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底還是該走了。
温淼媽媽用力給辛美香拉緊大衣,罩上帽子,朝她笑得非常温暖:“以後常來玩,現在也認識門了,幫阿姨督促温淼好好讀書,別總是瞎貧瞎玩。他的小夥伴我就知道一個餘週週成績還挺好的,美香也是好學生,幫阿姨盯着點他!”
辛美香不好意思地點頭,温淼趕緊一把將她推出了門,“行了還讓不讓人家出門了,你能不能別見到一個鼻子眼睛長全了的就讓人家看着我啊?你兒子是流竄犯啊?!”
温淼帶上門,把他爸爸媽媽的囑託都關在門裏面,然後轉過身,難得正經嚴肅地説,送你回家,快點走吧,這麼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跟在温淼身邊,辛美香覺得似乎不那麼冷了,那37度2的餘温殘留在身上,迷迷糊糊中,半輪月亮彷彿穿着帶毛邊兒的衣服一般,絨絨的很可愛。
也許是太舒服了,有些話糊里糊塗就出了口。
“温淼,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
温淼難得沒有叉腰大笑“哈哈哈我本來就一表人才”,而是沉默着聽,彷彿在等着下文。
“……所以,我覺得,也許你那麼一努力,就真的能成為第一名。”
辛美香説完了自己都愣了一下。
靜默了一會兒,温淼又恢復玩世不恭笑嘻嘻的樣子:“得了吧,我還是給餘二二留點活路吧,我一聰明起來就怕她心理承受不~~~撰~啊!!”
辛美香頓了頓,突然轉了話鋒。
“你爸爸媽媽真好,你家……很温暖。”
温淼只是聽,看着她,笑了笑。
他只把這個當作一般的恭維和禮貌,甚至從來都沒發現他那個平常的家究竟有什麼可以讓別人羨慕的。那種裏所應當的笑容,讓辛美香深深嘆息。
無論如何,辛美香知道自己不該提聰明和第一名,只是她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得罪了温淼在乎的餘二二,還是得罪了温淼的某些她説不清楚處世哲學。
以至於之後的一路,他們始終無話。
下一個拐彎就是辛美香家的小賣部,她忽然站定,對温淼説,“就到這兒吧,前面就是我家了。”
温淼揚起眉,似乎想要堅持送佛送到西。
然而辛美香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地説,“我家和你家不一樣。”
暖融融的月光只有虛假的嫩黃色温度,寒風刺骨,吹亂辛美香額前新剪的劉海——除了餘週週,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辛美香換了髮型,她現在梳着齊劉海了。
温淼站在原地靜靜咀嚼着這句話,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那種傷人的恍然大悟,只是笑笑説,好吧,你回去吧,平安到家了往我家裏打個電話吧。
辛美香知道對方懂了,甚至不敢猜測温淼的臆想中自己的家會是什麼樣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洞的襪子,聽到了電話裏面她放不上台面的爸爸或媽媽的應答,更是明白了那句“我家和你家不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那可憐的面子,她轉身落荒而逃,依稀聽見温淼的喊聲被風聲吞沒。他説了句什麼,那句話和她身上殘餘的37度2被一同冷卻,遺留在拐角。
她要面對的到底還是那個破舊的小賣部,破舊的小牌匾,還有滿懷的北風凜冽。那才是辛美香。
有什麼好丟臉的呢?她揚起頭逼回眼淚。
當年站起來一言不發被所有老師當作傻子一樣訓斥的時光,都牢牢刻印在周圍每一個同窗的記憶中。早就沒什麼好丟人的了。爸爸,媽媽,殘破的、無法邀請同學前來吃完飯的家……這都遠遠沒有辛美香自己丟人。
所以才要離開。遠遠地離開,直到周圍沒有一個人認識15歲以前的辛美香。
直到她根本不再是辛美香。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之後的温淼反而對她和氣熟悉得多。也許因為餘週週得水痘,不得不在關鍵時期閉關,所以一向吊兒郎當的温淼主動承擔起了家庭教師和郵遞員的角色,每天為她整理習題和卷子,而當中一大部分卷子,都來自辛美香。
他們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話題可以討論。他會跑過來催促她寫卷子,她也可以指着卷子的各個部分説明注意事項要求温淼來傳達……更重要的是,辛美香發現,温淼在隱約知道了她的家庭背景之後,並沒有表現出疏遠或者同情,只是很正常。
難得的正常。
有時候温淼為了抄卷子會坐得離她近一些。辛美香感覺到耳朵又在隱隱約約地發燒,暈暈的,很舒服。
37度2的低燒。
熱源在左方。
直到一臉水痘的餘週週出現在收發室的透明玻璃背後,温淼把大家都叫上去看她,辛美香也是第一次有機會和沈屾並肩走在一起。
兩個人的確有些像,同樣寡言和陰沉。
她走到一半,輕聲問温淼,喂,我和沈屾到底哪裏像?
温淼嗤笑,我不是早説過你們不像嗎?
辛鋭再次反問,為什麼?
温淼聳肩,我説不像就不像。
被當作觀賞猴子的餘週週氣急敗壞地朝着温淼喊些什麼,外面的辛美香等人聽不見。温淼開心地大笑,又做鬼臉又敲玻璃,甚至還從書包裏面掏出了一根香蕉假裝要投餵,把餘週週氣得抓狂。馬遠奔在一旁添油加醋,兩手食指拇指反扣裝作是照相機在取景,而沈屾,也破天荒裂開嘴笑得暢快。
辛美香那一刻忽然恍神。
她其實從來都不想要餘週週康復歸來。
當年那個會幫助餘週週往徐志強凳子上撒圖釘的辛美香已經淹死在了歲月的洪流中。此時的辛美香,已經攥着一把圖釘無差別地扔向這個世界。她那一刻瘋狂地妒忌,多麼希望玻璃罩子裏面的那個猴子是自己。她瞭解餘週週表面的氣憤之下是滿滿的感動和快樂。
一種真正被愛的快樂。
有一瞬間她將裏面的餘週週置換成了自己,想着想着,臉上就浮現出一絲靦腆的笑容。
回過神來,餘週週竟捕捉到了這個心不在焉的笑容,並在朝她感激地笑。
辛美香剎那間明白了自己和沈屾的區別。
沈屾只想要第一名。她可以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在乎人緣,不在乎一切,只要第一名。
而辛美香,她想要變成餘週週,又或者説,變成餘週週們。
她們招人喜愛,家庭幸福,生活富足,朋友眾多,成績出色,前途遠大,無憂無慮。
辛美香何其貪心。
當辛美香超過了餘週週成了第一名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場所謂的友情結束了。
她不再接受餘週週莫名其妙的恩惠和友好,她給了對方一個真實的辛美香。
自私,陰暗,雄心勃勃。
餘週週這個所謂的小女俠,果然無法忍受被自己同情的對象搶走寶座,辛美香心理冷笑,看着對方趴在桌子上掩蓋不適。
卻在此刻聽見温淼大聲地安慰餘週週説,你考第五名嘛。
你考第五名嘛,這個比較有技術含量,而且我還把我前面的名額讓給你。
温淼温暖的聲線蓋過了辛美香心底的暗潮拍擊。
她後來沒有再怎麼見過温淼。
他在她印象中説過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另外一個很快就重新奪回了第一名的女孩子説,“你要不要考第五名?”
後來辛美香到了沒有人認識15歲以前的她的振華,後來辛美香真的不再是辛美香。
甚至後來,她喜歡上了一個和自己一樣擁有逼仄的青春的男生,這個男生沒有青春痘,備受推崇,帥氣優秀,卻和她一樣被什麼東西捆綁住了翅膀。
她甚至覺得扯下那張皮,對方就是另外一個辛鋭。
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歡他,還是因為恨另外一個女生,又或者乾脆是同類相吸,又或者是欽佩對方的偽裝比自己還要嚴絲合縫……
然而那種温暖的感覺再也沒有,那種天然地想要靠近的無法控制的感覺再也沒有。
那種陽光的味道。
只有温淼身上才會有的味道。
即使此時此刻跟在淡漠的餘週週身後的那個叫林楊的男孩子有着和温淼相似的笑容和相似的鬥嘴惡習,辛美香仍然知道,温淼是不同的。
温淼不會執着地追着餘週週死纏爛打,温淼不會被餘週週操縱喜怒哀樂,温淼不是太陽。他不會照得人渾身發燙。
他,他的家,都只是陽光下被曬暖的被子,卷在身上,恰到好處微微的熱度,剛剛好是低燒的微醺。
因為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所以才本能地接近和嚮往。
然而對方終究不屑於去温暖她。
很久之後當辛鋭從一個小個子口中得知餘週週見不得人的家事之後,那個瞬間她忽然聽清了晚上送她回家的北風中,温淼臨別前最後喊的那句話。
很樸素很樸素的一句話。
“你怎麼老覺得別人過得一定比你好啊?”
辛鋭忽然自嘲地笑起來。
世界上比温淼優秀聰明幸福的人有千千萬,可是他不覺得別人比他好。
他不覺得,所以他最快樂。
辛鋭曾經想要就此頓悟,奈何有些事情,開始了就無法結束。
比如,辛美香想要變成辛鋭,辛鋭想要變成別人。
因為做別人更幸福。
小賣部即將拆遷前,她蹲在家裏收拾東西,無意中被陽光下的雜物堆晃疼了眼睛。
走過去一看,那閃亮的東西,竟然是銀白色的CD機。
水痘之後,餘週週和辛美香的關係迅速尷尬起來,CD早就沒有電了,她也不再聽,卻忘記物歸原主。
時隔三年多。
CD在陽光下趟了有一陣日子了,手輕輕觸上去,温暖的感覺,彷彿那個低燒37度2的晚上,她在一個幸福的小家庭裏,吃撐了,很想要流眼淚。
不久之後,畢業典禮,餘週週朝她道謝。
直到那時辛美香仍然會因為這聲謝謝而感到一點點厭惡。
厭惡她們這樣的故作姿態,這樣的矯情。餘週週,凌翔茜,無一不是如此。
把日子經營的像個電影,什麼事情都要個了斷,好像別人活該給她們配戲。
餘週週懷念的一切,嘩啦棒,圖釘,十七歲不哭,辛美香都不留戀。
直到餘週週説起,謝謝你在我水痘的時候來看我,在玻璃外面對我微笑。
辛鋭嘴角忽然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
那時候她是為了自己笑,那時候她眼中沒有餘週週,那時候,她幻想着被温淼等人圍在正中關心的,是自己。
她每次微笑,都因為她以為自己是別人。
因為總有一天她會變成別人。
即使温淼説,別人未必幸福。
辛鋭不知道。
她只知道,做自己,一定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