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不是沒有見識過某個同學突然發憤圖強,堅持幾天之後漸漸懈怠,然後恢復到和以前一樣懶散的狀態。
甚至連馬遠奔,都曾經因為一點小鼓勵而重整旗鼓。
神經質而又善良的地理老師,被大家戲稱為“神奇老太”。某天的課堂上把馬遠奔叫起來,問他,黑板上兩條線,哪條是長江哪一條是黃河?
馬遠奔很隨意地答對了。
全班同學小題大做地熱烈鼓掌,畢竟這對於馬遠奔來説簡直就相當於奇蹟。他面色紅潤地坐下,喜氣洋洋,餘週週也很微笑着説,好聰明。
有時候餘週週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些細節會不經意間觸動心房。馬遠奔忽然開始很認真地學習,在紙上寫彆彆扭扭的字,然後面帶羞澀滴説,呀,好久不寫字,呵呵,都,都不會寫了。
然後在某一堂課間,語文老師走進屋裏面説,馬遠奔你到底長沒長臉?全年級只有你和辛美香沒及格,你把平均分拉下來多少你知不知道??!!
正在重新練習握筆的馬遠奔忽然站起來,雙眼通紅。
後來他又坐下了。
短暫的發憤圖強就此夭折,馬遠奔又回覆了當初嬉皮笑臉的一面。雖然餘週週知道就是語文老師不出現,也沒有那些傷人的話,馬遠奔照樣堅持不了多久,可是,畢竟,希望曾經出現過,正因為這份希望,才讓他對語文老師那句和平常差不多的訓斥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更多的人,只是因為自己的怠惰而放棄了所謂的學習計劃。
可是,餘週週從來都沒有想到,辛美香能夠挺過來。
她好像把一腔恨意都傾倒在了課桌上,隨意用筆尖沾一點就能埋頭寫很久。期末考試過後到春節前的這段時間裏面學校組織了初二初三年級的集中補課,餘週週每次經過辛美香的身邊,都能看到她低着頭奮筆疾書。
很早前餘週週就知道,仇恨的力量遠大於愛的力量。愛讓我們變得温吞懈怠,快樂滿足,只有恨能讓我們一直一直在逆境撐下去。
那是一種咬牙切齒的不放棄。
餘週週知道,這種恨遠遠不是徐志強等人一直以來的欺負所能夠引起的。辛美香的成長曆程是一個謎,她沉默的外表下遮蓋着的一切都是個謎。
是她格外悲慘,還是她對傷害格外敏感格外念念不忘?
餘週週一邊疑惑着,一邊熱情地伸出援手。辛美香可以分享她所有的學習方法學習技巧,那些餘週週存着小私心不願意告訴別人的訣竅,還有內容一精一練題型豐富的參考書練習冊,統統被她貢獻出來。
辛美香就像一個黑洞,她從不道謝,從不客氣,在餘週週敍敍地講解着某部分的知識體系應該如何歸納整理的時候,她也只是沉默,不會迎合地點頭以示自己在 認真聽,不過,事實證明,她的確是拼了命地在追趕。她的作息已經奇怪到了一定境界——每天放學回家之後立刻入睡,似乎是防止爸媽和食雜店的嘈雜影響自己學 習;睡滿六個小時之後,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起牀,用整整一個後半夜來學習,天矇矇亮的時候頂着寒風出門跑步減肥,然後早早到校參加早自習。
辛美香的這股勁頭讓餘週週肅然起敬。
每當餘週週給辛美香講題的時候,温淼都會一直拄着下巴在後面注視着她們,從頭到尾。
“你對她真好。”温淼的語氣中聽不出來情緒。
餘週週閒來無事也會對温淼講一些辛美香的事情——自然,省略了關於陰暗的小賣部和瘋瘋癲癲的媽媽這一部分內容。她告訴温淼,這個女孩子其實很喜歡讀 書,有很豐富的內涵,在自己被徐志強欺負的時候挺身而出,還有一顆水晶般的心——即使她不漂亮,可是也能把《水晶》那首歌唱得那麼美好。
温淼一直沉默着聽,時不時點點頭,從不表態。
餘週週一直以為温淼是不滿辛美香的態度。一副非常不懂得知恩圖報的樣子。
“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往我家打電話了,祝我新年好。她只是內向而已,少些甜言蜜語也不是不好,我想幫她,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
温淼搖搖頭,“我不是説這個。”
“……難道你是害怕她的成績超過我?”餘週週試探性地問。
温淼啼笑皆非,“你想哪兒去了?你要是擔心她,還不如先擔心我。”
餘週週哼了一聲,“得了吧,就你?”
温淼把雙手背在腦後,只是笑。
“週週,當你放下戒備,真心想要對一個人好的時候,你就成了瞎子。” ——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了。
餘週週開始在每週六週日約辛美香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北江區圖書館自習。破舊的閲覽室裏面除了一個戴着老花鏡看報紙的老爺爺就只剩下她們兩個。辛美香的沉悶讓餘週週有些無聊,於是她強行把温淼也拉了進來。
原本以為被佔用了週日遊玩時間的温淼會推脱,沒想到他答應得倒很爽快。
“你給我媽打個電話,正好我被她困在家裏面出不去正鬱悶呢,我媽這種無知愚昧的家庭婦女,就知道迷信你這種學習好的女生,恨不得供起來讓我天天燒香拜三拜。就當你行行好,我加入你們拼命三郎學習小組,正好沒有出逃的藉口呢……”
餘週週翻了個白眼,不得已給温淼的媽媽打了電話。
第二天早自習的時候,她回過頭用筆尖敲敲温淼的桌面,“我終於知道你是怎麼長成這副德行的了。”
温淼的媽媽有着樸實而熱情的聲音,幾乎是餘週週心裏面傳統母親的典範。而她以前也在家長會之前見過温淼的爸爸,平和而豪爽的男人,對温淼有着出奇的寬容和放任。
這樣的家庭,應該是能夠長成温淼這樣的傢伙的吧。
“我覺得你這種小富即安吊兒郎當的樣子也沒什麼不對,”她故意用老氣橫秋的語氣説,“你過得太幸福了。”
温淼沒有否認,卻反問道,“難道你不幸福?”
餘週週愣了愣,仔細搜索了一下最近的生活,平淡無聊,只缺煩惱。
好像,當初困擾自己的那種不平和恐懼,已經被時間的流水帶走。
“挺幸福的,”她若有所思,不過很快加上一句,“但是我和辛美香某種程度上有點像……”
“你們不像,”温淼突然打斷她,“一毛錢都不像。”
不過儘管看起來很不喜歡辛美香,温淼還是加入了週末去圖書館學習小組,成員數量一下子擴充到了四名——如果算上那個老爺爺的話。
“How time flies!”温淼誇張地大聲念出英語課本里面Jim寫給李雷的信。
“噓!”餘週週瞪了他一眼,“圖書館裏面不許大聲喧譁!”
温淼斜眼睛看了看看報紙的爺爺,笑了。
“整個閲覽室就咱們四個,一個嚴重耳背,一個基本聾啞,剩下的也就你對我有意見,而我向來不在乎你的意見,於是……”他再次端起課本,油腔滑調地大聲念道,“How time flies!”
閲覽室的舊木桌很窄,餘週週把腿伸過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温淼卻彷彿沒知覺一樣,仍然自顧自地問,“喂,週週,你説,韓梅梅是不是喜歡李雷啊?”
餘週週差點沒咬到舌頭,餘光盯着辛美香,對方仍然在和比熱容晶體熔點戰鬥,對他們的對話恍若未聞。
於是她也伸長脖子靠近温淼,小聲説,“可是我覺得李雷喜歡的是雙胞胎Lily和Lucy……”
“沒事兒,我覺得好像Jim喜歡韓梅梅,你記不記得上樹摘蘋果的那篇課文,Jim一個勁兒地在底下叫韓梅梅要小心,韓梅梅理都沒理他,光顧着跟李雷哈拉來哈拉去,這一看就是……三角戀啊!”
餘週週的臉朝下砸在了桌面上。
“孽緣啊,” 温淼一副痛心疾首地樣子搖頭,“從第一課李雷站在中間説‘Jim,this is Hanmeimei. Hanmeimei, this is Jim’的那一刻開始,三個人的糾纏就已經註定了……”
餘週週低頭沒理他。過了一陣子發現温淼不出聲了,抬起頭,才看到他正忙着用自動鉛在英語書上亂塗亂畫呢。
明明只有兩個頭像的李雷和韓梅梅,被温淼在圖案下方補上了身體——而且還牽着手。
餘週週臉一紅,突然想起什麼了似的湊過去問,“温淼,你是不是思春了?”
温淼一個本子飛過去,氣急敗壞地大叫,“餘週週!思春那個詞是亂用的嗎?!”
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辛美香早就滿臉通紅,筆尖也停在第17題的題號上許久不動了。
老爺爺的報紙輕輕地翻過一頁,安靜的閲覽室裏面只有紙頁嘩啦啦的響動聲。春光正好,外面隨風拂動的柳條上冒出了一點新綠,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許多許多年後,餘週週他們早就不記得JIM寫給LILEI的信到底都説了什麼。只有那第一句,How time flies,所有人都銘記在心。
時光飛逝。只有李雷和韓梅梅還在年復一年笑容滿面地互相問候,how are you?
只有他們的青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