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故事,源於一位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的好朋友(也許算得上是温淼的原型之一吧)讓我幫忙寫的一個小劇本。
這個好朋友是我初中同學。他是個有夢想的人,為了考導演系堅持復讀。那時候我已經在大學裏面混日子了。他來北京參加考試的時候我們抽時間碰面,我很高興地看到,他並沒有如我擔心的一樣忐忑不安或者憤懣不滿,那已經是他第二次復讀了,可是領的時候提起未來,他仍然信心滿滿,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和猶疑。
相比到了大學之後開始和網絡、小説、on-line game死磕的很多渾渾噩噩的廢柴大學生(比如在下……),他的眼睛要明亮得多。
扯遠了。
他大學一年級的作業,5分鐘的小短片,並不好拍。當時我在日本東京做交換生,我們在MSN上碰面,他問我能不能幫他寫個小劇本。
無主題,隨意發揮。
所謂毫無限制,其實是最大的限制。我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捧着腦袋想了半天,大腦一片空白。抬頭的時候不小心瞄到室友掛在牆上的Rain的海報(她是個喜歡看韓劇和台灣偶像劇的美國人,想不到吧),想起她提起這些韓國美男一臉花痴的樣子,不禁笑出來。
然後大腦放空,沉浸在自己幼年的花痴經歷中不能自拔。
記得四五年級的時候,班級裏男生女生青春期騷動,那些關於“張三喜歡李四,李四喜歡王五”的幼稚流言讓所有人心神不寧,卻又傳播得樂此不疲。那時候我是個假正經的小班長,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和集體榮譽感——你知道,這一類所謂被老師所器重的“小大人”,往往最幼稚天真。可是即使如此,還是被一羣小女生圍堵在牆角,那時候手裏還抓着擦黑板的抹布,面對着“趕緊説,你到底喜歡誰”的嚴刑拷打,不知所措。
現在仍然能想起來那時候血液倒流、滿面通紅的窘樣。
然後終於冒着被所有人唾棄的風險説了實話,用盡了所有勇氣。
“夜禮服假面。”
日本動畫《美少女戰士》中的男主角,穿着黑色禮服戴着白色假面的英俊男子。
哪怕現在閉上眼睛,仍然能看到當時一眾小姐妹吞了蒼蠅一樣的表情——並不是夜禮服假面的錯,只是沒有人知道我真的會喜歡一個動畫片中的假人吧,用死黨的話説,一個二維的傢伙,拎出來就是一張紙片,你是不是魔障了?
也許是吧。
成長的過程有時候真的有點寂寞,我看的動畫片、小説、電視劇中的英雄角色(或者是美人),以及生活中遇到的優秀得耀眼的前輩,都成了我扮演的對象。那些一己之力無法洗刷的小冤屈,擺脱不了的悲傷和憤怒,還有小小的榮耀與誇獎,都在幻想世界被澄清、撫平、反覆咀嚼。即使現在回過頭去看,那些都是芝麻大的小事,然而在當年,我奠空很小,目光很短,所以,芝麻很大。
“夜禮服假面事件”的經歷讓我一直抱着“只有我這副德行”的想法,貫穿童年青春期甚至直到現在仍然時不時會跳出來的妄想症,也許只是我特有的、隱秘的“一精一神疾病”。
……我怎麼又跑題了……
總之,從幻想中跳出來的我,回到書桌前打字,很快一個非常簡單的小劇本就基本成型了。劇本簡單得只有三幕。
第一幕,一個在自己的小屋裏面披着被單、枕巾等“綾羅綢緞”忘我地進行角色扮演的小姑娘,她扮演的武林盟主最終被奸人所害(當然奸人也是她自己演的……),倒在血泊中,吐了一口血(白開水),然後倒在牀上,手臂自然地垂下,搭在牀沿上,還要仿照電視劇中的慢鏡頭,緩緩地彈兩下(orz)……然後被老媽拎着耳朵拽去洗澡。
第二幕,長大的女孩穿着白襯衫,在格子間辦公室忙忙碌碌,被同事冒領功勞,被老闆罵得狗血噴頭……
第三幕,疲憊的女孩半夜回到狹小的公寓,發呆許久,突然發瘋似的和小時候一樣開始角色扮演,大魔王的臉換成了老闆和背後捅刀子的同事。一刀砍下去,老闆倒下,女孩正義凜然地接受萬民朝拜——突然幻想的畫面全部煙消雲散,她伏在桌面開始哭。
故事結束。
現在想想,挺白痴的劇本。中戲的同學卻沒有看明白(和許多接觸到這個小説之後對第一章節一頭霧水的讀者一樣)——他問我,那個小姑娘,她到底在做什麼?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麼。你沒有這樣做過,是不會懂得的。
就像當時的小姐妹們沒有人明白我為什麼會喜歡夜禮服假面。
雖然他只是我眾多的“男人”中的一個……
那個劇本最終被擱置。
我卻一直沒有忘記。直到在天涯論壇上看到了一個帖子,樓主詢問大家,小時候有沒有扮演過白娘子?
那是第一次,我開始有種尋找同類的。我發現我終於成長到了不再因小時候的糗事而感到臉紅羞恥的年紀,已經可以回頭笑着懷念了——所以決定,寫下來吧。
故事的名字一開始叫做《瑪麗蘇病例報告》,出版的時候為了不嚇到很多不知道瑪麗蘇是什麼同時又對“病例”二字沒有好感的讀者,更名為《你好,舊時光》。
其實私心來講,我更喜歡原來的名字。瑪麗蘇這個從Marysue翻譯過來的名詞,雖然在同人界臭名昭著,卻絕好地概括了我童年的狀態。
你總是以為你是主角,你不會被埋沒,你最閃耀。沉冤是暫時的,昭雪是遲早的,絕境是用來鋪墊的,而反擊是必須的,甚至跳了懸崖,放心,死不了的,早就有長鬍子的仙人捧着秘籍在懸崖底下等你很多年……
當然,對很多女孩子而言,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那些帥哥、才子,他們都愛你。
你不漂亮,不出色,沒才華,沒家世——不要擔心,你的世界裏,愛情不需要理由。
也許瑪麗蘇妄想症就是這樣一種病。有些人得過,被現實砸得醒過來,表面痊癒了、長大了、成熟了、理智了,卻又不小心會偷偷復發。
就像我。走在路上總會胡思亂想,很多情景很腦殘,我甚至不敢寫到這篇後記裏面。
不過有些時候,也會在校園裏看到一些和我一樣一邊走路一邊傻笑自言自語的傢伙。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我從小就知道。
我很慶幸於這個頭腦發熱的決定。就像後來文下的一個ID叫“路人甲”的讀者對我説,“二熊,趁着還年輕,趁着還記得,多寫一點吧——你很快就沒有力氣再想起了,所有的回憶和感受都會隨着年紀和閲歷被銷蝕殆盡。”
趕在不可阻擋的時間和不可避免的成熟之前,我至少搶救下了一點還鮮活的記憶。
那些人、那些事,還有懷揣着那種心情的我自己,都跳躍在這本書裏。
其實,這篇小説的缺點很明顯。餘週週過於傳奇的身世經歷,遇到了過於美好的林楊,經歷了過於小説化的相逢與別離。如果它能夠再現實一點的話——開學第一天的林楊不會記得幼兒園遇到的餘週週,兒時的奔奔會慢慢消失在餘週週的記憶中,不再想起,更不要提重逢了……
然而重新寫一遍,我仍然會堅持這些“明知不可能”的橋段。就像餘週週自己説的,生活本就不團圓,故事就不要再破碎了。就彷彿是記憶,當時再苦澀,只要這頁翻過去,回想起來,總能咂摸出一點點甜味。這是我們的本能,讓我們堅信美好多過醜惡,希望多過絕望,所以才有理由大踏步地走下去,一直一直不停留。
小説中編造的成分不少,但是所有故事的編造都是建立在我所熟知的情感經歷基礎之上。每每寫到一個地方,我都要將自己當年相似的經歷挖出來,細細回憶,那一刻的我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記得當年吃過什麼廉價的零食很容易,可是描摹齣兒時那種容易滿足的小心情很難——尤其是當我們在越來越不滿足、越來越挑剔的現在。表面上看我回憶了很多當年的故事,其實,我是在借用這些情景,這些人,來捕捉自己越來越微弱的情感記憶。
當年的我,究竟是在為什麼而快樂,為什麼而憂傷?
當年的我們,又怎樣地對那些現在看來有些可笑的東西而斤斤計較、歡呼雀躍、寢食難安?
我認為,直面這些,遠遠要比記住當年蝦條、話梅的牌子要難得多。
我要謝謝《瑪麗蘇病例報告》,在敲下每一個字的時候,我都能重新翻出一點發黴的舊時光,晾曬在陽光下,讓它們重新變得乾爽、温暖。
我想起自己拿着一點點零用錢站在小賣部抉擇到底要買水蜜桃味道的還是草莓味道的話梅的時候,那種興奮和痛苦交織的感覺。
我想起自己小學一年級跑4×100米接力的時候,因為太過緊張激動所以忘記接棒就衝了出去,害得班主任踩着高跟鞋抓着接力棒在後面一路追我。
我想起六年級得知全市××杯奧林匹克競賽取消的時候,我和一個同樣忐忑了好幾個星期的女生在操場上擁抱着歡呼。
我想起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隔壁班帥氣的男孩子在路上堵住我説“我喜歡你”,我板住臉對人家説“我們年紀還小,重要的是好好學習”——跑過轉角卻再也控制不住臉上快樂的表情,蹦兵跳,然後絆倒在台階上,狗啃屎,還扭了腳。
我想起高中三年級因為學業壓力和暗戀(……)而心情抑鬱,散步到行政區的頂樓,在雪白的牆壁上發現了許多人的塗鴉,可惜手中沒有筆,所以只能用指甲在最隱蔽的角落刻下,“×喜歡××,可是誰也不知道”。
後來,大學的暑假,回到學校,發現那片牆被粉刷一新,所有匿名的心裏話都被時光壓平,變成一片空白。
他們就這樣不見了。
2010年的七月份我正式畢業。如果我的故事也能壓縮成一個劇本,恐怕我已經徹底告別了第一幕,步入可能被老闆和同事打磨的第二幕,在喧鬧的職場,為房子、車子和所有世俗的熱熱鬧鬧、冷冷冰冰的東西打拼。雖然告訴自己要堅持最初的夢想,然而結果究竟怎樣,誰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有第三幕,在自己的小房間裏面最後一次“瑪麗蘇”的時候,會不會哭。
我希望不會。
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話。
“我以後一定做一個好媽媽,將我自己不曾得到的所有尊重與理解都給你。”
我做了一次萬能的媽媽,我給了餘週週我錯過和希冀的一切,包括一個充滿希望的美好結局。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彌補。
然而這不是自傳體,我不是她,我們都不是她。
但是我祝福所有閲讀這本書的、同樣擁有瑪麗蘇情節的妄想症患者。
我祝你們“萬事勝意”。
就是説,一切都比你所想的,還要好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