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説完話,邁步就要往後宅走。
後宅又傳來話聲:“來人停步,我家老爺這就出去!”
“揚州”鹽商第一家的主人要出見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也是不到黃河心下死,不見棺材不掉淚。
既然要見的人要出見了,關山月也就收勢停住,沒再往後宅走。
轉眼工夫之後,大廳旁通往後宅的那扇門裏走出四個人來。
四個人,一個在前,一個居中,兩個在後。
最前頭一個,是個穿天藍長袍的福泰中年人,一臉的精明幹練;居中的是個白胖老者,長袍馬褂,一付養尊處優模樣,像個大户人家的主人,有錢的大老爺;後頭兩個是兩名灰衣老者,穿着打扮跟前兩個一樣,都是中等身材,看得出,是練家子,是內外雙修的好手。
這四個一從後宅出來,前宅這些個齊躬身,只有眼前這豹頭環眼高大老者,長眉細目瘦削老者是微微欠身。
四個人丈餘外停住,跟關山月隔這麼一段距離相對。
那天藍長袍、精明幹練的中年人説了話:“我是白府總管,我家老爺當面,來人報姓名!”
總管不是前宅總管也不是後宅總管,而是總管,白府總管。
有派頭,是“揚州”鹽商第一家,有錢大老爺的派頭。
關山月淡淡然還是那句話:“我姓什麼,叫什麼,無關緊要。”
那位白府總管沒再問,問了別的:“你説你是受僱於‘揚州’鹽商的某一家?”
關山月道:“不錯!”
那位白府總管道:“‘揚州’鹽商哪一家?”
關山月也仍是那句話:“敝東交代,自知不能跟‘揚州’鹽商第一家此,不説為宜。”
那位白府總管也沒再問,也問了別的:“你説你的來意,非見着我家老爺才能説?”
關山月道:“不錯,只有白老爺,任何事做得了主。”
那位白府總管道:“你已經見着我家老爺了!”
這是説關山月該説了。
關山月轉望那長袍馬褂白胖老者:“白老爺!”
“揚州”鹽商個個暴發户,有錢,但未必有氣勢跟派頭,眼前這位白老爺卻有;或許有錢日久,氣勢跟派頭自然就來了。
眼前這位白老爺臉色不對,人不自安,有點惶恐,但倒還能鎮定,只“唔!”了一聲,沒説話。
關山月又道:“我是為白老爺不惜重金,競購得手的那樣稀罕珍寶來的。”
白胖老者一怔。
那位白府總管道:“你是説……”
關山月道:“大總管,我是跟貴東白老爺説話。”
這是叫那位白府總管不要多嘴,不要插嘴。
那位白府總管有點尷尬,有點窘,可是沒再説話了。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説了話:“我聽見了。”
這是要關山月説下去。
關山月道:“敝東也愛那樣稀罕珍寶,奈何財力遠不如‘揚州’鹽商第一家的白老爺,競購未能得手,他深感遺憾。”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做生意,這種事在所難免,多人競購一樣,總有人得手,有人沒得手。”
這是理。
敢這麼説,能説這麼長一段,足見這位白老爺不止還能鎮定,而是相當鎮定。
關山月道:“白老爺話是不錯,只是敝東不甘落敗,一定要得手,想請白老爺割愛。”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我就想到有人會不甘心,可沒想到有人會花錢僱外地的江湖人來——”
關山月道:“白老爺如今知道了,尊意如何?”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你不該有這一問,沒有這個理。”
關山月道:“白老爺是説……”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不能,我不讓,好不容易競購得手,我怎麼能讓!”
這位白老爺膽子不小嘛!
是膽大,還是自然反應,他自己知道。
關山月道:“要是白老爺非得割愛不可呢?”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你是説……”
關山月道:“敝東交代,非得讓白老爺忍痛割愛不可!”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兩眼睜大:“你!”
關山月道:“不是我,是敝東,我受人之僱,不能不忠人之事。”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那僱你的人又怎麼能……”
關山月道:“怎麼不能?白老爺應該看得清眼前情勢,由老爺自問還有説不的餘地麼?”
白老爺他當然看得清眼前情勢,不然他怎麼會出來見關山月?
他臉邑更不對了,人都微微發了抖,恐怕不是怕,是氣:“哪一家鹽商,他出價多少?”
這是答應讓了。
不是願意讓,是答應讓,不得不答應。
眼前的情勢,他看得很清楚。
關山月道:“白老爺是問……”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我是問僱你的那一家鹽商,他出價多少?”
關山月道:“敞東出不了白老爺競購時出的價,否則他也不會敗給白老爺了。”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我知道,我認了,我是問他能出什麼價?”
關山月道:“敝東恐怕也出不了白老爺想要的價,因為敝東的財力,根本不能跟白老爺比。”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他不是要我割愛,要我讓麼?總得出個價。”
關山月道:“事實上敝東不打算出一文錢。”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一怔:“你怎麼説?”
關山月道:“白老爺當初以財力壓敝東,加今敝東要以武力掙回顏面。”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臉上變色:“世上哪有這種事?”
關山月道:“怎麼沒有?白老爺以財力壓人不就是麼?如今敝東以武力掙回顏面,又有什麼不同?”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當然不同,我花了錢了!”
關山月道:“敝東僱我前來,一個不好我得賠上一條命,白老爺,人命更值錢。”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你這是仗恃武功欺我白家,欺我太甚!”
關山月道:“白老爺當初不也是仗財力欺‘揚州’眾鹽商麼?有人僱我仗武功找上門來,白老爺是不是也可以憑養的眼前這些人,把我趕出門去?”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怒叫:“你真以為我白家已經沒有人了?”
關山月道:“只要白老爺還有人能把我趕出門去,恐怕敝東也只有認了。”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一點頭:“好!孫、田兩位總護院!”
他背後那兩名中等身材灰衣老者應聲越前,一左一右撲向關山月。
原來這兩名灰衣老者是總護院,一個姓孫,一個姓田。
照穿着打扮看,豹頭環眼高大老者跟長眉細目瘦削老者,應該也是。
既然都是總護院,所學、修為,應該不相上下,縱有高下,應該也差不了多少。
從這兩名中等身材灰衣老者出手撲擊的情形看,確是如此,他二人的所學、修學,比那兩個恐怕還要高半籌。
可是沒用,結果一樣,三招之內都遭關山月擊退,而且也都受了傷,一時是不能再動手了。
看傻眼了。
關山月道:“白老爺,是不是隻有聽敝東的了?”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叫道:“還有天理麼?還有王法麼?”
關山月道:“只要有利可圖,殺頭的生意都有人做。白老爺,生意人有幾個怕天理,怕王法的?拿人不當人,可以買賣,不管爹孃盼子不歸多麼心焦,這是怕天理,怕王法?白老爺,交人吧!”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沒説話,還猶豫。
關山月道:“難道白老爺真願意為一個孩子賠上白家?”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我花了大錢……”
關山月道:“總比一個白家便宜,白老爺幫了不該做的事,也應該受到懲罰,不是麼?”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我那是要等聖駕南巡,駐蹕‘揚州’的時候,要恭呈敬獻。”
關山月道:“當今若是無道,他不會以此滿意,當今若是有道,你會以此招禍!”
還真是。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還待再説。
關山月道:“白老爺,你只答我一句,交不交人?”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説了話:“交人!”
他臉色白得像紙,牙關咬得好緊。
白老爺説了話,前宅這些人沒有動,有人從後宅出來,一前兩後,前頭一個是個穿黑長袍的瘦削中年漢子,後頭兩個則是兩個僕從打扮的黑衣漢子,他二人架着那一身水靠的高垣,高垣睡着了似的。
轉眼來到近前,卻不敢太近關山月,就在長袍馬褂白胖老者身邊停下。
關山月問了一句:“白老爺,是給我送過來,還是要我過去?。”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道:“停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快把人送過去。”
顯然,白老爺他也不敢讓關山月近。
其實這是關山月不打算近他,否則他離再遠也是一樣。
那瘦削黑衣中年漢子忙帶着那兩個,把高垣送到了關山月跟前,畏畏縮縮的,一定是膽戰心驚。
關山月看也沒看他三個一眼,伸手接過高垣,攔腰挾起,道:“謹代敝東謝謝白老爺。”
轉身就走。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沒有説話。
前宅裏的這些人也沒一個動。
直等關山月轉過影背牆不見。長袍馬褂白胖老者才猛跺一腳説了話:“冤死我了!”
那瘦削黑衣中年漢子説了話:“老爺放心,人丟不了。”
這話——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忙道:“怎麼?”
那瘦削黑衣中年漢子道:“奴才已經派人知會‘漕幫’了,‘漕幫’會在‘運河’上攔截。”
長袍馬褂白胖老者有些激動,忙道:“快派人再去知會,只要能把人截下來,我有重謝。”
是“重謝”,而不是“重賞”,可見“漕幫”在這位“揚州”鹽商第一家主人白老爺眼裏的份量。
“漕幫”的份量是嚇人,“運河”的漕運全靠“漕幫”。人多,船多,勢力廣,聲勢大,一旦“漕幫”不動,各省百姓的吃-,各省的年糧,軍餉,馬上就會不繼;所以,各地宮府,甚至“漕運總督”,就連朝廷,都不敢輕看“漕幫”,無不讓“漕幫”三分。
那瘦削黑衣中年漢子恭應一聲,立即揮手:“快去!”
剛才架高垣的兩個黑衣漢子裏的一個,飛也似的跑了。
關山月挾着高垣,一直到出了楊柳林,到了“瘦西湖”邊,才把他放下,在他背後輕拍一掌。
關山月看出高垣是遭人點了“睡穴”,這是拍活他的穴道,讓他醒轉,剛才在白家沒拍活他穴道,是伯他醒過來口沒遮攔,讓人知道他認識關山月,為他高家一家三口惹禍。
關山月的顧慮沒有錯,高垣一醒就瞪大了眼:“你?”
關山月道:“不錯,我。”
高垣四望:“這兒是哪兒?”
關山月道:“瘦西湖。”
高垣道:“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怎麼會跟你在一起?我姐呢?”
關山月道:“你姐在家,我所以在這兒,是因為我來‘揚州’救你,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我已經救了你了。”
高垣眨動了一下大眼:“你是來救我的?已經救了我了?”
關山月道:“不用問我,你自己想。”
高垣兩眼又瞪大了:“我想起來了,我落進了一個打漁的網裏,遭那個打漁的拉上了船,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之後的事,關山月告訴了他。
聽畢,高垣叫出了聲:“聽那送信的説,你相當了得,沒想到你這麼了得;一個人能收拾了‘北丐幫’的要飯的那麼多人,還能闖進那個白家,也對付了那麼多好手。
關山月道:“還好,總算救出你來了。”
高垣目光一凝:“你怎麼會救我?”
關山月道:“你是説……”
高垣道:“那天我那麼樣説我姐跟你……”
其實,關山月是明知故問,如今聽高垣這麼説了,他淡然道:“你姊姊視我如親兄長,誰教你是她兄弟?你還小,我不跟你計較。”
高垣道:“我姐視你如親兄長?”
關山月道:“回去問你姐吧!她會告訴你。”
高垣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關山月道:“我不想告訴你,因為我並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可是你不該那麼樣對你姊姊。”
高垣道:“你並不在乎我怎麼對你?”
高垣道:“不錯。”
高垣道:“你真不在乎?”
關山月道:“我説過,你還小,我不跟你計較;再説,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並不會因為你説我而有所改變。”
高垣道:“我不該那麼樣對我姐?”
關山月道:“她是你一母同胞,一起長大的姊姊,此其一:她是個女兒家,不該那麼樣對女兒家,此其二。”
高垣道:“我知道她是我姐,我一向也很把她當姊姊。”
關山月道:“要是真這樣,我告訴你,沒人搶你的姊姊,她只是多了一個兄長。要是你願意,你也可以多一個兄長。我還要告訴你,這一點等你長大之後就明白了。女兒家長大了總是要出嫁的,可是她還是你姊姊:永遠都是,誰也搶不走,誰也改變不了。”
高垣臉有驚愕色:“你怎麼知道?”
話只説到這兒,就沒往下説了。
恐怕是説關山月怎麼會知道他心裏想的。
關山月沒有問他,也沒有接話,説了別的:“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老人家跟你姐還焦急的等着呢!”
説走就走。
高垣忙跟上:“是走水路,還是定陸路?”
關山月道:“你問這是……”
高垣道:“瞳水路行不行?一天看不見水,我就渾身難受,走水路也可以直到家門。”
他還真是離不開水。
關山月並不在意走水路還是走陸路,“江南”、“江北”到處是水,走水路反倒便捷,可以直到‘高郵湖’高家門口,絕對是實情,他當即道:“那就在這裏僱船。”
當下就在“瘦西湖”畔僱了一條船,兩個人上船走了。
或許因為高垣還是個孩子,是個不知道什麼叫怕的孩子,或許因為走的是水路。
沒有遠離水,船行在“瘦西湖”這一段,他顯得輕鬆歡愉,話不多,幾乎沒説什麼話,也不擔心,回去以後是會捱罵,還是會捱打,回去以後怎麼面對他那個姊姊。
關山月也不多説話,也幾乎沒説什麼話。
所以,船行在“瘦西湖”這一段,聽見的只是船上、岸上游客的笑語,千萬條柳絲間的婉轉鳥語,還有就是一聲聲的搖櫓操槳聲,寧靜而舒適。
船進了“運河”,就不一樣了。
大小船隻來往如穿梭,波浪一波波,吵雜聲一陣陣,還聽來往船隻上船家的一聲聲吆喝。
就在這時候,關山月僱的這條船的船家也叫了一聲:“漕幫!”
關山月也看見了,那是前面不遠處的兩條雙桅大船,因為船家的目光望的是那兩條雙桅大船,他可看不出那是不是“漕幫”的船,他道:“那兩條是‘漕幫’的船麼?”
船家道:“錯不了的,雖然沒掛旗,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怪了,‘漕幫’的船,進京掛龍旗,出京掛鳳旗,這兩條船怎麼什麼旗都沒掛,連‘漕幫’的旗都沒掛,還停在河心不走?”
真是,兩條雙桅大船上什麼旗都沒有,而且是停在河心不動。
可是,説話之間,兩條雙桅大船那高高的主桅上,各升起了一面旗子,三角旗,白底黑字,那個字是個斗大的“漕”字。
船家道:“掛旗了,八成兒聽見我説了!”
他是這麼説,離這麼遠,怎麼聽得見?
船家話剛説完,兩條雙桅大船也動了,竟然雙雙在河面上打了橫,這船的船頭接那船的船尾,兩條船成了“一”字!
船家叫了起來:“怎麼回事?怎麼……我明白了,原來‘漕幫’要在這裏辦事,避開吧!”
他的船頭偏向一旁了,顯然是要離開河心水道。
來往的大小船隻都往兩邊避開了,沒聽見有人説話。
“漕幫”的船誰敢惹!
可是,走近岸的水道,眼看就要近兩條大船了,忽然從兩條大船的那一條搖來一條下大不小的船,又攔住了隔岸水道,船尾一個搖櫓的,船頭還站個人,站得筆直。
船家一怔,忙道:“怎麼回事?靠岸也不讓走?那就走那邊。”
他船頭又偏,偏向了另一邊河岸。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後方來了另兩條掛着“漕幫”旗的雙桅大船已到近處,一前一後,走江心水道,竟然讓他的船沒法離開近這邊岸的水道。
船家忙道:“這是怎麼了,我這不是正要避開麼?”他向前面那條雙桅大船船頭上的人揮手,指點,表示他要換水道,避開。
那條大船船頭上那人也揮手,指點,竟然是不讓他避開,要他仍走如今的近岸水道。
船家不敢不聽,只得又將船頭偏回,人慌了:“怎麼回事?不讓避!難道説是攔我?不會呀!不該呀!難道説……”
似乎猛然想起,急望關山月:“這-位客人,你得罪過‘漕幫’麼?”
關山月説了話:“沒有。”
還真沒有,他連“漕幫”的人都沒見過。
船家道:“那怎麼……”
關山月道:“只管聽他的就是,不管什麼事,一概有我。”
船家道:“有你?他人這麼多,勢力這麼大!”
關山月道:“人再多,勢力再大,總不能欺負人,總得講理。”
船家道:“講理?誰敢跟‘漕幫’講理?”
關山月道:“總有人敢,你只管聽他的就是了。”
船家還待再説。
關山月道:“不要再説了,聽得見了!”
可下,就這幾句話工夫,前面已近,後面更近了。
船家沒敢再説話了。
高垣道:“我下水去。”
他要動。
關山月道:“坐着不要動。”
高垣竟聽了關山月的,沒動。
差不多了,不能再走了,船家把船停住。
另兩條雙桅大船也停住了,把開山月跟高垣坐的這條船圍住了。
船家臉都嚇白了,驚慌失措,想埋怨關山月,不敢説,也説不出話來了。
關山月坐着沒動。
那條不大不小的船上,直挺挺站在船頭那人揚聲説了話:“這是‘漕幫’辦事,船家兄弟,跟你不相干。”
船家忙答應,話聲都發了抖:“是,是……”
跟他不相干,話還是由“漕幫”人嘴裏説的,船家已經放了一大半心了,而且還感到榮寵。
“漕幫”辦事,明説跟船家不相干,那就當然跟乘船的客人相干了。
船家轉望關山月,吃他這碗飯,見過的人多,看得出關山月是個江湖人。也不好惹,嘴上不敢得罪;心裏埋怨:你怎麼惹了“漕幫”了!還説沒有,在這條水路上,“漕幫”是能惹的麼?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掙你這份錢,擔這個驚,受這個怕,萬一再受點牽扯,那不是更倒黴?
船家這兒心裏正埋怨,恨不得能把關山月趕下船去,那邊不大不小的那條船上,站在船頭那人又揚聲説了話:“船家兄弟,把你的船搖近你前頭本幫的大船,讓你船上的那個人帶着那個孩子,上本幫的大船來。”
船家嘴裏忙答應,卻先臉向關山月:“客宮……”
高垣説了話:“不許搖過去,我二人不上他‘漕幫’的船。”
船家臉更苦了:“這……”
關山月説了話:“垣兄弟,不要讓人家船家為難,在這條水路上謀生,得罪不起‘漕幫’。”
船家連説:“是呀!是呀!”
高垣可不管那麼多,看也不看船家:“你不知道,‘漕幫’的船不能上。”
關山月道:“還不知道是為什麼,是不?”
還真是。
高垣道:“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你沒聽那人説麼?辦事,辦事會是什麼好事?是好事,就不會説辦事了。”
年歲不大,倒是多知多懂,挺有見解的。
關山月道:“我知道,不要緊。”
高垣道:“你不知道,‘江南’、‘江北’這一帶,這條水路你不熟,你不知道‘漕幫’不能招惹,連官都不敢惹。”
關山月道:“可是咱們碰上了,既然碰上了事,就不能怕事。”
高垣胸脯一挺,頭一揚:“怕事?誰説我怕事?我才不怕事呢!我就不知道什麼叫怕事!”
這不假!
關山月道:“真不怕事?”
高垣道:“當然真不伯事,不信等回去你問我爹我姐,高垣會怕事?那是笑話,誰怕事誰是烏龜王八!”
急了!這詞兒都出來了。
關山月的激將有了效,道:“既然不怕事,咱們就上他船上瞧瞧,究竟是為什麼,能把咱們怎麼樣!”
就在這時候,那不大不小船上船頭那人又發話了:“船家兄弟,你聽見了沒有?”
關山月道:“聽他的,把船搖過去。”
船家如釋重負,如遇大赦,也像奉了聖旨,忙應一聲,忙搖船。
兩下里的距離本就不遠了,加上船家搖船搖得急,船快,所以船很快就到了一條雙桅大船旁。
那條雙桅大船上垂下了繩梯。
關山月道:“咱們不用他的繩梯。”
話落,伸手抓住高垣一隻胳膊,飛身騰起,直上大船。
關山月此舉本就有顯給“漕幫”看看的用意。
關山月不是個喜歡顯露炫耀所學的人,他此舉的用意只是讓“漕幫”知道,他不好欺負不好惹,儘快了事,不耽誤他的行程,免得高通海、高梅父女在家久等心焦。
此舉還真收了效,不但大小几條船上“漕幫”的人都看直了眼;小高垣,僱的船的船家,還有來往船隻上的人都看見了,高垣,僱的船的船家瞪圓了眼,看傻了,來往船隻上的人則是想停船看究竟,可又不敢。
關山月拉着高垣落在了這個大船船艙前的船板上,船艙前船板上站着的幾個“漕幫”的人還怔在那兒,沒定過神。
還是關山月先説了話:“諸位,我二人遵貴幫囑上船來了,諸位有什麼指教?”
“漕幫”那幾個人這才定過了神,站在關山月對面的是個穿長袍的魁偉中年漢子,兩隻袖子卷着,露着兩段筋肉僨起的小臂,他炯炯有神的兩眼緊盯關山月,説了話:“朋友是哪條路上的,怎麼稱呼?”
這就表示“漕幫”沒有輕看關山月。
這也是關山月所顯露的收了效。
關山月淡然一笑:“貴幫一不知我的來歷,二不知我姓什麼叫什麼,足證彼此素不相識,那麼,貴幫為什麼攔我的船?”
魁偉中年漢子道:“本幫是接獲知會,説朋友搶了‘揚州’地面第一鹽商家的稀罕珍寶,並得知朋友要從水路離去,所以才派船在‘運河’上攔截。”
原來如此。
關山月道:“我説嘛!我初到貴寶地,既不曾跟貴幫有什麼來往,也不曾得罪過貴幫,貴幫怎麼會派出船來攔我?”一頓,問道:“貴幫可知道,那位‘揚州’鹽商第一家白家的稀世珍寶是什麼?”
魁偉中年漢子道:“不知道。”
關山月指身旁高垣:“尊駕請看,就是我這位小兄弟。”
魁偉中年漢子一怔。
關山月又問:“貴幫可知道,白家所説這稀罕珍寶,是怎麼來的?”
魁偉中年漢子道:“不知道。”
關山月道:“不惜重金,與‘揚州’眾家鹽商比價得勝,買來的。”
魁偉中年漢子又一怔:“怎麼説,與‘揚州’眾家鹽商比價得勝,重金買來的?”
關山月道:“不錯。”
魁偉中年漢於道:“不惜重金,還與‘揚州’眾家鹽商比價,買這個孩於?”
關山月道:“只因為我這位小兄弟精通水性,簡直就是一條人魚。”
魁偉中年漢子道:“白老爺他不惜重金,買這麼個會水的孩於,有什麼用?”
關山月道:“據説他要等聖上南巡,駕臨‘揚州’的時候,獻與皇上。”
魁偉中年漢子道:“不過一個會水的孩子,‘江南’、‘江北’一帶多水,會水的孩子多得很。”
高垣不愛聽了,説話了:“我能潛伏水底幾天幾夜,水裏能看東西,‘江南’‘江北’還有誰能?”
魁偉中年漢子睜大了眼:“怎麼説?你能……”
關山月截了口:“我這位小兄弟在‘運河’裏遊玩,遭漁人看見下網打去,消息傳出,‘揚州’鹽商出價搶奪,白老爺得勝購得,打算獻與聖上,他是我的小兄弟,我能不救他麼?”
魁偉中年漢子道:“原來如此。”
關山月道:“尊駕如今明白了。”
魁偉中年漢子道:“不錯,如今我明白了。”
關山月道:“貴幫是不是還要伸手管這件事?”
魁偉中年漢子道:“儘管我已經明白了,也認為朋友你做得沒有錯,是該救你這位小兄弟,但是本幫還是得伸手管這件事,不能讓朋友你把人帶走。”
高垣臉色不對了,又説了話:“什麼?你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認為這位該救我,你‘漕幫’還……”
關山月道:“我也不明白‘漕幫’這是什麼理?”
魁偉中年漢子道:“白老爺是本幫一位大主顧,他的事,本幫不能不盡心盡力。”
關山月道:“貴幫不該先看看是為了什事麼?”
魁偉中年漢子道:“白老爺是本幫一位大主顧,他又是為等皇上南巡,駕臨‘揚州’的時候,把這個孩子獻給皇上,為這兩樣,足夠本幫為白老爺盡心盡力的了。”
關山月道:“我原聽説,貴幫雖然承包‘運河’漕運,不免與官府有來往,但一向尚稱正義。”
魁偉中年漢子道:“朋友,‘漕幫’這麼多人要吃飯,有它的不得已。”
關山月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好再説什麼了,這麼説,這件事貴幫是伸手管定。
魁偉中年漢子道:“恐怕確是如此了。”
關山月道:“我要是非把人帶走呢?”
魁偉中年漢子道:“恐怕你下不了這條船。朋友,你不止是搶了白老爺的珍寶,還是搶了貢品,只這一樣,你就是一條大罪:但看在你是救你的小兄弟份上,只要你把人留下,我願意斗膽擅做主張放你定。”
關山月道:“不然連我也下不了這條船?”
魁偉中年漢子道:“不錯。”
關山月道:“就憑貴幫這幾條船上的這些人,有把握截下我跟我這位小兄弟?”
魁偉中年漢子兩道濃眉轉動了一下:“不敢説有把握,但是絕對盡心盡力,一試就知道了。”
關山月道:“説不得咱們雙方都只好試一試了!”
魁偉中年漢子突然沉-:“是時候了,還等什麼!”
這是讓他“漕幫”的人動手。
周遭的這些“漕幫”漢子動了,幾個撲向了高垣,幾個則撲向關山月。
撲向高垣的是抓高垣,撲向關山月的則是出手襲擊關山月。
關山月既得護住高垣,還得應付那幾個襲擊他的人,只見他人閃了一閃,沒看見他是怎麼出手的,抓高垣的那幾個也好,撲擊他的那幾個也好,頭一兩個都斷線風箏似的摔了出去,砰然連聲的摔在了船板上,沒一個爬得起來。
這一下鎮住了另外那幾個,都急忙收住撲勢,一時沒敢再動。
高垣本就一雙圓眼,如今一雙眼不但顯得更圓,也更大了。
魁偉中年漢於臉色變了:“是有兩下子,難怪你敢搶‘揚州’第一鹽商白老爺的珍寶。只是,只憑你這兩下子,對‘漕幫’來説,恐怕還不夠。”
關山月道:“是麼?那就再試試。”
魁偉中年漢子道:“你怕我不試?”
他要動。
他要自己試上一試。
就在這時候,從後頭趕上來,已經圍住關山月所僱的船的兩條雙桅大船的一艘上傳來喝聲:“慢着!”
喝聲不大,但能震撼人心神。
魁偉中年漢子收勢沒動,臉上泛現恭謹神色。
這恐怕才是“漕幫”的高手,連關山月也忍不住循聲望去。
他看見了,如今四條雙桅大船,已經橫豎各二的船頭接船尾的連在了一起,有個人從那條雙桅大船上,行走如飛的經過中間的一條大船,往這條大船來了。
不過轉眼工夫,那個人已經到了這條大船上,來到近前。
那是個白皙微胖的老者,一身灰色粗布衣褲,一臉和氣,除了兩眼精芒閃動,目光鋭利逼人之外,怎麼看也下像個高手。
可是關山月知道,這才是真正內外雙修的高手。
魁偉中年漢子恭謹躬身,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宮老。”
老者姓宮。
姓宮的老者目光凝注,緊盯關山月:“閣下就是那搶‘揚州’第一鹽商白老爺珍寶的人?”
關山月道:“應該説,我是從‘揚州’第一鹽商自家,救回我這位小兄弟的人。”
姓宮的老者道:“閣下剛才跟我‘漕幫’這位説的話,我都聽見了,我知道閣下説的是實情,容我請教,閣下貴姓?”
關山月道:“我已經説過了,這無關緊要。”
姓宮的老者道:“閣下不要誤會,我只是怕冒犯朋友,‘漕幫’雖然不得已,但還不願冒犯朋友。”
關山月道:“尊駕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認識‘漕幫’的任何一個,跟‘漕幫’也一向沒有往來。”
這是説,他不是“漕幫”的朋友。
姓宮的老者卻道:“閣下是不是姓關?是不是從‘廣東’一路來到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