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恩,你覺得哪個英雄比較好?”
“……女英雄吧?”
餘週週仰頭想了半天,才把那句“女英雄我只知道一個‘請賜給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咽回了肚子裏。“女英雄,都有誰?”
林楊也仰起頭,冥思苦想了半天,“我只能想起來兩個,一個是江姐,一個是趙一曼,還有一個我記不清楚了,忘了是秋瑾還是秋凜還是秋……”
“那就江姐和趙一曼吧,反正我都不知道。”
林楊從口袋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幣,“正面江姐,背面趙一曼。”説完就朝天空中一拋,讓它迎着夕陽翻滾了好一陣子,才落回手心。
“背面。趙一曼。”
餘週週點點頭,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參賽人選。
從那天的數學課之後,於老師越來越喜歡讓餘週週站起來發言,她也漸漸開始樂於在課堂上舉手,甚至有時候,餘週週能和小燕子一起領着大家朗讀課文,她讀一句,大家跟一句,就像在電視上看到的私塾老先生領着一羣書生“子曰”“子曰”的一樣。
禍事降臨總讓人有本能的預感,可是好事卻永遠悄然無聲。她上完體活課提前回到班級門口,就剛好看見於老師和大隊輔導員李老師以及小燕子一起站在門口不知道在説些什麼。餘週週低頭溜進去,卻被於老師喊住了。
“正好,你看這個學生怎麼樣?餘週週,你過來!”
她走過去,就看到那位一直在一年級新入隊小學生們心裏是教主級別人物的大隊輔導員老師用一種菜市場審視土豆的目光盯着她上下打量,末了才淡淡地説,“小模樣長得真不錯,找篇課文念念試試。”
於是餘週週跑進屋裏拿了一本語文書,站到門口不明就裏地給大隊輔導員念起來。唸完後抬起頭帶着些期待地看着大隊輔導員,然而大隊輔導員好像根本沒有仔細聽她在唸什麼。
“過來吧,到大隊部來一趟,帶着你的語文書。”
餘週週進屋的時候才發現屋子裏還有六個小朋友,其中三個不認識,另外三個是餘婷婷,林楊,還有一個看着面熟。
想了想,才回憶起來,是省政一府幼兒園的那個撕掛曆紙的女孩子。
原來,全省“康華製藥杯”少年兒童故事大賽即將開賽,學校要選送一個一年級小朋友參加兒童組,三個五年級的參加少年組。現在屋子裏的六個人,都是一年級候選人。
在大隊部裏面大家都像木頭人一樣緊張兮兮的,餘婷婷也小眼睛滴溜溜亂轉大氣不敢出。屋子裏面有長長的沙發,可是大家都抱緊語文書站着,只有林楊自己大喇喇地坐在沙發尾端。看到餘週週的時候他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後就笑起來伸手招呼她過來。
“週週一起坐吧!”
餘週週覺得突然射過來的幾道目光讓自己的頭髮都要立起來了,她沉重而無奈地朝着林楊搖頭。
讀課文,一個接一個。面對眼前的機會,大家都把課文當成自己親媽來讀,每個字都拖長了音,尾音還發顫上揚,聲情並茂,充沛得都要捏出水來了。輪到餘婷婷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表情豐富到了猙獰的地步。
餘週週卻突然很想笑,她低着頭,裝作温習課文的樣子,用語文書擋住臉,但是眼睛已經彎成了初五的月亮。抬頭時候,卻發現林楊也在笑——不過好像是笑她。
第五個輪到林楊。
他站起身,抱着語文書,聲音不大不小,仍然是小男孩稚嫩卻清冽的嗓音。林楊難得再次像是在入隊儀式上帶領宣誓一樣正經,他態度端正,讀得卻很放鬆,語速適中,像是平常説話一樣,毫不造作。
餘週週歪頭看着他笑。
恩,讀課文其實就應該這個樣子吧,林楊讀得的確比他們都好。
最後一個是餘週週。林楊並不清楚餘週週其實已經“翻身”了,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慘遭老師撕作業本拼音考40分然後被值周生抓住的時候噼啪落淚的小姑娘上。
餘週週這一次選擇了另一篇一點都不優美的課文,學着林楊的樣子,聲音輕鬆,語氣自然。
“小山羊和小雞做朋友。小雞請小山羊吃小蟲。小山羊説:“謝謝你!我不吃小蟲。”
小山羊和小貓做朋友。小貓請小山羊吃魚。小山羊説:“謝謝你!我不吃魚。”
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請小山羊吃骨頭。小山羊説:“謝謝你!我不吃骨頭。”
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請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説:“謝謝你!”
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
小山羊找朋友。世界上只有同類才能夠做朋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往往只能在某個獵奇的時間段裏做一陣子開心的同伴。被時間的洪水淘過,最終仍然堆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樣材質的小石頭。餘週週自然説不出這些感受,她選擇這篇課文的原因也並不是很明確。甚至她根本不知道“欣賞”的含義,但是,她覺得她和林楊,是互相欣賞互相瞭解的。
曾經和奔奔“相依為命”,像兩隻啄着小米的幼鳥,但是現在好像遇到了另一隻幼鳥,並且才發現,原來她不光可以吃小米,也可以吃蟲子。
其實,儘管和林楊認識了近兩個月,餘週週心裏,林楊始終還是個“熟人”而已,一個有爸爸媽媽的寵愛、老師的器重、無比幸福的熟人甲,站在舞台燈光下領着大家宣誓的出眾的熟人甲。
奔奔是奔奔,是不可取代的親人,是可以隨口對他説出“我沒有爸爸”“他和媽媽吵架時候扔東西差點砸到我的頭”這樣的親人。
而熟人……自然只是熟人,即使她每天聽他在耳邊講笑話,怪叫,被他揪住馬尾辮,和他鬥嘴……餘週週心裏面想的事情,從來不會告訴他。
比如李曉智也是熟人。
但是就在這一刻,餘週週覺得自己距離林楊很近,好像整個學校幾百名一年級小學生裏面,只有他們距離最近。奔奔瞭解餘週週,是因為她願意告訴他一切。而林楊和餘週週瞭解彼此,卻根本不需要多説什麼。
大隊輔導員並沒有當場決定什麼。餘週週回到班級,兩節課之後,於老師找到她,説,她被選上了,初賽在一週後的星期三,內容是抗日英雄的五分鐘小故事。故事內容讓家長寫底稿,然後給大隊輔導員過目修改。
放學路上再見到林楊的時候,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可是林楊好像絲毫沒有因為落選而沮喪,反而興致勃勃地幫她參謀應該講述哪個英雄人物的故事。
“所以你知道趙一曼是誰嗎?”
“……不知道。”餘週週搖頭。
“故事必須要你自己寫嗎?”
“當然不是,是要家長寫的。不過我媽媽肯定沒有時間給我寫。”
“那讓你爸爸寫唄。”
下午剛剛在餘週週心裏形成的平整如新的“知己”牌小鏡面上產生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好像再怎麼欣賞,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放在林楊渾身散發的正午陽光下曝曬。
餘週週仰頭,假裝是被風吹迷了眼睛,揉了揉,才想到回答的辦法。
“連外婆最近都忙着老年大學的事情,肯定沒有時間。”
“連”外婆“都”,她已經學會了小小的語言遊戲,不想撒謊,那就巧妙繞開。
林楊沉默了,過了幾秒鐘,突然又笑起來,“對了,讓我媽想辦法。她在省政一府政策研究室,手底下有好多會寫文章的人,他們肯定能寫好英雄故事!你等着吧,我回家求我媽媽!”
“真的可以嗎?”
“五分鐘是吧?我知道了,放心,肯定沒問題!”
餘週週心裏的大石頭放了下來,她輕輕地鬆了口氣,然後笑得很甜,認真地説,“林楊,謝謝你。”
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麼好。
晚上林楊晃着媽媽的胳膊把事情顛三倒四地敍述完,林楊媽媽看到自家兒子潑皮無賴的樣子,無奈地點了點頭。
手底下有好幾個大學生,查點資料寫個小學生能講出來的五分鐘抗日英雄小故事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林楊歡呼雀躍地跑到客廳看電視,林楊媽媽嘆了口氣,對着假裝坐在桌前看晚報實際上卻在偷笑的丈夫説,“你兒子,現在就知道支使我幫他討好女生了。真是誰的兒子像誰,這種事不學就會!”
林楊爸爸放下報紙,走過去從後背抱住妻子,笑得很温暖。
“最好能像我一樣有福氣,娶個好老婆。”
林楊媽媽再次嘆氣,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林楊坐在客廳津津有味地看着《三眼神童》寫樂小朋友的故事。其實今天,大隊輔導員先找到了林楊,告訴他,入選的是他。本來這個機會屬於小燕子,可是小燕子省台活動很忙,婉拒了。7班的於老師不希望這個機會落到別班頭上,所以又推薦了餘週週。大隊輔導員自然希望找到一個既有背景但又不草包丟臉的人選——沒有人比林楊更合適。
可是林楊告訴李老師,“我不想參加,反正我不想參加。”
好像篤定只要自己退出,機會就是餘週週的。
林楊小朋友何其天真。如果大隊輔導員一心找一個有權勢的家庭的孩子,那麼即使林楊任性退出,那麼那個人可能是凌翔茜,可能是很多人,但是絕不會是餘週週。
幸好大隊輔導員懶得再折騰,就選擇了課文讀得很自然的餘週週。
幸好。
否則就是一場“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他的一切都這麼完美這麼幸福,連偶爾一次天真的成全,都能僥倖成功。
林楊渾然不覺,只是坐在沙發上,跟着動畫片,笑得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