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依然沒有回頭,卻似是怔了一怔,才驀地笑道:
“道義?道義只在人心,人人的説法都不一樣:你有你的道義,我有我的道義;你的道義可能在我看來是不義,而我的不義在他人看來卻很道義。人人都有不同的道義,你又如何執法?”
這回,鐵手也呆了半晌。然後才道:“你的説法也很有理,這確不易決定。歷來昏君貪官,借法律屠殺異己,便是對法的不同解説和運用之故。不過,法規其實是為正義而定出來了,人為主持正義而訂法則,所以無論如何,正義都比法規更重要。”
然後他才説:“所以,我們不能看到一地死人,聽到片面之辭,就定孫青霞於死罪──我們總要問一他,這事是不是他乾的?要是他乾的,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他;要不是他做的,那麼無論大家對此人風評如何,我都決不能治他的罪。”
那背向少年抬頭峻然道:“可是他本來就是個殺人狂魔。”
鐵手頭也不抬便道:“你也殺過人吧?我也殺過人。在一些罪犯心中,我也是殺人狂。至於‘叫天王’,恐怕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形同‘殺人王’無異。”
他又一次出言“侵犯”查叫天。
奇怪的是,那巨無霸只悶哼一聲,鼻孔翕開,真的噴出一股煙來。
但他卻沒有發作。
──彷彿只要那背向諸人的少年在説話,就輪不到他來説話,他來發作。
那少年依然緊迫釘人的道:“可是他也是個淫魔。”
鐵手眼也不抬,“給姦殺過的女人都死了,誰證實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少年忽道:“有。”
鐵手一震:“誰!?”
只聽一人道:“我。”
説話的是一個女子。
聲音有點燥。
但很好聽。
人也很好看。
奇怪的是:她好看在哪裏,可讓人一時説不上來。可是,只讓人看了一眼,便連相當正直的鐵手也不禁動心。
她的年紀應該很小,但她的風情卻是女人的。
説她是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吧,她的味道卻又十分少女,非常清純。
風情和純潔都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但卻不容易混在一起:就像蜂蜜和蛋,韭黃和肉,蒸魚和葱,鐵手和冷血,他和她。
但她偏偏每一樣都有一些。
她的唇讓人想起吻。
她的眼波令人想醉酒。
她穿的衣是那不經意但令人動意,她的笑是那麼不經心卻讓人動心。
她紋風不動,卻像一條水裏的魚。她就像風情千萬種,連慵懶也是一種嬌麗的美人蕉,卻也像一位露出水面的白蓮。
她是她。
她其實一直站在那兒:就處身於巴巴子和回家家之間。
她無所謂的站在那兒,隨隨便便的説話,本來她的存在至多隻應像是桌底下一隻貓打了個呵欠。
可是,只要她一動、一顰、一笑、一説話,都把人給吸引了過去,焦點重點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是讓一個書生突然聽到他桌上的筆叫了他一聲一樣。
──感覺意外,但又理所當然。
她的臉有點方。
但很白。
以致在陽光影映之下,她的臉就像一朵白花。
大白花。
鐵手一怔。
“你是……?”
她的答案令鐵手大出意料之外。
但卻在情理之中。
“我是蘇眉。”
她個子不高,就因為不高,所以特別“嬌”。
她的唇好像也有點“塌”:
像一朵花開盡了、開完了、開得快要謝了似的。
──如果花蕊是花的性器,那麼,她的唇一張一合丁香半吐間,就令人不由自主的想到:
性。
蘇眉忽笑道:“你真壞。”
鐵手不解:“壞?”
蘇眉笑得花枝微顫,又好像不是她笑顫的,而是給風吹顫的:
“我聽説鐵二名捕是個正直的人,但而今……這樣色迷迷的看着人,像要一口把我吸進肚子裏去了,豈是正人君子所為?”
鐵手道:“正直的人就不看女人?看女人的就不是正人君子?我只持正辦案,不是君子,何況你確是個漂亮的女人。”
蘇眉嬉然一笑道:“原來剛正不阿的鐵手也有一張花腔滑舌的嘴巴。”
鐵手淡淡地道:“我認真,但不古板;我維護正義,但無意嚴肅。”
蘇眉嘖嘖嘆道:“這樣一條漢子,若為一個淫賊而耗上了,多不值得!”
鐵手道:“我説過了:沒有值不值得,只看他值不值我保,該不該由我來抓,一切都只看他有沒有犯事。”
蘇眉忽然靜了下來,秀眉一隻高、一隻低的凝在臉上,半晌才乜着語音,斜斜邪邪的説:“只、看、他、有、沒、有、犯、事?唔?”
然後,她的語調突然提高,尖鋭、劇烈、顫哆了起來,狂怒得像一個突然給人無緣無故正正反反摑了幾十巴掌的女子,通紅了臉,睜大了眼,咬牙切齒地道:
“他是我爹的友朋至交,但誘姦了我,還強暴了娘,更砍了她的腦袋──你説,他有沒有犯事!?”
鐵手迄此,唯有一聲長嘆,深深的望着她,道:“你説的可都是真的?”
蘇眉唇一撇,亮刀也似的一笑:“這種事,可有假的?而今我的好朋友龍舌蘭也落入他手裏。你不補救追緝,反而還為孫青霞那種淫魔説話!?”
“好。”鐵手握着拳頭,一字一句地道:“假如孫青霞是這樣的人,做了那樣的事,我若抓拿不了他歸案,也要他血濺三陽!”
然後他鐵着臉向麻三斤問道:“到底情形怎樣!?”
麻三斤望向那少年和巨漢,眼裏也洋溢着光:
一種異光。
那背向大家的少年道:“而今鐵捕頭已跟我們同一陣線,有話不妨直説。只不過……”説到這裏,停了不語。
只聽馬龍冷冽的接道:“他的懷疑已告一段落,但我們對他是不是孫青霞的同黨依然感到可疑。”
餘樂樂接道:“這種情形,為安全計,理應將鐵遊夏還押候審!”
陳貴人道:“若為脱嫌,還你清白,鐵捕頭理應束手就擒才是。”
李財神道:“當然,拒捕是滔天大罪,我們大可將之斬而立決。”
馬龍長袖垂地,雙目深深注視鐵手,語重深長地道:“這些律法,鐵捕頭當然都已深明。你維護刺客洪漢在先,又為淫賊孫某掩過在後,這山上的血案,也跟你脱不了嫌,而今,我看你要束手就逮?還是頑抗到底了?”
説罷,他的視線轉移了。
不再望鐵手。
而是望他自己“那邊”的人。
一個一個的看過去──
那背向的神秘少年、那氣虎虎洪烈烈的彪形大漢、“東天一棍”餘樂樂、“朝天一腳”詹通通、“財神”李老未、“貴人”陳大紋、“天狼神刀”巴巴子、“天狼神槍”回家家、“狂菊”蘇眉、“袋袋平安”麻三斤……另外還有三頂轎子(到底裏邊還有沒有人?)、十二名赤裸着上身的大漢(究竟是普通的轎伕還是身懷絕藝的高手,隱伏其中?)
鐵手呢?
他身邊有什麼人?
可能支持他?
足以支持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