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許迪那德行!”單潔潔一邊啃着排骨,一邊惡狠狠地瞪着正被一羣人圍在中央的許迪。
“華羅庚”杯全國奧數聯賽,一班的林楊和七班的許迪獲得了金獎。
餘週週看着許迪“翻身做主人”之後滿面春風地在人羣中誇誇其談的樣子,忽然覺得,如果許迪有尾巴,那麼現在一定搖得比飛機螺旋槳轉速還快。
她忽然回想不起來,當他們在學習奧數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奧數彷彿是一項極為長遠的投資,當餘週週和詹燕飛等人得到台前短暫的快樂的時候,還有很多人伏在書桌上跟數字搏鬥,然後終有一天,真正站在台上的,是他們。
餘週週負責的紅領巾廣播站連着三天早上宣讀對林楊和許迪的通報表揚,直到某天早上她唸到這兩個人的名字就很想吐。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彷彿這種對於奧數的狂熱已經會捲起一場大火,把她和她們都焚燒殆盡。
女人的直覺,永遠準得不像話。
學校裏面開始舉辦奧數補習班,每週週三週六週日上課,採取的幾乎是半強制的方式,班級裏面所有被老師“看得上眼”的學生,統統要去上課。
“週週,你去嗎?”單潔潔把排骨吐在桌子上。
餘週週已經不再是懵懵懂懂的一年級小丫頭了,這樣的補習班,有多少程度是為了跟風,多少程度是為了創收……她心裏清楚。
然而當於老師發現學習委員報出的名單裏面沒有餘週週和詹燕飛的時候,她還是把這兩個曾經的班級棟樑叫到了辦公室裏面。
餘週週安靜站在靠牆的一側,盯着於老師的玻璃杯子裏面上上下下浮動的茶葉。
“你們還以為這是過去呢?學校的奧數班有多少家長來求我讓他們家孩子參加,我都沒給名額,給你們,還不領情,以為我閒的沒事兒幹是不是?”
詹燕飛低着頭小聲説,“於老師,全國學聯那邊一直都有事情,我恐怕……”
“你那個什麼學聯,我早就想説,都是騙人的,你有名氣,就讓你到那兒掛個名,你還真以為能指着它混一輩子啊?你給我醒醒吧,你都要上初中了,過去的事 兒就過去了,歷史再輝煌也都翻過去了,你現在的成績在咱們班都夠嗆,何況上初中,你還能跟得上嗎?恩?你爸媽目光短淺不替你考慮,老師難道也由着你亂 來?”
餘週週仍然低頭沉默,餘光卻看到小燕子眼角已經有淚光閃爍。
“學校開班是為了你們好,怎麼一個個都不知好歹呢?別嫌老師説話難聽,初中可是跟小學不一樣了,沒人管你是不是會唱歌跳舞詩朗誦,我告訴你們,女孩子 天生就笨,越到高年級,越容易跟不上,天生就沒有男孩子腦袋瓜聰明,自己還不抓緊點,想等着上初中吊車尾啊?考高中不考主持也不考大提琴,你説你們兩個傻 不傻?恩?”
餘週週心理咯噔一下,可是表面上仍然是陳桉式的表情——她自認為鎮定自若,老師眼裏,卻是典型的水潑不進。
“而且餘週週,有件事情我原本早就想要跟你媽媽談談的,今天既然話談到這兒了,我就先跟你説清楚,咱們現在小學升初中體制改革了,師大附小的學生只有 一半有機會升入師大附中,還有一半要去八中,不過,你當初是擇校進來的,户口還是在你家動遷之前的管區,所以你的初中還是要回户口所在區的,唯一的辦法就 是參加師大附中和八中這些好學校的入學考試,如果能通過那才有可能破格錄取,考的內容,自然就是奧數和英語,特別優秀的孩子才有可能被錄取——不過話説在 前面,人家可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市三好,大提琴考了幾級或者會不會詩朗誦。人家根本瞧不起這些,所以你自己掂量吧。”
於老師的語氣比以前涼薄一百倍,曾經被她摸着頭髮誇獎的那些所謂的“才華”瞬間就變成了不值一錢的花拳繡腿,而當初三天兩頭被她罵的狗血噴頭的許迪卻 一瞬間成了班裏的紅人,餘週週放學之後一邊掃地一邊看着於老師撫摸着許迪的後腦勺,笑容滿面地許迪的父親説,“我就喜歡小男孩,腦袋瓜聰明,有靈氣。以後 得讓你家許迪多帶帶我兒子。我兒子也淘啊,特別特別淘,不過淘孩子都聰明,你看你家許迪就是,雖然愛搗蛋,但是多有靈氣啊。”
餘週週把同一組地來回掃了三遍,不耐煩地推開一直揪她裙子的那個小男孩——班主任的寶貝兒子今年6歲,是否聰明目前還無從考證,但是頑劣得驚人。
“你敢推我,我去告訴我媽媽,讓她訓你!”小男孩一腳狠狠踩在了餘週週的白色帆布鞋上。
餘週週壓下心頭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臉燦爛,她指了指站在後門附近跟值周生説話的副校長,輕聲説,“踢我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從背後一伸腳就揣在了副校長的腿彎出,副校長一個不留神直接跪倒下來。
教室外一片驚叫,餘週週揹着手,掃帚在手中一翹一翹地,像是小麻雀的尾巴。她微笑地看着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長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兒子後腦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來,外面霎時亂做一鍋粥。
她揚起臉去看窗外鬱鬱葱葱的一片綠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初夏就這樣覆蓋了北方的小城。餘週週因為教室外的哭鬧喧囂而得來的小小快樂,夾雜在她紛亂酸澀的心事中艱難地生長,那種陰暗的報復就像攀援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長滿心房。
然而她還是去了,週三的晚上,低着頭,潛進了學校的奧數補課班。
五六年級擅長數學的老師輪番授課,餘週週低頭縮在角落,忙着記筆記。
她也只能記筆記。因為根本聽不懂。
餘週週後來乾脆放棄了——老師剛剛在黑板上開了個頭,寫了不到兩行字,底下就有同學喊出了答案,附帶一句,“這道題都做過不知道幾百遍了,太老的類型題了。真無聊。”
是啊,既然人生對你來説毫不新鮮,你就去死吧。餘週週一邊轉着筆一邊腹誹——他們的頻繁打斷導致老師出的題越來越難,而且每次都是在她還沒有抄完題的 情況下,答案就冒了出來,老師立即帶着一種“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題,站在原地把玩粉筆頭聽着下面的天才少年們踴躍地給出同一道題的各種解法和各種 思路。
半個小時過去,餘週週的本子上面寫滿了各種奧數題的前半部分。
她猜得中開頭,猜不中結局。
“老師,咱講點有意思的吧,難一點的,或者新一點的類型題,這些在農大顧老師的班裏都講過好幾百遍了。”
餘週週豎起耳朵:説話的人是林楊。
那個顧老師的奧數班,以前單潔潔曾經對餘週週提起過,能容納三百多個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個月的考試成績排座位,而且儘管如此,託人找關係求爺爺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進去的人,多得數不過來。
老師有點尷尬地笑,“這些題你們幾個都會了,不代表別的同學也會啊,老師不能只教你們,也得照顧大多數同學啊。”
林楊的聲音帶着笑,“不是吧,就這麼簡單的題,誰不會做啊?”
誰不會做誰是白痴。餘週週聽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頭,隨手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小人,旁邊寫上林楊二字,然後狠狠地用自動鉛筆在他腦袋上紮了兩下。
“你不信?好,咱們就看看。”老師這句話讓餘週週心裏一涼,她還來不及收起自動鉛,就看見老師低頭盯着手裏的名單帶着驚喜的聲音説,“喲,鼎鼎大名的餘週週也來上課了?來來,上黑板做題!”
餘週週覺得時間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時候,椅子腿兒和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悠長刺耳,彷彿永遠不會停止。
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講台。餘週週記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對幾千名觀眾她也不曾緊張過,然而此刻教室裏面只有幾十個人,她卻覺得他們的眼睛亮的嚇人,那種動物園看猴子的表情讓她第一次想要逃開。
老師自顧自在黑板上寫了兩道題——餘週週終於看到了兩道完完整整的原題,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寧肯坐在角落裏面看到所有題都被腰斬才好。
第一題:雞兔同籠,共有頭100個,足316只,那麼雞有多少隻,兔有多少隻?
餘週週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嗎,這樣算不是純屬有病嗎?
第二題:游泳池有甲、乙、丙三個注水管。如果單開甲管需要20小時注滿水池;甲、乙兩管合開需要8小時注滿水池;乙、丙兩管合開需要6小時注滿水池。那麼,單開丙管需要多少小時注滿水池?
餘週週駭然,這絕對是有病,浪費水資源是可恥的。
她盯着黑板兩分鐘,在那份難捱的靜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麼叫做認命。
就是詹燕飛苦笑着説“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沒辦法”的那種認命。
餘週週搖頭,“對不起,我不會。”
老師擺出一副“你看,我説的沒錯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學則笑開了——許迪笑得尤其大聲,誇張的前仰後合,有種“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快感。
餘週週卻笑了,她歪頭看向林楊的方向,對方正滿臉通紅地看着她,眼神滿是驚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訴她,我不是故意的。
餘週週低頭微笑,笑着笑着卻忽然有點想哭。
於老師説的那些,也許不是危言聳聽。她早就知道那個時代過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着她,而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看到,周圍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勢,只有她還傻站在這裏,説,“對不起,我不會。”
林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