一片交織着焦躁恐慌的煙雲。洛枳的目光瞥向三五成羣緊摟着大包小裹擠坐在燈柱下面的農村女人,視線在她們的頭巾和飽經風霜的眼角嘴角打了個結,迅速轉開臉。
也許那種情緒叫做悲憫和無能為力。然而又有什麼可悲憫的呢,洛枳自嘲地笑,她和她們,真的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她深吸一口氣,朝着售票大廳走過去。
大廳裏面倒還算是井然有序,票務信息屏下面大約有十幾個窗口,後面排着一列列的隊伍。洛枳研究了一下信息屏,赫然發現近幾日去R市的車票已然售空。
碰碰運氣吧,她想,於是挑了最短的那列隊伍站在了最末尾。
等了一會兒,發現隊伍紋絲不動。她往旁邊走了幾步,向前面張望,才看到窗口處堵了四五個人,還不時有人晃過來妄圖加塞。
很快隊伍中就有躁動的氣息。
洛枳無奈地搖頭。規矩是一種最容易被破壞的東西,因為不遵守規矩會帶來額外的利益,利益不均又導致因為不公平而產生的憤懣,對於公平的追求恰恰又會打破平衡,最終被踩得一地渣滓的,就是形同虛設的規矩。
比如現在的狀況。
她嘴角上翹,一臉譏諷地看着姍姍來遲的工作人員在隊伍裏面進行着調解,已經有四五個人吵了起來。
“洛枳?”
她從看熱鬧的心情中被喚醒,回頭時候,赫然看到盛淮南的臉。
白色羽絨服的挺拔少年,短髮清爽笑眼盈盈。
彷彿是上帝潑墨時候不經意遺留下來的空白,在人潮湧動的售票大廳,有種不真實的光彩。
洛枳恍然,“好巧。”
“我剛剛去送團委陸老師的小兒子上火車。今天團委有活動他脱不開身,讓孩子自己坐動車又不放心,所以讓我來送送他。我們宿舍樓的人都快走光了,就剩下我和張明瑞還要考試。”
“是這樣啊。”
“對了,我報了新東方的GRE班,每天傍晚的時候開始上課,要一直持續到大年二十九,所以我定了大年三十早上的飛機票,直接飛回家過年。反正是夠慘的。”
“是麼。”
盛淮南被她簡單的答覆弄得有些無奈,只好繼續説話,“剛才本來想直接坐地鐵回去補一覺,鬼使神差地想要來售票大廳參觀一下春運盛事,結果居然遇見你,好巧。”
“是啊,好巧。”
洛枳點點頭,忽然看到某個掛着“中止售票”的牌子的窗口處走過一個工作人員,坐到座位上摘下了牌子,她立即跑了過去,把盛淮南扔在了原地。
圓臉阿姨剛剛在電腦前坐好,就看到了飛奔而至的洛枳。
“小姑娘,運氣不錯啊。”
洛枳笑,心想,運氣的確很不錯。果然守規矩的好孩子最終會被上天獎勵的。
“去哪兒?”
“R市,只要不是今明兩天,什麼時間的都可以。”
明天考完試,隨時都能走。洛枳期待地看着阿姨在鍵盤上敲了兩下。
“最好能是卧鋪。”她不死心地補充了一句。
“想什麼好事兒呢,姑娘,這時候還能有卧鋪票,您開玩笑啊?”
圓臉阿姨擺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硬座都沒了,就剩下站票了,要嗎?”
“站票?”
“站票。”
“站票……”
洛枳正在大腦一片空白中,就聽見身邊有人替她回答,“好的,站票要了,麻煩您。”
盛淮南乖乖牌的笑容出現在眼前,“儘可能要最晚的那天的票,謝謝您了。”
他説完就轉過來拍拍洛枳的肩膀,“先拿下這張票做後備吧,買最晚的一張,給我點時間幫你問問我爸爸媽媽在北京的朋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D字頭Z字頭和T字頭的車很多都留作了內部票,也許能有辦法弄到一張,讓我試試。”
“小夥子,那我可就出票了啊。”阿姨在窗口裏面喊。
“好,謝謝您了!”
盛淮南掏出錢遞進去,順手接過粉紅色的車票,拉起洛枳的手腕離開了窗口。
洛枳有一瞬間的恍惚。
然後很快低下頭,掏出錢包抽出紙幣遞給他,“票給我吧,謝謝你。”
盛淮南沒有推辭,接過錢收下,然後問她,“吃早飯了沒?一起去肯德基喝杯熱可可吧,今天真夠冷的。”
又是這樣親切温和的語氣,禮貌疏離的關係,彷彿從來都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一樣。
洛枳這才發現,如果他們兩個都是站在座標軸上,假使一開始盛淮南的座標是1,那麼洛枳就是原點0,而且是被用彈力膠布綁在原點上的。無論她朝着他的正方向靠近,或者是揹着他的負方向逃離,最終的結果,都還是會被狠狠地拽回原點。
“不必麻煩了,我會用站票回家的。”
“你瘋了?十幾個小時,硬座車廂又冷又擠,你要站回去?你知不知道春運時候的硬座車廂是什麼樣子?”盛淮南嚴肅起來,捏着她的手腕微微施力。
並不是故意為難自己回絕他的好意,畢竟洛枳跟自己沒仇,犯不上用站票這種事情較勁兒。她只是覺得恐懼,因為面對他,她還遠遠沒有做到心懷篤定無欲則剛。
如果説之前的告別行為像是斷臂求生,那麼這段時間的心如止水也算是給了傷口結痂的時間。然而這一次,她預感到傷口會再一次扯裂,再一次血流成河。她要是再不知死活地靠近,那麼下次失去的,恐怕就不只是一隻手臂。
盛淮南睫毛輕顫,“洛枳,你……還在生我的氣?”
“這話聽着真耳熟,”她用燦爛的笑意掩蓋心底的寒氣,“你能不能有點長進?”
他並不打算跟她在這近乎於一團亂麻的問題上糾纏,而是偏過頭,有點不自在地説,“不過有件事,我希望你別介意,我是為你好。你還是應該離那個顧總遠一些,這個人在某些方面的口碑……”
洛枳訝異地張大了眼睛,但是並沒有跟他解釋那天自己和顧止燁一同出現在超市門口的原因,她低頭淺笑,“好,我明白了。”
帶着一種“這個話題適可而止”的拒絕。
盛淮南突然無奈地嘆口氣,“洛枳,你知道嗎,我倒是希望你能氣得滿臉通紅地對我説,‘我跟誰在一起跟你沒關係,你憑什麼管我’一類的……”
洛枳啞然失笑,那樣豈不是成了電視劇?
“我總是覺得,你如果能失控一次,埋怨我幾句,或者乾脆指責我,不要總那麼滴水不漏,也許我就能離你近一些,也許……你明白我在説什麼嗎?”
一句憤怒的“你憑什麼管我”其實帶着幾分委屈和撒嬌的意味,所以就能更親近,是嗎?洛枳在心裏畫了個圈,抬頭明媚地笑。
“那麼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你呢?”她問。
“什麼?”
“為什麼不是你來抓着我的肩膀氣得滿臉通紅地説,‘你説,你和那個顧總到底什麼關係,我不是説過讓你離他遠點的嗎’”她學着他的語氣,挑着眉,笑得很譏諷,眼底卻有水光閃過。
“盛淮南,你走向我,遠比我走向你要容易得多。”
她被無形的彈力膠布折騰到無力掙扎的時候,他在做什麼?為什麼靠近是她,遠離是她,而他只是負手站在自己的座標上,看着她同原點搏鬥,最終還要遺憾地説,很抱歉,你好像用錯了方法。
“也許我們都顧慮太多,不夠勇敢……”盛淮南的眼神空茫,不知道在看什麼。
洛枳乾脆笑出了聲。
“‘我們’是誰?”
洛枳自覺聲音都有了幾分顫抖,她竟然真的有點失控。
“即使跟着你的背影沉默多年,但是我從來都比你勇敢,當你在遊樂場糊里糊塗牽我的手的時候,我握得比你還堅定還用力,我沒有猶豫過,也沒有懦弱過。許多年前我應該沉默的時候,我沉默了;當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努力了;當我想要放手的時候,我同樣,不會糾纏。”
洛枳把車票放進錢包,掉頭離開,卻猛地被拉進一個懷抱中。
碧浪洗衣粉熟悉的香氣包圍着她,她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抖。
“我都知道。”盛淮南的聲音響在左耳邊,親近得有些不真實。
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沉默很多年。”
你不知道。
“我看得見你的努力。”
但你不懂。
“不過你沒資格放手。”
洛枳想要脱離他的懷抱反駁,卻被禁錮得更緊。
“當初是你招惹我的。”
盛淮南語氣微涼,卻堅定異常。
“所以你要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