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聲傳來,一個寬袍大袖的老道人已經到了面前,朝藍袍老者稽首一禮,説道:“貧道來的突兀,還請宋老施主見宥。”他,正是武當三子中的清塵道長!
楚秋帆看到清塵道長趕到,心頭大喜,急忙趨了上去,拱手一禮道:“道長來的正好,晚輩被這位宋老丈發生誤會,竟然不容晚輩有剖白的機會。”
藍袍老者面有訝容,望着清塵道長,問道:“道長,此子究是…………”
他“何人”二字還未出口,清塵道長已然含笑道:“這位小施主,乃是裴盟主門下,姓楚,名秋帆。只不知和老施主如何起的衝突?”
左首青年憤然道:“就算他是盟主門下,劫擄我妹子,還用歹毒暗器殺死了敝莊八名莊丁,也不能和他善罷甘休。”
藍袍老者臉色一沉,喝道:“瞻兒,在道長面前不得無禮。”
清塵道長含笑看了兩個勁裝青年一眼,問道:“這二位施主是宋老施主的公子麼?”
藍袍老者一指左首青年説道:“這是犬子子瞻。”接着又指指右首青年説道:“這是老朽的侄子子祥。”然後朝兩人喝道:“你們還不上前去見過清塵道長。”
宋子瞻、宋子祥一齊上前見過了禮。
清塵道長才向楚秋帆含笑道:“楚小施主,這位宋老施主和盟主也是素識,磐安宋家,以鐵掌、雁翎刀馳名武林,尊師自然也和小施主説過,你如何忘了?”
經他一提,楚秋帆登時想起師父曾和自己説過,磐安宋家,乃是少林嫡傳,老底主宋仰高,昔年以一柄雁翎刀,一雙鐵掌,力戰河朔五雄,名動江湖,無怪剛才那一記劈空掌,刀道之猛,凌厲無匹。心中想着,連忙抱抱拳道:“在下曾聽家師説過老前輩的盛名,方才多有得罪……”
宋仰高嘿然道:“少俠使用歹毒暗器,殺死敝莊八條人命,豈是得罪二字就可以交代得過去麼?”
楚秋帆道:“貴莊八位莊丁,並非在下殺的……”
宋仰高冷然道:“那是什麼人殺的?”
楚秋帆道:“這個在下也並不清楚,但方才在下走出林來之時,貴莊宋義和在下面對着面,在下若是使用暗器,宋義應當首當其衝。而且在下有沒有抬手發出暗器,他應該看得清楚。”
宋義大聲道:“你出來之時,驟下殺手,時在黑夜,我如何看得清楚?何況那時這林中,除了你,並無第二個人,你説不是你,有誰能信?”
清塵道長微微皺了下眉,説道:“二位且莫爭執,此事經過如何,貧道想先聽聽宋老施主的意見。”
宋仰高道:“事情是這樣。今日是小女珍姑十八的生辰,白天有幾個舍親前來,晚上家人歡聚。老朽多喝了幾杯,剛回到靜室,就聽到後宅似有叱喝之聲,老朽也並未在意,後來聽犬子來報,説是小女被一個青衣蒙面人擄去,才大吃一驚,率同犬子和侄兒匆匆趕出。無奈賊人似有同黨,老朽三人追出不遠,就聽到有人高呼捉賊,又見一人一路狂奔。老朽還以為就是劫擄小女之人,追上那人,問明方向,一路追了下去,竟是上了賊人的當,一無所獲,才回頭追來。這位少俠正和敝莊管事宋義在林前動手,八名莊丁早已身中暗器死去……”
他回頭看了楚秋帆一眼,續道:“後來經犬子在林內尋到小女,一身衣衫竟被賊子撕破,差幸宋義等人及時趕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小女已許配金華薛老哥天遊的令郎薛少遊為室,若是有損清白,教老朽這張臉,如何見人?兄弟一向尊敬裴盟主,沒想到他門人竟會作出這等下流勾當,實在令人切齒!”他説到最後,已是怒容滿面,咬牙切齒,十分氣惱。
楚秋帆接口道:“道長,今晚之事,幸有道長趕來。晚輩為人,諒是道長素諗,這……
實在是莫大的誤會……”
清塵道長因有仁山莊當晚所發生的事,心中不禁起了一陣猶豫,暗道:“難道盟主説的果然不假,此子年事漸長,真有着千手郎君江上雲遺傳的孽根不成?”
他深深望了楚秋帆一眼,但臉上卻依然保持着藹然笑容,微微點頭道:“楚小施主,方才宋老施主説的你大概也聽清楚了,事情如何,貧道不敢遽下斷語。現在就聽聽小施主的説法了。”
他這話,雖未明言,但語氣之間,已然認為宋仰高説的是實情了。
楚秋帆哪會聽不出來,心頭暗暗一怔,但想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自己問心無愧,也就毫不放在心上,坦然道:“晚輩今晚落腳老招商客棧,也是聽到呼救之聲才趕來的。”
當下就把自己的經過,仔細説了一遍。
清塵道長等他説完,略為沉思,問道:“小施主在林中所見父女二人,説是遇上強人,他指的強人自然是宋義等人了。那老者向你求援之時,你可曾看清他的面貌?”
楚秋帆道:“那位老丈年約五旬左右,身材矮小,因他伏地叩頭,晚輩並未看得清楚。”
清塵道長又道:“那麼那位姑娘,可是宋姑娘麼?小施主曾聽她在林中叫了一聲爹,後來可曾説話?”
“沒有。”楚秋帆道:“那位姑娘斜倚在樹根上,好似受了極大驚嚇,一直不曾開口。”
宋子瞻冷笑道:“我妹子被你點了穴道,自然不會開口説話了。”
清塵道長又道:“小施主説那老者聽到林外有人趕來,他曾有一包東西,託小施主代為保管,那是何物?”
楚秋帆道:“這包東西,還在晚輩袖中。”説着,探手從衣袖中取出一個黑布小包,朝清塵道長面前遞了過去,説道:“那位老丈塞入晚輩袖中,晚輩並未動過,請道長過目。”
清塵道長接到手中,低頭一看,清癯的臉上不禁變了顏色,兩道目光注視着楚秋帆,一時竟然説不出話來。
楚秋帆看他目光之中,隱含嚴厲之色,心中方自一奇。
宋仰高站在一旁,嘿然道:“這方黑布,應該是蒙臉之物了。”
他説得沒錯,這方黑布,略呈長方,上面還有兩個眼孔,分明正是蒙面之用。
清塵道長另一隻手上,拿着一個黑黝黝的圓筒,神情顯得異常凝重,緩緩説道:“小施主,這東西哪裏來的?”
楚秋帆道:“晚輩方才已經奉告,是那位老丈塞入晚輩袖中的。”
宋仰高厲聲道:“你這話有誰能信?”
楚秋帆聽得心中有氣,大聲道:“老丈縱或未信,道長和家師相交數十年,是看着在下長大的,難道還不知道在下為人麼?”
清塵道長徐徐説道:“小施主説得不錯,貧道和盟主相識數十年,一向尊敬盟主的為人,而且也看着小施主從小長大,應該對小施主可以信任,只是……”他輕輕“唉”了一聲,就沒有再説下去。
楚秋帆看他説話吞吞吐吐,心頭大疑,説道:“道長有話但請明説。”
清塵道長左手一舉,説道:“小施主應該知道此是何物了?”
楚秋帆道:“晚輩不知道,還請道長見教。”
宋仰高冷笑道:“閣下當真是自欺欺人,你持此歹毒暗器,殺死我宋家莊八名莊丁,難道連它是什麼都不知道?”
楚秋帆道:“你説我用它殺死了你們八名莊丁,這是那老丈塞入在下袖中,在下並未取用。殺死貴莊莊丁,只怕另有其人……”
宋仰高大笑一聲道:“事實俱在,你抵賴又有何用?”
楚秋帆望着清塵道長,口中叫了聲:“道長……”
清塵道長這回沒待他説下去,就接着道:“這是盟主當年會同各大門派一致決議,不準江湖同道使用的袖裏‘青蜂針’,小施主究從何處得來的?”
袖裏“青蜂針”,正是千手郎君江上雲昔年的獨門暗器!
楚秋帆聽得心頭不由一凜,失聲道:“它會是‘青蜂針’?”
宋仰高嘿然道:“你黑布蒙面,劫擄小女,蒙面黑布是在你袖中取出來的,袖裏‘青蜂針’又在你袖中,人證,物證俱全,你倒説説看,你……還有何説?”
他不待楚秋帆再説,回頭朝清塵道長拱拱手道:“道兄,此子劫擄小女,只要小女無事,還可以揭過不説。但敝莊八條人命,俱死在此子歹毒暗器之下,該當如何了斷,兄弟悉憑道兄一言。”
清塵道長抬目望望楚秋帆,面情嚴肅的道:“楚小施主如果別無理由,貧道希望你跟貧道去見盟主。”
楚秋帆一怔道:“晚輩前晚已經面陳一切,他不是我師父,晚輩不能跟道長去見他。”
清塵道長凝重道:“貧道前先還把小施主説的話,信以為真,如今看來,小施主説的,竟然全是謊言了。”
他説出這番話來,面情嚴肅之中,似乎十分痛心,眼看一個大好青年,即將走上歧路,重蹈他爹的覆轍,而感到悲哀。
楚秋帆悚然一驚,道:“道長,晚輩説的句句是實,從沒騙過道長半句。道長,求求你,你一定要相信晚輩。”
“善哉!善哉!”清塵道長徐徐説道:“人命關天,小施主闖下這場大禍,除了跟隨貧道回去,聽候盟主發落,貧道也作不了主。”
宋仰高道:“道兄説得極是。此事應該由盟主來處置。”
楚秋帆道:“道長應該明白,晚輩不能去見他。”
宋仰高冷笑一聲道:“你劫擄小女,殘殺八名莊丁,證據確實,鐵案如山,你想不去,那可由不得你。”
楚秋帆大聲道:“那都不是在下乾的,我要怎麼説,你們才肯相信我呢?”他感到自己孤立無援,心頭一陣傷感,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顫聲道:“道長,你一定要給晚輩作主。”
“唉!”清塵道長無限同情的輕輕嘆息一聲道:“這教貧道好生作難!”
在他感嘆聲中,卻以“傳音入密”向楚秋帆説道:“小施主趕快走吧!”
楚秋帆一怔,突然領悟到清塵道長乃是有道之士,他自然不好公開釋放自己,只好由自己趁機突圍逃走,但如此一來,這黑鍋就永遠無法洗清了!繼而一想,自己如果不走,被他們送到假冒師父的老賊那裏去,也一樣洗不清罪名,反而連性命都得陪進去,師父大仇,又有誰來報?
心念閃電一動,覺得還是走好,這就朝清塵道長拱拱手道:“道長,晚輩不能見他,那隻好失陪了。”話聲甫落,雙足一頓,人已凌空飛掠出去。
三湘大俠裴元鈞是六合門的高手,六合門一向以輕功,劍術享譽武林。楚秋帆自幼跟隨師父奔走江湖,一身輕功,造詣極深,此時凌空飛起,就像一頭飛鶴,掠空飛過,去勢十分神速。
這下事出倉促,沒有人想到他會在清塵道長面前説走就走,等到發現,楚秋帆已然飛射出去七、八丈外。
宋仰高看得大怒,厲喝一聲:“好小子,你還往哪裏走?”
正待縱身掠起,他身旁的宋子瞻、宋子祥同時叱喝乍起,兩條人影相繼長身撲起,跟蹤追去。
清塵道長目送楚秋帆人影遠去。緩聲道:“無量壽佛!宋老施主,隨他去吧。盟主猶在仁山莊作客,此事自有盟主作主。”
楚秋帆一口氣提縱急掠,先前宋子瞻,宋子祥兄弟二人還銜尾疾追,但追出不遠,就被宋仰高叫了回去。
楚秋帆當然並不知情,奔出裏許光景,回頭看去,不見身後有人追蹤,不覺放緩了腳步。
就在此時,只聽身後有人叫道:“楚秋帆,你給我站住。”
這是一個女子聲音!
楚秋帆心頭一喜,急忙轉過身,叫道:“蘭芬,是你!”
從暗影中走出來的是一個青衫相公,正是樂蘭芬,她雖然臉上戴着面具,但她一雙秋水般眼神中卻含着憤怒和委曲之色,冷哼一聲道:“你想不到會是我吧?”
楚秋帆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樂蘭芬道:“我都看到了,我真想不到你會是這種人!”
楚秋帆聽得一怔,説道:“蘭芬,你也不相信我……”
“不要叫我。”樂蘭芬氣鼓鼓的道:“昨晚,我還相信真的不是你,但今晚……今晚你又做出這種事來,你……你這騙子……”“啪!”舉手就是一個耳光,重重的摑在楚秋帆臉頰上,尖聲道:“我永遠也不要再見你了,呵……呵……”轉過身,急奔而去。
楚秋帆急忙叫道:“蘭芬,你等一等,聽我解釋,這是天大的冤枉!”
樂蘭芬沒有聽他,只是放腿急奔,轉眼工夫,已經在夜色中消失。
楚秋帆沒有追上去,他只是望着她消失的身形,怔怔出神。
這一記耳光,打在他臉上,雖然只有火辣辣的感覺,但卻比內家掌力打在他胸口心脈上,還要來得沉重!
他自小跟隨着師父,和師父相依為命。師父遇害之後,一心要替師父報仇,在他心裏,覺得還有一個孟師伯可以相助。到了仁山莊,孟師伯好象變了個人。差幸還有清塵道長一口答應,武當派可以支持自己,但今晚這一來,聽清塵道長的口氣,似乎也對自己起了懷疑。
至少,還有一個樂蘭芬,她知道自己心裏很苦,前途艱難,誓言要和自己患難與共,她是自己的紅粉知己。多麼難得的友情,在心理上,她對自己有多大鼓勵!
如今,她也對自己有了誤會,絕情而去!
好象自己真成了一個萬惡淫賊,在這天地間,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真正瞭解自己的人……
朦朧的月光底下,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個影子……
他心頭一片茫然,眼前也是一片茫然!
“師父……”他從喉頭髮出一聲苦澀的號呼,忍不住發足狂奔!
他不知道奔向何處,也不知道該向何處奔行,只是用盡力氣,往前狂奔而去。
他成了一頭髮狂的野獸,不住的縱躍,好象越過城垣,越過田野,越過溪流,也越過不少山嶺。他並沒有停住,只是一路狂奔,不辨路徑的狂奔。
由月在中天漸漸到了月落參橫,他已經奔得滿身大汗,四肢疲憊,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也並不計較這是什麼所在,只覺腳下踏到的青草很柔軟,他就躺了下來,胸口還在喘着息,人已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覺有無數金針,在眼前亂晃,十分刺眼,他才霍然驚醒。睜眼一瞧,原來紅日當空,已經快要晌午了,自己躺卧在山林前的一片草地上。
他揉揉眼睛,翻身坐起,覺得頭腦空洞洞的,腹中一陣飢餓,舉目四顧,四面羣山起伏,峻嶺插天,似乎已在萬山之中。
他身上當然沒有乾糧,肚子餓了,只好在山中去尋找野味。
於是走到一條溪邊,雙手掬起溪水,洗了把臉,心想,要去找野兔,就得到林深草密之處才有。這就沿着山溪,一路尋去。
越過一重山腳,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嘹亮的鶴唳。
深山中有野鶴,那也並不足奇,他依然只是自顧自的往林中走去,哪知沒走多遠,只聽呱呱兩聲怪叫傳了過來。
楚秋帆經常跟隨師父在名山大澤間走動,聽到這兩聲“呱”“呱”怪叫,心中不禁一怔,暗道:“這怪異的啼聲,分明是毒蟒的叫聲了!”
心念方動,但聽半空中又是一聲嘹亮的鶴唳,好象隨着聲音俯衝而下,接着又是“呱”
“呱”兩聲對空而叫。
楚秋帆知道野鶴和毒蛇是天生的仇家,遇上了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鶴和蛇鬥,他雖然聽師父説過,但卻從未見過,一時動了好奇之心,穿行樹林,循聲尋去。
這一路果然不時聽到鶴唳和蛇叫的聲音,越來越近。
漸漸已在林前不遠,他怕驚動了雙方,腳步放得極輕,悄悄走到樹林盡頭,撥開一人高的青草,往林外看去。
只見草坪間一棵大樹底下,蟠着一條比海碗還要粗的巨蛇,蛇身斑斕如錦,一顆三角形的頭上,長着一個腥紅的肉角,昂首向天,吞吐着紅信,足有一二尺長。
楚秋帆看得暗暗一驚,忖道:“這是什麼怪蛇?”
就在怪蛇的對面,相距足有丈許光景,站着一隻高大的白鶴,翎毛如雪,紅冠如球,歪着頭,兩顆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怪蛇。
這隻白鶴,站着比人還要高出許多,神駿非凡,少説也有上百歲了。
白鶴盯着怪蛇不動,怪蛇也盯着白鶴不動,雙方劍拔弩張,各自蓄勢,但誰也不敢搶先發難。
白鶴瞧了一會,忽然在怪蛇前面左右來回走動,那蟠成一大堆的蛇身,雖然不動,但它一顆昂起的三角頭,卻隨着白鶴來回擺動,防守極嚴。
白鶴走了一會,敢情依然無隙可乘,突然一聲長鳴,振翅向天空飛去。
怪蛇也不甘示弱,昂首向天,發出“呱”“呱”兩聲鳴聲。
白鶴凌霄直上,在天空一個盤旋,俯衝而下,長喙朝怪蛇眼睛啄來。
這一下來勢快速無比,怪蛇昂首為側,“呱”的一聲,張口就噴出一股灰紅色的毒霧,向白鶴噴了過去。
白鶴對怪蛇噴出來的這股灰紅色毒霧似乎十分忌憚,身子一偏讓了開去。
怪蛇對這一機會,豈肯輕易放過?突然身如匹練,箭一般朝白鶴射去,大口一張,咬向頭頸。
白鶴雙翅倏張,右爪如鈎,迅快向怪蛇七寸抓下。
雙方互搏了一招,怪蛇已然退回原處,白鶴又側着頭朝怪蛇看去,怪蛇也吐着紅信,緊盯住白鶴。
楚秋帆心中暗道:“師父從前説過,白鶴道長昔年原是少林俗家弟子,生性好道,就出家當了道士。有一次在山中看到白鶴和毒蛇相搏,悟徹武學玄機,創了一套‘白鶴掌法”,後來創立白鶴門,成為一派宗主。看來這蛇鶴相搏,當真和人動手一樣,隱含武術招數!”
他看了一會,發現白鶴亮翅發爪有許多動作果然與武學相暗合,心中暗暗覺得高興,這就全神貫注的注視着白鶴和怪蛇的每一動作,一面心中暗暗摹擬,倒也覺得頗有心得。
就在他看得出神之際,突聽一個破竹似的大笑傳了過來,接着又響起一聲清越的長嘯!
這一笑、一嘯,正是人的聲音!楚秋帆可以從笑嘯聲中,分辨出那是兩個人,而且這兩人的內勁之強似乎並不在師父之下,心中更覺得奇怪,不覺舍了蛇鶴相搏,悄悄循着聲音尋去。
他斜穿密林而行,慢慢的走進一個深谷。
這山谷地勢相當隱僻,除了兩邊是茂密的雜林,到處都是一堆堆的亂石,就在那片亂石堆上,正有兩個人拳來掌去,捨命相搏。
這兩人一個是穿青袍的老者,鬚髮已白,頭簪白玉如意,臉色紅潤,使的是雙掌。
另一個是身穿綠袍的老人,頦下留一把蒼須,個子較矮,使的非掌非指,五指撮攏,專取人身大穴。
楚秋帆看得暗暗驚奇,谷外蛇鶴纏鬥,谷中搏鬥的卻是兩個老人,他們都已垂暮之年,幹嗎還要龍爭虎躍的好鬥?
這是一場武林中罕見的高手相搏,他慢慢在林中藏住身形,凝目細看,這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兩人出手雖然極為凌厲,但主要不在賭賽功力,而是各以精奧的招數求勝,因此一招一勢,此來彼往,楚秋帆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青袍道人雙手大開大合,忽爪忽掌,每一出手,都有拂拂風聲,腳下也配合掌勢,倏進倏退,倏而雙足連環飛踢,倏而雙手同時飛攫,變化極盡繁複。
綠袍老者身材矮小,不住的繞場遊走,雙手五指併攏,如撮如啄,雙臂更是十分柔軟,晃動之間,不住的漾起幻影,使人莫測虛實。
楚秋帆看了一陣,突然心中一動,暗道:“這兩人的招式,不是和谷外搏鬥的蛇鶴十分近似麼?”
他原是絕頂聰明之人,何況武功已有相當根基,這一領悟,再細看兩人手勢,那青袍老道使的掌法果然和白鶴的進擊十分相似,綠袍老人的手法,也和那怪蛇的盤旋極為神似。
只是白鶴和怪蛇究非人類,這一道一叟,變化神奇,自然超過白鶴和怪蛇甚多,因此招數也愈見精妙。
楚秋帆躲在林中,愈看愈覺心領神悟,雙手在不知不覺中跟着他們比劃。一會學青袍道人的手法,一會兒又學綠袍老人的手勢,一面摹仿,一面潛心記憶。
要知平時如果光看某一個人練武,許多招式沒經名師指點,你偷學了來,不知如何使用,不明精義,最多隻能一知半解,並無多大用處,但這回兩人互相搏擊,互相拆解,可就不同了。你看到他出手的招式,初時還不解他的用意,等到另一個人出手化解,你就可立時明隙,方才那一招,是攻擊他的某一部位了。
這一情景,豈不是等於有二位名師指點着你這一招如何取敵和對方如何化解,使旁觀的人能從實際使用上吸取經驗?
雙方攻擊縱然凌厲無匹,但雙方也都能化險為夷。兩人一來一往,變化愈出愈奇,對拆了數百招之後,依然不分勝負。打到後來,出手發招,越來越慢,一攻一解之間,似乎都只在比劃手勢,但其中精微變化,卻是愈出愈奇,奧妙無窮。
這樣又比劃了將近百招,只聽青袍道人長笑一聲,往後退尋文,説道:“任道兄,可以住手了。”
綠袍老人雙手一斂,聲音沙啞的道:“為什麼?”
青袍道人道:“咱們幾十年來,一直半斤八兩,再比下去,也依然分不出勝負來,何用再爭這區區浮名?”
綠袍老人仰天狂笑一聲道:“浮名,嘿嘿,你這老雜毛幾十年來一直把名字排在老夫頭上。再説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你的武功正好是老夫的剋星,老夫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幾次找上你那所破道觀,幾個小道士都説你雲遊未歸,好不容易在這裏遇上了,咱們不分個高低,你認為老夫會讓你走麼?”
楚秋帆暗道:“這兩人不知是誰?以他們的武功,已臻登峯造極之境,在武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了,只是為了一個‘名’字,難道就非拼個兩敗俱傷不可?”
青袍道人含笑道:“現在道兄已經證明,任道兄的武功只在貧道之上,不在貧道之下。
貧道微末之技,如何剋制得了任道兄,道兄應該滿意了吧?”
綠袍老人雙目精光熠熠,哼道:“不成,咱們必須在功夫上分出高低來,你光是口頭認輸,算不了數。”
青袍道人道:“依任道兄之見,那要貧道如何呢?”
綠袍老人沙啞的笑道:“咱們拳掌上分不出勝負來,自然要從兵刃上分個高低。”
青袍道人為難的道:“這個……”
綠袍老人瞋目道:“怎麼?你不答應?”
青袍道人道:“貧道和任道兄無仇無怨,怎好動用兵刃?”
綠袍老人怪笑道:“好,好,老雜毛,你不肯動用兵刃,那也無妨。”
青袍道人稽首道:“道兄終於放棄成見了……”
綠袍老人一陣嘿嘿冷笑道:“老雜毛,你要不動兵刃可以,從今以後,你給老夫關閉了那所破道觀,別再以開宗派主自稱,你辦得到麼?”
青袍道人一手摸着垂胸白髯,微微攢眉道:“任道兄這話太過份了。”
綠袍老人大笑道:“老雜毛,你要保持開派祖師的身份,那就得按老夫幾招青竹杖。”
話聲出口,回手撈住插在離他身旁不遠草地上的一根通體墨綠的龍頭杖,隨手一揮,呼的一聲,向青袍道人迎面劈擊過來,口中喝道:“老雜毛,還不掣出劍來?”
他這一招雖然只是一記虛招,但楚秋帆看得出他杖勢之厲,激盪成風,非同小可。
青袍道人斜退一步,只好抬手從肩頭掣出長劍,但聽一聲龍吟,登時青光大盛!
楚秋帆暗暗叫了聲:“好劍!”
只見青袍道人斜抱長劍,打了個稽首道:“任道兄一再相逼,貧道只好捨命奉陪。只是毒龍杖名滿天下,貧道這柄劍,也削鐵如泥,你我並無深仇大怨,自以點到為止,不傷和氣才好。”
楚秋帆聽他説出“毒龍杖”三字,心中不禁“哦”了一聲,暗罵自己糊塗。他口口聲聲稱綠袍老人“任道兄”,明明就是毒龍叟任無咎,自己一時竟會想不起來。
那麼青袍道人,莫非就是靈禽觀主白鶴道長了?
要知白鶴道人和皮刀孟不假、毒龍叟任無咎被江湖上稱為武林三奇。其中以白鶴道人創立白鶴門,乃是一派開派宗主,列名第一。皮刀孟不假一生正直豪爽,列名第二。毒龍叟任無咎心胸狹窄,出手陰狠,不得人緣,故而屈居第三。
這三人一身武功,都是另闢蹊徑,卓然成家,才有三奇之稱。其實論各人武功造詣,也只在伯仲之間,名次並不是以武功的高低來排定的。
卻説楚秋帆想到那青袍道人可能就是白鶴道人,心中不禁大喜,暗道:“自己正打算遠上武功山白鶴峯去叩謁白鶴道長,不想誤打誤撞,竟會在這裏遇上,這就省卻自己長途跋涉了。”
就在他思忖之際,青袍道人和毒龍叟已經劍、杖並舉,鬥在一起。
青袍道人長劍施展開來,一身青光繚繞,依然如鶴舞中庭,風前飈影,月下孤飛,開合之間,輕靈至極,真有始連軒以鳳蹌,終宛轉而龍躍的氣勢!
毒龍叟一根毒龍杖卻也絲毫不弱,揮去如神龍夭矯,揮來似靈蛇盤空,同樣有翻江倒海、奔雷驚霆之功。
這一番比鬥,比方才比拚拳掌更具威勢,更見驚險,也更加千變萬化,出奇制勝。
楚秋帆方才潛心默記,領悟了許多精奧手法,獲益不淺。
他從小練劍,學的是師門“六合劍法”,這下只是目不旁騖,專心注意青袍道人的劍勢,直看得他驚心動魄,如醉如痴,一面暗自以手代劍,不住的隨着比劃。
場中兩人劍來杖往,從日正當中一直纏鬥到傍晚時光,依然難分軒輊!
楚秋帆遇上了這場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心一意全放在劍招杖勢的揣摹研練之上,連整整一天沒吃東西都已絲毫不覺得飢餓了。
這時已經暮氣四合,天色漸漸昏暗下來.
楚秋帆已經看得如痴如狂,渾然忘我,專心一志,以指代劍,隨着青袍道人的劍勢斜劃出去。
正因他心神合一,以意使形,手掌這一劃之勢,竟然真氣驟湧,隨掌掃出,但聽“喀喇”
一聲,他右首數尺外的一棵松樹,應手齊中折斷。
這一聲樹幹折斷的聲音,雖然不響,但場中二人正在拚搏之際,這突然其來的聲響,尤其聲響發自毒龍叟的身後,毒龍叟不由得心神激動。
高手過招,容不得半點疏神,他這一分神,手上自然隨着一慢,正好青袍道人一記“龍頂摘珠”,長劍匹練飛處,一掠而過。但聽“嗒”的一聲,劍芒掃過,把他手中那根毒龍杖頭上的一隻獨角,被削了下來。
但見一大蓬灰紅色的毒霧,從他毒龍杖龍頭上噴出。
楚秋帆方才看到谷外那條怪蛇和白鶴搏鬥之中,曾噴出過一口毒霧,顏色灰紅,正和毒龍杖上噴出來的一般無二!但怪蛇噴出來的只有一股而已,毒龍杖上噴出的卻是一大蓬毒霧,足有怪蛇噴出來的十倍之多!
青袍道人本無削損對方兵刃之念。
毒龍叟的毒龍杖中,雖然內貯毒霧,只是近年來他功力大進,從不輕使。尤其今日,只想以武功勝過對方,原無放毒之心。
這真是無巧不成書,毒龍叟因分神之故,杖勢稍緩,才被青袍道人削斷龍頭上的獨角,以致杖中本可作十次噴出的毒霧,因獨角的被削,悉數噴了出來。
青袍道人眼看自己無心之失,削斷對方杖頭上的龍角,心頭方自一怔,一大蓬毒霧已然噴到面前,轉個念頭都來不及,眼前一黑,突然栽倒下去。
“可惜,可惜!”毒龍叟望着倒下去的青袍道人,連連搖首,沙聲説道:“老雜毛,老夫並無殺你之心,誰要你仗着手中利器,削下老夫杖上龍角。這隻能説是天意使然,可怨不得老夫……”
説完,倏地轉過身來,目注林內,喝道:“林中何人,還不給老夫出來?”
楚秋帆眼看毒龍叟杖中噴出毒霧,以青袍道人的武功修為,居然聞到毒霧就一聲不作,倒了下去,心頭不禁大為凜駭。
他不知道毒龍杖中所貯可作十次噴出的毒霧,一次噴出這有多厲害。試想天生專鬥剋制毒蛇的大白鶴,看到怪蛇噴出一口毒霧來,還要閃避,青袍道人修為雖深,自然抵抗不住比怪蛇口中噴出來還要多十倍的毒霧。
這時,他聽毒龍叟的口氣,好象並無替青袍道人解毒之意,心中更是一急,身形急掠而出,大聲道:“這位道長中了毒霧,老丈身邊該有解藥吧?”
他閃身而出,正和毒龍叟向林中喝問,幾乎是同一時間的事!
毒龍叟眼看從林中竄出來的是一個青衫少年,口中嘿了一聲道:“小子,你是老雜毛的徒弟?”身形一晃,便已到了楚秋帆的面前,左手五指箕張,朝他右腕抓來。
楚秋帆心頭一驚,右腕漾起,五指併攏如啄,朝他“脈腕穴”啄去。
他這一記正是剛才看兩人近身相搏時,毒龍叟化解青袍道人擒拿手使出來的手法,他潛心默記,是以不假思索就使了出來。
毒龍叟看他使的竟是自己的功夫,心頭微微一怔,口中沉笑一聲道:“很好。”左腕一縮,同時五指翻起,由下而上,反扣楚秋帆脈門。
楚秋帆身子疾向左轉,趁着一轉之勢,人已到了毒龍叟側面,右手啄向對方執杖右肘“捉筋穴”,左手後發先至,啄取對方搏膂(背筋)。
這一下不但出手快捷,取穴、取筋也都極為準確。他使的依然是毒龍叟的手法,連身法也摹擬得十分相近。
毒龍叟心中暗暗驚奇不止,忖道:“這小子幾時偷學了老夫的武功?”
他右手握着龍頭杖,並未出手,身形隨着反旋,化解楚秋帆的兩記手法,左手連啄三啄,快得如同電閃!
楚秋帆眼前一花,但覺左肩“肩井穴”,左臂“曲池穴”,右腕“腕脈穴”三處,全都被他啄了一下。
他出手不重,但楚秋帆已是雙手下垂,全身轉動不得,再也使不出功力來。
毒龍叟一手柱着龍頭杖,雙目炯炯望着楚秋帆,説道: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聽他口氣,還算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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