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沒在省城再停留,已經沒有停留的必要了。
他出省城往北走,往北走的路雖然不只他走過的那條,但來往的車馬行人十之八九都走那條,關山月人生地不熟,當然還是走那條。
很快地,關山月又望見路經中間穿過的那片樹林了。熟悉得很,“巡撫衙門”總捕頭莫懷古,就是帶着人在這兒截他的,“總督衙門”的總捕帶着人也很快趕到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如今不會再有人在這兒截他了吧?不會了,還有誰會截他。
這時候,晌午剛過,路上的馬車行人少,所以也幾乎沒人在樹林子裏歇腳,本來嘛,車馬行人,南來北往,都挑一大早趕路,誰會在這時候頂着日頭趕路?
也別説,近不是完全沒有,關山月不就是一個?另外,在樹林子裏還有一個,這一個,關山月一進樹林子就看見了,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下靠坐着,一身白,臉上扣了頂大草帽,草帽大得連頭臉都蓋住了,看樣子不但是在歇腳,恐怕還睡着了。
會挑時候,會挑地方,真舒服,真享受,沒有十萬火急的事兒,這時侯趕什麼路?這時候,這地方,能睡上一覺,那絕對是一大享受,而且人生難得幾回!
只有這麼一個人,事實上,關山月憑他敏鋭的聽覺也聽出來了,樹林內外,只這麼一個人,不會是等在這兒截他的,那來那麼多等在這兒截他的?關山月沒在薏,就算又是等在這兒截他的,憑他,他也不會在意。
關山月近沒有想停下來,不過剛出省城,剛上路,歇什麼?至於頂着日頭,在孤島上這十年,毒日頭曬多了,渾身上下的皮,掉一層,長一層,長一層,掉一層,早就練出來了,還怕頂什麼日頭?
關山月走他的,只是,剛近那大帽遮臉白衣人,那太帽遮險白衣人突然説了話:“這時候趕什麼路?歇歇腳睡會兒,享受,享受吧!”
是剛醒,還是根本沒睡?聽他話聲清期,不像是剛醒。
話聲不但清期,還是一口純正的官話。
關山月微一怔,人家話是衝他説的,他不能不説話,只是,腳下沒停:“謝謝好意,我得趕路,不歇了。”
他走他的。
大帽遮臉白衣人卻又説了話:“殺了人了,而且是不等閒的大人物,急着脱身想這麼一走了之?別以為沒人知道!”
居然又一個知道的,羅碧珠説得沒錯,江湖之大,能人更多,只是,此人是……
關山月心頭一震,停了步,轉臉望過去。
大帽遮臉白衣人抬手取下大草帽,不但他的手白皙修長,根根似玉,也好相貌,長眉斜飛,眉目眼角微翹,俊逸英挺,男人裏找不出幾個來,尤其他還流露着一種不凡,而且懾人的氣度,那是一種威儀,這在男人中更少見。
關山月心頭再震,三字“好人品”差一點脱口而出。白衣人一雙星目冷光如電逼視着他,他定了定神,開口説話:“尊駕是……”
白衣人也説了話:“‘廣東’官裏並不是沒有能人,你説我是何許人?”
這就很明白了。
關山月不信“廣東”官裏會有這種人品的人物,但話是白衣人自己説的,他道:“這麼説,你也是來截我?”
“你”,而下是“尊駕”了。
白衣人微點頭:“不錯,又一次案發了。”
關山月道:“你指我殺人?”
白衣人道:“可不!”
關山月道:“我殺了誰?”
白衣人道:“‘巡撫衙門’總捕頭,莫懷古!”
關山月道:“你憑什麼指我殺了莫懷古!”
白衣人道:“就憑我這兩眼、兩耳。”
關山月道:“怎麼説?”
白衣人道:“我的所見、所聞。”
關山月道:“那不夠,人命關天,要有證據。”
白衣人道:“你要什麼證據?”
關山月道:“‘巡撫衙門’把我打人死牢,既上手銬,又上腳鐐……”
白衣人道:“以你,不該小家子氣。”
關山月道:“怎麼説?”
白衣人道:“你不該這麼説,更不該對我説。”
這是説,以關山月,不該不敢承認,以關山月,不該以這個理由朦人,更不該以這個理由朦他。
關山月道:“這麼説,你認定殺莫懷古的是我?”
白衣人道:“當然,要不然我也不會等在這兒截你了,我下但知道你是用這手法殺了莫懷古,我還知道你為什麼用這種手法殺莫懷古。”
關山月道:“為什麼?”
白衣人道:“因為你還要繼續殺人,而你要殺的這些人,幾乎都在官裏,所以,你不能讓人知道你殺了莫懷古,不然你再殺官就難了,再想近官,更難!”
關山月聽得心頭連震,道:“沒想到官里居然會有你這種人。”
白衣人道:“我不説了嗎!不要以為‘廣東’官裏沒有能人。”
關山月道:“你又是怎麼知道,我還要繼續殺人的?”
白衣人道:“那就是我的能耐了。”
顯然,他不願説。
關山月道:“你要抓我?”
白衣人道:“你以為我是幹什麼來的?給你送行嗎?”
關山月雙眉揚起:“我為你側身官裏而惋惜,更為你來到這裏等着抓我而惋惜。”
白衣人目光一凝:“你要殺我?”
關山月道:“你是個明白人,更讓我惋惜。”
白茯人道:“我知道的太多了,你要殺我滅口。”
關山月道:“我不得不。”
白衣人道:“可我覺得我像個人物,殺了我可惜。”
關山月道:“不錯。”
白衣人看了看關山月,微一笑:“一樣,我也覺得你可惜。”
關山月道:“這是説……”
白衣人道:“好武功,好心智,又這麼不凡個人物,得抓進官裏處決,我覺得可惜!”忽然“哈!”地一聲,接道:“居然惺惺相惜了,不該,不該!”
還真是!
關山月道:“看來,你很有把握抓我。”
白衣人道:“你不也很有把握殺我嗎?”
關山月道:“都有把握,豈不是麻煩?”
白茯人道:“不會,只一出手,就知道是你有把握,還是我有把握了。”
一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關山月道:“説得是,那你我就出手試試吧!”
白衣人道:“對,出手試試!”
他長身而起,頎長的身材,一身白衣,加上他的相貌、氣度,關山月看直了眼,喝采又一次險些衝口而出,心裏更覺得可惜了!
白衣人冷電兩道目光打量了關山月一眼,居然也道:“我也知道,跟你惺惺相惜太不該,奈何我越看你越覺得可惜,簡直要下不了手了。”
關山月何嘗不是也如此?道:“恐怕你是非下手不可。”
白衣人道:“恐怕你也是,你我要是在別的時候、別的地方,為別的事相遇多好?相信一定能夠成為莫逆交,説不定還能結金蘭,可惜呀可惜!”
這也正是關山月心裏想的,只不過他沒説出口。
白衣人又道:“奈何你我是在此時、此地,為這件事相遇,我只好公私分明瞭,你沒帶兵刃?”
關山月道:“沒有。”
白衣人道:“我也沒帶兵刃,我抓你不用兵刃,你殺我也無需兵刀,是不是?”
這是實情。
關山月道:“不錯!”
白衣人把在草帽往地上一扔,道:“那你出手吧!”
關關山月道:“我不願先出手。”
是因為兩字“愛惜”。
白衣人道:“我這個人與人過招,絕不先出手。”
卻顯得有點傲。
關山月揚了揚眉:“你我誰都不必覺得可惜了。”
白衣人道:“怎麼?”
關山月道:“你抓不了我,當然我也就不殺你了。”
話落,轉身就走。
白衣人仰在一笑:“看來這頭一招我已經輸了!”
他探掌抓向關山月。
他腳動,兩人的距離至少有丈餘,不欺近如何能抓着關山月?他的手臂卻像能增長,如鈎的五指,眼看就要抓着關山月的肩頭。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白衣人這一抓,不帶指風,不透勁風,關山月卻知道“白衣人是他自離開孤島,進人江湖以來所遇到的頭一個高手,頭一個勁敵。
“廣東”官裏何來這種人物?真如羅碧珠所説,江湖之大,能人更多,官裏有這種高手,也如羅碧珠所説,今後要小心謹慎;官裏有這種高手,往後的路不好走,今天得全力施為拼一拼。
他心頭震動,塌肩、側身、疾旋,躲過一抓,單臂凝力,要出手。
白衣人似已料到,不容他出手,手臂再長,第二招跟着遞到,疾快再抓肩頭。
不變重手法襲要害,仍襲肩頭,顯然是不想傷,只想抓,肩頭“肩井”重穴,只要落在白衣人手裏,就抓住了關山月了。
第二抓如影隨行,雖已躲過頭一抓,卻沒能擺脱那鋼鈎般五指,關山月心頭再震,再塌肩,再側身,再疾旋,又躲過了第二招,但白衣人仍不容他出手,第三抓跟着遞到,而且腳下未動分毫。
關山月體驗到什麼才是具正的高手了,連躲兩抓也躲出了火氣,第三抓不躲了,不但不躲了,反而挪動肩頭迎了上去。
這,出乎白衣人意料之外,不由微一怔,手上也不免為之微一頓。
只這間不容髮的微一頓,關山月出手了,飛起一指,點向白衣人掌心。
這一點,也不帶指風,不透勁氣,只疾快如電。
同樣的,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白衣人是識貨的行家,他神情震動,沉腕撤招,是撤招,不是變招,因為關山月這飛起的一指,威力範圍太,怎麼躲都躲不過他那一指所指,除非撤招。
關山月逼退了白衣人如影隨行的鋼鈎般五指,跟着反擊,招式不變,那一指也如影隨肜,追着白衣人撤回的招式前進,更見疾快,眼看遞到了白衣人胸前。
白衣人忙立掌當胸,像護心盾牌,但卻掌心向內,近且聽他道:“兄弟,手下留情!”
關山月入目白衣人立掌當胸,便已神情猛震,再聽見白衣人那一句,他更是脱口叫:“護心鏡,郭師兄!”
急沉腕撤。
關山月這裏收了手:白衣人那裏也垂下手,又識了話,説的是:“師父他老人家偏心!”
關山月定過了神,再看白衣人,脱口道:“真是‘無玷玉龍’!”
“無玷玉龍”?那不是“海威幫”的幫主,“海威幫”人口中的“少皇爺”郭懷嗎?
白衣人道:“兄弟,別損我了。”
可不真是有“無玷玉龍”封號,“海威幫”幫主,“海威幫”人口中的“少皇爺”郭懷!難怪這種人品,這種氣度,這種修為。
關山月為之激動:“郭師兄,怎麼是你?”
郭懷道:“兄弟,我早就想見你了,但是老人家的令諭,讓你自己闖,我只好忍着、連你讓莫懷古抓進“巡撫衙門”我都沒管,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道理,你的盤算,也一定能應付,及至你殺了莫懷古,我明白了,也忍不住了,只有違抗老人家的令諭了……。”
關山月道:“看來我得謝謝莫懷古。”
郭懷道:“怎麼説?”
關山月道:“我能見着師兄,不是拜他所賜麼?”
郭懷道:“行了,兄弟,別臊我了,我要是在你一拜別老人家,離開孤島的時候,就現身跟你見面,那不但有違老人家讓你自己闖的令諭,教你這,教你那,你也未必愛聽,尤其也發現不了‘海威幫’裏,造罪作孽,壞我名聲的敗類了。”
關山月道:“師兄如今怎麼敢違抗老人家的令諭了!”
郭懷道:“我是不得不抖膽違抗了。”
關山月道:“怎麼説?”
郭懷道:“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兄弟跟我來。”
他拾起大草帽,離開路往樹叢裏走。
關山月跟了過去。
看看離路有一段距離了,郭懷在樹叢裏找了塊草地,兩個人盤膝坐下,當日的京城“海威堂”堂主,今天的“南海”“海威幫”幫主,“少皇爺”,何等的威名,何等的不可一世?郭懷他在此竟就能如此這般現身,如此這般在樹林裏找塊草地盤膝而坐。
這就是郭懷,也因為是跟關山月。
坐定,郭懷説了話:“兄弟,雖然到今天這一刻才見着你,哥哥我對你可是思念已久,早想相見了。”
關山月道:“師兄,我何嘗不是。”
郭懷道:“兄弟,別叫我師兄,叫我哥哥吧!這樣顯得更近些。”
思念,早想相見,那畢竟只是思念,只是想相見,相見之後能惺惺相惜,一見如故,這就是英雄所見,而且真正有緣了。
關山月沒有猶豫:“是,哥哥!”
“好兄弟!”郭懷伸手拍上關山月肩頭,而且緊緊地抓了一抓:“就因為咱們是好弟兄,做哥哥的,我不能不跟你好好説一説。”
關山月道:“哥哥請説,兄弟恭聽。”
郭懷道:“老人家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
關山月道:“老人家也跟我説了不少哥哥的事。”
郭懷道:“老人家許咱們倆是近百年來的兩個奇,看來近百年來的天下,是咱們倆的了!”
關山月沒説話,可是為之豪氣頓生,雙眉揚起,兩眼威稜閃現。
郭懷道:“就因為老人家跟我説了不少兄弟你的事,我才知道兄弟你為什麼殺莫懷古,他是當年那些兇手裏的一個,是不?兄弟。”
關山月道:“哥哥是自己人,我不瞞哥哥,是的。”
郭懷點頭道:“殺得好,兄弟是怎麼碰上他的?”
關山月把莫懷古在這樹林裏等着截他的經過説了一遍。
聽畢,郭懷道:“據幫裏上報,哥哥我知道,是‘苗疆八峒’的金花婆婆,到‘廣州府’告兄弟跟‘海威幫’有關連,‘廣州府’認為茲事體大,也怕對付不了你,不得不把這功勞拱手讓人,上報了‘巡撫衙門’,兩大之間難為小,只讓給一個,怕得罪另一個,只好也上報了‘總督衙門’,反正我是都報了,至於誰能搶得功勞去,就各憑你這兩個大衙門的本事了。至於那個金花,則是兄弟你為‘南霸天’羅強女兒破解蠱毒結的怨,她自己解不了這個恨,憤而藉官府之力報復你。”
關山月道:“是的。”
“報應!”郭懷道:“這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以莫懷古的作惡造罪,他早就該死了,而且百死難贖,至於金花,兄弟,説起來你不但不該怪她,反而應該感謝她,不是她,你能碰上這個莫懷古?”
還真是。
只是,關山月沒説話。
郭懷道:“可是,‘西南’甘家饒不了這個金花,不是為兄弟你,為的是她害甘鳳英的女兒,惹了甘鳳英,這個甘鳳英是‘西南’甘家當家的甘瘤子的女兒,相當精明厲害個女人,家學也相當不錯。”
關山月説話了:“是相當精明厲害……。”
他把羅碧珠告訴他的,乃母料定是他殺了莫懷古的事告訴了郭懷。
聽畢,郭懷道:“兄弟,我也料定你瞞不過這個厲害女人,只是,她那個女兒倒是很難得,不過,恐怕兄弟你沒有這個意思。”
郭懷似乎是説笑,可是看看他神情正經,又不像。
所以,關山月也神情正經:“哥哥知道,我還有很多事,也肩負着匡復的重責大任,任重而道遠,不適宜,也不敢想,不過,我仍願意許她為生平頭一個紅粉知己。”
郭懷道:“我知道,我也正要告訴兄弟,雖然‘南霸天’夫婦是‘南霸天’夫婦,他倆的女兒是他倆的女兒,但‘南霸天’夫婦畢竟跟官府站在一邊,説是滿虜爪牙,並不為過,何況,這裏頭還有個‘西南’甘家?羅強夫婦沒什麼大惡,聽兄弟所説,可知因為兄弟救了他倆的女兒,他倆表現也不錯,可是,他夫婦是不會改變的,權衡利害,他夫婦還是會甘為滿虜爪牙,今後能不碰還是少碰。”
關山月道:“今後恐怕也沒有再相見的機會了,那位羅夫人自料定是我我害莫懷古之後,對我的態度已有所改變,她不會再碰我了,事實上她也已經告誡女兒了,關山月不簡單,不能碰。”
郭懷道:“那最好,雙方都認為從此不能碰。”
關山月:“哥哥,這‘西南’甘家究竟是……”
郭懷道:“‘西南’甘家家大業大,富甲一方,也稱霸一方,當家的甘瘤子,一代黑道巨擘,好修為,性殘暴,為滿虜一大爪牙,‘西南’能至今平穩,全仗甘瘤子之坐鎮。”
甘瘤子跺跺腳,恐怕整個“西南”都會震動。
關山月雙眉微揚,兩眼威稜閃動,道:“我記住這個甘瘤子了。”
郭懷道:“兄弟,就像我剛才説的,你用這種手法殺莫懷古,是不想讓人知道是你殺了莫懷古,因為你要找的其他幾個,都在官裏,怕一旦讓人知道,今後再想找那幾個,就難上加難。”
關山月道:“是的,哥哥,最重要的還是匡復重任。匡復工作,並不一定非跟滿虜正面爭鬥廝殺不可,那功效也不大,可用之法,可走之路很多,但是不管怎麼談,都以不讓滿虜知道關山月殺官為上。”
郭懷一點頭:“説的好,兄弟,你我所見略同,既是如此,兄弟,你今後更要謀定而後動,更要小心了。”
關山月道:“是,哥哥,我剛不是告訴哥哥了嗎?那位羅小姐也説……”
郭懷道:“兄弟,那位羅小姐説的是今後,説的是江湖上,哥哥我也是這意思,可是哥哥説的還有如今,向‘廣東’官裏。”
關山月道:“哥哥是説……”
郭懷道:“我是説‘巡撫衙門’姓譚的,‘總督衙門’姓苗的,恐怕都胸中雪亮,知道人是兄弟你殺的。”
關山月心頭震動,道:“是麼?”
郭懷道:“是的,兄弟,這兩個人都是一等一的老江湖,兄弟你這手法瞞不了他倆的,不過不要緊,他兩個都會密而不宣,都會裝不知道。”
關山月道:“哥哥是説……”
郭懷道:“先説姓譚的,他是個副總捕,總捕頭一職不出觖,他永遠沒有機會,總捕頭一職出了缺,他是升任總捕的不二人選,所以,可以説他樂見莫懷古死,他也不在乎莫懷古是怎麼死的,死在何人之手,同時,把人情送給羅強,‘南霸天’日後對他的助益大,絕對強過把兄弟你報請‘提刑按察使司’處決,而且,他也沒有把握能處決兄弟……”
關山月沒説話。
話鋒微頓,郭懷接道:“至於‘總督衙門’那個娃苗的,督撫不和,其來有自,督撫同城,不和更甚,在上者如此,在下得更是勾心鬥角,明爭暗鬥不絕,莫懷古名氣比姓苗的大,能耐也比姓苗的強,姓苗的久居下風,老臉無光,甚至透不過氣來,不能替主子爭氣,飯碗恐怕也將不保,早已經恨莫懷古入骨了,如今莫懷古死了,他只有心中大快,繼任的人未必能像莫懷古一樣再強過他,從此他可以為主子爭光采了,當然就更不會在乎是誰殺了莫懷古了,説不定他還暗暗感謝那殺莫懷古的人暱!
可是今後的別入不見得都是姓譚的,姓苗的!”
關山月道:“聆聽哥哥一席話,勝走江湖十年,哥哥的話,我記住了!”
郭懷道:“那哥哥我就放心了。兄弟,其他幾個,知道都在那兒麼?”
關山月道:“老人家給我的指示,都是那幾個殘兇的姓名及當年所在,事隔十年,不知道是不是都已不在原處,或者已經改名換姓了,像莫懷古,就是個例子,他原在吳三桂的‘平西王府’,滿虜撤‘三藩’,吳三桂死,他跑來了‘廣東’‘巡撫衙門’任職,不是金花密告,他帶着人等在此地截我,‘總督衙門’姓苗的叫他的姓名,我還不知道是他。”
郭懷道:“十年不是短時日,人事變化是大,兄弟問過莫懷古沒有?”
“問過了!”關山月説,他把莫懷古説的,告訴了郭懷。
聽畢,郭懷道:“只知道自己,彼此間卻一無所知,莫懷古死到臨頭,加以這些人都是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之徒,更不會講什麼義氣,莫懷古之言可信,滿虜行事之秘密,可想而知,也頗見高明。當年不知是那一個主其事?老人家可有指示?”
關山月道:“這倒沒有。”
郭愎道:“滿虜行事秘密,主其事者也頗為高明,幾個殘兇只知自己,彼此間一無所知,如今對咱們來説,卻是好處,他幾個不會改名換姓,也不會隱瞞他原在何處,莫懷古就是個例子,頂多事隔十年,人事已非,難找些,但天網恢恢,疏雨不漏,一定找得到的,兄弟可以放心。”
關山月揚起雙眉,目中威稜再見,道:“謝謝哥哥,就是在涯海角,翻開每一寸地皮,我也要找到另幾個,這不僅是報仇雪恨,也是為了匡復。”
郭懷道:“兄弟,説就好,不要輕動殺機,嚇人!”
關山月道:“哥哥不知道,我義父死得好慘,還連累個鄰居姑娘,至今生死不明……哥哥,她是個姑娘家,又為了救我,佯稱是我義父之女,僅此一女,一旦落入眾殘兇之手……”
那是可想而知。
他住口不語,沒説下去,説不下去了!
郭懷道:“兄弟,你的事,老人家告訴我了,哥哥我的事,老人家不也告訴你了!”
關山月懂了,目中威稜倏斂,神態恢復,道:“哥哥,我失態。”
郭懷道:“至於那位姑娘,我不願再安慰你,既已如此,只有面對了!”
關山月既已忍住,又再忍住,應了一聲:“是!”
郭懷有意岔開話題:“別老説兄弟的事了,説説哥哥我的事吧!當年我離開‘北京’之後,趕往‘天津’,帶走了‘天津船幫’,合‘海威堂’義父舊部,創‘海威幫’……”
關山月道:“那位羅夫人甘鳳英跟我説了。”
郭懷道:“是嗎?”
關山月把甘鳳英告訴他的,説了一遍,最後道:“哥哥令人欽敬,令人佩服。”
郭懷道:“這個女人可真多嘴,看來我的名氣相當太了。”
關山月道:“哥哥‘無玷玉龍’的威名何止相當大,簡直就震動‘北京’,天下當知了。”
郭懷道:“説什麼欽敬,説什麼佩服,又説什麼震動‘北京’,天下皆知,我不過是盡人子之孝,繼承師父、義父兩位老人家之志,為匡復大業盡心力而已。”
關山月道:“但是能轟動珂北京城”,震驚滿虜太內,近帶走旬天津船幫”,創丘知海威幫”,至今令滿虜不敢正硯,不敢輕動,逼就令人欽敬,令人佩服。”
郭懷道:“行了!兄弟,哥哥我再告訴你些甘鳳英沒告訴你的吧!”
關山月道:“哥哥是説……”
郭懷道:“我沒聽兄弟説起‘羣義鏢局’歐陽姐妹的事。”
關山月道:“甘鳳英沒告訴我。”
郭懷道:“這就是我要告訴兄弟的。”
關山月道:“哥哥請説。”
郭懷道:“初到‘北京’時,我得找個安身立足的地方,我到‘天橋’‘羣義鏢局’謀職,這也是有心幫她姐妹的忙,姐妹倆一個叫‘霜’,一個叫‘雪’,雪比霜熱,霜比雪冷,其實是做姐姐的承擔的太多,心事太多,幾經周折,好不容易才進了鏢局,姐妹倆對我不錯,我也幫了她姐妹的忙,几几乎成了一家人……”
關山月道:“哥哥離開了‘北京’,這姐妹倆……”
郭懷道:“也離開‘北京’了。”
關山月道:“如今姐妹倆在……哥哥可知道姬妹倆上那裏去了?”
郭懷道:“知道,她姐妹倆跟着我上‘南海’來了。”
這是逗人!
關山月笑了,兩人間的氣氛頤時為之輕鬆,其實,郭懷的目的也就在此,關山月知道:“謝謝哥哥。”
郭懷道:“兄弟,別心裏老掛着事,臉上看不見笑,這樣不好,這樣也不一樣,咱們肩負的不是別的事,是匡復大業,除了天時、地利之外,更要人和。”
關山月懂,道:“那我就敬遵哥哥令諭,哥哥只是把她姐妹倆帶來‘南海’嗎?”
他也説起輕鬆的來了。
郭懷淡然道:“本來我只是把她姐妹當一家人……”
關山月道:“恐怕她姐妹意不在一家人,不會滿意。”
郭懷目光一凝:“兄弟,哥哥好心沒好報。”
關山月笑了:“我也是敬遵哥哥令諭,咱們兄弟間該有輕鬆時候。”
郭懷笑了笑道:“她姐妹視我如主,敬我如神,就算心裏有什麼想法,也從沒有顯露過,倒是兩位老人家……”
住口不言。
關山月間:“兩位老人家怎麼樣?”
郭懷道:“兩位老人家十分喜愛姐妹倆,而且經常訓示我……”
又住口不言。
關山月又問:“兩位老人家經常訓示哥哥什麼?”
郭懷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關山月道:“兩位老人家訓示得好,哥哥能不聽兩位老人家的?”
郭懷道:“我怎麼能不聽?又怎麼敢不聽!只是……”
再次住口不音。
關山月凝目三問:“只是什麼?只是因為哥哥心裏有別個?”
郭懷神情一震:“兄弟……”
關山月道:“那位絕代奇女子胡鳳棲!”
郭懷神情再震,道:“甘鳳英……”
關山月道:“甘鳳英沒有告訴我那麼多,她也未必知道。”
還真是!
郭懷道:“那是……”
關山月道:“是我見哥哥該提那位胡姑娘而不提。”
這是不是就有心病?
郭懷已經恢復了平靜:“倒不是我不提……”
關山月道:“恐怕不是因為那一劍,哥哥怨她至今。”
郭懷道:“而是因為她已是‘玉貝勒’夫人了,沒有必要提,至於那一劍……”
關山月道:“如何?”
郭懷道:“我並不怨她……”
關山月道:“是麼?”
郭懷道:“我夜闖大內,她護主心切,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關山月道:“她護主心切,她是滿人?”
郭懷道:“她是漢人。”
關山月道:“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她護誰的主?”
郭懷道:“兄弟,胡鳳棲她不同於一般……”
關山月道:“她怎麼不同於一般,又憑什麼不同於一般?”
郭懷道:“兄弟,是我沒有讓她知道我,對她隱藏得太多,因為我不能讓她知道我,不能對她有任何表示,必須隱藏。”
關山月沉默了一下,道:“哥哥,夠了,從你説的這些話裏,我已經聽出你對她的心了,哥哥,她已經是玉貝勒夫人了,她已經嫁入簪纓豪門,貴為夫人,享人間之極榮華,極富貴了。”
郭懷道:“兄弟,胡鳳棲不是這種人,為的也不是這。”
關山月道:“可是,她總已經嫁作他人婦,是‘玉貝勒’夫人了!”
郭懷臉色忽一整,倏地長身而起……