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桉,你知道嗎,運動會最讓我快樂的不是給自己班級的同學加油,不是坐在原地不停地吃零食,也不是傻乎乎地揮舞着道具歡迎校領導下來視察。都不是。”
“我喜歡站在草坪中央,看着他們一圈圈地繞着跑道拼命狂奔,看觀眾激動地喊着口號;看女孩子扭扭捏捏地,扔標槍總是扎不到地上;看男孩子使了吃奶的勁 兒,可是鉛球還是隻飛了短短的距離……呃,我不是光看別人的笑話。你抬起頭,就能看到特別藍的天空,周圍沒有高樓,所有的同學都在遠處化成模糊的小點。
“那一刻我覺得,我才是世界的中心。”
辛美香從一開始就非常忐忑不安,餘週週卻非常自在,她信步晃過三年級的看台區域,扯着辛美香的袖子驚呼,“你看,他們都把練習冊放在腿上做題呢!難怪,馬上要中考了嘛,聽説很多人都找藉口不來參加運動會呢。”
中考,振華,沈屾。
説完這些,餘週週的心陡然間落了下去。她收起笑容,拉起辛美香的手,沿着跑道外圍衝向二班的陣營,卻在接近的時候放慢了腳步。
“餘週週,你……”
餘週週無暇顧及辛美香的疑問,她悄悄地繞到距離二班不遠不近的位置,也不再向前,只是伸長了脖子張望。
在一羣人中辨認並不熟悉的沈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終於她找到了,沈屾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裏面,低着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不管她究竟在做什麼,餘週週確定,對方一定是在做練習冊。
一定是。
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種豪情壯志,好像眼前已經沒有了藍天白雲陽光草地,也沒有了奮力壓住練習冊扉頁防止它被風吹亂的初三學生。她站在舉辦開學儀式的禮堂裏面,胸前戴着大紅花,舉着稿子帶着一臉謙虛的笑容説,感謝母校,我能取得這樣的成績都要感謝老師的關懷與鼓勵……
學弟學妹擁上來唧唧喳喳地詢問學習方法,張敏和其他科任老師都站在外圍欣慰地看着她,語調輕快地説,你看,咱們學校百年不遇的學生,多爭氣,從她一入學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這樣的幻想讓餘週週不由得低下頭去傻笑,笑了幾聲又迅速地收斂成一副謙虛正經的表情,目光裏充滿了善良熱情的火花,面對着周圍那些傾慕自己的學弟學妹,耐心地解答着各種疑問。
“餘週週……你沒事兒吧?”
餘週週嚇得一激靈,臉迅速地脹紅了。
沒事。她拉着辛美香大步離開。經過二班陣地前,還特意回過頭朝辛美香笑笑,説了兩句關於天氣的無聊的話,一副極為自然的樣子。
“陳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樂,然後瞬間消散,剩下的就是極大的沮喪。”
沮喪於坐在台階上盯着自己的書包,發現裏面一本練習冊或者輔導書都沒有。差距不是一點點。勤奮刻苦是一種
“要不,你吃我帶來的零食吧。”
辛美香以為餘週週嘆氣是因為書包裏面沒有愛吃的東西,她很感激餘週週特意與別人換了座位做到自己身邊,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的書包拉開,敞口對着餘週週。
餘週週卻在那一刻偏過頭,認真地盯着辛美香。辛美香覺得已經能看到對方清澈的眼中屬於自己的影像了。
“陳桉,我一直不敢説我想考學年第一。我要裝作我不在乎名次,別人為了討好我,説‘那個沈屾沒有你漂亮,又怪癖,只知道埋頭死學’的時候,我也只能尷 尬地笑笑説大家各有所長。你記不記得我説過的自己為什麼喜歡《灌籃高手》?因為他們敢説‘我要打敗你’,即使沒有成功,也不會有人笑話他們。”
“我覺得,那才是青春。”
説出這種話,餘週週自己都覺得有點酸不拉幾的,可是,她的確覺得,敢贏敢輸,敢開口大聲宣戰的自信,才有資格叫做青春。
有那麼一刻,餘週週很想看着辛美香的眼睛,告訴她,你知道嗎,我有點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在乎人緣,卻時時刻刻掛念着學習,積極努力。我很想贏過她。
話語在心裏流轉幾圈,餘週週還是低下頭扒開了辛美香的書包,問,“你都帶了什麼好吃的?讓我看看。”
越長大,禁忌越多。餘週週學會內斂,家世已經不再是唯一的禁區,她心底潛藏的抱負和慾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來,不對任何人敞開,否則也許只能招來不理解的嘲諷。
辛美香書包裏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餘週週拎起一袋學校附近都有些買不到了的麥麗素,剛想問她在哪個食雜店弄到的,就發現自己掌心抹了一層厚厚的灰。
怎麼……這麼髒……
她沒有説,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立刻笑起來,“我好久都沒吃過麥麗素了。小學一二年級時候我們班級每堂課下課的時候生活委員會讓大家報出自己想吃 的零食然後下樓一起買上來,事後交錢。那時候大家都很喜歡吃麥麗素,有時候還會幾個人湊錢買呢。後來他們開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沒人説自己要吃麥麗 素了。”
辛美香卻極其敏感。
“我也是突然想起來了,於是在食雜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發現的,你看,都有點髒了。”她輕聲説。
餘週週含着一顆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動聲色地翻看着紅色的包裝袋。
不光髒了,而且還過期了。
但她還是嚥下去了,並因此覺得,自己挺偉大的。
但是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可以更偉大。
文藝委員自告奮勇報了女子1500米,那是女生項目中最長距離的賽跑。可是上午她一直頂着日頭忙着指揮着大家揮舞嘩啦棒迎接校領導檢查,也沒怎麼吃東西,到了中午的時候,很自然地臉色灰敗——虛脱了。
餘週週面對體育委員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嚥了口口水。
於是下午兩點整,體育委員在她前胸後背各用別針別上了運動員號碼,她們是2000級的初一年級六班的13號選手,於是號碼是00010613.
即使已經告訴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沒有人指望自己拿什麼名次,可是當檢錄處的體育老師領導着她們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線上的時候,餘週週孤零零地盯着 腳下漫長的紅色膠泥跑道,還是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口怦怦亂撞,她還沒有開跑,就已經覺得腿軟,耳邊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汨汨流動的聲音。
“各就位,預備——”
槍響的一刻,餘週週卻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運動會,老師把範文中所有優美的成語詞彙都總結在了黑板上,生龍活虎,離弦的箭,堅持不懈,奮勇爭先……
可是餘週週想,最恰當的形容,恐怕就是,“發令槍響了,同學們好像脱繮的野狗一樣衝了出去”。
脱繮的野狗一號餘週週同學跑在跑道最裏側,浪費了傳説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畢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體力。餘週週經過6班的位置的時 候,還大腦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陣營揮了揮手——這一滑稽的舉動讓班級沸騰了,大家紛紛配合地作出追星族應有的瘋狂表情,甚至連徐志強都用怪里怪氣的腔 調喊着“餘週週,加油!”
譁眾取寵能讓人心情愉悦。餘週週早就已經開始張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嘗試着咧了咧嘴角,然後繼續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彷彿要炸裂一樣,火辣辣地疼。
第二圈勉強堅持了下來,她的速度幾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顛一顛作出奔跑的姿態。周圍陸陸續續有女孩子棄權,餘週週一直在告訴自己,再跑一百米就棄權,就一百米——就這樣,竟然堅持完了第三圈。
那麼最後一圈如果放棄不跑,是不是很虧?雖然人生重在過程,可是這種説法只是用來安慰那些結果堪憂的傢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結果,那麼過程再難看也沒關係,因為旁觀者關心和記住的,永遠只有結果。
餘週週忽然想起了玲玲姐。當陳桉開開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學子的時候,玲玲姐卻在經歷着復讀。
“陳桉,如果你當年考砸了,會怎麼樣?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學過程中,你比誰都優秀,可是就是考砸了……你會對命運憤怒嗎?”
命運是註定不會理會任何人的。
於是玲玲姐再怎麼哭泣不甘,也只能靜下心來繼續復讀,頂着一腦門的青春痘咬着筆桿和解析幾何戰鬥到底。
當憤怒無濟於事,被嘲弄無視的尷尬讓我們也只能笑笑説,算了,我不介意。
被逼無奈,握手言和。
餘週週從自己的最後一圈一路聯想到人生,溜號的行為並沒有減輕她呼吸時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痠軟,她的視野中漸漸地出現了像壞掉的電視機屏幕上一樣的白色雪花,星星點點,蠶食着視線中的紅膠泥跑道。
可是還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過去,你就永遠贏不了沈屾。
餘週週許久之後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1500米的最後一圈和沈屾有什麼關係。
也許,只是那個年紀漫無邊際的錯亂邏輯。
正在餘週週半閉着眼睛機械前進,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突然聽到左耳邊傳來輕輕的笑聲。
“週週,你還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