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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神相李布衣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怎麼?你要開壇説法不成?”

    “非也。我是在感慨。”

    “天下事莫非如是,有什麼好感慨的?”

    “我在感慨招員外和刁氏兄弟的故事。”

    “招員外?刁氏兄弟?”

    “九釜山招尚慈你也不知道嗎?”

    “哦,招大善人啊,誰不曾聽過!他善名天下聞,你叫他招員外,我還不知就是招善翁呢!你提起了九釜山,我才想起,招善翁便是在九釜山起家的。”

    “刁氏兄弟原本也是在九釜山腳下起家的,只不過招善翁是在山陽的龍圍鄉,刁氏兄弟則在豹頭鎮出世;招善翁至少要長刁氏兄弟四十年,原本並不相識,沒想到日後都發了跡,碰在一起,生出了這許多事……”

    “你説的刁氏兄弟,莫不是‘潑風萬勝刀’刁千帆刁老英雄的後人?”

    “便是刁勻、刁勾兄弟。”

    “刁勻、刁勾?原來是刁千帆的兒子!他們日後不是加入了羅祥主持的西廠,成了作惡多端的番子嗎?沒想到卻是刁老英雄的後人!”

    “刁千帆的‘潑風萬勝刀’,可以説是武林一絕,他的人脾氣雖大,卻是行俠仗義之士。

    愛打抱不平,結果,吃了幾次官司,落得一身貧病,連刀法也只傳了刁家兄弟不到五成,便撒手塵寰,一瞑不視了。”

    “當真是英雄落難。”

    “何止落難,連個安葬的地方也沒有呢!幸好,他們茅屋後本有一方小水塘,後來漸漸乾涸了,結了實泥,刁氏兄弟傷心之餘,便想把老父安葬在那兒,可是,兩人把錢掏出來,連買副棺材的錢都沒有,於是只好把家裏三柄單刀,拿去典當,以此來兑錢安葬刁老英雄。”

    “真可憐。刁家兄弟孔武有力,他們各得刁老英雄五成真傳,在武林中已算是立得起旗杆了,不過,就是不學好,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只結交了三教九流的酒肉朋友。刁千帆一死,刁氏雙雄本想當掉兵器,但迴心一想,又覺不值,便糾合那一干豬朋狗友,想冒險行劫,搶它一票,便可為亡父風光大葬。”

    “嘿,聽來用心良苦,他們這般作法,只怕刁千帆死難瞑目了。”

    “他們還在亡父遺骸前上香哩。刁勻位稟道:‘爹爹,你保佑我們順利得手,撈一大筆回來,再為你鋪排殮葬。’刁勾也哭説:‘爹,你窮足了一輩子,咱兄弟也窮了半輩子了,不搶是不行了,你在天有靈,就保佑保佑我們吧。’他們那羣狐羣狗黨,倒是聽服刁家兄弟的調派,都為了替刁氏兄弟籌款葬父搶劫。”

    “這也算是義氣?”

    “這只不過是瞎起鬨,不過,畢竟要比有福同享有難不相共的無義之徒來得強一些。”

    “難道……你剛才説,刁氏兄弟跟招善翁生了事,莫不是他們……去劫招家?”

    “這倒不是,這時候,招善翁還沒有發跡。刁勻、刁勾糾合了七八個流氓,去劫‘豹頭鎮’把家的錢。”

    “把家?”

    “把南風是在吏部當官,家裏很有點財力。刁氏雙雄直闖把家,把把家老幼抓了起來,正想大肆搜掠。不料堂前停着一副棺木,追問之下,把家老幼全哭了起來,把家有一位姓克的管事,比較見過世面,躡懦道出因由,刁氏雙雄才知道原來把南風因附同東林黨,被錦衣衞頭子馬永成進讒,下獄毒死。把家財產,一概充公,連這屋字田地,不久也將被查封。把家大小,投靠無門,悲不欲生。堂上停的棺槨,正放着把南風的屍首。”

    “閹黨可恨,天理難容,刁氏兄弟竟……劫得下手?”

    “就是劫不下手。刁氏雙雄還把餘下的一點銀子,贈恤給把家老太,黯然而去。”

    “刁氏兄弟回到茅舍,發現禍不單行,刁老英雄的遺骸竟給野狗拖嚼,少了一隻腳板,而他們連手上的一點銀子也給了人,悲痛之餘,把刁老英雄匆匆埋了。”

    “真慘。”

    “可難説。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塞翁失馬,焉知禍福?過了九天,那姓克的管事竟找來刁家,把刁氏雙雄都嚇了一跳。”

    “他來幹什麼?刁氏雙雄可沒搶財劫色,也沒難為人家!”

    “便是。原來把家已被髮配充軍,克管事認得刁氏雙雄,那晚目睹刁家兄弟的義行,又聽到他們父親新喪一事,便找上門來,主要是因他懂堪輿之術,想自告奮勇,替刁老遺骸找個好穴位,不收分文。刁家兄弟這才知道克管事不是帶人來抓他們,這才放了心,便給克管事引路,到刁老英雄的墳上去。不料,克管事一見墳地,即變了臉色,跺着腳切齒的道:

    ‘浪費了一個大好的穴地!”

    “為什麼?”

    “刁家兄弟也忙問:‘為什麼?’克管事嘆着氣告訴他們,原來這塊地俗稱‘糞頭’,是三爛九絕之地,否極泰來,除非死者必須要天葬,還要四肢不全,更不能覆以棺木,掘地要深逾八尺方行,因地氣已泄,不能掘地重葬,並需在九天後,移屍再埋,原地改種葛蒲,才能聚穴位之精華。刁氏兄弟一聽,跳了起來,忙表明葬時無錢買棺木,且因人多,掘土甚深,當時野狗噬屍的事,並剛好這是到了第九天頭上,克管事聽罷大喜,即令重掘,要移屍他葬。刁氏兄弟將信將疑,克管事道:‘這是能庇廕後人大富大貴的穴位,決不可把地氣白白泄了。’於是三人動手,掘出餘骸,忽見坑裏有兩把手叉子,原來正是那晚刁氏兄弟搶劫,插在腰畔防身的,悲愴匆忙間遺下在坑裏,克管事仰天長嘆道:‘天意,天意!’……”

    “又什麼天意了?”

    “這卻不是好事。原來這穴位是見不得金器的,一旦見兵刃,則富不耐久,貴不堪留,暴發暴斃。且不能見金,見金則兇;亦不能遇布,遇布則危;更不能逢水,逢水則亡。”

    “怎麼會這樣玄?什麼叫見金?什麼叫遇布?又什麼叫逢水?”

    “刁氏兄弟也是這樣問,克管事卻説:‘日後你們自然便會知道,願多作善事,常懷善心,自消災解危。’刁氏兄弟都有些莫名其妙,更不以為然。説也奇怪,過了不久,刁氏兄弟的一身武功,竟為西廠頭子羅祥所重用,成了他的親信爪牙。刁氏兄弟一旦得勢,便作威作福,強辱民女,殘害忠良,魚肉百姓,可謂無惡不作。”

    “我呸!這樣富貴法,不如不富貴!”

    “許多人一朝得勢,便忘本來。起初克管事亦替他們管賬,後來見他們實在鬧得不像話,也黯然別去,臨行前還揮淚説;‘是我害了你們。’刁氏兄弟以為他心生叛逆,着人攔途把克管事殺了。”

    “豈有此理!刁氏兄弟一入閹黨,人心大變了不成?刁老英雄一生耿介,泉下有知,如何瞑目?只不過……這又關招善翁啥事?”

    “招善翁在六十歲以前,都很貧寒,只不過他窮雖窮,行善如常。招善翁每到街上,只要看到被人遺棄的小狗小貓,或餓得奄奄欲斃的小動物,必定加以飼養,或買下放生,或抱回家裏撫養,對蛇。狼這等惡毒獸類也不例外,至於乞丐、貧窮,更加體恤關照,以致他每次外出,不但人人都稱他‘招善人’,連每頭的貓狗都瞄瞄、汪汪的向他招呼。他只是一個編草鞋的,但被人稱作‘招善人’,可見行善全憑心意,不分貴賤啊。”

    “招善翁真名不虛傳。”

    “有一次,鄰家財主特別關照招善人,招善翁打了一百對草鞋,得了一筆小錢,路上遇見一位外來的青年相士,相士看了他一眼,咦了一聲,再站定端詳他的顏面。招善翁以為相士要招攬生意,便要贈帛,相士搖頭謝拒,只説:‘去買塊地吧,越大越好,越荒蕪越妙。’招善翁莫名其妙,但見相師器宇烏宇不凡,想想也想買塊地以終老,把那些可憐無依的小動物和貧寒孤兒,覓一遮風蔽雨之處,便在九釜山陽買了塊高地,不料……”

    “不料什麼?”

    “你道這塊地裏有着什麼?”

    “有着什麼?”

    “黃金啊!招善翁本待閒來耕作,不料卻掘出了金礦。鄉人中有專冶金銀的,都自告奮勇,來替招善翁開採。這一發掘,金礦源源不絕,偏是除了這塊荒地,到處連半點銀砂都無。

    招善翁從此發達,人人都説善有善報,招善人成了招員外,他第一件事便把原先地主找來,金礦收益,還贈他一小份。又四處打聽那相師的下落,終在鄰縣找着了他,懇意力邀,願常年供奉。相士始終微笑不允。只説:‘禍福無門,因人自招,招員外行事仍持善心,萬勿忘形。’可是招善翁仍三番四次力邀,盛意拳拳,相士便説:‘你跟我在前山最面風向陽處,起了一間屋宇給我,每月供我八十兩銀子,如何?’招善翁口裏連忙作允,日後,也真的在相師指定之地建屋,還按月囑人把銀子呈上……”

    “那相師拿這麼多的銀兩幹什麼?他真的愛財麼?”

    “這裏面可有下文。招善翁暴發後,可忙這忙那,便不得暇重訪相師,也把此事忘了,只吩咐長工帳房,把錢按月送去。招善翁也行善如故,和藹如昔。如是過了大半年。這時候山陰刁氏兄弟的頂頭上司羅祥,竟被刺殺,刁氏兄弟生性好賭,暴富後更濫賭,弄得告貸無門,加上一些九流術士和心術不正的堪輿師,在刁氏兄弟耳邊進讒,説什麼山陽招尚慈在前山截了你的龍脈,應想個法子治他云云。刁氏雙雄因心生毒計,竟向錦衣衞頭子馬永成密稟,以得馬永成的信重。果然,馬永成假公濟私,以招員外私掘國寶為名,家產、礦場一概充公,歸刁氏兄弟接收。”

    “哎呀!這樣一來,招善翁豈不又打回原形了。”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富貴本是浮雲。只不過,招善翁正仿惶無計,忽有小廝來請,招員外心中疑惑,直至到了那屋前,只見佈置幽雅,隱約記起這是當日自己命人為相師所建之屋宇。這時,相士自內廳步出,笑着告訴他:‘我早料有此劫,替你在此龍脈留住了龍眼,任誰奪去了龍身都無用,徒招災害而已。此時此地,註定要有兩家致富。但一得兇終,一得善終,只憑個人修持。’招善人這才知道,相士把他按月的銀兩,把街頭上的乞丐,貧病之上,乃至貓狗禽畜,全收養此處。使招員外有此存身終老之地,他自己卻一文不取。”

    “這相士莫非是神仙中人,難道他是……”

    “你別忘了,招善人雖有着落,但刁氏雙雄並不放過,偏是礦場易手後,遇上北河匯濫,礦場全灌了水,礦場全坍塌了。馬永成遷怒雙刁,雙刁掛怨於招善人,竟惡向膽邊生,又聞説招善人在山陽處過得不錯,便學當年故技,深夜持刀,要劫招員外出氣。

    “哎呀!”

    “還好,他們一翻進牆來,就遇上了那青年相士。兩人施展萬勝刀法,非但不得一勝,且連那相士的衣袍也沾不上。相士一掣長竿,一招便打落二人手中的刀。竹竿一抖,原本收卷在竹竿上的白布,便霍地揚了起來,上面書寫着五個大字……”

    “什麼字?”

    “‘神相李布衣’。”

    “啊,是李布衣,果真是李布衣!”

    “刁氏兄弟這時候也醒省了,想起克管事曾説過:‘見金則兇,遇布則危,逢水則亡’的話,而今真全碰上了,忙掉頭就溜。李布衣叱道:‘克用山是我的師侄,他不學武功,只學堪輿,對你們有心相助,你們卻不感念恩情,還不放過他!’揚手打出兩片絞子,打碎了刁勻的左足踝和刁勾的右膝蓋,兩人負痛蹌踉,仍沒命的逃,欲奔回佔據為己用的招善人大宅子。不料,恰好遇上洪流,把兩人捲進礦洞裏,活活淹死……。”

    “真是報應不爽!”

    “所以我才有感嘆。”

    “你的故事可真不少!”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江湖上天天發生着那麼多有趣的事,又有這麼多有趣的人物,我怎會沒有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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