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想到這一點,卻反而渾身都充滿了鬥志。
他外表仍沉靜如鐵。
不動如山。
他方方正正的粗眉大臉,甚至看不出來有什麼表情,有啥改變。
他一向沉着,在這一點上,他跟三位師兄弟很不一樣。
冷血標悍。他高興就高興,不高興就不高興,喜怒不但形於色,還溢於表。他一向都我行我素、我走我路,甚至認為一個人若連喜怒哀樂都要掩飾斂藏,如此做人不如不做人好了。鐵手卻知道這四師弟出手雖十分冷血,但心腸卻是太熱。
無情冷傲。他高興的時候,冷;不高興的時候,冷;他幫人的時候,冷;他殺人的時候,冷。他從不要人幫他。他看來十分傲慢,甚至有人懷疑他沒有了感覺,甚至失去了感覺。但鐵手知道這位大師兄因在身心都受過非常人能忍受之創傷,所以常用“冷漠無情”來保護自己。
追命則不然。追命好談天説地,酗酒任性,不羈放浪,遊戲人間。但追命雖已看破了世情,卻放不下。他醉的時候比誰都清醒,他清醒的時候反而是一派胡言。他看來是四師兄弟中最瀟灑、豁達、不拘小節、好促狹作弄人的遊俠,然而他往往也在談笑間顯示了箇中真意,欲辯忘言,也常常在不經意的手揮目送間,流露出他的無奈與失意。鐵手常留意到他的悲哀與傷情。
鐵手跟其他三師兄弟最大的不同,是他沉着練達,做事輕重有度,勇於負責,敢於承擔,有過不諉,卻不居功。
他經常跟諸葛先生出入宮廷、朝廷,面聖議事,從中學得了不少禮節、世故。其實論機智,無情當在鐵手之上,但他因有殘疾,不便出入。冷血則過於勇悍,宜野不宜朝,追命太放浪無形,儘管通透人情世情,但仍不全於朝廷禮儀種種約束。
鐵手跟從諸葛先生辦事多了,加上他的勤志強大,孜孜不怠,儀表堂堂,博涉文史,行事進退有度,但又介然不羣,言不苟合,行不苟客,人皆知他是殿堂大器。不過,這只是他給訓練出來、調養出來的“功夫”。
他沉着並不等於他沉默。
他忍耐決不麻木。
他外表的不動聲色,不等同他內心沒有激情激動。
他現在的心情就很激越。
因為他發現“一線王”身邊有如斯好手,有不少高手。
──“叫天王”不但有威望名望,而且還極有人望!
因此,他反而給激發了鬥志!
他矢志要好好的看看好好的秤秤:這查叫天真正有什麼能耐,能叫日月換新天!
所以他説:“一百萬兩吧!”
這一句一出口,餘樂樂、詹通通、李老未、陳大紋四人臉上顯示不同的、複雜的神情來:
──一百萬兩?這人可是獅子大開口呀!
──一百萬兩?他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竟比我們還貴!
──一百萬兩?原來四大名捕也一樣可以收買!
──一百萬兩?原來正義凜然、堅拒推辭,全是表面功夫,到頭來,還是為了收取更高的價錢!
還是“財神”先説話:“一百萬兩?你一個人的價碼還是你們兄弟四人?”
鐵手道:“不,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們的。”
財神皺起了眉頭,貴人也聽不懂。
還是餘樂樂沉聲一句:“一百萬兩是什麼價錢?”
鐵手答:“是你們的價碼。”
詹通通尖聲道:“我們的?”
鐵手鐵着臉色道:“這也是你們欠下的錢。”
李財神怒笑道:“我們欠下的錢?我們也欠人錢?”
鐵手的語氣也如同金石交鳴:“你們當然也欠人的錢,欠的還是天下人的錢。去年華東水災,今年初華北大旱、華南水患,朝廷只忙着替天子辦花石綱、建寶塔林園,到處搜刮,強徵暴斂,但各省各地百姓平民對天災人禍的捐獻,也逾三百萬兩。其中有一百萬兩就給這兒的‘東南小朝廷’朱勔父子和‘叫天王’相互勾結下,連謝也不謝一聲的就吞掉了,要是你們能教‘一線王’吐出這筆救災救難的銀子來,呈上庫務交還災民,這件事我可以不再追究。否則,不但大師兄已承辦這件案子,而我待孫青霞案一了,也會稟上請求接辦此案,勢要追個水落石出為止。到時候,誰盜用公款,誰就當賊辦,絕不留情!”
他寒着臉一字一句地道:“所以,這是你們贖罪的價碼,該還的錢!”
這一回,陳、李、詹、餘臉上一齊變色。
詹通通尖聲道:“就憑你?”
鐵手道:“就憑我。”
餘樂樂嘿聲問:“你真以為你還能辦得了孫魔君的案子,然後才處理此事?我看你連下這座山都庶幾難矣,不如先自掃門前雪吧!”
鐵手昂然道:“我不但要查清孫直劍的案件,還要弄清楚抱石寺的血案,更要上這山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陳貴人仍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道:“你敢説這種話?”
鐵手鐵眉一蹙即舒:“有何不敢?”
陳貴人道:“你敢在我們四人面前説這種話?”
鐵手再也不理他,舉步往山上走去。
詹通通伸腿一攔,叱道:“你要去哪裏?”
鐵手道:“山上!”
詹通通喝道:“不準!”
鐵手看也不看他,繼續前行:“我可沒問你的意思。”
詹通通脖子脹滿了青筋,“要上,得從我胯下鑽過去。”
鐵手一笑道:“這倒不難。”
他徑自前行,眼看胸臆已將觸及詹通通橫蹬的腳板上。
就在這時,詹通通的撐起的右腿,兀然一收。
抵在鐵手胸前的腳,突然不見了。
可是詹通通的腳,收的快、出得更快,“霍”地一腳,又橫蹬了出去!
這一收一發間,何等之快,只要你在他收腿之際眨了眼,便絕對不會發現他已一發一收,再橫出一腳了!
但卻一定聽到那一記腳勁的破空之聲。
那一聲如同一記大槌擊在巨鼓韌皮上。
沉而疾。
勁而急。
──如果這是刀、劍、槍、戟,如此發出破空之聲,實不足為奇。
但這是腳。
且只在短距離一收一發間發出。
聲同裂帛,且發出兵刃割裂空氣之勁風,同時這一腳也一如一件兵器一般,急踹鐵手面門。
鐵手身形不動、不退。
眼也不眨。
他竟然伸手。
他沒有出手,只是把右手一豎,手握拳,拳心向臉,“啪”的以手臂硬捱了這一踢。
他的衣肘留下了一道痕印。
而且衣帛撕裂、掉落。
──那一腳難道不是人的腳,而是利器,所以才能連布帛也給割裂!?
可是鐵手依然繼續前行。
依然寬步。
不徐不疾。
詹通通踢了一腳,給鐵手豎肘硬擋了下來,但這只是他腳法的開始。
他一腳無功,接連下去,一口氣踢出五腳,五腳都攻向鐵手臉門!
鐵手仍沒有避。
他不閃。
不躲。
不退也不讓。
他硬吃這五腳。
他竟硬吃這五腳!
其實,這當口兒,鐵遊夏和詹通通兩人心中都震駭莫已,都失卻了退路,不能不打下去,也只有硬着頭皮硬打硬挨下去這一途。
鐵手以沉厚的實力見著武林。他原以為詹通通失諸於浮囂,可以自己修為上的實力內力強攻陷之,但才硬接第一腳,便馬上發覺這不只是腳力、腳勁:
而是大地之力!
──人的力量有限。
──大地無限。
詹通通的腳勁正是借用了“大地之力”,他每一腳踢出,彷彿都是帶動了整座山、整塊地,甚至連同對方反擊之力!
這是異常大力,非同小可。
更可怕的是:
他一腳既出,第二腳接着就到;你不能只接一腳,不接第二腳;也不能硬接了第一腳後,改而閃躲第二腳。
不能夠。
他不讓你有這樣的機會。
那就好比一架織布機一樣,一旦開動了,一絲接一絲,一線連一線,千絲萬縷,不能説停便停,要斷就斷。
又似是已在發足狂奔騁馳的馬車,若驟然間要它陡止,只怕人馬車三者都要付出極可怕的代價。
詹通通的腳法是:你只要給他踢了第一腳,也等於要讓他踢上十八種腳法,他才會休止,當然,他只喘上一口氣,又會再來十八腳。
可是,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接下他的十八腳?
人稱武林中常見常用的十八種兵器為“十八般武器”,但詹通通這十八腿人稱之為“十八般腿勁”:
他正是以十八種不同的武器:例如劍、槍、棍、矛、戟、鞭……作為他每一腳的腿勁,也就是説,他每一腳踢出,都猶如發出一種兵器,連環發出十八腳,等於把十八般不同的武器都使了出去。
用腳踢了出去。
這要比真的“十八般武器”還難防。
難抵。
難以招架!
鐵手這一交上手才知道:
這“朝天腳”詹通通比武林中盛傳的實力,還要高出許多:
至少高出五倍!
──然而他只是“叫天王”的一名護法!
鐵手心中暗驚,詹通通心裏可更震驚。
他一向自負。
自大。
──自大和自負是孿生兄弟,但卻有兩種來源:一是來自不自量力,一是因為自恃與自詡。
以詹通通的戰力,他絕對是有理由自大和自負的。
他聽説過鐵手的威名。
他早已躍躍欲試。
到底他的朝天腿強,還是鐵手的橫貫手勁?
他有自信能把鐵手一腳踢下山去。
可是他踢了一腳。
鐵手硬接了一腳。
他發現對方的手不是手。
至少不是人的手。
人的手不會那麼硬,那麼定,那麼強大,那麼佛法無邊。
那就像是神的手,天的掌,他一腳踢過去,是可石裂山崩,但這一腳力道卻如泥牛入海,消散不見了!
一點聲息也無。
完全不構成傷害。
──這到底是什麼內力?
──這雙是什麼魔手,竟可以硬接自己一腳,還宛若無事!
不。
不止一腳。
而是六腳。
再下來的連環五腳,依然踢向鐵手臉門。
攻擊仍在一處。
腳腳角度、勁道都不同。
但鐵手只一招:
倒提雙手,拳眼向天,雙鋒貫眉,硬抵六腳。
他竟一口氣硬接了六腳。
每挨一腳,他就前跨一步。
不徐。
不疾。
不快也不慢。
──就像安步當車,昂然邁步。
他前行無懼。
無礙。
──仿似直行終有路,不必計枯榮!
詹朝天這次才真正感到震怖:
──這“四大名捕”的老二鐵手竟比傳説中的武功更強:
至少強出超乎意料之外!
──然而他只是“四大名捕”的其中之一!
其中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