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鄒文喬,是在冉櫻滿二十歲那年的一月。
那時她即將從兩年制短大畢業,只要再考完畢業考之後,她的學生生涯就可以正式宣告over了。
而在這獨自奮鬥的七年當中,縱使冉櫻不計較生活上的窘迫,但是光靠姨媽、舅舅給的那份生活費,付掉學費、房租和最儉省的飯錢之後,真的就所剩無幾了,大概連買包衞生紙都不夠吧!
雖説衣服可以撿表姊丟棄不要的來修改,香皂,洗髮精和衞生紙等日用品也可以輪流到姨媽或舅舅家伸手要或順手摸,但若是連薄薄的那一片都要向人乞討的話,那就真的太悲慘啦!
所以,她只好在下課後放假時,到先鬥町的居酒屋打工賺取零用錢。
“櫻O屋”是她媽媽當年工作的地方,也是媽媽與爸爸邂逅的地點,為了媽媽,爸爸毅然把公司從台灣遷移到日本京都來,在他們出車禍去世之前,着實過了好一段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滿生活。
她的名字“櫻”,即是由此而來。
如今,為了生活,她也在“櫻O屋”打工,除了曾經重新裝潢整修過兩次之外,“櫻の屋”幾乎一點都沒變,就連老闆娘也是原來的那一位;顧念舊情的老闆娘還特地允許冉櫻配合學校時間來上班,讓冉櫻在孤立無援中感受到一份關愛之情。
“老闆娘,我來了!”
“啊!櫻子,你來了,快,快,快到後面換衣服!”五十多歲的老闆娘一見到冉櫻便急急忙忙的把她往裏推,催促她趕緊換上“櫻O屋”的制服--櫻花圖案的小紋和服。“待會兒立野社長會帶一位台灣客户過來,你準備一下,説不定需要你的翻譯。”説着,她招手喚來另一位女侍。“千子,你跟去幫忙,櫻子自己老是穿不好,快!”
千子是個容貌甜美的女孩,個性也很甜美,雖然她在“櫻O屋”的資歷比冉櫻還淺,但因為大了冉櫻兩歲,所以特別愛照顧冉櫻,冉櫻也跟她很談得來。
片刻後,在“櫻O屋”最裏間的休息室裏--
千子雙手拎着和服外袍,耐心地等待冉櫻脱掉破舊的大衣、毛衣、牛仔褲和襪子等,再穿上“白足袋”(布襪)和“長襦衫”(內袍),邊閒聊似的問:“櫻子,聽老闆娘説你爸爸是台灣人,所以你才會講中文,是吧?”
“是啊!”冉櫻張開雙手,讓千子幫她穿上和服外袍。“不過,雖然他在台灣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但他還保留着中華民國國籍,連我也有喔!因為當年我是在台灣出生的,之後才搬回來日本。”
“所以你是雙重國籍-?”
“沒錯。”
“隨時都可以去台灣?”
“也沒錯。”
“可是你的親人就只剩下日本籍媽媽這邊的親人了吧?”千子又問,一面把長着物的背縫調整到後背中心,然後用夾子把長襦衫與和服的領子固定住,再兩手提起領子調整下襬的長度。
“對。”冉櫻打開長着物把前領放到腰骨的位置調整正面幅寬,再慢慢把底面打開合身定寬,接着,千子便把右手所拿的領子下部提高10釐米,使下襬呈傾斜狀。
“不過,老闆娘還説你那些舅舅和姨媽不但吞掉了你爸爸的遺產,而且對你很不好,那也是真的嗎?”當冉櫻整理正面時,千子再將左手所拿的領子下部分提高5釐米,跟着把腰間出現的皺褶往上調整。
“是真的啊!那時候我才十三歲,為了那些遺產,我就像是大福攤的栗子餡一樣,人人搶着要,因為這樣,他們還大吵了好幾次,最後才講好大家平分。”冉櫻轉着身子讓千子在她腰間繫上一條細帶(帶下),帶子從身體正面往後系,在背部中間交叉後再繞回到前面打結。
“之後為了分贓方便,他們就把我爸爸的公司和我家賣掉,再加上爸爸在銀行裏的存款,全部的錢平均分配給每一個人,連當時才一歲的小表弟都有一份,除了我。”
“好過分!”千子咕噥着替她把腰間的皺褶拉平,冉櫻則把手從袖根下的開叉處伸進去檢查和服是否被帶子夾住,之後千子再替她弄平背後因為太長而餘出的部分。
“等他們分贓完畢之後,我就變成沒人要的苦瓜糖了。”冉櫻一邊説,一邊讓千子把胸前的皺褶拉到腋下。“後來他們乾脆在外面租了一間比鴿子籠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間讓我自己住,除了學費之外,每個月只給我一筆少少的生活費,剛剛好夠付房租和飯錢。”
“真沒良心。”千子低咒着拿來另一條繡有精緻花紋的“闊腰帶”。
“我也這麼覺得,”冉櫻兩手抓住袖邊,輕輕拉袖子使肩部自然順暢。“不過這樣也好,我也不想和他們住。”
“你爸媽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後悔沒有預先做更好的安排。”
“哈,這你就錯了!”冉櫻再次轉着身子讓千子在她胸下繫上“闊腰帶”,然後是固定“闊腰帶”的細繩帶。“我爸爸早就有安排了。”
“真的?什麼安排?”
“當我自己一個人住在外面不久,爸爸的律師就私底下來找我,”扭頭瞄着千子在她背後把結翅疊成漂亮的褶,冉櫻小聲地説:“他告訴我,我爸爸在我六歲那年就替我設了一份信託基金,這份信託基金除了律師和我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可是必須在我滿二十歲之後才能動用。”
“哇~~你爸爸真有先見之明啊!”千子退後一步做最後檢查,看冉櫻的胸前和後背是否有折皺,有的話,就往腋下那邊勻平。
“那當然!”冉櫻驕傲地抬高下巴。“我爸爸最聰明瞭。”
“是,是,你爸爸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了。”千子笑着又左右檢查了一下。“那你應該很快就可以動用那筆信託基金了?”
“不用兩個月,”冉櫻微微一笑。“正好是女兒節(注1)那一天。”
“數目大嗎?”
“非常大,大到姨媽和舅舅要是知道的話,一定會後悔死了現在這樣對待我。”冉櫻裝個鬼臉。“不過,我還是想靠我自己來過活,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我不會隨便去動用到那筆錢的。”
“有志氣!”千子讚道,“那你畢業之後就得開始自己養自己-?”
“那當然,一旦畢業之後,姨媽和舅舅就不會再給我任何資助了,下次我再想去摸點日用品什麼的,大概只會請我吃一頓閉門羹吧?”不過,只要拿到畢業證書,她就可以另外找份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瞪天花板的工作,也或許她會繼續留在“櫻O屋”做正式員工也説不定,因為經濟不景氣,工作真的不太好找。
“那種親戚真是不要也罷!”千子喟嘆道,然後滿意地頷首。“OK,好了!”
“謝啦!”
“要化妝嗎?”
“不要了,反正再怎麼化都一樣,也不會多漂亮一點,幫我把頭髮梳上去就奸了。”
冉櫻很明白自己並不是一個出色的女孩子,身高中等,卻很乾瘦,臉蛋也瘦瘦小小的,因為瘦,所以顯得有點兒黑,整體而言,雖然不醜,但很平庸,那種任何人見了都不會留下什麼深刻印象,甚至見過好幾次依然記不住長相的平庸,不過,她很開朗、很樂觀,也很容易滿足。
所以,她的笑容總是特別燦爛耀眼,充滿了無窮的精神與活力,就像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樣;她的眼睛不大,卻非常有神;她的身材雖然平板削瘦,但很有勁;她絕對不是那種才幹型的人,可一向都能積極進取的追求目標;她談不上聰明,卻總是有用之不竭的勇氣克服困難勇往直前。
這一切就構成了平凡,但獨一無二的冉櫻。
“櫻子,千子,你們兩隻母雞還沒下完蛋嗎?立野社長來了,還不快出來!”
“嗨!”
兩個女孩子異口同聲回應,然後相對吐了一下舌頭,旋即嬉笑着跑出休息室,可一出休息室之後,兩人立刻擺出最端莊、最典雅的模樣來,然後踩着細碎的腳步迎向新來的客人。
在見到來客之前,她先發現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櫻O屋”裏的每個人--包括男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同一個方向,而且各個滿面驚訝讚歎之色。
然後,她見到了那個人。
冉櫻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因為從未有男孩子追過她,不過,她並不太在意,反正她還年輕,無所謂。但這並不表示她對愛情沒有任何憧憬,事實上,從女性賀爾蒙開始在她身上作祟的那一天起,她就開始製造出一籮籮、一筐筐的綺麗幻想,保證最高品質,絕對是超高檔層次,甚至偶爾還會作作春夢。
不過,她的春夢總是“了無痕”,因為她沒有電視可看、沒有錢買書,連想偷聽都不知道要到哪裏偷聽,更沒有朋友會為她針對這種事情開一場研究討論會。更正確的説法是:她根本沒有半個朋友。
這就是窮人的悲哀,不但吃不飽、穿不暖,也沒有人願意接近你,除非你很漂亮,或者特別聰明,或是有什麼特別背景,還是有什麼運動方面的專才也行,偏偏她哪一樣也沒有,甚至連交朋友的時間都沒有。
因此,她的性知識簡直就是貧乏得可憐,不但不知道要如何“這樣那樣”,甚至連最基本的親吻都不甚瞭解。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當一男一女要“這樣那樣”的時候,兩個人一定是脱光光的……是那樣吧?
總之,作作夢礙不到別人,自己在心裏流口水也不怕人笑,但若要實現的話,下輩子吧!因為她很瞭解自己的平凡,也頗能安於自己的平凡,所以,從來不曾期望自己的綺夢能實現。
直到這一天、一刻,當她一眼見到那個男人,那個立野社長帶來的台灣客户,她不但看得兩眼發直,心頭狂跳不已,也突然強烈意識到自己平凡無奇的外貌有多麼令人自卑羞傀。
因為那是個漂亮得足以奪走人呼吸,所有女孩子夢想中的男人。
傲然卓立在廊道中央的他的身材修長偉岸,高得幾乎要頂上天花板,精緻的亞曼尼西裝合身地襯托出他挺拔有力的軀體,手臂上搭着一件毛呢大衣,濃密烏黑的頭髮柔順地覆在完美的頭顱上,宛如月夜的黑絲緞,一繒髮絲慵懶地垂掛在額前,之下是深邃俊逸的五官,既有惑人的東方神秘味道,又有高雅的西方古典氣息。
他的年紀不算大,約二十七、八歲,卻有一股深沉堅定的氣勢,他那有條不紊的高貴氣質和宛如舞蹈家的優雅動作顯然是與生俱來的。當他和立野社長説話時,冉櫻發現到他講的竟然是標準的日語,而且他的聲音和人很搭配,低沉、醇厚,隱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然後,當他望向她時,她看進一雙聰穎、果決,如黑色水晶般的瞳眸,水晶深處還有一抹謎一般的神秘光芒,令她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想看清楚。
真是錯誤的舉動!
她才剛盯住他的眼,便發現他的眼神有股迷惑人的魔力,宛如女巫的水晶球一樣,令人感到暈眩,感到窒息,好像即將滅頂於無底的黑色幻海中,一種不明所以的恐懼和興奮雙重感覺迅速從胸口擴散至全身,她的心也因浪漫的慾望而狂跳不止,只不過一會兒,她便慌忙將目光移開,而注意別的地方。
天哪!“櫻O屋”工作多年,什麼樣的男人她沒見過,可就沒見過這般出色懾人的男人!
她悄悄嚥了口唾沫,然後開始端詳他的手。
他有一雙藝術家的手,修剪整齊的手指看似修長優雅,卻散發出一股令人驚歎的無形力量。
不知道被那雙手撫摸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呢?温柔?抑或是……
“櫻子……櫻子?櫻子?”
冉櫻吃了一驚,猝然回過神來。“嗄?啊!什麼事,老闆娘?”
老闆娘蹙眉望着她,“你的魂跑到哪裏去了呀?”她低聲譴責,而後擺手介紹。“這位是鄒文喬鄒先生。”
“嗨!”冉櫻忙側身對着那位令她一時失魂的男人規規矩炬地躬下身去。“初次見面,我是櫻子,請多多關照。”
鄒文喬卻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並沒有回應她什麼客套話。
“櫻子,鄒先生停留京都期間,希望你能在他有空閒時就陪同他到處走走,觀光遊覽京都的名勝,開銷他負責,另外再付你一份薪津,這樣你願意嗎?”老闆娘詢問着,並悄悄使着眼色。
“-?!”真有這麼好康的事?一臉驚訝的冉櫻飛快地朝鄒文喬那兒瞥去一眼,旋即又回過脖來,而後才注意到老闆娘正拚命使眼色暗示她拒絕,但是,她卻連想都不想地回答,“好啊!”
老闆娘的雙層攬得更深了。“可是你的畢業考?”
“沒問題的。”這不是應付的話,除了上學和工作之外,其餘的時間她也沒有多餘的“麥克”做任何消遣娛樂,唯一能打發時間的就是念書,所以,畢業考範圍她早就唸得滾瓜爛熟了,就算她從現在開始完全不碰書本,畢業考時她還是有把握能考出最好的成績來。
“好吧!那就這樣吧!”無奈,老闆娘只好暫時先同意了。
藉着為他們端酒送菜,冉櫻乘機和鄒文喬寒暄打招呼--用中文。當然,這純粹是為了工作,絕沒有任何私心,居酒屋的女侍必須和客人打好關係,下次他們才會再來光顧,所以這是為了“櫻O屋”,而不是為她自己。
絕對不是!
“請問鄒先生打算在京都逗留多久呢?”
鄒文喬淡淡地看她一眼。“看工作情形,最多一個月。”
“有特別想去哪裏嗎?”
“隨便。”
“或者想吃什麼日本料理?”
“無所謂。”
“想看歌舞伎或能劇表演嗎?”
“都可以。”
“或者茶道?花道?劍道?襖繪?温泉?泡湯?”
“你決定。”
拜託,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想觀光呀?
才幾句話,冉櫻熱呼呼的心就已經涼了一半,沒想到他的反應竟然這麼冷淡,不是他要付錢請她導領他四處看看的嗎?
“鄒先生的日文講的真好,是跟誰學的呢?”
“自己學的。”
“好厲害喔!”冉櫻脱口讚歎。
“……”鄒文喬彷彿沒聽見似的一口喝乾酒。
“嗯……咳咳……”眼見鄒文喬愛理不理的模樣,冉櫻不禁有點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同時為他再斟滿酒杯。“那麼……鄒先生學了多久才學會呢?”
“一個月。”
“-?騙人,才一個月?”冉櫻驚呼。這應該可以算是語言天才了吧?
“……”鄒文喬默默地吃着菜。
讚佩的表情僵住了。片刻後,冉櫻才更尷尬地改變僵硬的臉部線條。“除了……除了中文和日文之外,鄒先生還會其他語言嗎?”
“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依然是淡淡的語氣,不輕不重,沒有稍微熱烈一點,也沒有更冷漠,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哇~~真的好厲害喔!”
“……”喝酒。
為什麼她有種和機器人對話的感覺?
“那……”冉櫻又為他斟酒,同時勉強揚起嘴角暫且算是笑了一下。“鄒先生的興趣是什麼呢?”
“沒有。”
沒有?他不會真的是機器人吧?
“鄒先生府上還有些什麼人呢?”
“沒人。”
“耶?”還是忍不住又吃驚了。“鄒先生的父母不在了嗎?”
“死了。”
“沒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
“哦……那……鄒先生應該結婚了吧?”
“沒有。”
“未婚妻?”
“沒有。”
“那至少該有女朋友了吧?”
“沒有。”
“女性朋友?”
“沒有。”
“朋友?”
“沒有。”
“……”搞不好他真的是機器人,就像魔鬼終結者那種未來層級的,而他的父母就是製造他的科學家,因為某種原因被壞人殺死了,結果他就被壞人送到過去這個時代來興風作浪,但是,因為轉送過程中出了點問題,他的終極破壞程式受到騷擾,結果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只會喝酒吃菜……
哇靠!她在想什麼呀?
“其實……其實……”冉櫻拚命思索在這種狀況下,她還可以説什麼。“其實我也跟鄒先生一樣,都沒有家人了呢!”
“……”吃菜。
“而且,除了居酒屋這兒的老闆娘和千子、銀子之外,我也沒什麼朋友。”
“……”喝酒,
“有時候,這樣還滿寂寞的,對不對?”
“……”吃菜。
真是夠了!
這個人看似成熟穩重,其實不但彆扭得要死,而且跟小孩子一樣不懂禮貌,她已經可以想像得到未來一個月裏的狀況,必定是令人抓狂得受不了了。
不過,她不會這麼簡單就認輸的,無論這個人有多混蛋,她還是不想放棄這種難得的運氣,這輩子,她恐怕只有這麼一次機會和這種如偶像一般耀眼的男人度過一段足以令人回味一生的光陰,她絕不會輕易拱手讓出去!
可是那天下班之後,老闆娘叫住了正要回家的冉櫻。
“櫻子,等一下,我有點話要跟你談一下。”
冉櫻立刻轉回來。“什麼事,老闆娘?”
“那個……”老闆娘猶豫了下。“拒絕吧!明天去拒絕鄒先生的工作吧!”
雖然心裏立刻明白了,但冉櫻還是問:“為什麼?”
老闆娘嘆了口氣。“我知道,鄒先生是個令人難以拒絕的男人,但是……”
“安啦!老闆娘,你放心啦!我不會作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的。”冉櫻笑着打斷她的話。“對我而言,他只不過是-個憧憬的對象而已,就好像那種高高在上的偶像,你可以崇拜他、迷戀他,但不可能會以為自己真的能和他有什麼結果吧?”
一聽,老闆娘好像放心多了,“那你是想……”
“嘿嘿,我説老闆娘啊!”冉櫻曖昧地擠眉弄眼。“如果你最崇拜的小室哲哉來找你陪他幾天,你會如何回答他呢?”
“廢話,當然是立刻答……”老闆娘衝口而出,隨即又頓住,繼而赧然地笑笑。“我明白了。”
“那我就不用去拒絕-?”
“只要你有把握能把持得住自己。”
“那還用説!”冉櫻自信滿滿地説。“我又不是笨蛋!”
就如同她自己所説的,鄒文喬僅僅是一個憧憬的對象,夢幻遊戲中的主角而已,只不過,以前她所作的夢都是虛幻的,而鄒文喬卻是真實的存在,但對她而言,兩者並沒什麼差別,都是沒有任何未來可期待的。
沒問題的,她只是滿足一下一時的虛榮心,絕不會傻到作繭自縛,
總之,這種機會並不是唾手可得,也不是人人都碰得上的,既然好死不死讓她撿到,沒道理要她放棄吧?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憑良心説,雖然冉櫻是京都土生土長的在地人,可是她卻對京都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或事物,實在是不甚瞭解。
當她為基本生活而搞得焦頭爛額、灰頭土臉之際,哪有那份閒錢去遊山玩水呢?
她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十三歲以前父母帶她去玩過的地方,還有從“櫻O屋”的客人那兒聽來的娛樂情報,再加上臨陣擦一下槍、抱一下佛腳,然後就披掛上陣了。
好吧!要觀光遊覽是吧?那就去觀光客最愛去的地方、去吃觀光客最愛吃的東西、去觀光客最愛的購物天堂,再去欣賞觀光客最愛欣賞的東西,而且葷素齊來,這樣應該足夠了吧?
但沒有多久,她就發現鄒文喬對觀光客最感興趣的事都沒什麼興致,不管到哪裏,他總是一副興味索然的模樣,無論是觀光勝地、購物街、美食天堂、藝妓、賞梅或觀雪,他都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走,雖然有“觀”,也看“光”了,卻不驚奇讚歎,也不興奮滿足,看起來就是-副很無聊的樣子。
一個星期過去,她實在有點沒轍了,決定乾脆直接問他好了。想到這裏,冉櫻側過臉去準備要向他徵求一些有建設性一點的答案,卻發現就如同過去幾天一樣,他們……不,是他再度成為京都城的“觀光焦點”。
即使只是簡單的毛衣、長褲、大衣,走在人羣中,鄒文喬依然是鶴立雞羣般的存在着,比任何人都來得俊逸挺拔,也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更出眾醒目;愛慕的眼神、嫉妒的目光,沒有一個人不盯着他看、沒有一個人不讚嘆不已,縱然已經錯過身了,還是會回過頭來繼續瞧個不停。
對於這一點,剛開始她還會感到很不自在,但沒多久之後,她就不在意了。在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情況下,她又有什麼好在意的呢?然而,鄒文喬本人對於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這件事,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始終神情自若、顧盼自如,彷彿他只是被一堆白蘿蔔、紅蘿蔔圍住而已。
大概他已經習慣吃蘿蔔了吧!冉櫻暗付。“鄒先生,請問你真的沒有特別想看什麼,或想吃什麼嗎?”
鄒文喬徐徐地俯下眼來注視着她。“你的中文是從哪裏學來的?”
答非所問。
他的眼睛真迷人,冉櫻心想,同時回答他,“我爸爸是台灣人,他還在世的時候,在家裏都要我講中文。有什麼不對嗎?”她奇怪地反問。她並不知道她的國語帶點輕微的台灣國語腔謂,雖然不是很嚴重,但只要是台灣人,就聽得出來。
“他是哪裏人?”
還是答非所問。
“台灣的哪裏嗎?嗯……我想想……好像是台灣的……唔……”冉櫻搔着腦袋認真想了一會兒。“高雄吧!”
“南部啊!”鄒文喬自語般地低喃。“難怪有點台灣國語,”
“什麼?什麼國語?”
又瞟她一眼,“你媽媽是日本人?”鄒文喬再問。
依然答非所問。
“對,她原本是東京人,小時候全家搬來京都,”冉櫻有點得意地笑了。“不過,你注意到了嗎?我的日語很標準喔!因為……”
“去看祭典吧!”
什麼玩意兒!
笑容僵住了,片刻後,冉櫻才慢條斯理地問:“日野法界寺有裸踴祭,可以嗎?”
一個星期下來,她領悟到兩件事,一件是就某種層面而言,鄒文喬是個很“老實”的人,他絕不會做任何表面功夫來討人家的歡心,有時候甚至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另一件是鄒文喬很任性,他只講他想要講的話、只做他想要做的事,不管人家正在説什麼,或正在做什麼。
可是,既然他覺得無趣,又為什麼要一臉無聊地跟着她到處亂跑呢?
“那是什麼?”
“我哪知道,我也是聽人家説的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冉櫻低聲咕噥。“好嘛!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們也可以到美須神社,那兒有祈求商業繁盛的祭典,這應該合你的意了吧?要不還有……”
“就日野法界寺吧!”
冉櫻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真是有夠-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説好聽點,這個人是很酷;要説老實話的話嘛!他是表面上人模人樣,看似隨和,骨子裏其實是個冷淡傲慢的王八蛋。
但她還是每次見到他就心跳不已。
隔一天,開了一整天會的立野社長又伴同鄒文喬,以及另兩位主管級人士來到“櫻O屋”。一天沒見到他,冉櫻還真有點想念,於是趕緊上前去招呼,然後,聽着他們的對話,冉櫻差點爆笑出來。
“鄒總,我認為這個企畫有必要……”
“下雪了,”凝目望着格子窗外的鄒文喬突然這麼説。
“呃?”
“我不喜歡,也不討厭下雪。”
“是……是嗎?”坐在鄒文喬對面那三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對話才好。
“明天我要去保津川泛舟。”説完,鄒文喬即轉回頭來看着攤開在桌上的文件。
“嗄?!”在下雪的冬天泛舟?他腦筋有毛病嗎?“可是……”
“對,這個企畫有必要稍作修改。”
“……”腦袋一時轉不回來的那三個人只能直眼瞪着鄒文喬。
可憐的立野社長,怎麼他還沒有習慣鄒文喬的脾氣嗎?
再晚一些時候,老闆娘突然攔住了捧着托盤往後走的冉櫻。
“櫻子,後天你會去參加成人式(注2)吧?”
“不會。”冉櫻毫不遲疑地否決了。
“咦?你沒有接到通知書嗎?”老闆娘有點驚訝。
“有啊!”
“那為什麼不去?”
“為什麼要去?”冉櫻反問。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男伴,也沒錢租和服,她去幹什麼?
“説什麼話,這是人生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怎能不去呢?”老闆娘説着,突然轉向鄒文喬。“這樣吧!鄒先生也許想看看日本的成人式,就讓鄒先生充當男伴陪你去。可以吧?鄒先生。”
鄒文喬想了想。“可以。”
開玩笑,這樣她更不想去了!
“不要!”她才不要在鄒文喬面前丟臉哩!
“為什麼?”
“就是不要!”
“唉~~就算你不要,也得説個理……啊!難道是……”老闆娘雙眼詢問地凝住冉櫻。“沒有錢租振袖?”
冉櫻垂眸盯着手中的托盤不語。
“也是,租振袖的確很貴,那……”老闆娘的目光在冉櫻身上繞了一圈。“你就穿這套小紋和服去吧!雖然不是振袖,但……”
“我送你吧!”立野社長突然插進話來。“我女兒有兩套振袖,她嫌花樣不好看打算送人,我看就送給你吧!如果你要的話,還有,她畢業時穿的畢業女裙也可以給你。”
“-?”冉櫻迅即抬眸驚喜地覷向立野社長。“真的可以給我嗎?”
“可以,可以,明天晚上我順便拿來給你。”立野社長大方地説,
老闆娘和冉櫻喜孜孜地互覷一眼,“太好了,立野社長,真是太謝謝你了!”隨即轉向冉櫻。“哪!現在你有正式的和服了,那天你先過來一趟,我會幫你穿,再幫你做頭髮,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沒問題,沒問題了!”冉櫻活像布穀鳥似的點着腦袋。
運氣真好,不是嗎?
注1:3月3日為日本的女兒節,正式名稱是“雛祭”,又因為是桃花盛開的季節,所以也稱為“桃花節”。這天,家裏有女兒的家庭,從女兒未滿週歲開始就要設雛壇擺置雛偶人,以祝福女兒們幸福健康。
注2:每年1月的第二個星期一是日本的成人節。這一天,日本年滿二十歲的青年男女都要以各種方式進行一番慶祝,而女孩子們通常都會穿着傳統和服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