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你有沒有吃過一種糖?”
“什麼?”
餘週週託着腮慢慢地説,“它叫口紅糖。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其實那個糖很小,紅紅的,只有一節。但是包裝卻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樣,輕輕一旋,糖便和口紅一樣露出來,女孩子們都學着大人一樣拿着它小心地在自己 的唇上來回塗抹,然後再用舌頭舔舔嘴唇,那劣質的甜味因為這逼真的形式而變得格外誘人。可是餘週週的媽媽卻從來不允許她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買那種糖。餘週週 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是覺得不衞生?還是怕她過早地學會臭美?她不懂。
沒想到身邊的辛美香卻忽然説,“你想吃嗎?”
餘週週嚇了一跳,“有嗎?”
辛美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皺着眉頭盯着地磚想了半天,才抬起頭,一副黃繼光主動請纓炸碉堡的表情説,“有。”
餘週週那一刻還不明白為什麼辛美香找顆口紅糖也能這麼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後來當她跟在對方身後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雜店”的時候,餘週週才反應過來。不過辛美香不知道背後的餘週週已經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彎處停了下來,認真嚴肅地對餘週週説,“你站在這兒等着,別跟着我。”
餘週週一輩子都記得辛美香臉上矛盾的表情。
冒着被窺探秘密的危險,去找一顆口紅糖。
餘週週忽然覺得很感動。她用力地點點頭説,好。
甚至沒有問為什麼。
與是辛美香轉身離去。
口紅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處都買不到,辛美香家的食雜店竟然有,説來説去不過只有一個原因。
積壓存貨。賣不出去的東西。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運動會上面拿出來的麥麗素,落滿灰塵,而且還過期了。
餘週週猜得出,這樣的小食雜店在新近開張的物美價廉的倉買超市擠兑下,應該盈利每況愈下。唯一能比超市佔優勢的,恐怕只有醬油醋和啤酒了,因為鄰居們都相熟,有時候賒賬拿走兩瓶啤酒也沒關係。
餘週週的記憶中留有一個擁擠不堪的小賣部,當時她還是奔奔家的鄰居。小賣部燈光灰暗,屋子裏一股黴味,還有那個賣東西的阿姨,永遠都兇巴巴大嗓門滿口 髒話地衝着她大聲吼。買到的麪包大多不是太油膩就是乾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裝,基本上是三無產品,有幾次還有些發黴。那時候人們的腦子裏沒有消費者意識,也 沒聽説過三一五,這個城市裏面還沒有超市,也從來不曾有過會把好吃的糖果分發給孩子們的慈祥的店主,他會把發黴過期的東西買給孩子或者傻子。
但是,餘週週仍然覺得那些東西真是好吃,酸角,楊梅,雪梅,蝦條,卜卜星,奶糖,冰棍兒,五毛錢一包的桔子冰水——雖然都是色素勾兑的。
也許現在再吃就不那麼好吃了吧?
什麼東西都是回憶裏面的才最好。永遠都是。
過了一會兒,辛美香跑了過來,鬼鬼祟祟的,塞給她一節淺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麼粗,好像一節長哨子。
餘週週很興奮,她們兩個躲在角落裏面,賊眉鼠眼四處張望,好像兩個正在進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餘週週費力地旋開口紅糖,看着裏面那節玫紅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樣冒頭,然後小心地躲到沒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皺皺眉頭,心裏有那麼一絲失望——很難吃。
只是為了圓一個心願而已。
不過這幅鬼鬼祟祟的樣子,難道是在躲避媽媽?餘週週想了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緊張,好像口紅糖是她做出來的一樣。
“沒,挺好的,送給我吧。”她珍重地將口紅糖揣進褲兜裏面,“謝謝你,美香。”
辛美香有些侷促地笑了,低下頭説,“那我回家了。”
餘週週擺擺手,“那,再見。”
辛美香有些駝背地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朝餘週週無比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週週?”
“恩?”
“謝謝你。”
謝謝你。從來沒有人邀請我出來玩,從來沒有人往我家裏面打過電話。
餘週週一頭霧水,看着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
開學的時候,餘週週的英語口語和聽力有了很大的進步,看了很多書,長跑越來越在行,心裏竟然真的有了一種初成少俠的感慨。
唯一的問題在於,暑假作業沒有寫完。
那本綜合了古詩詞填空小作文智力競賽科學知識和數學複習測驗的大本暑假作業還有好多沒有寫完。餘週週的牴觸情緒讓她很難堅持每天做一頁。暑假的最後幾天,她一邊翻着漫畫,一邊咒罵着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奮,最終還是沒有寫完。
餘週週淡定地深呼吸。
然後伸出手,把中間全是小作文可是她來不及寫所以留下了大片空白的四五頁,撕了下去,乾乾淨淨,一個斷茬都沒有留。
她知道檢查作業的時候老師只是從頭到尾翻一遍,不會仔細核對頁數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所有違法亂紀鑽法律空子的行為都是從娃娃抓起的。
第一堂課,大家把《暑假作業》,週記本,鋼筆字練習本和英語練習冊一樣一樣傳到第一排,每組第一排的同學細細地數過,把缺少的數量報給老師。
許多人宣稱自己忘帶了。
於是張敏一指門口,“回家拿去。一個小時之內回不來就算你沒寫。”
班級裏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徐志強等人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教室,餘週週知道,他們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過了半個小時,温淼第一個回來了。第一堂課剛結束,餘週週伸了個懶腰踱步到辛美香身邊問她《柯南》有沒有單行本,就瞥見温淼正在四處借訂書器。
上次自己把人家扔在原地夢遊一般地離去了,餘週週有些過意不去,於是這次主動搭了一句話,“温淼,你的作業本散架子了嗎?”
温淼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他咧咧嘴,點點頭,晃了晃手裏面的田字方格本,紙頁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像白色的海浪。
用訂書器在桌子上狠狠地按了兩下之後,他滿意地再次抖了抖作業本。
然後突然一下子湊近餘週週,在她耳朵邊輕聲説,“你沒發現這個本子格外地厚嗎?”
餘週週被他突如其來的咬耳朵行為嚇了一跳,連忙躲開身,“是又怎麼樣?”
温淼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笑着説,“我把上學期的作業本給拆了,所有上面沒被用紅筆打上對勾的,都被我拆下來拼到一起,好不容易終於湊夠了一假期的作業量,還得裝訂上,你説我容易嗎?”
剎那間餘週週羞愧地覺得自己撕空白頁的行為實在是太低段太小兒科了。
温淼卻在這時候用食指輕輕按了按額頭上新發的小痘痘,認真地問她,“你的暑假作業是不是一放假就都寫完了?你這麼用功的人……”
餘週週卻突然很想罵人,你才用功呢,你們全家都用功。
她甚至在那一刻想要大聲地對温淼宣佈,自己其實是把暑假作業撕掉了關鍵的幾頁的,她是偷懶了的……
轉念一想卻覺得奇怪。用功並不是什麼貶義詞,確切地説,這從來就應該是一種褒獎,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誇獎勤奮努力,就等於變相説這個孩子笨、沒有潛力呢?
其實説白了,還是潛意識裏面覺得自己不夠聰明,才會在形式上裝模作樣,模仿聰明孩子的調皮和懶散,好像這樣就證明自己不是死讀書了。
這個可憐的年紀,總是要在證明給別人看了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肯定自己。
餘週週突然對温淼產生了興趣,她瞪大眼睛迫近他,鼻尖幾乎都貼在了對方下巴上,這次輪到温淼嚇得往後一竄。
“你……你幹嘛?”
“你除了鋼筆字沒有寫,其他的作業都做完了嗎?”
温淼眨眨眼睛,“英語抄寫單詞,我背得下來的單詞都沒有抄……估計老師發現不了。那個暑假作業的綜合大本我也沒寫完,就挑裏面有意思的題做了做,其他都是亂寫的,反正老師也不看,只要看起來是滿的就可以了……”
餘週週突然發現,温淼好像從來不浪費時間在重複性勞動上面,比如抄寫熟爛於心的單詞,比如鋼筆字。
於是温淼口乾舌燥呆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餘週週又一次緊緊盯着自己的臉走神,露出詭異的笑容,然後目光空茫地跟自己擦肩而過。
好學生腦子都有病。温淼嘟囔了一句,好像沒感覺到自己微微發紅的面龐,繼續低頭擺弄田字方格,
辛美香在這一刻抬起眼睛,望着温淼和餘週週背影,看了一會兒,復又低下頭去。 ——
初二最大的變化有三個。
新學科,物理。
月考。
以及週六補課。
補課的形式很簡單,全校前240名同學分為四個班級,ABCD,一切都嚴格由名次決定,每次大考之後都會重新排一次座位和班級。
餘週週不知道説什麼好,她緊張而激動。
甚至連如何與沈屾打招呼都演練了好多次。是應該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地等待着對方跟自己打招呼呢,還是熱情地微笑着説“我是餘週週,早就聽説你成績特別好,認識一下”?
終於到了週六,她早早地到了A班的教室,按照黑板上面的簡陋的座位分配圖做到了靠門那一桌的外側。
九月的天空總是明朗澄澈,讓人心情愉悦,有種梳理一切重新開始的錯覺。
她正對着窗外的天空傻笑,突然聽到耳邊清冷的一句,“麻煩讓一下,我進去。”
餘週週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桌子被她突然起身拱得向前一跳。
桌腳和水泥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餘週週有點尷尬,直直地看着身邊這個戴着眼鏡的冷漠女孩,所有計算好的問候微笑集體當機,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回來啦,那進去吧。”
説完之後,沈屾倒沒什麼反應,她自己先被這種小媳婦的腔調驚呆石化了幾秒鐘,才訕訕地低頭挪動身體讓出一條道。
突然聽到門口有點幸災樂禍的笑聲。
被分到B班的温淼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門口,看樣子是路過時候不小心看到熱鬧。餘週週嚥了一下口水,他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屾面前沒皮沒臉敲敲桌子,“這就是著名的學年第一啊,沒有一次考試失手,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沈屾抬眼看看他,理都沒理,就低下頭從碩大的書包裏面掏出筆袋、演算紙和練習冊。
餘週週在心裏偷着樂,切,你看,人家不搭理你吧。
沒想到温淼醉翁之意不在酒,歪歪頭湊過來,嬉笑的臉在餘週週面前放大了許多倍。
“餘二二——哦不,餘週週,你也很不錯嘛,每次都是第二,也從來都不失手啊,很穩定啊,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他的笑容在餘週週的錯愕中加大。
餘週週氣極,回味過來之後,突然笑了。
她又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驕傲而危險的弧度。
“您這是哪兒的話呀,六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