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低頭的時候發現左腳的白色雪靴上印着一個大腳印。
應該是在車上的時候被那個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嘆了口氣,朝師大門口的人山人海走過去。
又是這樣的十一月,鉛灰色的天空又開始一年一度的壓抑。餘週週低頭看看錶,才七點二十五,她以為自己會到的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峯的公交車裏面擠了四十多分鐘之後,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還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據説,獲得一等獎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個重點初中爭搶。餘週週在學校的奧數班裏面掙扎了半年多,仍然學得稀裏糊塗。她 勉力支撐着自己,記筆記,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題習題,奈何習題答案都只有結果沒有計算過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弄懂。餘玲玲正在學 校的高三集中營寄宿,餘婷婷不學奧數,餘喬忙着圍捕母老虎,她孤立無援。
她可以去問奧數班的老師,可是她不好意思。餘週週第一次體會到班級裏面那些所謂的“差生”的心情——當老師眉飛色舞地聆聽一羣天才發表高見的時候,餘週週抱着那本奧數書站在一邊,低頭看看自己用紅筆在題號上畫了一串圈圈的那些問題,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更粗鄙。
於是低下頭,灰溜溜地離開。
當然,她也可以去問林楊。只是,那天之後,林楊再也沒有去過學校的簡陋奧數班。
也許是因為學校的奧數班實在水準不佳。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
以前她總是能遇見林楊,後來她總是遇不見林楊。
餘週週從那一刻開始朦朦朧朧地猜測,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巧合與緣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為。
七點四十,當餘週週在門外站了一刻鐘開始覺得手指冰涼的時候,大鐵門打開了,人羣一擁而入,裏面操場上靠近教學樓一側的地方站着一排老師,每個人手中的舉着一個大牌子,寫着考場號,大家紛紛按照準考證上面的號碼尋找自己的考場去排隊。
餘週週站到了14考場的隊尾,抬起頭,發現前方有個女孩子的帽子看起來有些熟悉。
等大家排隊進入考場教室,依據桌子左上角貼着的白色紙條上面的考號尋找位置的時候,餘週週才發現這個女孩子果然是個熟人。
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邊的那一桌上。
餘週週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從左邊傳來的一絲一毫的響動都能牽制她的神經。凌翔茜輕哼一聲,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證拋着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餘週週原以為自己能夠像動畫片中演繹的一樣,很大氣很熱血地偏過頭對她説,你看什麼看,我一定會打敗你,覺悟吧!
然而這不是籃球場,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鐘後發到手裏面的是奧數卷子,奧數,是奧數。
她沒底氣,只能偽裝視而不見。餘週週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來的,旁觀者知道他們終究會爆發終究會勝利,他們不死,他們不敗。可是生活中,沒有人會拍拍她的頭,告訴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儘管説大話吧,反正最後贏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還有一種角色叫炮灰,她們資質平庸,她們努力非凡,她們永遠被用來啓發和激勵主角,製造和開解誤會,最後還要替主角擋子彈——只有幸運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懷裏,得到兩滴眼淚。
那時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個鉛灰色的早晨,沉悶陰暗的教室裏,來自左邊的窸窸窣窣的各種聲響,像針刺一般刻進了她的記憶裏,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沉重難耐。
監考老師舉高牛皮紙袋,表示封條完好,然後當中開封,髮捲子。
餘週週接過前排同學傳來的卷子,從筆袋中取出一支維尼熊的圓珠筆,在左側小心地寫上考號和姓名學校,然後開始正視那張卷子。
20道填空,六道大題。
第一道題是倍差問題,算了兩分鐘,解決。
然後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沒問題。
第二道題是植樹問題,很順利。
餘週週開始有點興奮了。她滿懷希望地解決了填空題的前六道,第七道題有些困難,在題號上畫了個圈,暫且放下,然後繼續看第八題,恩,勉強蒙出了一個答案,代入原題,好像挺靠譜,不錯,繼續看第九題。
二十分鐘後,餘週週很尷尬。
一開始是把沒做出來的題號畫圈——後來,她放棄了畫圈——因為整張卷子上,不畫圈的只有七道題。
餘週週嘗試了很久,終於還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聽着手腕錶針滴滴答答的聲音。
她真的努力了,一邊練琴考級,同時奧數班從不缺課,雖然做題的時候有些膽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運,但是半年時間,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羣從小就參加奧數訓練腦子又聰明的孩子們競爭,她真的覺得很艱難。
其實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膽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餘週週還是坐起身——並不是想要再接再厲繼續尋找思路。她只是倔強地握着筆,在演算紙上徒勞地寫着半截半截無意義的算式。
因為左邊的女孩子做題做的很順暢,演算紙嘩啦啦地翻頁,清脆的聲音像是一首殘忍而快樂的歌。
當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側過臉看餘週週,嘴角有一絲含義不明的笑。
餘週週儘量用演算紙覆蓋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題的空白,無論如何實在太刺目。
3X7=21
考試結束的鈴聲打響的時候,餘週週才發現,自己的演算紙上,排列了無數條這樣的兩位數加減法。
3X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拼命還能成功的事情,或許只存在於動畫片中。
她把卷子遞到老師手裏,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認真地把圓珠筆放進鉛筆盒裏,小心翼翼,表情虔誠,彷彿手裏拿的是傳位玉璽。
這個年紀的小小虛榮,往往掛着一張自尊的臉孔。
餘週週走出教室之後跑到女廁所去了。她並不想上廁所,只是希望借用時間差把凌翔茜的背影塗抹掉。
可是隨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門的時候,一眼就望見了大門左邊停着的三輛車,幾個大人圍着四個小孩兒,在那裏彼此寒暄不知道説着什麼。
餘週週低下頭,追趕綠燈跑過不寬的馬路,然後站到對面的天橋下一個戴着墨鏡拉二胡的瞎眼睛的賣藝老頭身邊,假裝聽得很認真,實際上眼睛卻控制不住地瞄向對面不遠處的那幾家人。
林楊的媽媽摸着他的腦袋,笑眯眯地和對面的兩個家長説着什麼話,蔣川正低頭踢林楊的屁一股,林楊則轉過身回踢蔣川,凌翔茜站在一邊笑,而周沈然則對着正蹲下身囑咐他什麼話的媽媽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灰敗的背景色襯托下,這羣人和背後三輛黑色的轎車圍成了一個強大的結界,帶着十足的壓迫感。
餘週週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裏面説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丫頭,你也沒好好聽我拉琴啊。”
餘週週嚇了一跳,那個老頭低下頭,透過墨鏡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個白眼,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橋洞下久久迴盪。
餘週週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頭被氣得又翻了好幾個白眼,“我説我是瞎子了嗎?”
餘週週想起阿炳,剛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會拉二胡”,突然覺得自己很白痴,於是嘿嘿笑着撓了撓後腦勺,伸手從褲兜裏面掏出了五角錢硬幣,彎下身輕輕放進老頭面前髒兮兮的茶缸裏面。
轉過身再去看站在校門口的那羣人,發現他們竟然齊刷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剛才老頭子的那聲大吼給招來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個人僵在那裏,不知道應該對上誰的眼神,那七八個人組成了一個整體,卻只能讓餘週週目光渙散。
就在這一刻,背後二胡聲大作,好像給這尷尬的一幕譜上了荒唐的背景音樂。餘週週被驚醒,回過頭,老頭子又倉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難受。
“爺爺,你……”
“這就是五毛錢的份兒,你再多給點,我就接着拉琴。”
餘週週知道這只是賣藝老頭在開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對方是在故意給自己解圍,可是她還是鄭重地掏出了五元錢,再次彎腰放進茶缸裏面。
“五塊錢夠不夠?”
老頭子咧嘴一笑,二話不説重新拉開架勢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繹,在空蕩蕩的橋洞下伴隨着冷冽的寒風一起飄到遠方。餘週週站在原地,盯着隨二胡琴絃飄落的陣陣雪白松香,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種比琴聲還荒謬的旋律在心間迴盪。
一曲終了,老頭抬起眼,摘下墨鏡,露出大眼袋。
“這曲子是我自己譜的,好聽不?”
餘週週面無表情,“你想聽實話嗎?”
老頭子再次翻白眼,餘週週轉過身,校門口此時已經空空蕩蕩,她剛好看見最後一輛給轎車在路口轉彎留下的半個車屁一股,還有一串黑煙。
她朝賣藝老頭笑笑,説,“謝謝爺爺。”
然後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鉛灰色的陰沉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