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湖面遼闊,一望無垠,大小船隻來往不絕,湖面上也停着不少船:有划槳的小船,有稍大的搖櫓船,也有單桅、雙桅的大船。
看樣子,兩條船是划向停在湖心,緊緊並在一起的兩桅大船。
不是要往姜家去麼?怎麼划向湖心的兩條雙桅大船?
兩條船真是划向那停在湖心,緊緊並在一起的兩條雙桅大船。
近了,姜四海回身説話:“到了,這就是寒舍。”
怎麼説?這就是……
關山月跟高梅都一怔,高梅道:“老人家住在船上?”
姜四海道:“吃的是沾了漁的飯,整天待在湖裏,為了方便,只好以船為家了。”
其實也沒什麼,以船為家的水上人家不在少數,靠水吃水的人家,十九住在船上,以船為家。
説話間,兩船已到兩條雙桅大船旁,大船上早巳垂下繩梯。
這種登船法,關山月在“南海”見過,也攀登過,海里有風有浪,比在這無風無浪的“鄱陽湖”裏難得多,也險得多。
姜四海一聲:“老朽帶路了。”先上去了。
見老父攀上繩梯,芸姑道:“你先上。”
冷然一句,顯然是對兄長説的。
白淨漢子居然還不説話,聽了芸姑的,站起身過去上了繩梯。
看看父子倆都上了大船,關山月讓姑娘家先上,高梅過去攀上繩梯,小姑娘雖然親水,好水性,這可是頭一回。
頭一回歸頭一回,小姑娘可不害怕,連點怯意都沒有。
芸姑把船交給黑壯漢子跟上。
關山月走在最後。
都上了大船,再看,也就是一般的雙桅大船,跟另外一條緊並在一起,這條大船上,除了姜四海一家三口、關山月,還有高梅之外,另有幾個黑壯漢子,稱姜四海為老爺子,白淨漢子為少爺,芸姑為姑娘,想必都是姜四海的手下。另一條船上卻不見人。
姜四海笑着説,兩條船都是他的家:這條船是前院,那條船是後院。
這就是説,那條船住家用,這條船待客,及處理沾了漁的事務用。
他抬手讓客進船艙,當然,那是待客廳。
這時候-聽芸姑道:“你上哪兒去?”
這當然是對她那位兄長説話。
原來白淨漢子轉身要走,聽芸姑説話,他收勢停住,沒好氣的道:“沒上哪兒去。”
芸姑道:“那最好,爹招呼兩位貴客進客廳去,咱倆得跟進去伺候。”
或許,白淨漢子想就這麼算了,可是這個做妹妹的不願這麼便宜他。
白淨漢子提高了話聲:“伺候人的事輪不到我,我不舒服,想睡覺去。”
不錯,伺候人的事輪不到他。不過,接待這樣的貴客,有主人的一雙子女在旁伺候,不是更顯得不同?何況,關山月饒了他一命,對他有恩,對他姜家有恩,高梅也是救他爹一命,教他爹水性的恩人之女?
顯然,他雖沒有説什麼了,心裏卻還不能釋然。
姜四海臉色又變了:“你……”
關山月拾手攔住:“老人家,給我個機會,讓我把這件事做個了斷,行麼?”
關山月本來也想就此算了的,哪知白淨漢子還沒完沒了。
他也可以幫白淨漢子説句話,讓白淨漢子走,可是他認為姜家父女都不錯,也都是性情中人,要是讓姜四海有這麼一個獨子,姜家的以綬可想而知,他認為該給白淨漢子一些教訓,讓白淨漢子有所悔改。
姜四海不知道關山月要怎麼個了斷法,可是他知道,關山月這了斷不會傷及他的兒子,其實,就算他知道關山月這了斷會傷及他的兒子,這時候他也會咬牙,他説了話:“閣下請!”
白淨漢子不滿意老父幫外人,不幫自己,要説話。
關山月已轉過臉先説丫話:“你還是認為你回到‘鄱陽湖’來靠力氣討生活,是我害的?”
白淨漢子猛點頭,連猶豫都沒猶豫:“不錯!”
姜四海要説話。
關山月料到,也看見了,道:“老人家既然答應給我這個機會作個了斷,就不要管,行麼?”
姜四海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關山月又向白淨漢子:“你還是把我當仇人,想要我的命?”
白淨漢子又點了頭,依然連猶豫都沒猶豫:“不錯!”
姜四海臉色又變了,芸姑更是高揚柳眉,瞪了杏眼,可是父女倆都沒説話。
關山月道:“回‘鄱陽湖’來靠力氣討生活這麼難受?有這麼大的仇?”
白淨漢子三次點頭,還是沒猶豫:“不錯。”
關山月也點了頭:“好,我讓你泄憤、解恨、報仇。老人家!有刀麼,借把用用。”
姜四海説話了,忙道:“閣不是要……”
要刀,幹什麼用?能不問清楚?當然要問清楚。
關山月道:“老人家不要問,只管借把刀我用用就是,”
姜四海還是要問:“閣下……”
關山月道:“老人家已經答應讓我作了斷了,是麼?”
姜四海道:“是,可是……”
關山月道:“老人家也答應不管的,是麼?”
姜四海道:“是,可是閣下如今要刀……”
芸姑説了話:“拿刀來!”
這是……
姜四海忙道:“芸姑……”
芸姑道:“您既然答應這位作了斷,也答應不管,就不要管。”一頓,輕喝:“還不快去!”
一名黑壯漢子應聲急去,轉眼間拿了一把帶鞘的鋼刀來。
姜四海又要説話。
芸姑道:“爹,您如今該知道,哥為什麼會是您這麼樣一個兒子了吧?您還不知道這位借刀要幹什麼用,為什麼就不能狠狠心,咬咬牙?”
姜四海臉色一連變了好幾變,旋即點了頭:“你説得對,我是該狠心咬牙了。”
天下父母心不一定都這樣,但父母之心十九如此。
不知道白淨漢子有沒有什麼什麼感覺!
芸姑冷然:“把刀給這位。”
那黑壯漢子上前,雙手捧刀,遞向關山月。“關山月謝了一聲,也雙手接過那把帶鞘鋼刀,容得黑壯漢子退回,他轉向白淨漢子,道:“接住!”
他手臂微振,那把刀平飛了出去,飛向白淨漢子,不快,顯示力道也不大。
白淨漢子一怔忙伸手,很容易的接住了那把刀,他道:“你這是……”
關山月道:“我不是要跟你廝殺拼鬥。”
白淨漢子道:“那你是要……”
關山月道:“你可以砍我三刀,我不出手,腳下也不動分毫,砍中了我,甚至要了我的命,你可以泄憤、解恨、報仇;砍不中我,你向令尊認錯,從此改過,做一個不再讓令尊傷心、難過的姜家兒子。”
原來如此!
而且,關山月不是為自己,是為姜家,為姜四海。
姜四海放心了,他感動,可是他還是驚急,還是叫:“閣下,不能……”
芸姑也感動,她杏眼裏異采連閃,那異采令人怦然心跳,只是她沒出聲。
高梅也是既感動又驚急,她也叫:“關大哥……”
白淨漢子説了話,冷然:“這是你説的?”
關山月道:“不錯,是我説的。”
白淨漢子道:“我不幹!”
他不願意!
姜四海、芸姑、高梅,還有關山月,都一怔,關山月道:“怎麼説?”
白淨漢子道:“你看錯人了,這種事我不幹,我恨你,我跟你有仇,我要跟你廝殺拼鬥,一刀一刀拼,佔這種便宜,要了你的命不光采,也不算雪恨報仇!”
還真有骨氣!
姜四海跟芸姑父女倆臉上有了異色,姜四海忍不住脱口一聲:“好……”
只這麼一聲,沒了下文。
因為,讓兒子去廝殺拼鬥,明知一點勝算都沒有,一旦落敗,會不會就……
做爹的心是矛盾的,盼兒子有出息,有骨氣,像個男子漢,但一旦跟生死作抉擇……
芸姑沒説話。
高梅也沒説話。
雖然她倆也都認為,白淨漢子還不失為一個有骨氣的人。
關山月也暗暗點頭,他認為白淨漢子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更要伸手拉白淨漢子一把了,他漠然一笑道:“我説句話也許會傷你,你不要不愛聽,你要是想以廝殺拼鬥來報仇雪恨,今生今世你不要想報這個仇,雪這個恨了。”
誰都知道這是實情實話,高梅、姜四海、芸姑,都知道。
高梅知道,是因為她跟關山月相處多日,共同經歷過一些事,她親眼見過。
姜四海跟芸姑知道,則是因為跟關山月初見時,關山月隔空攔阻姜四海下拜,父女倆都是練家子,有這隔空一攔,就夠了。
其實白淨漢子也知道。因為他在“南昌王”府也見過,但是他認為關山月這傷了他,他不愛聽,也受下了,臉色一變,他道:“你怎麼説?”
關山月淡然道:“你在我手底下根本走不完一招,以你這種所學,想廝殺拼鬥,今生今世怎麼報得了仇,雪得了恨?沒有把握,我不會讓你連砍我三刀,我不出手,腳下也不動分毫,也就是説,這麼樣你都未必報得了仇,雪得了恨。”
誰能聽這個?何況白淨漢子年輕氣盛,血氣方剛?要不他也不會明知道關山月的修為,還等在這“鄱陽湖”裏,打算報仇雪恨了。
白淨漢子臉色大變,神情怕人,突然嘶聲暴叫:“我就不信,聽你的!”
他錚然拔出了鋼刀,閃身跨步,掄刀就砍。
這一刀是當頭砍下,白淨漢子在“南昌王”府待過,理應不錯,如今激怒出手,這一刀更見勁道與威力。
高梅、姜四海、芸姑,也都知道白淨漢子本不會出手,是受不了關山月説的那些話才掄了刀,而且知道,關山月是有意激白淨漢子出手。
姜四海一急想喊,可是遲了。
白淨漢子那一刀已經落了空,他沒看見關山月是怎麼躲過那一刀的。
白淨漢於也沒看見。
他居然也沒看見?他怎麼也沒看見?
因為他只顧着砍人了。
旁觀者清,這句話在這裏不能説。
高梅跟芸姑也沒看見,因為他倆見白淨漢子出了手,掄了刀,也為之驚急。
白淨漢子頭一刀落空,關山月説了話:“一刀了!”
按説,這句話沒什麼。
可是,白淨漢子聽進耳朵裏感受不同,這句話如同火上澆油,白淨漢子更怒,掄刀又砍。
這一刀不同於頭一刀,頭一刀是當頭砍下,這一刀是斜劈,經關山月的左肩往右斜劈,不但力道更勝於頭一刀,也比頭一刀更猛,更快。
但,這第二刀又落了空。
這回,高梅、姜四海、芸姑都看見關山月是怎麼躲的了。
眼看着刀要沾身,關山月似乎柔若無骨,身子突然左彎,一個身子彎到跟白淨漢子的刀勢相同,堪堪躲過了這斜劈的一刀。
姜四海不由脱口又是一聲:“好!”
高梅、芸姑雖然明知道白淨漢子砍不着關山月:心裏仍不免為之一鬆了。
關山月道:“兩刀了!”
姜四海的那一聲,關山月的這一句,給了白淨漢子雙重刺激,他不僅怒加三分,還多了一份驚怒,厲喝:“這是第三刀!”
一咬牙,掄出第三刀。
這一刀既不同於頭一刀,也不同於第二刀,既不是當頭砍,也不是斜劈,而是橫斬!
第二刀已經夠難躲了,這第三刀更難躲,因為腳下不能有分毫移動。
鋼刀帶着凌厲刀風,打橫斬向關山月腰際。
看來,白淨漢子是恨透了關山月,非要關山月這條命,非報這個仇不可。
姜四海、高梅、芸姑剛松的一顆心又為之一緊,這回不止姜四海要叫,高梅跟芸一姑也要叫了。
就在這時候,關山月忽然身子後仰,演了最俗,可也最險的“鐵板橋”
鋼刀從他身上掃過,只差分毫。
鋼刀掃過,關山月挺腰而起:“這是第三刀!”
三刀都躲過了,沒有出手,腳下也沒有移動分毫。
高梅、姜四海、芸姑都沒有叫,忘了叫了!
白淨漢子臉色慘變,四刀斬向自己咽喉。
高梅、姜四海、芸姑都看見了,不止驚急,簡直心膽欲裂,但還是都沒有叫,沒來得及。
關山月抬手曲指隔空彈出。
“錚!”地一聲,一把百鏈精鋼一斷為二,又是“錚!”地一聲,刀身的上一半落了地,受一震之力,白淨漢子握不住刀柄了,“砰!”地一聲,刀身的下一半也落了地。
白淨漢子一條命保住了。
關山月説了話:“我這不是為你,我這是為令尊跟姜家!”
高梅、姜四海、芸姑,這才叫出了聲。
白淨漢子砰然跪倒,嘶聲悲呼:“爹,我錯了!”
他趴伏在船板上,渾身劇顫。
姜四海、芸姑父女同聲叫:“恩人!”
父女倆身軀一矮,也要跪倒。
救回了姜家一個兒子,而且是獨生子,不是恩情更大?該叫“恩人”,該拜倒。
但是,關山月抬雙手道:“老人家是要我跟高姑娘打擾些時候,還是要我跟高姑娘這就告辭?”父女倆誰都沒能拜倒。
姜四海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恩人……”
關山月道:“老人家改改稱呼,行麼?”
姜四海道:“閣下……”
關山月又截了口:“老人家是不是該讓我跟高姑娘廳裏坐了?”
他這是讓姜四海什麼都不要説。
姜四海舉手拭淚,道:“老朽什麼也不説了,閣下,梅姑娘,請!”
他抬手讓客!
芸姑沒哭,也什麼都沒説,可是一雙杏眼緊盯着關山月,神情異樣。
關山月腳下仍沒動,轉望仍趴伏在船板上的白淨漢子,道:“兄弟,咱們是友非敵,仇恨也一筆勾銷了,也進來坐坐,説説話吧!”
白淨漢子猛然站起,臉上佈滿了淚漬,神情肅穆:“關大哥,我也什麼都不説了。”
關山月道:“本來就什麼都不必説。”
姜四海叱道:“你怎麼能叫關大哥?”
關山月道:“老人家認為該怎麼叫?我又要問了,老人家是要我跟高姑娘打擾些時候,還是……”
姜四海叫:“閣下……”
關山月道:“老人家,我可是説真的。”
姜四海忙改口,也又抬手:“請,請!”
顯然,他是不敢不聽關山月的。
芸姑仍然沒説話,異樣神情也不見了。
進入船艙,兩位貴客一位是恩人,一位是恩人之女,姜四海要讓關山月跟高梅上座,他帶着一雙兒女在下座靜陪。
關山月跟高梅都不肯,關山月要姜四海不要把他跟高梅,一個當恩人,一個當恩人之女,連想都不要想;要姜四海把他倆當朋友,當晚輩,一切也都照對朋友,對晚輩這麼來,否則他跟高梅還是要馬上告辭,一刻也不再多留,這才使得姜四海再度抬手讓客,分客主落了座,白淨漢子跟芸姑則在下首作陪。
坐定,剛才取來鋼刀的那名黑壯漢子獻上香茗,他見過關山月的所學了,也知道關山月對姜家做了什麼,對兩位貴客恭恭敬敬,對關山月特別恭敬。
等黑壯漢子退出去了,姜四海才説了話,免不了也是既恭敬又小心:“梅姑娘叫閣下關大哥?”
他這是問關山月姓什麼。
關山月道:“我姓關,關山月。”
姜四海一指白淨漢子:“他叫姜明。”
關山月道:“明兄弟。”
白淨漢子姜明這時候跟先前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欠了個身:“關大哥。”
姜四海指芸姑:“她叫姜芸。”
關山月道:“芸姑娘。”
芸姑站起身淺施了一禮,也叫了聲:“關大哥。”
關山月也站起身答了一禮。
對姑娘家,關山月很客氣。
姜四海真怕關山月跟高梅走,沒敢再説什麼,他轉望高梅,還沒説話,高梅已經站了起來,“姜叔叔”,“明大哥”,“芸姊姊”一一先見了禮,姜家三口連忙還禮,等坐定之後,姜四海才又對高梅説了話:“梅姑娘怎麼出了這趟門?一個人?”
高梅沒説實話,她説奉父命隻身赴“廣東”辦事,在“廣東”結識了關大哥,事了回家,關大哥送她返“江南”,路過“江西”。
姜四海又跟關山月説了話;他問了些想知道的,關山月的出身,來歷,關山月是恩人,又不熟,姜四海問話有分寸,不深問,甚至連“南昌王”府的事都沒提。
關山月也沒説實話,他不能説實話。
之後,姜四海把他自己跟他這個家,告訴了關山月跟高梅。
他這個家,隻眼前這三口,老妻已然過世,那些黑壯漢子都是他手下的弟兄。
靠水吃水,他在“鄱陽湖”討的生活沾個漁字。他不打魚,只是把“鄱陽湖”漁民打的魚運到遠近去賣,按斤兩抽成,他擔保魚賣得出,而且賣好價,同時也衞護”鄱陽湖”的所有漁民。
他為人誠信,講義氣,遠近人頭熟,結交遍及官府,江湖道,因之多少年來一直平安無事,就這麼過來了。
僅憑他一家三口,兒子姜明原還多時不在家,加上人不算多的手下弟兄,不容易,要不是為人好,結交廣,是絕對辦下到的。
對姜四海有了認識,關山月跟高梅都暗暗敬佩。
話説得差不多了,時候也下早了,關山月打算告辭。
關山月打算告辭,高梅當然是關大哥説什麼是什麼。
所謂時候不早,是説已近中午,飯時到了,哪個做主人的也不會讓客人這時候走,何況一個是恩人,一個是恩人之女!
姜四海、姜明父子倆留關山月;芸姑留高梅,説什麼也不讓走。
不只是要盡地主之誼,留一頓飯,讓關山月跟高梅好好品嚐品嚐“鄱陽湖”的湖鮮,還要留關山月跟高梅往上一宿,領略領略船上住的感受。
高梅雖然自小親水,會水,卻從沒有在船上住過,何況關山月!再加上“鄱陽湖”的湖鮮,尤其是主人一家三口的真誠與盛情,關山月跟高梅留下了。
兩頓盛宴,關山月、高梅嚐到了“鄱陽湖”湖鮮之美。入夜,也領略到了輕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情景;還有明月高懸,蟾宮倒影,天上羣星與湖中遠近漁火相映之美。
直到夜深,關山月跟高梅才分別回了姜家三口為他倆收拾好的客艙。
接下來,應該領略在船上住一夜,睡一宿,是什麼樣的感受了。
姜四海進艙剛點上燈。
有人進來了,是女兒芸姑。
姜四海道:“還沒回你艙裏去?”
芸姑道:“我有話要跟您説。”
姜四海道:“是不是今天的事?”
芸姑點頭。
姜四海道:“正好,我也想説説。”
芸姑道:“您先説。”
姜四海坐在了燈下:雲下天的事是一場夢,到了這一刻我還不敢信。”
芸姑道:“今天的事不是夢。”
姜四海道:“我真不敢信,這位關爺會這樣對你哥,最後還拉了你哥一把,你哥這是什麼福緣,什麼造化?”
芸姑道:“我也不敢信,他能讓我哥知道回頭了,您看見了,我哥像變了一個人。”
姜四海突然激動,突然流淚:“這是多大的恩,你娘要是知道,該多高興?你娘該瞑目了,這是多大的恩?姜家又是什麼福緣,什麼造化,怎麼會有這麼一位關爺來到?年輕輕的,他不該是人,他是神,或許,姜家祖上有德。”
芸姑道:“您聽過他這麼一個人麼?”
姜四海搖頭:“沒有,或許太孤陋寡聞。”
芸姑道:“梅姑娘也好福氣,認識這麼一個。”
姜四海道:“高家俠義人家,該有福報。”
芸姑道:“咱們受人這麼大的恩,不該有個報答麼?”
姜四海道:“該,千該萬該,可是你知道,關爺他……”
芸姑道:“那是他。”
姜四海道:“他動不動就要走……”
芸姑道:“反正他只留這一宿,不怕他再説走,也不怕他走了。”
姜四海道:“可是,咱們有什麼?拿什麼作報答?”
芸姑道:“我!”
姜四海一怔,急凝目,芸姑沒有嬌羞態,有的只是一臉鄭重,一臉肅穆,他道:“你?”
芸姑道:“咱們家有我,拿我作報答。”
姜四海道:“芸姑……”
芸姑道:“我願意。”
姜四海道:“你……”
芸姑道:“咱們家還有什麼?”
姜四海道:“你怎麼會這麼想?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芸姑道:“他讓我這麼想,他讓我有這種念頭。”
姜四海道:“芸姑……”
芸姑道:“我只要您點頭,我只要您答應。”
姜四海道:“孩子,這是姜家的福份,姜家的造化,我怎麼會不點頭,怎麼會不答應?可是你忘了?遲了,咱們已經許了人家了。”
芸姑道:“我沒忘,那是您的意思,我一直認為門不當,户下對;他家是那樣人家,咱家是這樣人家,這不也是齊大非偶?”
姜四海道:“可是人家不同於一般的官宦人家,董少爺也是個好子弟,承蒙人家看得起,主動來提親,咱們不能這樣對人家。”
芸姑道:“我承認他家不同於一般的官宦人家,也承認董少爺是個好子弟,是多少姑娘家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婆家,佳夫婿,可是,不適合咱們家,不適合我,我也不喜歡。”
姜四海道:“咱們已經答應人家了……”
芸姑道:“是您答應的,我沒有答應。”
姜四海道:“芸姑,你今天怎麼……你不會不知道,自古以來,兒女婚嫁都是父母之命……”
芸姑道:“我知道,可是您也知道,咱們家也不同於一般人家。”
姜四海道:“可是……”
芸姑道:“爹,別可是了,受人點滴,報以湧泉,這是自小您就教哥跟我的,如今咱們受人這麼大恩,更不能不報,只問您,咱們家除了我之外,還有什麼?”
姜四海道:“芸姑……”
芸姑道:“爹,我再問您,咱們受人這麼大的恩,能不能不報?”
姜四海倒是斬釘截鐵,沒有猶豫:“不能!”
芸姑道:“咱們拿什麼報?”
姜四海不説話了。
芸姑叫:“爹!”
姜四海説話了:“你叫我怎麼跟人家開口?”
芸姑道:“不用您開口,我自己去説。”
姜四海道:“誰説都一樣,我丟不起這個人。”
芸姑道:“爹,事關女兒一輩子呀!”
姜四海苫了老臉:“可是,芸姑,董家那麼個人家,董少爺那麼個子弟,人家那麼看得起咱們,咱們怎麼能這麼對人家?”
芸姑有點不愛聽:“董家那麼個人家怎麼了?我還不稀罕呢!咱們又不比誰低下,幹嘛要他家看得起,看不起?”
姜四海要説話。
芸姑話鋒一頓,又道:“董家既是那麼個人家,董少爺既是那麼個人,一定明理,講理,我去跟他們説,也一定能説通。”
姜四海説了話,話已經有所改變了:“就算你能説通,關爺這邊呢?人家未必願意,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
芸姑道:“我知道,不用您操心,我自己去説。”
姜四海道:“又是你自己去説。”
芸姑道:“您能去説麼?您開得了這個口?”
姜四海道:“關爺這邊我能去説,還千願意,萬願意,就是怕關爺他不願意,不答應。”
芸姑道:“我不是説了麼,不用您操心,我自己去説,只要您點頭,您答應。”
姜四海道:“芸姑,你一個姑孃家,合適麼?”
芸姑道:“咱們家不是一般人家,我也不是一般女兒家,董家也不是一般官宦人家,董少爺也不是一般人,關爺更不是一般人。”
姜四海道:“還有個梅姑娘,她是我恩人的女兒,咱們更不能對不住她。”
芸姑道:“我知道,也不用您操心,也是我自己去説,梅姑娘出身那種人家。也不是一般女兒家,應該好説。”
姜四海看了看芸姑:“你怎麼會突然……”
“不是突然。”芸姑道:“這麼個人,就是我想找的,我想要的,一定也是每一個女兒家要找的,想要的,如今竟然出現在眼前,我怎麼能當面錯過?”
姜四海默然了,沒再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