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週週犧牲了晚上的《灌籃高手》,付出了一句對不起,得到了一本學校強制購買的華羅庚奧賽教材,還有幾頁記錄着許多隻有一半的習題的筆記。
餘婷婷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説話了。
那個蘋果事件結束不久,餘婷婷曾經氣憤地跑到餘週週的房間指着她半天説不出話來——也許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説。她認為餘週週冒領了那個蘋果,想要指責,卻又不好意思大聲宣佈那個蘋果的主人其實是自己。
沒想到餘週週歪頭一笑,就把當時的情況跟她從頭到尾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怎麼會記錯林楊的生日?”
餘婷婷一言不發,低下頭,眼淚像小金豆一樣順着臉龐滾落,“她們説的。”
尾音是濃濃的哭腔。餘週週黯然,怪不得她們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禮物才那麼興奮,還招搖地舉到操場上去示眾。
餘婷婷從此之後變得很沉默,從來不愛看書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説,還熱切地給餘週週推薦。
餘週週湊到她的小書桌前,和她一樣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藏在數學書下的封面,上面四個大字很醒目。
《花季雨季》。
“什麼故事?”
“高中生的故事。”
餘週週張大嘴巴,“好看嗎?”
餘婷婷沒有理會她這個無聊的問題,而是幽幽地嘆了口氣,用右手輕輕摩挲着書皮,“我剛剛看到欣然從打工的地方離開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餘週週終究也沒有看過《花季雨季》,可是她覺得整本書已經寫在了餘婷婷的臉上了。
那樣夢幻神往的表情,彷彿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婷婷,你……喜歡林楊嗎?”餘週週揹着手歪着頭,打算把話題從《花季雨季》引開。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心裏卻好像打起了一面鼓,餘週週連忙盯緊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裏砰砰的聲音。
餘婷婷卻好像已經走出了蘋果的陰影,她雙手托腮,目光漂亮窗外,右手食指尖還在有一下每一下地描摹着封面上的字形。
“我們只是朋友。”餘婷婷説。
很多年後當餘週週回憶起餘婷婷説這句話時候稚嫩的語氣和做作的表情時,總是會笑出來。那樣的一本正經,卻又故作淡然,裝模作樣,又一百二十分真誠。惆悵裏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傷心。
可是當時的餘週週,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裏,泛起滿心説不清楚的情緒。
似乎是羨慕。
她知道這種姿態,一定也來自於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這樣改變了餘婷婷,讓餘婷婷掛着夢幻的表情疏遠鄙視着餘週週,她的目光投向了極遠極遠的地方,把餘週週凌翔茜等人統統化為了虛幻的背景。
不過,此刻的餘週週對餘婷婷的羨慕已經超越了《花季雨季》。餘婷婷沒有被一班老師要求去學奧數,她的户口保證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參加入學考試。
我不會奧數,我也沒有學過英語,餘週週低着頭翻着手中的那本奧數教材,看着目錄上的“雞兔同籠問題”“植樹問題”“求和問題”“倍差問題”……她被密 密麻麻的字跡擊敗了,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屋子裏面只有掛在牆上的石英鐘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餘週週糾結萬分,連額頭上都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怎麼辦啊……馬上就要六年級了,還要期末考試,還要練琴考九級,我要怎麼辦?
閉上眼睛,又看到了那個小個子周沈然眯縫着眼睛瞪她的樣子,還有紅着眼睛的林楊低頭從她身邊經過時候帶過的那陣温柔的風。
我為什麼這麼笨呢?餘週週從寬大的椅子上滑下來,蹲在地上,剛才離家出走的眼淚現在才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龐,她用雙臂摟緊身體,突然間覺得萬念俱灰。
心裏那種懸空的慌張現在還是沒有緩解,她還是害怕的,害怕明天上學的時候於老師因為晚上週沈然被打的事情訓斥她,害怕林楊因為她受處分,害怕周家的人找媽媽的麻煩,害怕自己學不會奧數考不上好的初中,害怕……
思緒不知怎麼就飄到了小學一年級時候站在舞台上抱着獎盃對着林楊爸爸手中的照相機微笑的那一刻。她記得,閃光燈在自己的眼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未來,炫亮異常,可是誰也沒有告訴過她,光芒再耀眼,也無法抓得住。
現在的她和被於老師訓斥為“笨得要死,啥也不是”的小時候,並沒有根本區別。
餘週週揪着牀單,像個正常的五年級孩子一樣,哭得稀里嘩啦。
只是不敢出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哭累了,抓了毛巾擦擦臉,吸吸鼻子,站起來,望着枱燈下安靜躺在那裏的數學書,緩緩閉上了眼睛。
湘北永遠是被逼入絕境的時候才會爆發,餘週週學着眼鏡兄木暮的樣子輕聲對自己説,“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即使還剩五分鐘,只要主角小宇宙爆發,那麼之前的部分都不算什麼。
比賽,現在才真正開始。
餘週週這一刻才懂得陳桉所説的,生活遠比動畫片要殘酷和一精一彩。餘週週面對的對手,像一隻七手八腳的大章魚,可是,她不害怕。
志氣滿滿的餘週週小臉漲的通紅,耳朵裏盤旋着灌籃高手的片頭曲,攥緊了手裏的維尼熊自動鉛筆,翻開了“雞兔同籠”問題的那一頁。
十分鐘後。
餘週週蹲在地上繼續哭。
她忘了,動畫片裏面的小甜甜也不會做數學題,聖鬥士星矢不學數學,而櫻木花道,是個掛科王。
為什麼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訴自己,我就是太着急了而已,我慢慢來,一定會找到敵人的破綻!
……十分鐘後。
敵人無懈可擊。
餘週週無能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種東西比自己的父親是誰還要讓人無能為力。它的名字叫奧數。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學……餘週週第一次覺得現實的殘酷距離自己如此近。近的能看清八爪魚腳上的吸盤。
蒼白的燈光下,餘週週抱着一本嶄新的奧數教材,默默思考着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義的事情。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外婆接電話的聲音在客廳中響起,過了一分鐘,週週聽到敲門聲。
“週週,電話是找你的。”
餘週週連忙抹了抹臉上的淚,打開門跑向客廳。
“喂?”
“週週嗎?我是陳桉。”
週週忽然覺得心底灌入一股清冽的甘泉。
“恩。”她抱緊了聽筒。
“週週,你家長方便送你來一趟省二院嗎?”陳桉的聲音好像在空曠的地方響起,顯得非常遙遠。
“怎麼?”
“谷老師,恐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