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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運動會(中)

    “迎面走來的是一年6班的檢閲隊伍,他們身着白衣藍褲,英姿颯爽地向主席台齊步走來。看!他們一精一神抖擻,手持彩棒,步伐整齊。聽!他們口號嘹亮,氣勢如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奮力拼搏,勇往直前……’”

    餘週週她們在體育委員“正步走,一——二——”的喊聲過後集體踢正步,將臉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着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領導,隨着步伐的節奏甩動着“嘩啦棒”,嘴裏喊着毫無創意的口號。

    “陳桉,我覺得我們傻透了。”

    所有檢閲隊伍集體站在體育場中央的草坪上,等待着運動員代表發言,裁判代表發言,校長髮言,副校長髮言,教導主任發言,體育教研組組長髮言……

    “陳桉,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領導們就有講不完的話。我知道他們其實不想説,而我們也不想聽。到底是誰讓我們這樣不停地互相折磨的?”

    升旗儀式結束,檢閲隊伍退場,大家紛紛撒腿朝自己班級的方陣跑過去。沒有着急跑掉的只有各班舉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短裙,自然沒有辦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丟盔卸甲毫無顧忌。

    餘週週跑得極快——因為她急着上廁所,已經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門前媽媽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討厭喝水,稍稍喝得多一點就會立刻排出去……

    “陳桉,我一直有個問題沒想明白,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現在還有點疑問……你不要笑我……”

    餘週週的信,越來越肆無忌憚,她感覺到陳桉這個稱謂已經變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題頭,信紙上細細密密的字跡也越來越隨意,就像一種持續性的自言自語。她再也不覺得某些話題過於弱智和難為情。

    “其實我想問你,人半夜醒來的時候,是應該先上廁所還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話,以我的體質,可能很快就會……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廁所,那麼喝完水之後我總是會神經質地覺得想再上一次廁所……好難選擇啊……”

    寫完之後,她自己都會傻笑幾聲。

    不過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陳桉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對方到底會不會看自己的信,都是個問題。

    餘週週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級所在的位置,朝張敏請了個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廁跑,突然聽見背後張敏一聲尖利的“你湊什麼熱鬧?”

    她遲疑了一下,回過頭,看見辛美香面紅耳赤地站在張敏面前,訕訕地轉身離開了,上了幾步台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餘週週從廁所回來,被文藝委員拉過去一起指揮大家揮舞“嘩啦棒”。

    “我説了,等會兒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們排練完了再讓你們吃,急什麼啊,一會兒校領導下來巡查的時候再排練就來不及了!”

    文藝委員奮力阻止着,可是大家仍然忙着打開自己的書包和袋子從裏面往外掏各種零食的包裝袋,互相顯擺,交換,嘩啦啦撕袋子的聲音響成一片。

    “讓他們先吃吧。”餘週週打了個哈欠,拽着文藝委員往看台上走,文藝委員不情願地嘆了口氣,最後還沒忘記指着幾個男生説,“給我坐整齊了,跟前一排同學對齊,你看你們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邊看得特別明顯,注意點!”

    餘週週不自覺地輕聲笑,好像在文藝委員的極其富有集體榮譽感的舉動中看到了小學時候的單潔潔和徐豔豔。她已經和單潔潔失去了聯繫,甚至不知道單潔潔究竟是去了師大附中還是13中。每週六去外婆家探望的時候,也很難見到餘婷婷,對方總是在補課。

    舊時的夥伴,一個一個都消失不見了。不過,安心聽從命運的安排,留不下的,就讓它走。還能回來的,就心存感激。

    比如奔奔。

    餘週週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抻長脖子遠遠地望着2班的方向,可是什麼都看不清。

    其實她後來和奔奔很少有機會見面聊天。僅有的幾次,聊了聊沈屾,聊了聊運動會前各個班級的準備,幾乎沒有涉及到彼此。

    每次餘週週看到的奔奔,都是和一羣像徐志強一樣的男生在一起。她知道他在這些所謂哥們面前的面子問題,所以從來都目不斜視假裝不認識他,更別説喊他“奔奔”了。這種情形讓她有些氣悶,有時候悄悄觀察在男生羣中奔奔的樣子,也會在心中暗暗將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比較。

    其實沒什麼可比較的。

    因為以前的奔奔只留下模糊的一團影子。

    餘週週坐在看台上發呆的時候,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時候她記得的並不是對方本人,她記得的,永遠都只是自己和對方在一起時候的感受。舒服的,快樂的,親密的,就是朋友。儘管對方已經變了,可是憑着對以往的記憶,她仍然可以順着温度摸索過去。

    她的輕鬆自然,還有那些旁若無人的絮絮叨叨,其實都是對着過去的奔奔——餘週週自欺欺人地假裝走在身邊的這個男孩子仍然只有6歲,假裝不知道對方並不喜歡她叫他“奔奔”。

    抓住不放,有時候是重情義,

    有時候不過只是重自己的情義。

    餘週週突然沒來由地氣悶,眼角突然瞥見坐在前排左下方的辛美香正側過臉看着自己,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求助。

    “你怎麼了?”餘週週帶着詢問的表情做着口型,辛美香很快地轉回頭,假裝剛才並沒有擺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餘週週聳聳肩作罷,翻出書包,盯着裏面滿滿登登的零食,考慮了一下,拽出一袋喜之郎果肉果凍,打開包裝,分給四周的同學,順便收穫了別人給她的巧克力威化和話梅糖。

    一袋果凍很快只剩下兩個,周圍的同學爆發出一陣驚呼,最上排徐志強他們的罐裝可口可樂被踢撒了,可樂就像上游發洪水一樣朝着下面的幾排奔流而去,大家  驚慌地拿起椅墊躲閃,亂成一片。文藝委員灰敗了臉色呆望着主席台的方向,好像預感到自己的班級已經在一精一神文明獎的競爭中提前失去了資格。

    雖然事發地點比較遠波及不到自己,不過餘週週也站起身給那些驚慌躲避的同學們讓地方。趁亂站起身揉揉有些發麻的屁一股,她走到孤零零的辛美香身邊攤開手,指着最後的兩顆果凍説,“鳳梨,芒果,你要哪一個味道的?”

    “什麼?”

    “果凍啊,就剩兩個了,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分吧。”

    辛美香的表情仍然有些詭異,不知道在忍耐什麼。她低下頭,輕聲問,“鳳梨是什麼?”

    餘週週拍拍腦袋,笑了,“哈,她們總是喜歡叫鳳梨,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其實,就是菠蘿。”

    “我要芒果。”她伸出手從餘週週手心抓走了橙黃色的那一枚果凍,餘週週感覺到她指尖冰涼,彎下腰輕聲問,“你沒事兒吧,你很冷嗎?”

    辛美香終於抬起頭,彆彆扭扭地説,“我想上廁所,我要憋不住了。”

    “跟張老師説一聲請個假啊!”

    “我説了……”

    在餘週週跑向廁所的時候,沒有參加檢閲隊伍並且一直在看台上留守的辛美香就鼓起勇氣對張敏説自己也想去廁所。張敏本來就不喜歡她,怒斥她湊熱鬧,還説  為了讓觀眾席看起來有秩序,上廁所必須一個一個去,前一個人回來了後一個人才能去。被張敏罵了一通的辛美香一直等待機會,可是女孩子男孩子一個一個地跑到  張敏那裏去請假,她太過懦弱,所以一直憋着。

    辛美香什麼都沒有説,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餘週週。一頭霧水的餘週週胸中湧起沉寂許久的屬於女俠的豪氣,她拉起辛美香的手,説,“走,我們就跟張老師説你肚子有點疼,我陪你去。”

    辛美香嚇得想要掙脱,奈何餘週週像一頭拉不回的蠻牛。這種氣勢也嚇了張敏一跳,她正忙着折騰被自己當成遮陽傘的紫色雨傘,愣愣地點了一下頭,餘週週就已經像火箭一樣發射了出去。

    她一路向前,沒有回頭,於是也沒有看見背後辛美香有些複雜的眼神。 ——

    終於,一臉解脱的辛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到等待在門口的餘週週身邊,自然,她的不好意思一般都表現為面無表情目光低垂。

    “活人不能被……憋死啊,下次別這樣。”餘週週拽拽辛美香的袖子。

    “對不起。”

    “怎麼?”

    “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攥在手裏的果凍掉到蹲坑裏了。”

    餘週週笑了,把手裏面剩下的那一枚遞給她,“那這個給你吧,菠蘿味道的。”

    辛美香接過來,把包裝最上層的薄膜在鼻頭輕輕摩擦了兩下,終於笑了一下。

    “我早上喝水喝多了。我每次喝水喝多了就會這樣。”辛美香慢慢地説。

    餘週週睜圓了眼睛,然後又笑得眯成月牙,“喂,我問你,你半夜起來的時候,是先喝水還是先上廁所?”

    辛美香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説,“我每次起夜,這個問題都要想很久。” ——

    “你也看過蔡志忠的《莊子説》?我覺得他畫得真好!”

    “恩,我也喜歡日本的漫畫和動畫片。”

    “你看《通靈王》嗎?”

    “看啊,不過我還是最喜歡《灌籃高手》。”

    “全國大賽的部分你看了沒?”

    辛美香輕輕地點了點頭。

    餘週週一直以“是否看過全國大賽部分的大結局”這種幼稚的標準來劃分同類。她幾乎要撲過去擁抱辛美香了。

    辛美香也看過“大宇神秘驚奇”系列叢書,也認為劉暢和大宇是一對兒,但是也同樣覺得外國多結局多線索的“矮腳雞系列”恐怖故事更有意思,尤其是“《賭  命遊戲廳》那一本;辛美香小時候也喜歡抓毛毛蟲然後將它們碾成一段一段的,再蹲在旁邊認真觀察着粘稠的綠色□流出來;辛美香也拿着放大鏡用太陽光烤螞蟻;  辛美香也喜歡水蜜桃味道的楊梅,喜歡浪味仙,喜歡娃娃頭雪糕,而且,她喜歡幹吃奶粉……

    做我的朋友吧。

    餘週週情不自禁地拉緊了辛美香冰涼的手。

    “你小時候有沒有買過那種填色的本子?就是給美少女戰士塗色的畫本。我昨天突然想起來,打算去買一本,可是到處都沒有了。唉,我都覺得我老了。”

    餘週週煞有介事地皺着眉頭捧着臉,只是想要逗辛美香笑一下。可是對方自始至終很少表情,偶爾笑一下,只有眼睛裏面始終閃爍一種熾烈熱情的光芒,讓餘週週確定,聊起這些,她也是很開心的。

    辛美香聽到餘週週故作苦惱的感慨,毫無反應,過了幾秒鐘之後,才輕輕地説,“要是這樣就老了,我不甘心。”

    很多年之後,餘週週已經想不起來這句有些不合時宜的怪話究竟是辛美香説出來的,還是她的記憶在經歷了後來的一切之後替彼時彼刻的辛美香捏造出來的。

    但是她切實記得,辛美香眼睛裏面的不甘。

    像一座等待爆發的,年輕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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