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真是衰到家了,這一天從一開始就是個大災難!
首先,因為這天是國定假日,所以冉櫻的古董鬧鐘也決定要公休一下,因此當她醒來時,早已超過預定時間兩個鐘頭了,她只好抓起裝和服的盒子便慌慌張張的往外衝,連臉都沒洗,牙也沒有刷。
跟着,老闆娘幫她穿和服穿了一半才發現有裂口,於是又急急忙忙脱下來進行修補大作戰。
“你怎麼不先檢查一下呢?”老闆娘一邊忙着穿針引線,一邊抱怨。
“檢查過啦!可是誰會去注意到那種地方嘛!”冉櫻低低嘟囔。
“真是糊塗。”老闆娘搖頭嘆道。“哦!對了,立野社長打電話來説,因為公事上有點問題,所以鄒先生可能要稍微晚一點才能過去。”
“是要我自己先去嗎?”
“對,等他們談完公事,立野社長會直接送鄒先生過去。”
“會嗎?”看來那位鄒傲慢有八成是改變主意不想去了,説的也是,她也不覺得成人式有什麼好看的。
好極了,這下子大概只有她是自己一個人去參加成人式,準備“成仁”在現場了!
然後,正當她忙着考慮要不要臨陣脱逃時,老闆娘已經縫好和服幫她穿好了,還替她梳了一個美美的髮髻,就這樣,縮頭烏龜做不成,她又匆匆被趕上路去做小丑了。
接着,因為怕太遲,所以坐計程車,沒想到又碰上車禍塞車,她只好半途下車練百米賽跑。好不容易到了會場,正暗自慶幸這個會場的人不多,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姊姊妹妹男朋友未婚夫攝影師加起來也不過三百人上下而已,下一秒鐘,她就瞧見那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迎面而來,後面還跟着一票死黨。
“哎呀!櫻子,你終於來了,我真擔心你不能來呢!想想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一個的話,那多令人傷心呀!”
傷心?
是失望吧?
望着那張充滿虛情的面孔,冉櫻同樣綻開滿臉假意的笑容送過去。“多美子,你今天真漂亮啊!”
她討厭多美子!
並不是因為多美子欺負她,或對她不好,相反的,多美子對她可“好”了。
只要有吃剩的菜,多美子一定會包起來讓她帶回去吃--多半是啃一半的雞腿,咬過一口的壽司,或醃製失敗的漬物之類的。
不想要的筆或筆記本也一定會送給她--大概再寫兩個字就沒水,或再用兩頁就沒紙了,
甚至還會送衣服給她--十成十是那種破了一個大洞,而且無法再補綴的衣服。
沒事就“關心”地詢問她有沒有任何困難--然後用那種貴族看庶民的眼光同情地瞅着她,卻一點要幫忙的意思也沒有。
這種種的“關愛”,真是教人痛哭流涕,永生難以忘懷!
至於那些真正有用的,完好的東西,多美子只會送給她的死黨好友,她的援手對象也僅限於那些跟她同屬貴族階級的友伴。事實上,她今天的穿着打扮,除了沒有戴頭套之外,簡直就像是古代的雞……不,姬公主模樣。
總之,多美子想做一個“樂善好施”的大好人,卻做得不倫不類,只是更令人不爽而已。
“你今天……也很漂亮。”多美子死眼瞪住冉櫻的和服。“你的和服是哪裏來的?”
“是店裏客人的女兒不要了轉送給我的。”
“是嗎?”多美子不甘心的表情很明顯,因為兩人的和服品質一樣高檔。“好像還不錯嘛!不過……”她慢慢拾起眼來。“你不太適合穿這麼高級的和服。”言下之意不言可喻,她那些死黨立刻異口同聲的附和。
是,是,她也同意,無論她穿得多高檔,也不會一步登天成為世界名模。
“我知道,不過一輩子就這麼一次,也無所謂了。”
多美子抿抿唇,而後往冉櫻背後望去,“沒有人陪你來嗎?要不要我替你找個人作伴?否則孤伶伶的一個人很可憐耶!哪,告訴我,你喜歡佐野或竹下?”
哦!饒了她吧!
“不用了,我有伴,只不過他會晚點來而已。”就算明知道鄒文喬不會來,她也得這麼説,否則,再搭上那些多美子的過去式男朋友的話,今天一定會變成世界末日!
多美子眨了眨眼,隨即笑了。看樣子,她是不相信冉櫻的説詞。“可是我以為你不好意思來,所以已經跟竹下講好了,説你再不來的話,他就要去接你,然後跟你作伴一起完成成人式喲!”
天哪!美國人為什麼不再丟一顆核子彈過來呢?
“真的不用了啦!”
“沒關係,小事而已,你不用太感激我。”
感激?
她還想咬她呢!
“我真的有伴啊!”
“你哪來的伴?”多美子還是不信。“難道是你的同事,那些居酒屋的女侍?”
“不是,是客人,是台灣來的客人,他想來看看日本的成人式。”
“居酒屋的客人?”多美子瞪大了眼,“不會是什麼奇怪的歐吉桑吧?”
你才是詭異的歐巴桑呢!
“當然不是,是……”
“冉小姐。”
醇厚的聲音自冉櫻背後傳來,而且是中文,冉櫻的話立刻中斷,旋即發現前面的人在把視線轉移到她後面之後,馬上就變成眼睛會流口水的白痴了。
不是吧!他真的來了?
冉櫻半信半疑地緩緩回過身去……果然是他!大概是因為直接從公司過來,所以鄒文喬仍舊是一身優雅的亞曼尼,出眾的外表依然耀眼得令人恨不得踹他一腳。
沒想到他是真的想看這麼無聊的成人式,“鄒先生,你……真的來了!”是因為台灣沒有嗎?
“為什麼不來?”鄒文喬反問,然後舉舉手中的照相機。“立野社長拿給我的,是不是要照相?”
廢話,不是要照相,難道是要拿來K小強的?
“照一張就好了!”然後就可以落跑了。老實説,她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來幹嘛的。
冉櫻遊目四顧,正打算找個好背景照張相,沒想到鄒文喬居然相機隨便一抬,就喀嚓一聲按下了快門,搞不好照到的正好是她的後腦勺。
而更令人吃驚的是,好似連鎖反應似的,一連串的喀嚓聲緊隨在他的喀嚓後也響個不停,冉櫻錯愕地轉眼一瞧,這才發現會場內所有的照相機不去照主角,竟然都對準了鄒文喬不斷地喀嚓。
未免太誇張了吧?“他們在搞什麼呀?”冉櫻咕噥。
鄒文喬則緩緩轉動視線掃向四周,並問:“成人式到底是做什麼的?”
“老實説,我也不太明白,”冉櫻很誠實地説。“大概是正式宣告我們已經可以抽煙喝酒,看成人節目了吧!”
鄒文喬雙眉一挑。“你們不是早就已經在抽煙喝酒了嗎?”
“我才沒有。”冉櫻趕緊撇清罪名。
不過才轉了一圈而已,鄒文喬就好像看夠了似的把視線收回來。“好了,可以走了吧?”依然是一臉無趣的表情-?這樣就夠了?他到底來幹嘛呀他?
不過,正合她意,她來過了,也照了張相,是可以走人了,她可不想真的壯烈成仁。
“好,我們走吧!現在還來得及去三十三間堂看矢し通(注1)。”
於是,兩人相偕轉身就待離去。
“等等,櫻子!”眼見未來的阿娜答即將跑掉了,多美子連忙一抹口水追上來。“真是太失禮了,你怎麼不幫我們介紹一下?”
介紹誰?奇怪的歐吉桑嗎?
吞下嘲諷的話,冉櫻不甚情願地悶聲為雙方做介紹。“鄒先生,那位是井澤多美子小姐。”當然,是用日語。“多美子,這位是鄒先生。”
“鄒先生,請叫我多美子就好了。”多美子漾着一臉柔媚的笑容,聲音嬌膩得幾近於嗲聲的味道。
冉櫻相當驚奇。多美子是眾議院議員的女兒,行事作風一向高傲,從來都只有男孩子追在她後面竭盡所能地行討好之能事,這可是她頭一回瞧見多美子以幾近於諂媚的態度主動接近男人呢!
“鄒先生,你是來日本觀光的嗎?正好,我有空,就讓我帶領你到處去遊覽一下吧!雖説櫻子也可以,但是……”不屑的眼神斜斜地飛向冉櫻。“一個居酒屋女侍能知道些什麼好地方呢?何況,她又是個粗俗人,跟她在一起,總是有失鄒先生的體面,還是讓我來為鄒先生仔細介紹一下京都的古都風味吧!”
啊咧~~她是粗俗人?!
真是不敢相信,她的身材瘦得好像發育不良的小猴子,又即將從短大畢業,哪裏粗、哪裏俗了?
沒想到多美子這麼惡劣,為了一腳踢開她,竟然講話這麼毒!但是,她又無法反駁多美子,因為她是真的不知道像鄒文喬那種上流人士究竟喜歡去什麼地方,這種事只要回顧過去那一星期的悽慘狀況就知道了,無論她帶他去哪裏,他都不爽。
想到這一點,冉櫻不禁泄氣地看着鄒文喬瞄了她一眼,跟着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多美子一番,看起來好像很欣賞多美子的高雅形象與盛裝打扮。然後……
“很不錯……”他淡淡地説。多美子喜色乍現,誰知道他立刻又追加了三個字。“的和服。”多美子愣了愣,然後又聽見他語氣輕蔑地説:“不過,我討厭你這種女人,我寧願……”他忽地探手親匿的將冉櫻擁入懷中。“讓櫻子陪我,她比你可愛多了!”
耶?真的假的?她可愛?哪裏可愛?她怎麼不知道?
冉櫻不可思議地瞪住鄒文喬,多美子的臉色則是一陣紅一陣白。
“我不信!她哪裏可愛了?我哪裏比不上她?”
鄒文喬冷哼,“你想跟她比?”
冉櫻驚訝地發現鄒文喬瞼上突然現出幾抹譏訕的線條,這是她頭一次見到鄒文喬出現除了淡漠以外的神情。
“很抱歉,小姐,”嘴裏説抱歉,他的語氣裏可是一點抱歉的意味都沒有。“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一堆包裝精美的爛泥肉而已,不但沒骨頭,連腦子也沒有,只有一層厚厚的臉皮,跟櫻子根本就沒得比,你還是自個兒回家去自慰吧!”
我哩咧~~原來他不是機器人,而是毒舌郎君!
霎時間,多美子整張臉漲成一顆大番茄,冉櫻更是張口結舌,直到他攬着她走出會場,然後停步放開她,冉櫻偷覷着身邊的鄒文喬,這是想不通,外表如此紳士氣派的人,講話怎麼這麼惡毒,而且這麼……沒品,連自慰這種名詞都跑出來了!
“冉小姐,三十三間堂。”
“嗄?啊!對,差點忘了。”
計程車上,冉櫻異於以往地沉默着,她仍然在思索鄒文喬為何會突然發動毒舌攻勢的原因。
因為她真的很可愛嗎?-!天塌下來,他也不可能這麼認為的!
難不成是為了她?因為他看得出來多美子對她有多差勁,所以他在護衞她,甚至為她報仇?
沒錯,應該就是如此,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原因最合理。
想到這裏,一股感動的情懷不禁油然而生,甜蜜的心盈滿一種美妙豐富的感覺,冉櫻禁不住悄悄地、喜悦地笑了。
他果然如同她夢想中那般温柔體貼。
“謝謝你。”她低喃。雖然他好像沒打算提起他的善行,但她至少要道個謝,她不是不懂感恩的人,
鄒文喬奇怪的眼神瞥過來。“為什麼?”
“因為剛剛……”她遲疑了一下。“你幫了我,不是嗎?”
鄒文喬唇角一撤,有點嘲諷的味道。“我沒有幫你。”
為善不欲人知嗎?這就太假了吧?因為明擺着就是那麼一回事嘛!
“可是你的確是幫了我呀!”
鄒文喬又瞄了她一下,然後將兩眼視線移向前方,那雙深邃沉鬱的瞳眸驀然閃出一道極度厭惡的光芒,並沒頭沒尾地説:“我討厭倒追我的女人,討厭她們像沒見過男人的花痴一樣纏着我……”
“嗄?”她有倒追他嗎?沒有吧?還是他抓到她在偷偷看着他流口水,而且次數太頻繁了?正疑惑間,又聽鄒文喬接着説了。
“……所以,如果有任何女人像剛剛那個女人一樣接近我的話,”他輕輕一哼。“我就會想懲罰她,讓她以後不敢再接近我,最好是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好狠!
不過,他這麼説是什麼意思呢?難道……
想着想着,冉櫻驀然圓睜雙眸,“所以……”她不想相信地搖搖頭。“你只是在利用我懲罰多美子,讓她不敢再接近你?”
“沒錯,”鄒文喬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否則我怎麼可能會講那種話?你根本一點都不可愛呀!”
冉櫻愕然地張大嘴。
這傢伙果然是天字第一號大豬頭!
又是好幾天過去,對於老是要面對鄒文喬無趣的表情,冉櫻已經感到很厭煩了。她犧牲準備畢業考的時間,這麼辛苦的帶他到處跑,他居然老是擺這種臉色給她看,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吧?
“我説鄒先生,如果你再不肯告訴我你到底想看什麼,或期待能看到什麼,我拒絕再做你的導遊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也許是頭一次有女人拒絕他,鄒文喬覺得很稀奇,所以多看了她兩眼,之後才慢條斯理地説:“我並沒有特別想看什麼,或期待什麼,所以才要你帶我到處看看,看是否能找出足以讓我產生興趣,或有所期待的東西來。”
冉櫻呆了呆,“原來如此,”她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早説嘛!這樣我就不必這麼在意你的瞼色了。不過……”想了想,她又説:“你總得給我一個方向吧?譬如説,你現在對什麼有興趣?如果你能告訴我的話,這樣我或許就能找出一個相關的方向來。”
鄒文喬聳聳肩。“到目前為止,我只對一種工作、一隻動物、一個地方和一件事有興趣。”
真精確!冉櫻心想,同時以詢問的目光望住他。“請問是什麼?”
從東京塔的展望台眺望向遠處,在這晴朗的日子裏,甚至可以見到大阪城,鄒文喬似乎因此而感到有點驚訝。“我的工作,我對我的工作很有興趣,因為它有足夠的挑戰性,非常刺激,而且讓我很有成就感,我想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
冉櫻點點頭。滿正常的嘛!大部分男人都有這種興趣。
“再來就是我的大蟒蛇,因為我沒見過比它更懶的動物,我對它為什麼會那懶,還有,它能懶到什麼地步很感興趣,説不定有一天它懶到連吃東西都懶得吃,那我倒要看看它怎麼活下去。”
冉櫻聽得嘴巴微張。這是什麼鬼興趣?!
“然後是北極,南極也可以,因為那兒是世界上最安靜,最寒冷,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把它們搬遷到我家去。”
他在異想天開嗎?
冉櫻眨了半天眼,而後甩甩頭,低喃,“好奇怪的興趣,工作我可以理解,但是……”繼而大聲道:“OK!我知道了,那其他的呢?”
“正在找,”鄒文喬淡淡地道。“這就是我感興趣的那一件事,找出其他的興趣。”
冉櫻又是一愣。“-?找出其他的興趣,這就是你的興趣之一?”這個人腦筋好像有點問題。
“對。”鄒文喬頗無聊似的把視線移向其他地方。“所以,我每到一處地方,總會找個人帶我到處去看,不過,這是頭一回有人這麼認真的詢問我的目的。”
“是嗎?”冉櫻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沒錯,通常如果是男人的話,他們最關心的是我會給他們多少代價;如果是女人的話,她們只會忙着討好我、勾引我。”
這個……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吧?
“好吧!我明白了,你要看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東西就對了,是吧?”
鄒文喬又聳聳肩,不置是否。
“呃……這樣的話嘛……”冉櫻沉吟着。“我就要稍微研究一下了……”
“你慢慢研究,後天我要回台灣一趟。”
“-?”
“然後大約半個月後會再回來,再待個半個月左右。”
“咦?真巧,那時我也考完畢業考了耶!”
結果,鄒文喬一個多月後才回來。
超過三個星期後,冉櫻就以為他不回來了,或者他回來了,但悄悄另找他人做導遊了也説不定,找一個不像她這麼聒噪的女人,或者男人。她又不好意思找立野社長問個清楚,只好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裏不痛快,
什麼跟什麼嘛,就算要換人,也得先跟她説清楚嘛!
不過話又説回來,她憑什麼要他跟她説清楚?他們又沒什麼特別關係,講現實一點的話,他們也只不過是臨時僱主與臨時僱員的關係,然後她被炒魷魚了,這樣而已,對,只不過這樣而已。
但為什麼她就是忘不了他呢?
過去她也不是沒有崇拜過某些出色的男人,譬如木村拓哉、竹野內豐、藤木直人和尼可拉斯凱吉之類的,為了要一張簽名,可以厚着臉皮向“櫻の屋”的客人苦苦哀求,可是熱潮過後,那張簽名就不曉得飛到哪裏去了。
然而,這位個性相當怪異的鄒文喬,她有預感可能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淡然忘記的。至少,過去她從不曾因為崇拜哪個人而感受到想念的痛苦,心靈上的空虛以及孤獨的寂寞,而這三樣,鄒文喬都帶給她了,即使那不是她所期待的。
她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可是他沒有!於是,她疑慮、她焦急,最後她失望,她無奈地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了。
算了,不管這場夢多麼美好,遲早總要醒來的,不是嗎?
然而,二月底的某一天,他卻又突然出現了,而且是自己一個人來到“櫻O屋”。
“研究好要到哪裏去了嗎?”他若無其事地問,也沒有交代一下為何遲到這麼久,好像他原本講好的就是這個時候。
“啊……啊……”瞠目結舌的冉櫻驚愕得差點舌頭打結説不出話來。“那個……有是有啦!可是……可是路途稍微遠了一點,所以……所以……”
“這樣……”鄒文喬那兩道高雅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好,等我兩天,讓我跟立野社長check一下時間。”
兩天後,他又出現了。
“給你四天半時間。”
四天……半?
“半在前,還是後?”
“從明天下午兩點開始。”
“咦?明天下午開始?哈,正好!”
“為什麼?”
眼波一轉,“你有輕便一點,方便健行的服裝嗎?”冉櫻不答反問。
鄒文喬的雙層驀然高聳。“健行?”
冉櫻斜睨着他,“怎麼?你只能坐在辦公桌後叫人家動,自己卻沒有力氣動嗎?”她以挑戰似的語氣問。
鄒文喬的兩道眉揚得更高了,雙目倏閃過一絲奇怪的光芒,然而,當冉櫻以為他即將要爆發怒氣之際,沒想到他卻反而冷靜了下來,甚至還泛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我有,就算沒有,我也可以去買。”
一見到那絲笑容,冉櫻的平常心霎時煙消雲散,她拚命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因為那絲慵懶迷人的笑容而發狂,甚至吼出母狗發情的長嗥,同時勉強擠出一個幾乎不能算是笑容的回應笑容。
“好,那……那就這麼決定了。”
風水輪流轉得好快呀!
在一般日本神社的入口,都可以看見一座鳥居(注2),但在伏見稻荷大社(注3)本殿後方卻有一條由上千座鳥居連結而成的“千本鳥居”隧道,整整四公里的路程,要走完至少要兩個鐘頭,氣勢着實壯觀,日本人常常沿途參拜祈福,稱為“御山巡”。
不過,他們都是在白天參拜的,而冉櫻領着鄒文喬來到稻荷大社時卻已經是傍晚將近五點了。火紅的夕陽燦豔豔地掛在羣峯間,亮麗的橘紅色光暉灑落在硃紅色的建築上,入目竟不覺刺眼,反而暖到了人心窩裏,隨着微風吹來,空氣裏隱約可聞到附近人家準備晚餐的飯菜香。
“告訴你,我可是為了你才特地挑這種時候來的喔!”冉櫻難掩懼色地説。“這時候是最美的時刻,可是待會兒……”她吞了口口水。“就夠你刺激的了!”她是個堅強勇敢的女孩子,但並不表示她的膽子也很大,個性跟膽子是不相干的。
鄒文喬瞄她一眼,沒説什麼,只是走前一步,換成他領前帶着冉櫻前進了。
神社內的石刻狐狸都在胸前圍着紅巾,仿-勳章似的顯得狐仙更形傲慢,繞過主殿往後走去,便到千本鳥居隧道,蜿蜒淌去,沿途居然有許多小祠院或墓冢,這時,鄒文喬才知道膽小的冉櫻到底在緊張些什麼。
一個多鐘頭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往前望去,一座座的鳥居已看不分明,倒像條巨龍般沿着稻荷山盤踞而上,紅色鱗片在黑暗中隱隱閃着詭譎的光芒。
不知從何時開始,冉櫻已經緊貼在鄒文喬身邊,遠遠看去,好似連體嬰一般,每當又走過一座墓冢時,她更是兩手死命揪緊了鄒文喬的手臂,而且閉上眼拉着鄒文喬加快腳步半跑過去。
特別是前方不時傳來幾個高中女生“ぁ~~”的慘叫聲,然後是“恐ぃ!恐ぃ!”的驚懼低喃,甚至還有男孩子壓抑的驚喘聲,在這種時候,冉櫻總是忍不住跟着尖叫起來。叫到最後,當他們終於通過最後一座鳥居時,冉櫻的喉嚨已經沙啞到差不多沒有聲音了。
路燈下,冉櫻的臉色蒼白得比真正的鬼還像個鬼,而且嬌軀還微微泛着止不住的顫抖。突然,她震驚地發現,同樣不知在何時,自己竟然毫不害羞地抱緊了鄒文喬強勁有力的腰部,而鄒文喬也很自然地將她護衞在自己的健臂下。
這回應該不是要利用她來懲罰誰誰誰了吧?
於是,冉櫻情不自禁地再次湧出滿心的感動,陣陣暖流從鄒文喬身上傳過來,温暖了她的心,也撫慰了她的恐懼。
他果然是有一顆體貼的心,雖然不太常發揮這項潛能。
“嗯!也許我會喜歡上這個……”鄒文喬若有所思地回頭望着最後一座鳥居。“半夜到墓園裏去逛逛,當然,身邊還得帶一、兩個膽小的女人,聽她們死命的尖叫,看她們嚇得幾乎癱瘓,好像滿有趣的,如果能駭得她們尿褲子,那就更好玩了!”
冉櫻渾身一僵。
這個傢伙,真是個大變態!
然後,在稻荷大社旁的玉家旅館過了一夜之後--
“你喜歡喝酒嗎?”
“不討厭,也不特別喜歡。”
“哦!那就算了,伏見的酒很有名的説。不過……”冉櫻把一支從路邊攤買來的烤物塞進鄒文喬手裏。“來到伏見稻荷就不能不吃吃這個。”
“這是什麼?”
“烤麻雀。”説着,她又把一片“狐狸面具”塞進鄒文喬的另一隻手上。
“這又是幹嘛?”
“吃呀!你以為那真的是面具啊?笨蛋,那是稻荷名產味噌煎餅啦!”説着,冉櫻咬一口烤麻雀,再咬一口煎餅。“OK,我們到醍醐去吧!”
於是,他們便繼續往南而去了。
三月初,醍醐一帶已是一片春意爛漫,幾株含羞帶怯的櫻花在早開的枝頭上低吟着春之曲,清流樹影相隨,嫵媚的風光不輸洛東的哲學之道。但鄒文喬對那些沒興趣,包括接下來冉櫻帶他去的地方他也都沒興趣,於是到了最後一天前一晚,她終於下定決心要帶他去那個她原本不想去的地方了。
他們連夜趕到大阪,翌日一大清早,便從大阪搭飛機到出雲機場,再搭車到奧出雲(注4),然後按照“櫻の屋”的客人給她的草圖,冉櫻帶着鄒文喬進入鬼之舌震山區,在一條几乎不能算是路的路盡頭,他們找到一棟看上去只要風一吹就會倒塌成幾片破木板的爛屋子,瞧那模樣,至少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而且陰森森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冒出一、兩個奇怪的東西來。
在門口,冉櫻再次緊張兮兮地抓緊了鄒文喬的手臂。
“人家告訴我説,如果……如果我們能在裏頭待上五分鐘不落跑的話,自然會有人出來招呼我們;可若是我們落跑的話,就不準再進去了!”聽她的口氣,好像已經打算不用十秒鐘就可以蹺頭了,
“有人?誰?”
“我哪知道,也許是貓叉,或雪女吧!”冉櫻喃喃道。
鄒文喬狐疑地瞥她一眼,然後探手推開門,可光是那顫巍巍的咿呀一聲,就嚇得冉櫻差點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幸好鄒文喬及時一把扯住她,而且硬拖着她走進去。然而,走進去不過三、四步,冉櫻就真的尖叫一聲掉頭就跑了,鄒文喬立刻拉住她的手把她拖回來鎖進自己懷裏,然後興致盎然地遊目四顧。
在昏暗的燈光下,四周掛滿了一張張栩栩若生的面具,天狗、河童、貓叉、燈台鬼、白粉婆、闊嘴女、鬼一口、岸涯小僧、玉藻前、網剪……
每一張都活生生得彷彿正在呼出一口口的冷氣,從門口飄進來的山風吹得它們搖搖晃晃的,乍見之下,奸像虛浮在半空中飛蕩,而且隨時都可能會飛過來咬你一口似的,那一雙雙的眼睛更眨着詭異的色彩,好像無論你逃到哪裏,它都能轉過去瞪着你一樣。
鄒文喬這才發現面具並不是掛在牆上,而是用細繩吊起來的。
“這……這就是百……百鬼夜……夜行屋……”冉櫻埋在鄒文喬懷裏囁囁嚅嚅的,兩手幾乎要把他的衣服扯破了。
而鄒文喬卻滿臉興味地頷首不已。“嗯、嗯……不錯,不錯,真的很不錯,我在歐洲看到的面具和蠟人根本就不能比,嗯……很好,很好……”
好個屁呀好!冉櫻不禁嘆息了。沒想到他真的喜歡這種東西!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分鐘後,出來招呼他們的竟然是一個頂多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而且正是製造這些面具的師傅,兩人一拍即合,相談甚歡,只是苦了冉櫻,不能不陪着鄒文喬在那兒耗上一整天。但相對的,她也得到了她的好處。
雖然面具師傅曾經請他們到裏間喝茶,但在他們經過一間藏有更多面具,更加恐怖百倍的房間時,鄒文喬竟然不願意去舒舒服服地坐着喝茶,而寧願進那間屋子裏恣意地欣賞瀏覽,在這期間,他的手臂始終有力地攬住冉櫻的肩頭,好似預防她逃跑似的。
不久之後,冉櫻就忘記她身處在什麼樣的空間,忘記她剛剛還嚇得差點尿褲子,一心一意滿足地陶醉在那副寬闊結實的胸膛上,感受到他説話時胸口的震動,還有那包圍着她的男性麝香味,一股無以名之的幸福感悄然漲滿了她整個人,令她喜悦得想流淚。
在這一瞬間,她恍然領悟了。
不知動情在何時,或許時間太短暫,但在這一刻裏,當這一份清清楚楚的感動和一種深深的飢渴在她體內迴盪低吟的時候,她確實領悟了。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內心因為某個人而覺得充實、覺得滿足,或者空虛、或者飢渴,難以剋制的對他心蕩神迷,僅僅一個凝視,就足以令她心悸不已,他的一句話,又能教她憤怒萬分,見不到他心裏就覺得好難過,那温柔的擁抱更使她幸福得快要爆炸了,這種幹變萬化的情緒,只有他能帶給她。
當這雙臂膀擁抱着她的時候,她終於恍悟到自己早已愛上他了。
不是單純的仰慕,也不是膚淺的迷戀,而是真實的愛情,是傾心的戀慕。雖然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縱使她一再警惕自己不能作繭自縛,即使如此,她依然無法自己地陷入了情網。
天哪!她怎麼會讓自己落入這種困境中呢?
回程的路途上,冉櫻異乎尋常的沉默,甚至有點緊張,鄒文喬卻只是淡淡瞄她一眼,也不吭聲。
然後,在等候回大阪的班機前,鄒文喬買了一本雜誌坐在候機室裏看,冉櫻則獨自一人佇立在窗前,透過玻璃凝望着跑道上的飛機。
怎麼辦?
一旦瞭解自己的心意後,明知可能性是零,再與他相處下去便是一種痛苦了,可是,他們至少還必須相處一個星期到十天左右,在這期間,她要如何壓抑自己的心情,壓抑想將這份感情傳達給他知道的慾望呢?
對個性直爽的她,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呀!
還是直接跟他説她不幹了,請他另請他人作導遊吧!可是,能拿什麼理由做藉口呢?説:很抱歉,我不小心喜歡上你了,所以我要離你離得越遠越好嗎?
哈!她要是這麼一説,肯定他會先避她避得越遠越好了。
正當冉櫻沉浸在一片苦澀的自嘲之中時,忽地,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頭。
“喂!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居然都沒聽到廣播,可以上飛機了。”
她發誓,她絕對不是故意的,但當她轉過身去一眼瞧見鄒文喬時,正在心頭徘徊的秘密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
“我喜歡你!”立刻,她感覺到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僵住了,這才陡然發覺自己説了些什麼,不由得驚慌地捂住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沒什麼用意,只是説溜了嘴而已,請你當作沒聽到,我……”
她急着解釋,但已經太遲了,鄒文喬的臉上早已佈滿寒霜,神情比冬雪更冰冷。
“你自己回去!”他冷冷地説,隨即轉身大步離去。
“可是,鄒先生,我……”正欲追上去的腳步在踏出半步後就停住了。
算了,這樣不正好嗎?
就讓這一場夢結束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