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平的兩眼中閃射着毒蛇似的狠酷光焰,一字一字的道:“姓費的逃不了,這幢石樓,是他坑人也是坑他自己的地方!”
形色衰涼的笑了,費雲低沉的道:“或許我難渡此劫,但我敢斷言,我們之間只是分個遲早,各位的下場,必然不會更強似我!”
甘維上前兩步,一對赤鋼人並交胸前,石破天驚的吼叫着:“不用在那裏延宕時間,你這千刀殺,萬刀剮的冷血兇手,還我兄弟的命來!”
費雲目光淡漠的瞅着對方,以同樣淡漠的語氣道:“我人站在這裏,你要索命,正是方便之至,可有誰在攔阻於你麼?”
咆哮一聲,甘維厲吼:“好個死到臨頭猶自嘴硬的老王八,我就看你還能狂到幾時,弟兄們,朝上圈!”
斜刺裏,“十二銅人”的老麼吳清首先發難——他悄無聲息的貼牆掩進,抖起一對鋼人以泰山壓頂之勢猛向費雲的天靈砸下!
幾乎不分先後,“十二銅人”的老三陳隆、老五任世忠也立時並撲齊衝;“十二銅人”這些小兄弟夥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高頭大馬,體魄粗雄,三個人這一動手,便把這條樓上的通道給擠滿了!
馬修平查覺戰法不對,他趕緊喝叫:“分散開來,不可擠迫一起——”
攻襲者固然憤火燒頭,求功心切,而抗拒者更是滿腔激昂,熱血沸騰,雙方的動作都是恁般快法,馬修平的言語出口,卻業已不及挽回什麼了……
吳清的一對赤銅人砸下,費雲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的間距,剛好避開敵人的重力落點,吳清自然早有防備,不會在第一招上便把式子用老,他腰身猝拒,赤銅人一上一下,交橫揮掃,但令他想像不到的是,費雲居然已在那麼身形微側之下,從橫掃的兩具銅人中間斜掠過來!
叱叫一聲,吳清不及收回兵器,急切間飛腿踢去,而那條腿弗始抬揚一半,他的人已被一股奇異的力量舉升起五尺,當吳清發現這股舉起他的力量乃是來自一柄月牙鏟,鏟刃又正插在他小腹中的時候,一陣足以淹沒他所有意識的巨大痛苦,已黑浪似的吞噬了他!
於是,另外四具銅人帶起強勁的風聲,摟頭蓋頂的劈罩向費雲!
月牙鏟的光華掣映飛炫,弦月似的半弧與不定規的方形溜空回舞,費雲連閃加攻,陳隆和任世忠硬被逼得後退!
“嚯”聲輕響,一枚皮圈套靈蛇般奇準無比的飛套費雲頭上,費雲上身倏縮,月牙挑入皮圈套中,運力猛絞急扯。
狂笑忽起,潘慶春左腕發狠頓挫,右手的鏈子斧已暴劈立射!
費雲的身形突然間宛若失去了重量,輕飄飄的,卻似怒矢般順着潘慶春這一挫之勢激飛過來,鏈子斧擦過他的腹側,月牙鏟的鏟鋒也削掉了潘慶春的半片天靈蓋。
出自潘慶春口中的狂笑猶尚漾蕩着嘶啞怪異的餘韻,餘韻不似笑聲,倒如呼拉着的疾響,猩赤的血液滲合着白膩的腦漿相映,費雲的身子已突兀痙攣——一柄短把子蛇矛正好插進他的左胯後!
月牙鏟暴翻斜揮,形成一道直瀉的光弧,快不可言,偷襲得尹的周秀甚至來不及挽回傢伙,已慌忙撤手躍避!
“該死的叛逆!”
費雲面龐扭曲,雙目赤紅似火,他連連讓開馬修平的七輪腿攻,以及甘維、陳隆、任世忠等人的攔擊,如影隨形般緊迫着周秀不放!
翻、滾、躥、跌,周秀魂飛魄散的亡命躲避,一柄落了單的短把子蛇矛失了章法的狂揮亂舞,聲駭震顫裏,就只差喊救命了!
梯口那邊,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又是人影晃動,同時傳來喝問之聲:“馬大哥,馬大哥,可是你們各位麼?”
掌腿連環,卻次次撲空的馬修平,聞聲之下立即大叫:“沙坪諸友,你們來得正好,費雲已被我們困牢,併肩子圈死他!”
便在此際,周秀一腳踏空,打個擦滑,費雲揮鏟不及,抖掌反劈,周秀連爬帶滾,躲開了這一掌致命的擊打部位,卻仍被掌沿掃中右肋,但聞骨骼折斷的“咔嚓”聲響,他人已倒撞上牆壁!
兩圈圓弧似的環影凌空飛罩,而一對銀槍、雙鈎、短劍也同時遞上位置,氣虛力竭的費雲未能硬拒,斜身倒退,卻在馬修平的彈踢裏捱了一腳!
四周的黑暗,不僅黑在眼前,也滲入了費雲的心裏,他摔跌在地,望出去是一片蒙朧.鼻腔中泛着銅鏽般的血腥氣息,胃部在抽搐,四肢重逾千鈎;連腦袋也是暈沉得幾乎抬不起來,在一剎問,他甚至打算即此罷休了。
是馬修平的聲音.狠厲如狼嗥;“宰掉他,宰掉他……”
黝暗裏,那雙鈎的彎刃猝刺而來,又快又毒……費雲注視着鈎鋒在刺進時所泛映的淡談芒彩,心裏在想:至少他還知道是什麼兵器要了他的命!
變化的發生,竟在雙鈎戮落的過程之前-一一個人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猛一頭撞進了執鈎者的懷裏,兩個人立時跌做一堆,又互相糾纏起來!
摹地一聲長號出自執鈎者的嘴裏.與他糾纏的那人也在掙扎着叫:“大司律……快突圍……快……”
是卓賓,而卓賓卻不能再喊叫了,那個“快”字進出他喉嚨,喉嚨已被一雙短劍切入!
像醍醐灌頂,費雲驟然哆嗦,全身透涼,但心鏡清明,他振起餘力,暴撲而起,迎頭又見一對沉重的赤銅人交擊下來!
費雲手中的月牙鏟,頭尾只有三尺半長,他順着躍起的勢子猛然抖扯,月牙鏟“錚”的一聲伸展成六尺,這突加的二尺半,便恰好送進了那揮舞銅人阻路的朋友胸膛!
那是“十二銅人”裏的老五任世忠,鏟刃洞穿了他的胸背,強大的力道,更將他撞出老遠,直向甘維的身上倒去。
馬修平九腿連環,唏哩嘩啦把一扇門扉踢得粉碎,“沙坪七梟”的大阿哥謝功一對“鴛鴦環”空自碰上了他把弟胡大賢的銀槍,“十二銅人”中的甘維正摟着任世忠的屍體暴眺如雷,周秀驚魂未定的喘着粗氣,一片混亂裏,費雲早已鶴飛冥渺,這些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時走的,從哪裏走的……
“姓費的逃了,追,我們快追哇……”
直着嗓門狂喊的馬修平,顯然也沉不住氣了,他繞着圈子,腳步不穩的四處搜索,他恨極了費雲……不止是公仇,更綴着一隻左耳的私怨!
人擠着人.兵器碰着兵器.這幹入侵者慌亂的搜尋着費雲的蹤跡,然而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從何處去找?
“蹦猴”玄小香才從離着“金家樓”三里外的“瓦棚窩”回來,醉醺醺的一路打着酒嗝,渾身猶是軟綿綿的,仿若他那老相好寶翠的一股子柔媚功勁,全染到他身上來了;舐着嘴唇,還殘存着脂粉的香味,他微眯着一雙醉眼,一腳高一腳低的晃悠着,一邊尚在思量,趕哪一天再抽個空去温存温存……
回到“金家樓”的碑界之後,他特意放輕了手腳轉返住處——遠遠繞過刑堂,他不想因為寅夜遲歸而招惹麻煩,在他艨朧的視線裏,刑堂仍如往昔一樣的平靜又肅穆。
玄小香的居處是一排磚瓦平房,外面還栽值得有齊人腰的矮樹為點綴,這一排平房一共有六間,分別由他與同級的四把頭“黃竿”粱祥、“星”字級的四把頭“回手刀”
鮑伯彥、五把頭“雙錘滾雷”東門武,以及另兩位專司採購的管事住着,每人一間,又分明暗兩進,一個人居住,倒也相當寬敞舒適。
在這一排房舍裏,算起來,玄小香的地位還是最高的呢!
來近了住處,他先順了順呼吸,然後,故意扳起面孔,擺出一付儼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微昂起頭,就待朝前邁步
也只是剛抬起腳,一聲窒悶卻慘怖的嗥號突然從一間房屋中傳出——玄小香不由愣了愣,本能的反應,促使他迅速蹲伏下來,隱蔽到矮樹的下面。
意識還只是一團模糊.又有劇烈的碰撞及撲打聲響起,分不出是來自哪個房間,但玄小香卻體會得到不只是一處;最先的感覺,他以為房裏的夥伴也像他一樣,喝多了酒在發酒瘋,不旋踵間,他又意識到不會這麼單純,因為適才的那聲窒號,顯然是人在垂死之前所發出的呻吟!
出人命了麼?
玄小香禁不住把滿腔酒意化做了冷汗,喝酒取樂弄到出了人命,可就大事不妙啦,只怕他這同住此處的“上官”要吃不了兜着走.猛一握拳,玄小香正想站起身來,一間屋子的窗户突的“嘩啦啦”散裂,一個血人也似的大漢破窗而出,只是剛剛滾跌在地,連身子尚未挺立,窗口內青芒暴映,三杆尺許長,拇指粗細的“尖菱梭”已深深插入那名大漢的背部。那人全身上昂,雙手痙攣的抓向虛空,凸目裂嘴,又重重俯跌下去!
’
就這一昂一挺的瞬息,玄小香已看清了對方的面目,這一看清,他但覺如中焦雷,腦袋“嗡”然震響,甚至連兩眼也都泛了暈黑!
皇天啊,那竟是他的夥伴,“星”字級的五把頭“雙錘滾雷”東門武!
過度的驚悸尚未恢復,玄小香正在目瞪口呆之際,這排平房最那頭的一間又飛奔出一個人來,剛只奔出幾步,旁邊一座花架的暗影下猝然閃出兩名灰衣漢子,奔逃者駭極的喊出“饒命”二字,尚不及再有表示,兩名灰衣漢子的兩柄馬刀已將這人斬了個血雨紛濺,四仰八叉!
玄小香不但是目瞪口呆,更是震驚得要發瘋了,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人竟敢如此橫施辣手?
殘殺丁東門武之外又活宰了這名不識武功的採辦管事?
而恁般大膽暴虐的行動,居然就在“金家樓”的老窩裏公開上演?!
激動加上迷亂,玄小香-時竟不知該要怎麼處置才好,他方在猶豫,這一排平房的六個單間裏,人影連閃,每個房間都躍出兩個人來——包括他自己的居處!
注視之下,玄小香更是茫然了,從各房內現身而出的十二個人,其中有兩個他是熟識的,亦皆為“金家樓”的伴當,那五短身材的一個,是“星字級”六把頭“地溜子”魏銓;麻面厚唇的一個.關係就更親近了,乃是他“月”字級同級的五把頭“過山吼”常少蔭,論起來,都是老兄弟,老夥汁。
可是,這些老兄弟,老夥計.卻怎的會在此時出現於此地?
又顯然是在行兇施暴,更攙合了一干看上去分明不是圈子裏的外路人物。
據玄小香所知,常少蔭與魏銼乃是派在他處的,並未聞得有輪調回來的消息啊……
這到底是搞的什麼把戲呢?
玄小香在想,即使他們是受命拿人,也不該搶了刑堂的生意呀,況且哪有這種行動方式的?
同時,他也委實猜不透東門武等人會犯了什麼罪嫌?
難道出了什麼紕漏?
驚疑加上憤怒,迷惑攙台着震悸,連串的怔忡與疊累的惶悚,像亂潮一般攪混着他的思路,他急切的想找出一個答案——
兩名原先埋伏在花架之下的灰衣人匆匆迎上了自房中出來的這十二位,“過山吼”常少蔭目光迴轉,嗓音既冷又重:“外頭沒有動靜麼?”
灰衣人中的一個肩扛沾血的馬刀,咧開一張大嘴:“我哥兒倆剛砍掉一個從房裏逃出來的豬玀,其他毫無情況……”
一個全身黑袍,面孔卻白得特異的年輕書生型人物尖鋭的開了口:“麻皮,都解決了麼?”
常少蔭被那人口喊“麻皮”,卻了無點怒意,反面陪着笑臉道:“全擺平了,梁祥、鮑伯彥、東門武、兩個管事,只是脱掉那隻騷猴子玄小香!”
黑袍書生哼了哼,帶着愠意道:
“你得到的消息,不是説這裏的人晚上都在嗎?怎的卻又少了一個玄小香?”
常少蔭有些尷尬的道:“消息沒有錯,秀才,那‘黃竿’梁樣、‘回手刀’鮑伯彥、‘雙錘滾雷’東門武,及另兩個管事不全在着麼?我想玄小香一定是臨時有事,自個溜了腿,否則我們不會撲空……”
被稱為“秀才”的黑袍書生冷硬的道:
“對我解釋這些沒有用,如果玄小香漏了網,麻皮,你得希望上頭接受你的申辯才好!”
常少蔭的臉色極其難看,即使在如此晦暗的光度下,也可隱約看出他一顆顆的麻點在泛白,乾笑一聲,他窘迫的道:“我説秀才,人算不如天算,要求個十全十美可並不那樣容易,我們計劃周全,顧慮周詳是不錯,但突起的變化卻是防不勝防的,腿長在人家身上,姓玄的要走,在未曾舉事之前,誰又攔得住他?”
黑袍書生一揮袍袖,不耐的道:“現在不用談論這些了,麻皮,可想到玄小香會去哪裏?亡羊補牢,時猶未晚,十全十美固不容易,但我們總要往這方面去做!”
搔搔頭皮,常少蔭苦笑道:“這小於滑頭得很,花巧又多,卻叫我如何猜他的去處?何況時機迫切,也由不得我們為他浪費辰光了,秀才,我認為能收到眼前的功果,業已是不錯啦……”
黑袍書生恨聲道:“就差他一個,害得我們不能競全功!”
常少蔭忙道:“湊合着能交差便行,秀才,錯又不在我們;朝‘大金樓’集中的時間就快到了,這裏的事便告一段落吧?”
勉強點頭,黑袍書生道:“也罷,暫時便宜了那小子!”
於是,常少蔭趕緊一拍巴掌,提高了嗓門道:“照原來的計劃,我們這一路人手分成兩列:彼此呼應挺進‘大金樓’。‘黑秀才’茅小川、
‘仙人杖’楊欽、‘瘦獅’管吉、‘龍虎雙雄’於昌、於旺等各位一列向左,由‘地溜子’魏銓兄弟引路;‘一丈紅’莫奇、‘鐵漿橫三江’聶雙浪、‘捲雲鞭’蔡錦,
‘雪無痕’金子初、‘青玉蕭’沙侗、‘毒昆仲’蘇長福、蘇長貴各位一列靠右,由兄弟前領,還望大家提高警覺,肅靜疾行,以期搶在各路人馬之前先與上頭會合!”
他們的行動很快,常少蔭話聲才落,已立即分成兩排,就似幢幢魅影般消失向“大金樓”那邊的黑暗中。
現在,玄小香總算找到了答案,正確的,也是無比殘酷的答案——他大徹大悟了,老天,這是造反,是謀殺,是刨根掘底的叛亂!
匆忙間,他做了決定,他要先到各房裏檢視一下他那幹遭害的夥伴們可尚有萬一的指望。
然後,他會尾隨着這批叛逆與入侵者,審情度勢予以痛擊——説是忠於教主也好,替蒙難的兄弟們報仇亦罷,除了紅眼的怒火與絞心的悲痛,他已想不到別的了……
夜已深沉,深沉中藴藏着殺機,浮動着酷烈,飄漾着暴戾,而這些,不再是隱約迷濛的,它都已形成,都已展現突破,鑄定了活生生的事實I
殺伐連着殺伐,血腥串着血腥,爭與抗,全是為了維持一個原則,分別只在該與不該,然而,襯底的卻是多少條人命!
“長春山”左麓之下,在那一道人工的矮堤後面,有白牆綿亙的大片庭院,樓台疊連,亭榭幽雅,這裏的位置,自成格局,尤其顯示出居亭的主人們在“金象樓”中所擁有的特殊身份——是的,“九昌閣”,金家族人的住處.
當那全身一襲月白色錦袍的俊秀人物,率領着百餘名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漢撲殺進“九昌閣”的當兒,除了砍翻十數個守衞的“金家樓”弟兄及三五個執役的下人外,整個“九昌閣”中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影,全家族人,像是都在突兀間消失了!
擎着松杖火把的這些橫貨,立即開始穿堂越屋的搜索尋查,在肅靜卻迅捷的搜查過程中,他們馬上明白了真相——金家族人業已離開了這裏,由各種蛛絲馬跡的細微處以憑判斷,金家族人似乎還是在相當平靜無驚的狀況下離開的!
那個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俊逸瀟灑,挺立着宛如玉樹臨風的白袍人一腳踏在階前,赤毒毒,青森森的火把光輝映照着他一張端正的面孔,而這張面孔此刻卻是陰沉沉的,變幻不定的,他注視着周遭空蕩蕩的偌大庭院樓宇,兩隻冷酷的眼睛裏閃動着狠暴又疑慮的芒彩……
在他身側,意態閒適——或者説是形色高傲更為合宜——立着三個人,一個痴肥矮胖,膚色棕黑的朋友,一位碩長削瘦,五官狹扁的中年人.
另一位,頂着顆特大號腦袋,卻骨瘦如柴,又矮又幹,叫人看了,有種為他頭大身小,難以負荷的擔心感覺。
一個魁梧的,充滿了獷悍之概的紫衣大漢這時從正廳的石階上喘吁吁的奔下,衝着白袍人,口氣是又急又怒又驚。
“五爺,果然不錯,整片樓閣內外及院落四周,再也沒有半條人影了,除開被咱們先前卷撲時放倒的那些雞羣狗碎之外,金家族人甚至連他們貼身的隨侍也都一個不見……”
被稱為“五爺”的白袍人,神色幽冷的道:“看樣子,這一步棋我們可是走差了,只希望其他各路人馬別也通通差上一步才好!”
痴肥矮胖的這位忽然呵呵一笑,聲如破羅般道:“老麼,你是‘金家樓’的五當家,也稱得上盛名煊赫,不同凡響,然則比起你們那位老大姐來,似乎仍是遜上一着哪!”
碩長削瘦的中年人冷冷哼了一聲,接口道:“史邦,莫不成你這‘鬼旋風’也把金老寡婦看得能比神仙了?”
這位“鬼旋風”咧開厚唇道:“倒不見得恁般長她的志氣,但‘薑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滑’,金夜叉這老婆子確實有兩下,居然猜得到我們動手的時辰,説起來,她腦瓜裏還真有幾條紋路……”
白袍人——正是“金家樓”的五當家,大名鼎鼎的“白狼”向敢。
他不似笑的扯動着兩頰肌肉,以慣有的那種冷清語調道:“我看不一定是金申無痕猜得準,恐怕只是一樁巧合,也可能是我們這邊出了什麼破綻,被她印證上了,總之,她沒有那種未卜先知的本領,要不然,她便不會讓我們搶在她前面動手的……”
連連點着大腦袋,這細瘦身段的仁兄開了口——嗓門有如鈍刀刮鍋底,刺耳得很:“向老弟説得有理,金老寡婦不錯是有點名堂,但充其量也只是個婦道人家罷了。任她再能,還能得上了天?這裏圈不着她金家親族,不要緊,換個地方,叫她金家老小坑在一堆才更利落;容這幹人苟活片刻,爭的也就是個遲早而已!”
史邦眯着那雙豬泡眼道:“嘿嘿,我們‘雙絕劍’唐丹老哥果然氣勢如虹!”
唐丹大腦袋一昂,重重的道:“姓唐的既然加了一份,便沒把他‘金家樓’看成什麼玩意!”
向敢咬咬下唇,低聲道:“事情業已演變至此,各位,我們也不能在這裏乾耗着了,就徑赴‘大金樓’與各路人馬會合吧!”
那瘦長人物狠狠的道:“我説老麼,乾脆一把火燒掉這片鳥掃的‘九昌閣’!”
向敢嘆了口氣:“谷兄,這豈不等於在燒我們自家的基業?”
史邦嘆了一聲,道:“谷浩然,你算他孃的哪一類愣鳥?還稱做‘落鷹掌’哩.倒不如改成‘呆頭鵝’來得合宜,天生的窮命不是?居然要燒自己的財產?要放火早放了,用得着現在才由你出這壞主意?!”
那谷浩然拍拍額頭,道:“我幾乎忘了這一點——”
“雙絕劍”唐丹道:“別再聒噪了,淨在些閒篇上磨牙——向老弟,趕緊把到後頭搜的‘白鐵扇擔’鍾開泰、‘人面虎’石光堯、‘二郎君’李掙強召回來,還有‘響尾鞭’商弘手下的‘紫英隊’人馬也該朝‘大金樓’方面調聚來!”
向敢道:“我們這就行動——商弘!”
方才由正廳奔來報信的那個粗獷紫衣大漢連忙躬身回應:“五爺吩咐!”
向敢立道:“九昌閣’的搜索停止,即刻傳令所有人手轉向‘大金樓’進發!”
那商弘應了一聲,急急回身吆喝着傳諭去了,“鬼旋風”史邦笑道:“老麼,商弘這愣貨倒還挺受你使喚的呢……”
向敢淡淡的道:“人總得有個班底才好辦事,‘紫英隊’我已暗中支持他們四五年了,否則,在‘金家樓’的壓力之下,還有他們混的?”
史邦低笑道:“老麼,敢情你早在四五年以前就想扳倒金老寡婦啦?”
入鬢的劍眉輕軒,向敢沒有明白回答,他沉緩的道:“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並不重要,史兄,重要的是目前的事實!”
不錯,重要的是目前的事實,向敢終究是背叛了他的宗主,逆反了他的組合,用暴力、用鮮血,無論他祈求的是什麼,爭取的是什麼,行為上的一切,已不能再以任何解釋來加以圃轉——叛逆就是叛逆!
屋裏銀燈燦亮,在明晃晃的燈光之下,“刀疤”官九與“斷眉”楊渭兩人面對面的坐着喝酒,低酌淺飲,談笑風生,四兩裝的錫壺,業已空了六把,醉濃的“二鍋頭”下肚,兩個人的面孔全浮上了一抹滲着油膩的赤紅。
官九和楊渭都是“金家樓”、“雷字級”的好手,官九是四把頭,楊渭是五把頭,二人私誼極深,在他們這最高一級的把頭羣裏,再找不到比他們更要好的一對了。夜很冷瑟,也很幽寂,但二人興致頗佳,依然對酒縱論,笑語天下,具皆勁道十足,熱哄哄的似有喝他個不醉不休之概。
不知楊渭説了一句什麼逗笑的話,官九不禁哈哈笑了起來,他舉起面前的酒盅,向楊渭瞧了瞧,舉杯的手還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已忽然側首注視着窗外。
同時,臉上尚未消散的笑意,也立即僵凝了!
楊渭的反應很快,一面仰起脖子乾了杯中酒,邊有意提高了嗓門道:“老官,只這幾壺淡酒,委實煞不住癮,再拿他兩斤來,我們哥倆好好的灌十足,今朝有酒且他娘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再憂他娘……”
緊接着,他又低促的問:“有啥不對?”
官九悄聲道:“外頭有人,而且不只一個,像是躡着手腳在屋外展開了包抄……”
打着酒嗝,笑着,楊渭的腔色凝重的低語:“會是些什麼人?在‘金家樓’這一畝三分地裏,居然對咱們不懷好意,擺起陣仗來?”
官九那道橫過鼻樑,直蓓耳根的疤痕透着紅光,他以一種帶着三分醉意的腔調道:“我看再來一斤也就夠了,姓楊的,別他娘灌成一隻醉貓,叫人看了落笑話——”
湊着語尾,他小聲道:“不管是什麼人,既然以這類方式出現,便大多來意不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夥計,準備着‘踹盤’吧!”
點點頭,楊渭道:“傢伙在身上?”
官九大笑道:“這還少得了?”
然後,他一指緊閉着的油棉紙窗,又點了點掩扣上的門扉,比了個手式。
“我從前門撲出去,姓楊的,你打窗口朝外衝,雙管齊下,叫那幫龜孫來個措手不及!”
楊渭忙道:‘得謹慎點,先別下辣手,還不知道外頭都是些什麼人以及來意如何,萬一弄岔了,在自家老窩裏,這個責任可擔待不起……”
官九將黑袍的下襬掖進了腰帶裏,橫臉的那道疤痕看起來好不猙獰兇惡:“管他孃的什麼牛鬼蛇神,三山五嶽,他們既敢踩着這等坑人的步眼故弄玄虛,便得冒着挨刀受剮的風險,孃的,如果都是自己人,犯得上恁般促狹法?我説姓楊的,這其中十九不是好路數!”
楊渭的一張寬黃大臉上透着深深的疑惑,他搖着頭,斜瞄着紙窗!
“‘金家樓’這多年來,還不曾發生過什麼離譜的怪事,莫不成今天晚上就有那麼一遭意外爆開來叫我們經歷經歷,見識見識?”
官九悄細的道:“不用嘮叨了,姓楊的,就依我方才所言,先分頭搶出去制他娘個機先,事情怪不怪,玄不玄,馬上就能掀開來見個明白!”
楊渭道:“小心!”
“心”字只在他舌尖上蹦跳,掩扣着的門扉已經“嘩啦啦”散碎回揚,官九那壯實的身影,活脱頭出柙猛虎般撲到了外面!
楊渭卻是橫身滾出,紙窗蓬飛中,他幾乎與官九同時落地,而一片銀絲閃亮着彷彿一條燦麗的流芒罩向了他,自眼角的瞥視裏,他發覺一對漾炫着團團金焰的八角銅錘,也以那等凌厲的勢子圈合住官九!
楊渭人還半蹲在地下,剎那間,他全身猛翻,空氣中響起削鋭的尖裂之聲——
有若匹煉也似的一柄如帶緬刀,泛閃着波浪般的湧寒彩,照面下已將攻擊他的敵人逼退了三步1
側旁,官九的那對奇形兵器——
粗若兒臂,長只兩尺,通體烏黑沉黝,前端卻又打磨得極似鴨嘴的“弧痕筆”倏抖猝揚,叮噹兩響串成一記,硬生生磕開了對方那兩柄沉猛的八角銅錘!
“弧痕筆”在官九手掌上倒轉了一圈,他冷然注視着圍立周遭的幾位不速之客——共有五人,向他進襲的一個,雙錘並舉胸前,體魄粗短結實,斜眼闊嘴,氣態驕狂;那攻擊楊渭的仁兄,卻幹執一柄網絲拂塵,只看那一根一根透着銀白冷芒的尖韌鋼絲,便曉得這玩意足可割裂人們的肌膚,或者把人紮成個大蛛蝟。站得最遠的是個牛高馬大的紅臉老頭,一身青袍,腳踏草鞋,肩膀上居然扛着一條大號生鐵扁擔,扁擔兩端,更各突出一枚兇險惡毒的內彎鐵鈎,模樣顯得霸道無比;第四位,瘦伶伶的一副身架骨,一張瘦臉也白裏泛黃,形像頗不起眼,只是他亮出來的那傢伙卻叫人心裏發毛,那是一柄雙疊摺刀,一頭刃口向右,另一頭刃口向左,合起來是一塊長條夾鐵殼子,張開來就變成一種犀利的武器,它也有個名稱,叫做“陰陽劊”,是屬於不讓人活命的那類歹毒兵刃!
第五位,肥瘦倒還均勻,五官也頗端整,只是左頰上一塊巴掌大小的柴斑多少破壞了他外貌上的和諧,有點“美中不足”之憾;這人約莫四十不到的年紀,黑白條的頭巾配搭着鑲白邊的黑衣,服飾與形像都還順眼,不順眼的是他手上那根大蜡竿——
除非功力有獨到之處的練家子,一般習武者大多不用蠟竿這類傢伙,因為蠟竿無鋒刃,在制敵效果上往往不夠理想,然則,具有特殊修為者自而又當別論了。
眼下乃是流血豁命的搏殺,這位手執蠟竿的朋友在此類兵器上若無過人的造詣,他豈不就是壽星公吊頸之嫌命長了?
橫臉的疤痕又在透赤,官九雙目怒瞪,惡狠狠的開口道:“你們都是從哪個鱉洞王八窩裏鑽出來的邪雜碎?深更半夜摸到‘金家樓’來撒野賣狠?老子今晚便給你們來個閻王爺留客,剝下這層皮也不用想走了,叫你們此生有幸嘗得一遭‘金家樓’的手段!”
答語的是那紅臉老者,他呵呵一笑,不緊不慢,有條不紊的道:“果然不愧是‘金家樓’
‘雷字級’的把頭,身手好,氣魄更好,但官九,唯一不好的是你未能認清時勢,審察利害,淨在這裏虛言恫嚇,自我張狂,叫人聽了,多少有點可笑又可悲的感觸。”
官九重重一哼,道:“什麼意思?”
紅臉老人微微昂頭,皮笑肉不動的道:“官九,你與楊渭都屬‘金家樓’的把頭羣中地位最尊的一級,試想以你們的身份,且在‘金家樓’的老巢之內,又在如許深宵之際,我們幾個人竟然長趨直入,堂而皇之的向你們展開圍襲,則‘金家樓’尚有什等威信可言?又有何力庇護你們?如若不是‘金家樓’即將冰消瓦解,潰敗眼前,豈有現下的情況發生?”
大大震了震,官九吼叫起來:“一派胡説,滿嘴放屁,‘金家樓’勢強力雄,穩如磐石,誰敢侵犯?!冰消瓦解,潰敗眼前之言更是扯淡,‘金家樓’虎踞遼北,鷹睨天下,豈是你這幾句渾話便能搖動得了的?”
嗬嘴怪笑,紅臉老人道:“你説得不錯,官九,奈何這卻是實情,你如今不信,馬上也就叫你信了!”
那左頰生有紫斑的人物忽然上前一步,語調十分平靜的道:“官九,‘金家樓’勢強力雄,卻擔不住分裂內變,你們內部岐異早興,危機已伏,裏應再加外合,只怕‘金家樓’便有似疊卵,不像磐石了……”
官九大吼:“你是説‘金家樓’組合內部有人造反?我不信,這是不可能的事!”
紫斑人緩緩的道:“今夜便是推翻‘金家樓’,拔除金家一族潛勢的辰光,由原‘金家樓’一位極具權力的人物率同其部分心腹推動策劃,領導進行,更聯合多路兩道同源,武林志士,齊心舉事。現在‘金家樓’各處業已殺戈遍地,血雨漫天,裏應外合之下,‘金家樓’措手不及,力量分散,恐怕免不了土崩魚爛的厄運!”
紅臉老人帶着嘲弄意味的道:“我們早經周詳計劃,細部分工,各有目標,各承責任,而來到這裏的幾個,呵呵,就是專誠侍候二位的一組。官九,老朽不才‘鐵鈎扁擔’寶心泉,方才和你説話的這位是‘指西竿’莊昭,那光頭招呼你的人是‘萬點金’宣志明,開罪楊渭的一個是‘千條線’裴啓汝,剩下的一位,‘陰陽劊’呂欣就是!如此陣容,想你們二位也該無憾了I”
五個人的名號,官九可是全有耳聞,他知道這五個人皆是道上頭角崢嶙的角色,尤其是“鐵鈎扁擔”寶心泉與“指西竿”莊昭、“陰陽劊”呂欣三人,更非等閒之輩,論起來,都算得上技尖的好手,而越其如此,他越發焦急懸慮——只對付他兩個,人家已經擺出瞭如此陣勢,卻不知進襲金申無痕的更是些什麼等樣強者?
“鐵鈎扁擔”寶心泉漫不經心的道:“時辰不早了,二位,難得你們恁般忠耿,換到另一個世面,你們再多盡點心力服侍你們的舊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